海天片羽(1 / 3)

海天片羽

撫摸柏林牆

我用東方男人的手撫摸柏林牆的時候,正值一個陣雨初歇的人間六月天,其時我的腿傷尚未痊愈,步履難免踐姍,柏林牆使我同病相憐地撫摸到了一種傷口的感覺,這是一個早已流盡了最後一滴殷紅鮮血的傷口,我所有的掌紋隻是感受到了雨水、露珠和世人手掌的汗液混合的潮濕,隱隱有一抹類似眼淚的酸鹹竄出牆體的磚縫和斑駁的漆皮,隨風撲打著我的鼻翼,恍然想起明代陳子龍《晚秋郊外雜詠》中的兩句:“獨坐孤亭晚,昏鴉滿廢丘”。時令乃夏,因何以秋?不由啃然:這就是我想象中的柏林牆嗎?回頭對接那穿透雲層的嶺隙直撲雄偉恢弘的勃蘭登堡門的陽光,凝望那6根實實在在的陶立式擎天圓柱,聆聽跨越兩百多年的建築藝術絕唱,始知我輕撫下的柏林牆早已睜開斑駁鬆惺睡眼,在溫情而無奈地感知著我這個東方人的初訪和呼吸。

據知,柏林牆僅存3處遺址供遊人參觀。我現在所看到的這段柏林牆,距離象征德國曆史上分裂與統一的勃蘭登堡門不遠,被幽默地稱作,“1公裏東邊畫廊”。現在,藝術家的作品己被破壞得看不出原貌,倒顯現出了塗鴉的意味。在路麵上,一條蜿蜒的痕跡赫然撲入我的眼簾——原來的牆基未被瀝青覆蓋。那裏還有一塊嵌進路麵的銅條,上麵刻著“柏林牆1961—1989”。從賓館前往洪堡大學學習的時候,竟然往返4次路過這裏。據華人導遊小雲講,這裏是最完整的柏林牆,這個解釋讓我啞然。既然是保留下的一段,怎麼能叫完整的柏林牆呢?充其量是其中的一段,在這個世界上,殘缺和完整永遠是相對的,邏輯上的概念萬不可悖解。難以抹去的是1989年冬日的青春記憶,通過電視,我親眼看到那道鋼筋水泥的高牆在舉世矚目中次第倒下,牆兩邊等待已久的人們踩踏著殘垣斷壁朝對方衝去,互不相識的人們臉上淌著淚,熱烈地擁抱……從那時起,我就認為,柏林牆永遠和殘缺聯係在一起了。曆史在這裏成為一個巨大的傷口,而完整的,隻是看不見、摸不著的被歲月堆積而成的過程。過程構成了曆史,而曆史哪有過程從容、鎮定啊!它往往氣喘籲籲、傷痕累累。

其實飛機由法蘭克福降落在柏林的時候,我充滿期待的目光就在潮濕的空氣中開始尋覓,感性和理智始終在提醒我在尋覓什麼,仿佛在迎合著前世的一個許願,又仿佛是在為一個論點謀求論據,論證一個永遠也不知所終的論點,我悲哀的是我管不住走馬觀花的車輪,總有一種朝魏者才有的自責和負疚。翌日,當我乘坐的大巴經過位於柏林市中心腓特烈大街十字路口的時候,一段長約29米、高約3米的殘缺牆體撲入了我的眼簾,牆體上有許多大小不一的敞開式大洞,裸露的鋼筋像肋骨一樣縱橫交錯、扭曲變形。透過洞口能看到背後碧綠茂盛的草坪和盛開的鬱金香。我脫口而出:“柏林牆!”對!我確信我的判斷,後來我猜想這段牆體大概才是導遊心目中所謂不完整的柏林牆。那是一個無比恐怖的畫麵,與勃蘭登堡門附近的牆體有著截然的不同。刹那間,我腦海中浮現的第一聯想竟是在西北農村當教師時聽到的一個故事:某個冬日的雪夜,某林場的護林員像受難的耶穌一樣被幾個盜伐林木的賊捆綁在一棵青岡樹上,用山刀剔除了全部的胸肉和內髒,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被豁開的胸膛上肋骨裸露、脊椎暴翹……這個畫麵在我腦海中執拗地定格了二十多年。隻是,護林員曾經是森林的守護者,但是柏林牆啊!你在守護什麼?在為誰守護?你是在守護自己像護林員一樣的命運嗎?這段殘牆毗鄰曆史上著名的被士兵荷槍實彈把守的查理檢查站,緊挨著查理檢查站博物館的外牆,曾是冷戰時期美蘇兩方坦克對峙的地方。周圍的一磚一瓦都強烈地提醒我,這裏曾經腥風血雨,雖然現在它己經變成了繁華的高檔商業區。回國後,我與一個驚人的消息邂逅:這段殘牆在日前柏林舉行的公開拍賣會上,買家趨之若鶩,一位匿名買家擊敗兩位競爭對手,以17.4萬歐元購得,這次拍賣引起了柏林人的不滿,認為是對曆史的不尊重。這個消息對我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原來柏林牆可以用金錢來做價的,這使我的腦袋在瞬間嗡嗡做響,我世俗地套用國人媚俗諧音的習慣,竟也媚俗了一下,17和4竟然是“遺棄”,“死”,在中國人看來,這是兩個令人恐怖的不祥的詞。這個巧合和發現使我突然樂了,無人知道我心底的波瀾和臉部的肌肉組合到底呈什麼樣子。我聯想到在著名的亞曆山大廣場周圍,許多店鋪和小攤上都在兜售用柏林牆的碎片充當紀念品的小物品,我不知道當時到底是一種什麼滋味,作為一種流行於市場的文化藝術商品,我想買方和賣方的成交體現在臉上的一定是兩張滿足的心照不宣的微笑,那麼這張笑臉的紋理中一定潛藏著人類永遠洗刷不淨的汙穢和永遠消退不了的悲哀,因為對於任何一個懂得美學內涵和審美理想的人,柏林牆文化是人類恥辱的符號。

異國旅行的悲哀在於如此乖巧地充當了時間的俘虜,相對而言,我貴如金子般的時間在“東邊畫廊”前停留稍微多一些,其實總共不到10分鍾。這點時間隻夠用於匆匆留個影,如果僅僅是證明曾經來過,那麼難免會讓名達賢士恥笑,好在中國人講究無知者無畏,我臉皮上的潮紅就自然暗淡了不少。不過在這短暫一瞬,我始終能感覺到並非遙遠的記憶使我的撫摸之手布滿深幽的欲望,腦海裏反複播放著鏤刻在大腦屏幕上的三個印記:第一個印記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有位西北老鄉執導的關於妹妹大膽地往前走的電影在西柏林捧回了讓國人為之一振的金熊獎;第二個印記是天生喜歡繪畫的我不知從何時起記住了一幅蘇聯紅軍攻克柏林的油畫;第三個印記是在那個眾所周知的金蛇癲狂之年,眾師生通過電視神秘地議論著柏林牆轟然倒塌的驚天新聞,使少年的我第一次對瞬息萬變的充滿戲劇色彩的國際局勢和人類政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就是我對柏林和柏林牆的全部記憶,而今,並非偶然的歐洲之旅把我飄渺的記憶和真切的視覺有趣地聯係起來。在柏林的三天裏,我以普通求知者的角色聆聽了洪堡大學教授講授的關於德國統一後科學而高效的政治組織形式,不斷咀嚼著伍斯特豪森市那位律師身份的可敬市長和憨態可掬的女議員在專題講座中關於政黨建設的許多全新理念和觀點,體味著實地考察中柏林在政治、經濟、文化生活中自信而輕捷的步伐……這是一些思想和行動同樣透明的可愛的德國人,這使我第一次從浩繁的書本中跳出來,重新回味那些早己耳熟能詳的文字:得民心者得天下。大巴每次路過柏林牆的時候,竟然有不同的全新的感悟:一堵牆,是否有理由擋在曆史前進步伐的路口?在這片生機勃勃的徜徉著壯碩的奶牛、出產著“奔馳”與“寶馬”的土地上,所有的隔閡已經被徹底地埋葬,柏林牆活該被埋葬於20世紀的往事中。當一切成為記憶,新的天空就會雲蒸霞蔚,繁花似錦,這樣,我對柏林牆二十多年的猜測和幻想也變得無比透明起來。這是一種罕見的透明,我無法形容這種透明到了什麼程度,我曾經想到了這裏透明的空氣、風和人們的呼吸,最終我還是想到了那天剛剛過去的這場雷陣雨。柏林的六月天,雷陣雨態意而從容,隨清風落,隨地氣收,甚至與陽光相伴,透明如無,清澈可鑒,它會衝洗掉一切陰霆、隱晦和陰暗,還原我們視野裏的一切本相和原色。於是不由心怯,習慣了明麗光線的瞳孔,能否容得漫天的塵埃和霧瘴?

這是個有些冰冷的問題,就像牆體傳導給我的徹骨涼意,使我恍惚間忽略了頭頂太陽的溫度。作為物體屬性的破敗不堪、庸常無比的柏林牆,即便是恢複到最初的166公裏長、4米高、50公分寬,也實在算不得名正言順的風景,但事實上它像斷臂的維納斯一樣,也會成為一種奇觀異景的。隻不過,維納斯具備了美的天然屬性,而柏林牆的屬性是泥土、混凝土和鐵絲網,它的一切魅力全部是曆史的饋贈和給予。說它蓄蘊了太多的曆史記憶也好,說它見證了德國的分裂與統一也罷,說它經曆了冷戰的風雨洗禮也可。我的思考在於,曆史既然是公正的,人類就不得不為它的冷峻、嚴肅、莊重而折腰。但是,當這堵牆體散發著無辜者的血腥和硝煙,彌漫著專製和獨裁,充斥著呐喊和欺騙的時候,曆史又算不算得是一位整腳的幽默大師呢?幽默是一門藝術,成功的幽默藝術在舞台上需要藝術家的表演天賦,而曆史的幽默拒絕一切表演,它是整腳的政治家的舞台。在柏林,我曾與洪堡大學一名姓陳的華人教授用調侃的口氣故做輕鬆地探討過這個問題,有時候,曆史在調侃中會像廉價的演員一樣向我們走來,輕輕地撩起曆史的一角,我們就可以欣賞到幽默了:上世紀60年代初,前民主德國中央政治局開始對幾年間10萬人逃往西德的嚴峻挑戰采取應對措施,於是,1961年8月13日淩晨,與西柏林接壤的東柏林街道上所有燈光突然熄滅,無數輛軍車的大燈照亮了東西柏林的邊界線,2萬多名東德士兵隻用了6個小時,就在東西柏林間43公裏的邊界上築成一道由鐵網和水泥板構成的臨時屏障。盡管如此,仍然有5000多東德人試圖冒死越牆,等待他們的,是比心髒還要滾燙的密集的子彈……據陳教授和導遊講,在柏林牆博物館裏記載著種種東德人投奔自由的經典案例:有人藏在西柏林交響樂團去東柏林演出的音箱裏,有人藏在小轎車的後座底下或後備箱裏,還有人在柏林牆下挖了一條地道跑到西德。除了這些原始的冒險方法外,也有利用科技手段西逃的,有一家幾口人在一個夜晚乘坐自己製造的輕氣球飛過柏林牆。更有位工程師看到中國雜技“炮打飛人”的節目而受到啟發,製造了一個能把人彈出去的裝置,然後把自己放進這個裝置中彈到牆外。當然,能跑出去的人畢竟是極少數。我不知道當時分裂長達28年之久的德國上空是否總是積壓著厚厚的雲層,雲層的厚度決定著天氣的陰晴,那段不堪的日子裏,天空承載的,肯定是蘊蓄了萬千負荷的積雨雲,正在期待著第一個閃電帶來的光明和第一聲雷鳴的熱切召喚。

俱往矣!閃電和雷鳴早已切割開了另一個乾坤。我站在德意誌聯邦國家上午輕若蟬翼的風中,仰望蒼彎,天藍似水,雲白如練,柏林牆宛如剛剛浴罷休憩在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之中的德國少女,似乎能感覺到青春的脈搏和鼻息。此時,心海之中闖入了宋代陸遊的兩句詩:“夢破江亭山釋外,詩成燈影雨聲中”。柏林牆的文化意義早已覆蓋了政治概念,無堅不摧的民意顛覆了柏林牆,卻成全了柏林牆無與倫比的巨大而特殊的曆史地位、文化魅力和藝術價值。要我說:一個柏林牆死了,另一個柏林牆誕生了。

“哢嚓。”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都義無返顧地按下了數碼相機的快門,不僅為了表示曾經來過,更為了另一個柏林牆的誕生。鎂光燈鮮活的閃耀,就是柏林牆眉睫下撲閃的眼睛。

洪堡大學的倒影

當曠世之軀以太普通的姿態在喧囂的背後平靜地行走,那背影往往會使庸常者的目光變得無知和幼稚起來,一如中國傳統武俠傳奇中貌不驚人、甚至看似弱不禁風的髦奎老者,往往出其不意地擁有足可以笑傲江湖的絕技,令所有的挑戰者刮目。位於柏林市繁華的菩提樹下大街的洪堡大學,不到半小時就使我們這些在國內或多或少受過所謂高等教育的機關從業者拘謹、矜持起來,論城府盡管不至於麵麵相覷,但尷尬的滋味還是品嚐到了。我們在洪堡大學的課堂教學式培訓隻有短短的兩天半,我們不可能看到它的全貌,我們僅僅看到了它的背影,背影拖得太長,像沒在天際的銀河,盛滿萬千星鬥;又像是一望無際的原野,誰知原野的盡頭,還有何等瑰麗的奇葩和彩霞?

現在想來仍然有些忍俊不禁。下了大巴,我們尚在左顧右盼尋找洪堡大學的校門,始知腳下的碎石路麵便是洪堡大學校園的中心地帶―這是一所沒有校門的大學。這種從容的闖入使我突然就領教了洪堡大學平實的姿態和民間式的幽默。院係的分布廣而散。中午我們走出主樓,才知道除了外辦、計算機中心以及最大的階梯教室在主樓,人文學科的院係則分布在主樓的附近,而享譽世界的數學與自然科學係卻搬到了遠在柏林東南角落的阿德勒斯霍夫,一些係、圖書館、展覽館、研究機構竟然分散在菩提樹下大街的兩邊,湮沒在我們誤斷為商業用的門臉房裏。就是在這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人流中,不斷產生著震驚人類的偉大思想和著名創造。走在街道與校園共有的空間,一群群膚色各異的人,或休閑、或匆匆地行走,你根本難以辨得哪些是路人,哪些是學子。這裏沒有警察,甚至連保安都沒有見到,學校與社會的交織、融合顯得從容而和諧,一如柏林六月的雨,不經意而來,不經意而去。這使我想起國內的高校,幾乎東西南北中都有鋼筋水泥澆築起來的宛如城堡的校門,被警察和保安警惕如網的目光籠罩。於是乎同行者哨然:“這就是現代大學之母?”

教授兼翻譯陳先生給我們介紹這所學校的時候,仿佛在有意探詢、印證我們的靈魂和信仰,因為他是先從曾就讀過這裏的馬克思、恩格斯說起的。我們的心一下沉寂和肅穆下來,我們何曾僅僅來到了一所世界一流的學府,我們的角色已經變成了無比虔誠的朝聖者。我們的目光開始變得小心翼翼,甚至能聽到自己的脈搏不均勻的跳動,氣氛頓時肅穆地有些讓人感到呼吸困難。就其實馬克思、恩格斯僅僅是這所高校裏的兩顆星星,使這所高校光芒四射的,是馬、恩之前有古人,馬、恩之後有來者的群星薈萃而成的星河,許多曆史哲人、文化名流和科學巨子都與這所學府有著很深的淵源,曾在此任教的有物理學家愛因斯坦、普朗克,哲學家費希特、謝林、黑格爾、叔本華,神學家施萊馬赫,法學家薩維尼都……曾在此就讀過的有歐洲議會主席舒曼、哲學家費爾巴哈、著名詩人海涅、鐵血宰相稗斯麥、作家庫爾特·圖霍爾斯基等。這裏先後產生過29位在化學、醫學、物理和文學等領域的諾貝爾獎得主,世界上第一個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就出自這裏。我想,來這裏的人,應該是有勇氣與科學、與思想、與高貴的魂靈對話的,而我和我的遊伴們能嗎?我為這個問題感到深深的不安和恐懼。我不知道在這樣一所蜚聲世界的大學接受培訓是不是一種值得驕傲和自豪的事情,因為我實在難以判斷我的培訓所得是否有愧於先哲的期冀,是否有悖於洪堡的精神?於是我想起國內高校那頗顯官場色彩的級別,似乎知名度越高就得享受諸如省部級、地廳級等等什麼級的。按照國內的規則,洪堡大學當授何級?這個問題似乎過於幼稚或者簡單,但是答案卻不是誰都能回答的,這問題就不是深刻與否的問題,而是有些饒有趣味了。

我意識到了進入洪堡大學的貿然和輕率。之前對於歐洲的名校,也就平庸地記住了牛津、劍橋等為數不多的一些。奔赴歐洲前,出於學習考察需要,不以為然地了解了一些洪堡大學的皮毛,於是知道學校所在地是原先的海因裏希王子宮,目前共有11個學院、2百多個專業或科係,學生近4萬人。1810年,普魯士教育大臣、著名學者和教育改革家威廉·馮·洪堡主持成立了這所大學,他提出“學術自由”“教學與研究”相結合的辦校方針影響深遠,直到今日仍是全世界大學所尊崇的教育思想,特別是美國曆史上曾經以洪堡大學為榜樣,對高等教育進行了係列改革,促進了美國高等院校學術自由、學術自治、學術中立傳統的形成,被全世界公認為是學以致用的樣板。如今,曆史的回望和現實的感受揉雜在我的大腦中,頓時生出了百倍的熱量與溫度,冥冥之中似乎明白了洪堡大學為什麼被譽為德意誌現代文明的搖籃:為什麼有勇氣顛覆了傳統大學模式,樹立了現代大學的完美典範;為什麼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前,這裏曾經是世界學術的中心。其實答案早就明擺著,譬如這裏的校訓:哲學家隻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重要的在於改變世界。

此訓其實可以作為答案的,這樣的答案足使我啞然。

校訓其實是馬克思的名言,鐫刻在主樓大廳正麵的牆壁上。我們上樓下樓都得經過這裏,每次走過,仿佛穿越著時間的隧道,與一位曆史老人靠近、再靠近。在這裏,我們幾乎都留了影。柏林的正午大雨如注,大廳的光線顯得黯淡而迷離。鎂光燈在不停地閃耀,偉人的文字在刺眼的鎂光裏熠熠生輝。我的目光久久地注視著這幾行夔金的德文,眼前閃過兒時在老家甘肅的鄉村看過的連環畫:馬克思、恩格斯兩位偉人,並肩走在萊茵河畔,天空密布著沉重如鉛塊的烏雲,閃電豁開雲層,猶如一把閃亮的利劍……耳邊隱隱傳來柏林上空的悶雷,我們仿佛在諦聽曆史偉人那關於全人類無產者生存與革命的曠世宣言,似乎在感受著偉大先驅在鬥爭的前沿踱步的背影,我們的靈魂似乎被投放到信仰和意誌的天平上接受拷問……我當然不是思想家,我從來沒有奢望我有限的智慧裏可有思想的因子。但是我是崇尚思想的,這至少使我的世界觀在逐漸成熟起來,而今身處這個思想家的搖籃裏,讓自己淺薄的思維和思想家曾經擁有的空間融合在一起,陡然感覺到自己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學生。

說起來洪堡大學己經有近200年的曆史,那一棟棟因風吹雨打而顯得破舊的古老建築似乎在向人們講述著發生在它們身上的一個個堪稱經典的故事。與經典故事相悖的是我們參觀過的所有的教室都顯得簡樸而平實,桌椅板凳也很簡單,不像國內某些大學的所謂硬件建設,競相攀比,裝扮豪奢。教授使用的所謂現代化設備竟然是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在中國城市學校淘汰了的普通幻燈機。這對我來說是個堪稱經典的幽默。這其實是一種我們永遠體會不到的姿態和境界,正因如此,除了洪堡大學的創立者威廉·馮·洪堡被塑之成像供後人瞻仰外,沒有一個洪堡巨子像中國佛完中的神位似的被供奉於最招人眼目的地方,即便是那些功高蓋世的29名諾貝爾獎獲得者的相框,也隻是分兩排集中懸掛在並不起眼的樓道裏,似乎隻是為了證明,他們曾經是這裏的教師或者學生。窄小的樓道一下就被我們這群黃皮膚、黑頭發的東方人塞滿了。給我們講課的黑格爾教授幽默地說:“洪堡大學的樓道裏很少有如此堵塞的現象,看看,你們讓我們的老師和學生吃驚了。”我這才注意到,許多準備穿過樓道的異國師生,疑惑地看我們一眼,就禮貌而又自覺地繞開我們,從兩邊的樓梯口上樓或者下樓。他們當然是要吃驚的,他們時時刻刻在感受著前人目光的熱望和注視,無時不在這縱橫交錯的目光裏汲取人生的啟迪和意誌的修煉,而我們呢,在萬裏之外的國度,隻是感知到被陽光拖過來的一截影子,而今到了影子的源頭,卻有難以望其項背的窘迫和尷尬。這其中的道理或者答案是什麼呢?是差距。麵對差距,我們就得承受目光的狐疑,盡管這樣的目光被禮貌裝飾得無可挑剔。

在課外,我們與黑格爾的交談中,多次談到在世界經濟一體化的今天,洪堡大學和中國高等院校的交流與合作問題,後來我才知道,幾乎所有的華夏兒女在和德國各界的接觸中,都要了解與中國某些領域的合作與交流問題。這讓我感動,我覺得這己經不是下意識,而是一種責任、良知的發現和流露,這使我們在更深層次上理解了祖國這個概念。原來早在國難當頭的民國初年,許多抱負遠大的中華學子,就已經和洪堡大學結下了不解之緣,僅在1946年到1985年間,洪堡大學先後向國際上150位傑出人物頒發名譽博士證書,其中包括中國的周恩來和郭沫若,周恩來曾於1922年2月由法國遷居德國柏林在洪堡大學勤工儉學,同去的還有後來成為新中國第一任駐日內瓦的總領事溫朋久。北京大學第一任校長蔡元培先生留德期間,廣泛吸取了德國洪堡大學古典大學思想,豐富了北大的辦學理念。另外,羅家倫、溥心舍、陳康、王淦昌、趙九章、陳寅格、章伯鈞等人都在此深造過。他們後來都成為中國某些學界、學科領域開山鼻祖和泰鬥式的非凡人物,他們對於中國的特殊貢獻,幾乎囊括了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的大部分領域,他們當中一些人的經典學說、鴻篇巨製,也曾成為、今後也是我輩探求學海的引路明燈。幽默的是,近些年洪堡畢業的中國留學生不在少數,卻鮮有與前人比肩者。我在思考,麵對前人樹立的燈塔,我輩有無資格在茫茫大海上航行?即便是一葉扁舟,我們思想和靈魂裏到底能夠承載些什麼,如果負載前人的精神,那麼到底能負載多少。

從洪堡大學出來,適才初晴的天空又布滿了陰雲。我接到幾個從國內打來的電話,始知大陸高考狼煙四起,征戰猶酣,如火如茶。陳教授說:“在德國人看來,成才的標誌是創造。”言下之意顯然觸及了國內的高考製度和人才選拔機製問題。有一個趣聞,德國的所有大學拒收國內外的“高考狀元”,招生時都采取高考分數、平時成績及考生的綜合素質三者合一綜合選拔製度。具體來說,除了高中學業成績和畢業成績外,學生的領導才能、外語水平、打工經驗、社區服務的經曆、榮譽獎狀等,都是校方錄取時考慮的因素。這使我想起德國人才學研究學家威爾尼茨教授所說:“人才的成長與發展是德、識、才、學諸因素的綜合效應,任何一個因素的缺失,都會成為學生成才道路上的障礙,甚至是致命的障礙。”而此時此刻,祖國大陸各省市的教育部門、各所重點或者名牌大學、所有的考生和家長,都懷著上帝般的虔誠和期冀,在企盼著國家級、省區級、地市級、縣鄉級“高考狀元”的誕生……

又下雨了,我和陳教授共同搭著一把細花傘。我們久久地回眸,洪堡大學在雨中像一位江邊獨釣的老人,樸實無華的蓑笠和簡單的魚杆兒都在告訴我們,背影的前麵,是怎樣一副尊容。

在茜茜公主的故鄉

在德國,在茜茜公主的故鄉,我的目光充滿男人的溫情。

一個純真美麗的鄉下少女,一個高貴典雅的奧匈帝國皇後,一個激情似火的婚外情人,―她,茜茜公主。因了茜茜公主的緣故,巴伐利亞在我的視野裏無比地生動了起來。當然,巴伐利亞本身就是歐洲大地一個十分美麗的地方,到處都是一幅幅完整的、濃墨重彩的、徐徐拉動的油畫,但是,在我看來,茜茜公主才是巴伐利亞不朽的靈魂和美麗的象征,於是,巴伐利亞之美使我全身的細胞都在緊張中陶醉。這片曾經孕育過眾多偉大思想家和哲學家的豐饒、斑斕的鄉村土地對於我的認識意義卻是惟一的,皆因了這裏是茜茜公主的故鄉。我們的車不經意間進入了巴伐利亞境內。此時此刻,車內的大部分男士都睡著了,有調皮的女士就乘機拍攝他們歪眉茸眼的睡態,而我的目光始終被窗外這片神奇的土地所吸引,有人提醒我:“還不睡會兒!看什麼啊看?歐洲大地到處都是這個樣子。”

還能看什麼呢?在我眼裏,那田野裏、路邊上盛開的火紅的鬱金香,是否曾經插在茜茜公主的鬢角?那黃橙橙的油菜花和粉紅的桐花,是否曾經是茜茜公主裙子的顏色?而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墨綠的、紫蘭的、青黃的花兒,是否曾經伴隨著茜茜公主輕盈的腳步,和茜茜公主一起曼舞呢?那被樺樹、杉樹掩映的清澈如鏡的吉姆湖麵上,是否還有茜茜公主美麗的倒影?那雄偉的阿爾卑斯山下、溫柔的多瑙河畔的原始森林中,是否還記錄著茜茜公主那動聽的歌聲……是否?是否是否?可愛的、尊貴的茜茜公主啊!一群來自地球東方的曾經的少男少女,像夢一樣闖入了你的故鄉巴伐利亞。隻是歲月已不再曾經,我們的軀體與神經還能像少男少女時代那樣感受你嗎?為了感受,我利用離開交通工具的一切機會,盡可能地讓自己四十二碼的腳在這片土地上走啊,走,走啊!

高速公路像鋪在無垠綠毯和開滿油菜花的田野中的一道道白練,這使我的目光得以快樂地在陣雨後清新的森林、湖泊和山如上遊走,以掃描的形式尋覓並感受著巴伐利亞的氣息和脈搏。而並不遙遠的記憶早就飛到上個世紀中國西部的故鄉天水,那是1986年夏日的一個美麗的黃昏,有同學故意考問我這個徒有虛名的所謂校園文豪:“知道德國演員施奈德嗎?”我隨意答:“不知。”我這個無知的回答顯然讓她們吃驚了。又問:“師專那邊今晚放映《茜茜公主》,知道嗎?”當時的我盡管已經與文學打得火熱,卻對茜茜公主一無所知,就故作高深地應對:“既然是外國片子,看看吧。”記得當時天水的濱河西路沿線都在建設中,到處都是工地、沙礫、水泥和民工的馬車,惟有河岸邊亭亭玉立的白楊和婀娜多姿的垂柳,在晚風和夕陽中浪漫而風情地翠綠著。露天電影就在師專宿舍前的工地上,我們幾個男女同學就站在一個沙堆上,突然就下雨了,大家共用一傘,就這樣進入了茜茜公主,進入了藝術世界的巴伐利亞,全然忘卻了由天而降的大雨和從南北兩山傾瀉下來的風。那晚,來自周邊師專、師範、工校的師生,很少有提前退場者。有些冷,目光卻在熒幕上燃燒。

影片使我記住了一個美麗的歐洲女人。後來得知,茜茜最被人熟知的稱謂本身就是:歐洲最美麗的女人。

我記住了一個同學的評價:看了茜茜公主的笑,你就絕不會懷疑天使的存在。

還記住了那天莫名其妙的、一陣又一陣的雨,後來在歐洲,才發現這是典型的歐洲天氣特征,於是冥冥之中產生了許多美好的聯想,仿佛那天的雨,本該不是莫名其妙,而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因了我們,因了關於發生在歐洲的有關茜茜的故事。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我,對歐洲的印象僅僅停留在並不多麼在乎的圖片和文字中。然而那個故鄉的雨夜,影視的魅力使我對歐洲產生了難以遏製的神往和憧憬。我們伴隨著施奈德扮演的茜茜公主,在巴伐利亞的森林、薩爾茨堡的山岡上感受著歐洲的魅力,感受著主人公短暫而錯誤的愛情,這樣的愛情當然不像早晨陽光下的多瑙河,流淌著生命的品質和長度,倒像是曇花,盡管一現,卻也有難得的一丁點兒的盎然。而今,時隔十多年,我竟然就如此真實地走在茜茜曾經生活的土地上,和茜茜一樣呼吸著這裏的空氣,感受著這裏涼爽的風。這裏有和茜茜的時代同樣的天空和白雲。樹木是那麼蔥籠,小河是那麼清澈,美麗的蝴蝶在飛啊飛,那從衫樹上飄飛下來的畫眉,可是茜茜喜愛的那隻……我覺得,要感受茜茜,必須得有一顆純潔的童心,然後必須具備一顆成熟的少年的心,否則你就無法進入茜茜的心靈和世界。在巴伐利亞的森林裏無憂無慮長大的茜茜,性格是那麼的活潑、浪漫而單純,像透過樹葉的霞光映照的小鹿兒。關於茜茜的故事,經典得像中國古典戲劇:茜茜母親魯多維卡的姐姐蘇菲的兒子弗蘭西斯·約瑟夫因其伯父斐迪南一世無嗣而成為奧地利的王位繼承人。老姐倆想親上加親,長女埃萊娜公主成為皇後候選人。在相親的那一天,埃萊娜公主被打扮得貞淑賢靜,誰知,冒冒失失的小茜茜闖了進來。弗蘭西斯。約瑟夫一眼就認出來了―茜茜,就是那天河邊釣魚時,譴責他驚擾了魚兒的15歲的姑娘。這位年輕的奧地利皇帝將手中的一束鮮花遞給了茜茜公主……不久,哈布斯堡王朝舉行了熱烈而隆重的婚禮。茜茜公主在一片歡呼聲和喧鬧聲中乘船沿著多瑙河順流而下,直抵維也納。應該說,茜茜從見到弗蘭西斯·約瑟夫直至抵達維也納,太短時光的情感碰撞,已經是茜茜初戀乃至整個愛情的全部。

因為,愛情的火花隨著茜茜入住奧匈帝國美泉宮的第一天起就頓然熄滅。

也就是說,愛情一開始就意味著結束。就像一根火柴,美麗的火花剛剛呈現出燃燒的姿態,就已經化為灰燼。結束又是另一個開始,這個開始,是茜茜公主一生悲劇的序幕。序幕不是徐徐拉開的,而是突然之間就猛烈地拉開了。涉及這個悲劇的有三個主要角色:專橫跋息的婆婆(約瑟夫皇帝的母親蘇菲)、個性強烈追求自由的兒媳(茜茜公主)和性格軟弱左右為難的兒子(約瑟夫皇帝)。矛盾焦點當然是婆媳矛盾。也是茜茜自由的個性與哈布斯堡傳統的矛盾。表現最突出的就是茜茜無權教育自己和約瑟夫的兒子魯道夫,甚至連麵也不能見。雖然蘇菲是茜茜的親姨娘,但為了維護哈布斯堡家族的傳統與家教,蘇菲必須處處壓製“沒有規矩”的茜茜。約瑟夫皇帝既愛充滿個性的茜茜,又不得不屈從於母親的淫威。最終,茜茜的反叛性格使茜茜連約瑟夫那裏的一點關愛也喪失殆盡。於是,寂寞寥落的茜茜公主從心靈深處擁有了婚姻上不屬於自己而感情上完全屬於自己的男人―安德拉希伯爵。茜茜得到了真愛,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安德拉希伯爵,她用心無比珍視的情人。

故事到了這裏,作為藝術形象的茜茜公主在感情上總算有了廉價的歸宿。我真是由衷地佩服電影的編劇,自始至終以高貴的人文關懷和悲憫的情感為茜茜公主這個角色賦予著一抹亮度,或多或少滿足了觀眾對茜茜公主慘淡的感情歸宿的某種期待和祝願。多少年來,我記住了一句話:“現實生活中的茜茜公主,命運更為曲折悲慘,本身就是一部殘忍得無法改編的電影。但是,誰也不想讓這樣的電影故事發生在茜茜公主身上。”——真正的茜茜一生絕不是一部童話,簡直可以說是一部倒黴透頂的鬧劇。1889年1月,皇太子魯道夫由於和父親約瑟夫皇帝政見不合,備感壓抑,和自己的情人瑪麗·費采拉一起跑到維也納郊區雙雙自殺。9年後的一天,在茜茜公主準備離開日內瓦湖畔的碼頭的時候,竟被一個專殺貴族的無政府主義者意外刺死。茜茜被殺死的時候,隻有61歲。至此,全歐洲最美麗的女人就這樣魂消香斷,一命嗚呼。

我們要抵達的巴特基辛根是一個風景優美的德國南部山城,茜茜公主曾多次來過這裏。這裏的街道、民宅、公用建築像五彩繽紛的立體幾何圖案,借助於山勢參差有別地灑落在樹從中。小城僅有25000人,人口不如中國的一個小鎮,規模卻要比中國小鎮大得多,這裏有曆史悠久、規模宏大、富麗堂皇的歌劇院,有種類齊全、設施十分現代化的動物園、植物園和公園,有氣勢恢弘的教堂和避暑行宮,有漂亮別致的學校、醫院和停車場,著名的神泉就在這裏,來過這裏的人,都要嚐嚐……如果是在中國,簡直就是人間蓬萊了。這裏的居民幾乎人人都能說一段有關茜茜公主的故事:“一百多年前,茜茜在奧地利的美泉宮受到委屈,就經常來這裏騎馬、釣魚、和這裏的居民一起去森林裏采蘑菇……”提起茜茜公主,巴特基辛根人的臉上會充滿甜蜜的回味,並有足夠的理由自豪。茜茜公主把煩惱扔到了奧地利,把歡樂留在了巴特基辛根。無可否認,這裏的人們是善良的,這裏的風景是優美的。問題是,這裏是茜茜公主排遣鬱悶的地方,她帶給這裏的,難道全部是快樂嗎?既然是經常的來,就一定有經常的去啊!

很早的閱讀中,曾記住了這麼一個觀點,意思是漂亮的女人很難擁有完美的愛情,因為許多女人都悲哀地把漂亮過多地計入了成本,漂亮的女人更難得到男人全部的愛,因為女人的漂亮在男人的眼裏隻不過是個標簽,漂亮是風景而不是生活,人是生活在生活中而不是生活在風景中,風景是用來觀賞的。忘了是哪個哲人的名言,其中的道理大致是:男人擁有一個女人是十分容易的事情,而女人擁有一個男人卻是萬難的。對此,合理的解釋是男人畢竟是男人,女人畢竟是女人。這樣的答案盡管有些恍惚,卻也能梳理出來一些道理來的。15歲之前的茜茜對愛情一無所知,偏偏闖進她心扉的第一個異性就是年輕英俊的皇帝,在她看來,似乎貴為皇帝的夫君一定能給她超過大自然賦予的更多的自由,於是把少女純潔而昂貴的愛情全部賭了上去,結果滿盤皆輸,一敗塗地。既然所有的女人都會在這樣的選擇中迷失自我,那麼茜茜的選擇並沒有違背異性之間求偶的基本邏輯,充其量流於俗套,那麼還能責怪誰呢?上帝為什麼就不給她安排一生的愛情,非要把她推入愛情的陷阱,死無葬身之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