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體地認知一個人,最捷徑、最科學的方法是廣聞口碑。某次聚會,從維熙對我說:“德寧這個人啊,她可是個拚命三郎。”這是老藝術家對一個編輯工作態度、工作作風和敬業精神的讚賞。後來方知,《北京文學》建刊以來,編輯走馬燈似的換了一茬又一茬,而章德寧自上世紀七十年代從北京大學中文係一畢業踏進編輯部的那天起,就像一名疲而不倦的拚命三郎,摸爬滾打了三十年。她的“玩命”精神在一茬茬作家中留下了深刻印象:為了約稿,她可以三顧茅廬風雨無阻而不悔;為了改稿,她可以廢寢忘食挑燈夜戰五更眠;為了審稿,她孩子分娩的先一天仍不下“火線”……從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韓少功、馬原、洪峰、李杭育、張宇等作家的稿子常常是她案頭、床前、廚房的“重頭活”。她責編的不少作品,比如方之的《內奸》、母國政的《我們家的炊事員》、林斤瀾的《頭像》、陶正的《逍遙之樂》、李杭育的《沙灶遺風》、鄒誌安的《支書下台唱大戲》等都獲得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由她和林賢治主編的《記憶》等叢書,一度成為文壇的一個亮點。進入九十年代後期,作為《北京文學》社長兼執行主編的章德寧,她辦刊的個人意誌、天賦和智慧構成了中國文壇的獨特風景。1996年到2000年,她在堅持“文化性、現代性和寬容性”辦刊思想的基礎上,大膽創新,立足民間立場,幾乎每年都要提出新的辦刊方針,許多創意、創先之舉從《北京文學》輻射到整個中國文壇,產生了深遠影響。如果說她19%年在全國發起的短篇小說公開賽,成為中國世紀末重尋文學精神的一個重要事件,那麼1998年關於“好看小說”的提出、討論與實踐,則為全國出版市場和文學期刊衡量小說提供了一個新標準。而1998提出的“當代中國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不僅獨辟蹊徑地提出了一套對小說的評估體係,更重要的是引領並激發了公眾對文學的注意和熱情。2002年她剛剛主持創辦了《中篇小說月報》這匹期刊界的黑馬,就在全國掀起了關於中篇小說創作的大討論……有位評論家說:“在文學回歸現實的特殊時期,章德寧做了許多期刊沒有勇氣想、沒有決心做、沒有膽識碰的事情,這就是章德寧的貢獻、價值和意義。”從維熙說:“章德寧是唯一見證並曆經了《北京文學》三十年風雨滄桑的人。”這句話的背後,其實在侄釋著一位有良心和責任感的編輯家與一份精神領地相濡以沫、休戚與共、肝膽相照的關係,是一種生死不渝的相互選擇,這就是章德寧的履行天職的態度。她的同事王童在我的博客上留言:“章德寧屬獻身給文學出版事業一生的人。”
京津近在咫尺,拜訪章德寧卻並非易事。終於見到章德寧是在2004年秋天的北京,我們相約在位於長安街的中國大戲院門口見麵。那天的章德寧身穿風衣、長發飄逸,半百女性中並不多見的修長身材在天高雲淡的秋風中顯得氣質高雅、風采超然,我一時竟有些心怯,像個害羞的小毛弟。在大戲院旁邊的一家酒店裏,我感受到了這位著名編輯家對於陌生作者的支持和熱情,乃至於我都沒爭取到結賬的機會。章德寧說:“對天南地北的作者,不論有無名氣,我們都是一樣的,這就是《北京文學》。”此言既彰顯原則,亦頗具人情,令人感慨又感動。那天談的話題很多,章德寧全然不像“名刹”主持,倒像鄰家一位可敬的大嫂,隻是在一些學術問題上,她有時會迅疾擺明自己的觀點和立場,目光中也會流露出輕微的機警和敏銳。章德寧還特意提到我投寄《繡花鞋墊》時附的一封短信,她一直認真保存著那封信。這使我既感動又窘迫,信中內容,大體記得,其中就有“不懂就別看”等至今看來偏激得有些邪乎的言辭。臨走,她送我一部青年文學批評家李建軍著的《時代及其文學的敵人》。李建軍是評論界的所謂叛逆,也是為數不多的“說真話的人”。我寧可理解,贈我一本另類的書,其實是一種厚望。
評論家雷達對章德寧的褒獎充滿人性色彩:“德寧兩口子都很認真,都是好人。”《北京日報》的一位記者則告訴我:“在我采訪過的文學編輯中,章德寧是一個標誌。”口碑至此,已無須再旁征博引。章德寧執鞭京城名刊,威及全國,確有難得的人文意識和民間情懷,無論春節元旦,還是中秋端午,我們都互道問候,佳辭以賀。和章德寧第二次見麵是在2005年初,當時旅居京城的著名作家溫亞軍,聯絡紅柯、石舒清、雪漠和我等7位西北籍青年作家,擬出版一套“西北7人行”叢書,約請雷達、章德寧等專家商議有關事宜。當天章德寧還把在工人出版社工作的先生嶽建一帶來了。席間,章德寧的言談總是對青年作家的成長給予厚望,關愛之情溢於言表。眾腕共飲,連那天的碟碗杯筷,都流溢著文學的光彩。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2005年北京市文聯、《北京文學》雜誌社在燕京飯店舉辦55周年慶典,適逢中秋,雲集了王蒙、陳建功、鄧友梅、鐵凝、史鐵生等來自全國各地中國文壇腕級人物二百餘人。那天,我左邊是青年編劇馮莉,右邊是作家高鋼。當章德寧逐一把個人介紹給大家時,現場的氣氛頓時活躍了起來。我注意到,許多作家、編輯、記者不僅和章德寧很熟悉,而且似乎有一種友情上的默契。某老作家坦言:“今天,我是衝德寧來的。”有趣的是,章德寧把馮莉稱作自己的親妹妹,後來得知,頗顯藝術天賦的馮莉16歲闖北京的時候,就得到章德寧在生活、創作等各方麵的支持和照顧。談到章德寧對她的幫助,馮莉眼圈發紅,以帕拭目,淚早已成行。我突然就想起了西北老鄉唐人王昌齡的名句“一片冰心在玉壺”,章德寧為人、待事、品文,可謂冰心一片,玉壺可鑒了。
秋高了,氣就爽。那天的章德寧作為大會的主持人,在各種彩燈、射燈和鎂光燈的映襯中,風姿綽約,光彩照人。我聽到臨桌的幾位京城女記者哨歎:“章老師真美!章老師真年輕!”就我的經驗和直覺,感歎如果源於並不怎麼欣賞同類的女性,那麼這樣的感歎就不是矯情,而是發自內心。
作為一個男人,盡管不會向女記者那樣直抒胸臆,而我的內心,早已把女記者的感歎照搬了多遍,在那個中秋的下午,表示對章德寧的祝福。中秋月尚有幾個小時才能掛在寥廓的天空,但在大家看來,那天的章德寧,就是皎潔的月亮。
夜半鍾聲到客船
——著名作家、編劇張繼印象
五年沒有見張繼了,有點想,在這個還算美好的深秋。他那由嘴角吊起的一臉憨厚的笑、流溢著齊魯地氣和鄉土味兒的眼神、以及被日頭紫外線揉搓得黑裏透紅的清瘦的臉,此時正牽扯著我的祝福和想念。中央台一套黃金時間正在熱播他寫的電視劇《鄉村愛情》,時間再緊事情再忙,也得坐下來看看。我知道,那是這個山東同齡小哥哥的又一次痛苦、悲壯而興奮的分娩。真為他高興!那感覺,一如我也分娩了一次,一不留神,“咕咚”落地,過磅,10斤,壯!
難忘2001年在中央電視台招待所的一次相聚。他給我一個電話,我立馬就放下手頭的所有活路,從天津直奔北京。因為之前在《大眾電影》《中篇小說選刊》等報刊上看慣了他的尊容,在中央電視台“華表獎”頒獎聯歡晚會上看到過他領獎的樣子,他那張臉早就在我腦海裏形成了不可更改的幾何形狀。一進房間,我就從三個人中一眼認出了他,而他直至握著手,仍在戲謔:“你就是秦嶺嗎?你怎麼會是秦嶺呢?不像啊!”在他的評判標準裏,我應該長得更像一位西北農民才對,他說他見慣了文學和影視作品中的西部年輕農民形象,如此看來,我似乎長得像棵戈壁上的胡楊,滿臉瘦皮的皺褶裏再夾雜幾粒黃土才是。那年我在天津的人事部門工作,體重是168斤,麵細膚白,腦滿腸肥,額頭放光,已經是專門壓榨農民的胡傳魁的身段了。那天也巧,北京有線電視正在播放由趙本山主演的《男婦女主任》,這是張繼早期的作品。我們東倒西歪在床上,邊看邊聊。張繼是講故事的高手,聊天也很有藝術,眉眼和嘴角隱隱懸掛著隻有相聲演員才有的幽默,他講的是自己剛剛在《青年文學》發表的一個中篇《人樣》,那是一種不經意間把活人能說死,把死人能說活的講法,說學逗唱可比他的好朋友本山大叔的路數,大家被逗得人仰馬翻,煙灰四濺……後來房間就剩下了我倆,話題自然就切換到小說上來,說是交流,那是張繼自謙,我清楚自己的半斤八兩,隻有請教的份。一席長歎,受益匪淺:而我的胡言亂語,權當給張繼小哥哥解悶了。
那天中午,我在張繼那裏混了一頓央視專門為他安排的便飯,然後哥倆去天安門廣場轉悠:看人,觀景,聊人間可聊之人,笑人間可笑之事。很好的陽光,天高,風靜,雲白,草綠。張繼穿著一件淺灰色的襯衣和駝色長褲,被一條精致的皮帶束緊了腰身。小分頭,挎包。像極了一個進京彙報計劃生育或者農田基建工作的新一代村幹部。在廣場,有兩件事使我徹骨地領教了張繼的思維方式和神奇理念,一是他說來了多次北京,沒有機會去人民大會堂看看。卻待陪他前往,突然人民大會堂和廣場地區迅速戒嚴,禮兵昂首,禮炮有致,彩旗獵獵,森嚴又壯觀。原來馬上要舉行國家領導人接見外國元首儀式。好奇的遊人在天安門周圍形成四方人牆,伸項如鵝,競相爭睹,卻寸步不敢入內。張繼偏不,說:“秩序這個東西,太有意思了。”言訖,跨過警戒線,竟自入內,佯做閑庭信步。武警慌忙禮貌製止,張繼的表情說不上平靜也說不上挪偷,似乎是找回了一種別樣的人生體驗和體味。第二件事是日頭西斜時分,他執意要領我去廣場旗杆下看看,考我:“你到這裏來過多少次了?”我答:“每年來好幾次。”複問:“你仔細觀察旗杆下麵,有什麼異常沒有?”我狐疑了片刻,不解。張繼隨即告訴了我謎底,原來,一月前他被中央電視台請到北京,飯後到旗杆下溜達,發現旗杆下的鐵箱子的四個小門有三個上了鎖,唯獨有一個小門沒上鎖,小銅鎖是掛在門上的。他認為,中國就一個天安門廣場,廣場就一個旗杆,旗杆下就一個鐵箱子,人群像螞蟻一樣熙熙攘攘,其中不乏乞討者、揀破爛者和竊賊,小銅鎖無人問津地懸掛在那裏有悖常理,哪怕是被小偷光顧也不是沒有理由。這是個值得回味的邏輯。於是,張繼就決定拿走那個銅鎖精心珍藏。動手的一刹那,他認為這麼神聖莊嚴的地方,一定會有千萬道責備的目光和千萬隻阻攔的手讓他心驚膽戰。事實與想像大相徑庭。他發現拿走銅鎖居然像順手揀一根火柴一樣容易,於是,他認為拿走這個銅鎖是他的責任,也是這個銅鎖懸掛在這裏而不是鎖在這裏的理由,他和銅鎖有一種共同的期待也許就在這裏。時隔一個月,鐵箱子的那個門仍然無鎖。也就是說,所有的人、所有的朝聖者、包括有關部門都在忽略著神聖之地的缺陷。張繼歎:“什麼都可以忽略,怎麼能忽略一把鎖呢?”我聽了,愕然!感覺沿著脊梁骨有冷氣齊刷刷竄出,似成魚背之鰭。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這首唐代襄州詩人張繼的《楓橋夜泊》我十分喜愛,愛屋及烏,老早就對當下的張繼產生了許多想像。我覺得,當下的張繼就像唐人張繼筆下的夜半鍾聲,使我這客居異鄉的睡夢人不再繼續鬆惺。認識張繼是在世紀之交的1999年。那年,生活和思考重新觸動了我久違達10年之久的文學神經,我一邊重新開始在期刊上發表小說,一邊密切關注著當時中國文壇的潮汐。那時,張繼的《殺羊》《黃坡秋景》《遍地羊群》《村長的玉米》《流水情節》《鄉選》等小說已經在全國文壇引起強烈反響,由趙本山主演的《男婦女主任》、由黃宏主演的《黨員金柱有點忙》、由李保田主演的《村長李四平》等5部電影或電視劇,均由他編劇,應該說,對一個剛過而立的農村作者來說,這樣的成績已經令人刮目。當時就有評論家斷言:“我們從張繼的小說中,可以看到魯迅、孫犁、趙樹理以及‘山藥蛋派’作家對他潛移默化的影響。”他的小說是對中國現實農村生活本相的原生態反映,他筆下的鄉村人物,不管是作者肯定、褒揚的也好,還是作者否定、批評的也罷,其內在的思想情感與外在的言行性格,總是呈現出一種反差、矛盾狀態,形成一個個或滑稽、或幽默、或機智的喜劇形象。小說吸引我的,還有那種明朗、溫暖的生活之美和藝術之美,這構成了一種基本的背景和色調。他的敘述語言也頗有特點,樸素而不乏文采,細密而不失簡練,平實而富有機智,顯示了它獨有的價值。更觸動我的是他的人生經曆。張繼於上世紀80年代初中畢業後,先是回到棗莊地區那個叫卜樂的小山村務農,當同齡夥伴們為生計而奔波的時候,他卻離經叛道搞起了大逆不道的文學,並以兩麻袋廢稿為代價,終於搖響了繆斯殿堂的門環。“寫字兒的”使他由赤足鄉棒,招聘為鄉政府臨時工,然後又到棗莊市廣播局,再到專業作家,再被濟南市作為特殊人才引進到省會城市……他“踏遍坎坷成大道”式的成功,對我這個同樣來自於鄉野的西部娃產生了奇異的共鳴和思考,於是,分析並研究他人生之路的願望成為一種執著的姿態:請教。在那個電子郵件尚未普及的時期,我和張繼之間的紙質通信有10多封,這也是我重新開始創作以來第一次以書信方式探尋一個作家的創作曆程和自己應該把握的方向,他所有給我的文字真誠而平和,像一個好心的小哥哥一樣耐心解惑釋疑。他第一部被選入“中國21世紀之星”的小說集《玉米地,玉米地》一出版,我就買了多本,分送我的文學朋友共享。受他的影響和感染,我對鄉村的關注更加執著而投入,曾刊登過他小說的期刊也成為我主攻的陣地,譬如,首發過他後來入圍魯迅文學獎的小說《殺羊》的《鴨綠江》雜誌,從2001年到2003年,就一口氣發表了我的《鄉村教師》《正月》《大雪封山的日子》《栽》等5篇反映鄉村的小說,其中《鄉村教師》被中國作協選入《2001年中國優秀短篇小說精選》,後來我的鄉村教師係列就在全國各地期刊上遍地開花了。有趣的是,《鴨綠江》雜誌的李黎女士一直是我的責編,雖未謀麵,卻是張繼的好朋友,後來又聽說是我所在這個城市南開大學走出去的女才子。世事之妙,蓋因有緣。初試牛刀的欣慰和樂趣,我常通過書信請張繼小哥哥一起分享。張繼信中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比我寫得好哇!”我知道這種毫無真實感的鼓勵,實際上寄托著張繼對我的厚望。信中我無法表示一個憨憨的笑臉,隻好表述:“比起你,真是慚愧。”
在和張繼小哥哥多年的交往中,發生過一段至今想來忍俊不禁的不大不小的插曲,就像舒緩的鋼琴演奏中突現第三隻手,強行把鍵盤扒拉出了疾風驟雨似的不協調音符。那是2000年秋,他尚在棗莊市文聯,各類信息相對天津來說要閉塞一些,國內許多選本選入了他的小說,他渾然不知。按照約定,我從天津購買了1996-2000年載有他小說的部分選本郵寄給了他,他來信表示感謝,並說“隨信附一百五十元錢”。為友幫事,何談錢字?既然聲言寄了,實乃善心義舉,——事實上信封裏根本就沒有夾一分錢,這就蹊蹺得非比尋常。本想揭過這匪夷所思的一頁,心卻不甘,朋友一場,當圖亮堂,遂電話中委婉地提起此事。他似乎擁有真理似的說:“信和錢在同一個信封裏,收到信卻不見錢,怎麼可能呢?”我當時就錯誤地判斷他耍了個隻有小商販才有小聰明,語氣中就夾帶了火星子:“你根本就沒有夾錢,你應該知道信封中不能夾現金的道理。”後來就能感覺到各自的火苗愈燒愈旺,連電話線似乎都有些發燙發軟。待冷靜下來,我就想,張繼每年光版權費達10萬之多,我身處機關也不缺錢,肯定有外來因素,後來再檢查信封,才察覺早就被郵局拆過,錢十有八九被郵局查扣了……後來他複又寄錢給我,倒弄得我紅暈飛臉,媳婦般羞澀。在北京,我再次提起這段插曲,我和張繼都“哈哈哈哈”地樂開了懷。張繼說:“這段插曲,也許將來會被編入文壇逸事。”我也就幽了一默:“逸事是屬於你這大名人的,我權當一個配角吧。”插曲也是曲,它使我和張繼小哥哥交往的樂章更有起伏和節奏感。北京的相聚快樂而愉悅,我第一次從他那裏知道怎麼經營英特網,怎麼發電子郵件。後來,神奇的網絡,成為我和張繼友誼的主要橋梁和紐帶。
我們最後一次電話聯係是在2003年冬,那時張繼作為山東省特殊文學人才從棗莊引進到濟南工作。他一邊要忙乎調動、購房、搬家、母子安置等事宜,一邊又往返濟南和沈陽,和正在拍攝《馬大帥》的趙本山劇組商議劇本的事情,忙得不亦樂乎。而我在機關負責一大攤子工作,首尾難顧,盡管創作狀態頗佳,許多小說被各類選刊、報紙轉載、連載或聯播,但是仰止高山,仍欠底氣。他就鼓勵我:“經常在雜誌上看到你的小說,很好,保持這個勢頭啊!”我頓時覺得,我這條搖搖晃晃的客船,又聽到了夜半鍾聲。
在電腦上敲下這一堆兒文字的時候,夜黑月高,央視一套在播放張繼小哥哥的又一集《鄉村愛情》。恍然想起一首詩,竟是唐人張繼的《楓橋夜泊》,不覺輕聲吟來。
林子裏飄來一片雪
——著名詩人林雪印象
無雪之冬,那該是多麼的缺乏浪漫和詩意。冬天需要雪的裝點和描繪。
正在感歎今冬的天津市區竟然罕有雪花賞光的時候,某個幹冷的晨,似乎是冷不丁的,不經意的,從東北的林子裏飄來了一朵雪花,她就是著名詩人林雪。我突然就想起年少時塗抹的一句詩了:“雪,使冬天開成了一朵花兒。”林雪,成為我今冬見到的第一場雪。僅此一朵,卻鋪天蓋地,漫天皆白,使我和我的朋友們共同走進了津門無雪似有雪的另類冬天。
小車停到我家小區門口的時候,我發現車內有三人。我一眼就斷定坐在後坐的女士應該就是林雪。披肩的秀發纖細、輕柔而蓬鬆,半遮著一張詩情盎然的臉。駝色的小棉服對襟,高開領,帶有皺褶寬邊的襯衣潔白如雪,配上一條泛白的牛仔褲,顯得休閑而溫馨。林雪語無高聲,聲調平緩細膩,像一朵,一朵,又一朵悄然落在房簷上的雪,那麼安靜,那麼輕微,又仿佛一隻歸巢的雛燕兒,在驚喜地給燕媽媽說著山外初見的景致,不像說,也不像鳴啾,而是呢哦。林雪愛笑,是那種恬淡的、釋然的笑,是那種雲朵飄到山如,在欣賞是否像一頂可愛的帽子似的笑,笑得輕,笑得柔,笑得真,她的笑很少伴隨笑聲,眼角和臉頰泛起笑容的時候,往往是在用語言和眼神和你交流。我在前邊就座。我在想,我是背靠著中國的詩歌呢,還是背靠著一個超然於界外,淡然於世俗的奇異女子?給我們開車的是暢銷長篇小說《四麵牆》的作者張春蕾,他指著引擎蓋問我:“看,那是什麼?”我一看,愕然!竟是一團雪。始知車從武清那邊過來的時候,本該是下著大雪的。大家齊樂:“是林雪把那邊的雪帶來了。”就餐、調侃的時候,某君竟然先後五次咬我的耳朵:“我覺得林雪實在太高雅了!你看怎麼樣?”我沒有正麵對答,林雪給我的印象,如果正麵答複,很難找到準確的詞兒。我研究過氣象,雪花看似簡單,結構卻是非常複雜而奇妙的,畢竟,它是從天上掉下來。
之前,對於林雪的猜想僅限於她的名字和詩歌。名字使人容易把林子和雪花聯係起來,你盡可以想像遍布山丘、穀壑、莽原的林子在銀裝素裹的世界裏,那種明淨、純潔、恬淡、靜謐而祥和的詩意。閱讀林雪大概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事情,後來盡管我曾經粗暴地厭棄過詩歌,許多關於詩歌的記憶像煙雲一樣在歲月中湮沒,但依稀中,林雪總像一個潮汐中的小島,和舒婷、伊蕾、海男等為數不多的幾個女詩人一樣,在我記憶的霧靄中時隱時現。最近方知,這個出生於北國撫順的女子,20多年來,不僅沒有裹入詩壇俱下的泥沙,更沒有流俗於離經叛道,而是以拘道者的堅韌和執著,始終堅守著純粹的詩歌高地和屬於自己的精神領地,在弘揚詩歌精神方麵屬於為數不多的引領者。林雪已先後出版詩集《中國女性詩歌文庫―林雪卷》、《淡藍色的星》、《在詩歌那邊》、《藍色鍾情》、《大地葵花》,隨筆集《在詩歌那邊》、《深水下麵的火焰》等多種,詩作被選入《朦朧詩選》、《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精粹》等數十種。被稱為“遼寧現代主義詩歌的開拓者”,2004年入圍由詩刊社舉辦的首屆華文青年詩人,2005年6月獲首屆世界華人詩文大獎賽詩歌金獎,2006年被詩刊社評為新時期十佳青年女詩人。我想,在雜草從生、良勞莫辨的詩壇,如果說還有什麼花兒有理由和資格傲放,要我說,那就是像那樣的林子、像那樣的雪花一樣的詩人。
不知何故,和林雪交談,我多次想起另一個認識的女詩人伊蕾。那年伊蕾從俄羅斯歸來的時候,我曾和天津作協的幾位兄長到伊蕾經營的喀秋莎美術展覽館看望過她。女詩人敏感的神經最經不得歲月的浸蝕和心靈的撞擊,所以我很難判定伊蕾那顆女人的心裏到底承載著多少滄桑和無奈,她也是這麼恬淡地笑著,安靜地和我們交流著俄羅斯博大精深的油畫藝術,由於她基本上閉口不談詩歌,我從她的笑聲裏感到了一種恐懼。而林雪那雪花一樣輕盈的聲調、語氣、笑容和步履仍然是屬於詩歌的,她在用孩子般的眼睛,大睜著,用它來不斷地發現、體味、判斷著這個世界。記不得林雪在那篇文章中說過:小時候,一次父親在家中背誦道:大海啊! 自由的元素!她一下子呆在那兒了。這就是林雪的發現,至今,她仍然以這樣的心境感悟著一切。她的笑是率真而溫暖的,你可以像駱駝一樣在她的笑容裏毫不設防地自由徜徉。
既然是這麼樣一個女人,一位詩人,一棵中國詩壇的常青樹,你完全有理由相信她在詩壇的某種引領價值和旗幟地位。關於從事詩歌的根因,林雪在她的博客上是這麼說的:我寫詩應該是有兩種原因的,差不多吧。一個是試圖向生活表現自己經常感到的那麼一點點詩意,和那些經常出現的、心靈的獨白。再有一個,也是我從童年就感受到的,那種理想和普通生活之間的距離。在我閱讀到的林雪的詩中,那種“靈魂和精神的獨自漫遊”幾乎涵蓋了作為一個女性對生存、生活認識、體會和經驗的方方麵麵。在我有限的閱讀中,我發現她表現對生活“悄悄的熱愛”的詩歌不是太多,卻張揚著鮮明的生命意識和強烈的個體意識,如“我的乳汁豐淳,愛使我平靜/猶如一種情慷阻在我胸口/像我懷抱中的嬰兒”。這是一種林雪式的情感體驗和生命感受。而她的有些詩,則更多的是對冷酷、苦難、死亡的精神抵抗和顛覆,如“我還能活多久?/難道對我自己來說/我不是這個虛偽的世界上/最重要的一個?隻有我自己”。有人說,林雪與翟永明一樣師承於美國“自白派”女詩人普拉斯,並從普拉斯的詩中,借鑒了典型的意象,在自由的不規則的秩序中,凸現出強烈的女性意識之光。這是個耐人尋味的說法,普拉斯的詩我幾乎一無所知,但是從林雪跳躍的文字和深邃的意象中,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種在生命隧道中穿行的感覺,說不準是在奔跑,瞞姍,還是爬行?感覺到了這個份上,你不得不歎服林雪詩歌的力量。
大凡詩界奇女子,多標新立異者,不少人甚至藐視並遠離人間煙火,淩駕於俗世,而林雪似乎堅守著最為本真的脾性和處世的方式,譬如在待人接物方麵,她不像詩人,倒像一隻天真、乖巧的小貓咪。無論聚餐二研討還是交流,她都不忘前推後讓一番,表示低姿態。那天聚餐是在津門一家叫運河漁村著名的酒店,在座的除了廣才和春雷,還有孫犁研究專家劉宗武先生、漢沽鹽業的總經理李禎祥先生和天津師範大學的圖雅、飄逸二位文化女士。席間大家談笑風生,海闊天空,而林雪總是遠離爭論,靜觀事態。大家的喧囂和張揚往往使她無法行使她的話語權,卻看不出她有多少無奈。隻有當大家起哄讓我唱西北秦腔和甘肅花兒的時候,林雪多次帶頭鼓掌,並反複提及她對花兒的感受。 自幼生長在東北的林雪既然會對花兒情有獨鍾,我也就不顯奇怪,隻有真正的詩人,才能通過花兒悠揚、淒美、蒼涼的旋律,捕捉到和詩歌異曲同工的內涵和精神。下午的安排是去天津商學院和學生座談,我因被感冒折騰得涕淚交加,狼狽不堪,唯恐敗興,林雪就反複動員我:“一起去吧,氣氛好一些。”她的話和她的臉一樣,看不到半點的虛假和偽善,感受到的全部是真誠和認真。那天,麵對大學生,繼林雪之後,我也雲遮霧罩地神侃了二番,豈敢談詩,我談的是小說。麵對盛情,我隻好道貌岸然。
也奇!剛寫到這裏,恰恰就接到林雪發來的短信:“大作家好,我是林雪,在回沈陽途中,此次能結實您很榮幸。作品、秦腔、花兒、商學院……記憶猶新。有機會沈陽見!”我回短信:“此刻,我正寫關於你的印象呢。”她在短信中,特意提到兩個細節:一個是我唱的花兒使她紅了眼睛,另一個是專心做我的座談筆記,遺憾的是時間短交流少。這是一種隻有禮賢下士的大家才有的說話方式和風格。與漫天大雪相比,我大概隻算河邊的一塊冰屑,而林雪卻把我看成了一條冰帶,我把她的短信,權當作對我的勉勵和鞭策吧!不過我想,我唱甘肅花兒時,她的眼圈發紅大概是真的,那是因為她的真摯和善良。我還想,她做我的座談筆記大概是不得已的善意之舉,如果不是在維護著我的自尊,那麼就是對小弟的抬舉
我從內心祝願林雪永遠保持一片雪花的形狀:玲瓏剔透,晶瑩美麗。我知道保持一種雪花的姿勢不易,如果不是化為水,那麼就會結為冰。林雪既然己經保持了20年,必將昭示著永遠。
匪麵柔腸情如水
——著名作家溫亞軍速寫
之前在報刊沒少見亞軍的彩照,大都戎裝加身,英姿襲人,給人一種威武高大、力拔山兮的態勢,簡直就是秦腔戲中的薛仁貴了,不由令人心生怯畏。2004年冬去黑龍江的林海雪原參加一個文學筆會,聽組織者說,溫亞軍也在其中,其時亞軍剛剛摘得中國文學最高獎―魯迅文學獎,一時令筆會蓬草生輝,我的目光就在人堆兒裏遺巡,卻沒有一位能與彩照上的俊人兒媲美,倒是有一位圓頭圓腦圓膀圓身子的中等粗漢吸引了我的眼球,此漢身裹臃腫不堪的綠大衣,頭戴藍色棉帽,兩手嚴實地操在袖筒裏,兩隻銅鈴一樣的豹子眼放射出一種犀利的光來,挑戰著太陽島上零下三十八度的寒氣,形如威虎山上竄出的悍匪。
有人搭仙:“你怎麼還叫亞軍呢?該叫冠軍了。”
我駭然,複又啞然。此時我發現“悍匪”竟然十二分靦腆地笑了,粗獷的臉上夾裹著幾分羞澀,一如山棱暴翹的硬岩上溫柔地鋪了一層毛茸茸的苔鮮。這是西北高原漢子特有的笑,使我想起了盛夏的西部漫山遍野的洋芋花兒:樸實、真誠、溫和。亞軍老家在陝西歧山,我老家在甘肅天水,盡管被關山的重巒疊嶂阻隔,卻同屬史前福地,同歸渭水支脈,遠天涯而近咫尺。我們那裏不缺黃土和洋芋,洋芋花兒是我們那裏最古老而又美麗的花兒,而亞軍得先秦遺風的熏染、漢唐靈華的滋潤,開得嬌豔欲滴,另人刮目相看。洋芋是萬千蔬菜中的極品,是最合中國老百姓胃口的綠色食品,這可是專家說的。
這就是粗線條的亞軍,我一下就愛上了亞軍。亞軍呐言行敏,談笑風生的筆會上很少聽到他高談闊論,而一但開腔,則像崖畔上的竹子一樣不打彎。哈爾濱那次,主持人請他談談對所謂純文學性質和前景的看法,他語驚四座:“在座的吳女士實在太漂亮,我都不會說了。”眾人大駭,俄頃,掌聲如雷。而私下我和他林中踩雪,談及一些作家和小說,他表現出了罕有的好惡,字字珠磯,一語中的,對於好的,他隻說三個字:“寫得美!”對於不好的,三個字加一個語氣助詞:“胡日鬼哩。”胡鬼是我們西北話,大概是和女鬼作愛的意思,“胡”當“瞎”來理解,胡日鬼,就是瞎和女鬼作愛。胡日鬼的作家,亞軍自然是不買賬的。由於共同的西部淵源、農村歲月和京津地區的漂泊經曆,我和亞軍關於故鄉的話題最多。故鄉的話題就像不堪的生活碎片,淩割得亞軍一臉的滄桑和悲槍,仿佛蒼涼的黃土高坡突然兀現在這東北雪國,使我在牡丹江畔聽到了一種類似《蘭花花》的秦之聲。
西北文人的許多特征他這裏都有了,惟獨缺少了一項最不該缺的,那就是不善豪飲,麵對獻籌美酒,他如李速賞花,回顧茫然,這算是亞軍的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