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男人沒有狂歡節
塔中的男人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尙。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有座山……這是一個從沒印在課本上、卻代代相傳的故事。住在塔中的男人,仿佛就是為了驗證這個故事而存在的。區別在於:廟裏的和尚至少有兩位,所以才可能有對話,而塔中的那位男人則形影相吊,喃喃自語他或多或少是有些孤獨的。當然,塔不是廟,塔中的男人也並非任何形式的宗敎徒一不,如糶這世界上宗敎中有一種叫藝術的活,他堪稱最虔城的信徒了。
塔的地下室裏堆滿古代聖賢的經卷,每天夜晩男人坐擁其中,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他便像一枚倒懸的鍾乳石般在呼吸之間膨脹起來。偶爾抬身去撚攏青玉案頭的鬆明,背影被燭光打在墦上,他覺得那是一個巨人。更多的時候他也杯疑:這麼多的書,我到哪輩子才能讀完呀?如此豪奢的精神盛宴,若上帝也無法勒令我退席該有多好……
這一閃念,便暴露了他的身份。我們恍然大悟,原來這裏住著一位書生一有個叫蒲鬆聆的風水先生宋測試過,他把摟影幢幢中造型獨特的這座塔命名為聊齋。
這座塔,在陶淵明的時代就有了。它建立在城市的邊緣,當年的苒磚碧瓦,如今已披上一襲斑駁的苔衣;庭院打掃得很幹淨,靠水井處有幾棵菩提樹高及人肩的東籬散布著通言般燦爛且虛幻的菊花,你一伸手,握住的是一團影子,花則轉移到別處繼續開藿。穿文化衫的這位男人也不是最原始的主入,他的一生不過是塔的過客,等到他搬出去,還會有入住進來,如此循環往複。握考證,曆朝厲代,所有過客撇出去的原因不外乎壽命或還俗兩種;而住進釆的動機則隻有一個,是什麼妮,又讜不大滴楚。正如這座塔真正的主入,或許隻有一位他是隱形的他是所有過客生命與旁動的聯綴與總和一有第一位,卻永遠沒有最後一位,因而塔是不老的,塔的主人是不死的。
雉怪寺廟會把類似的客人稱為香客昵。若直譯為燒香的客人太接近一種刻板的儀式了。以香客相稱,仿佛客入本身就是遠道而釆的一炷香火,仿佛客人的名字都是香香的了
穿文化衫的男人則沒想這麼多,他隻相信自己是塔中合法的居民,隻知道按部就班堅持一日三匝的功課。我說過他也有孤獨到極點的時候,他環顧四壁,反複詠誦廣前不見古入,後不見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槍然而涕下廣他以為這是自己的詩;其實這是塔中的每位拉客共同本驗過的感覺。大家正楚借助這遠也隰閡申的必宵靈犀而一脈枏承的。智鐮龍他們的璽座、他們的效筠;:孤獨狐楚他鈞餌型。共汽車到城裏去去打工、會親友、為稻糧謀,在人群中他程璗掩飾自己,生怕像一頭長犄角的鹿置身於馬群一樣明顯一他窺探周圍,發現大家都很正常,便心安理得了。下班時頜導關心地問:你在哪兒住呀?他回答一個模糊的方位:北京西郊的蘋果園。咦,地鐵的終點站,遠了點,但交通還算方便。他生怕頜導會繼續問他住怎樣的房子一平房還是樓房,四合院還是居民小區。要知道,他那座塔藏匿於鄉野之間,是地圖上查找不到的違章建築。孤陋塞聞的男人畢竟獲知地鐵開通的消息,一塔剛建造的時侯還有皇帝呢,現茌卻發展到地鐵的時代,真是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呀,男人便入鄉隨俗,搭乘地鐵回家。
鑽進地鐵時太陽還沒落山呢,重新出現在地麵上,卻已夜幕低垂、萬家燈火。再經過一處十字路、三盞紅綠燈、十五塊農田,塔就會出現了一這就是塔中的人生與城幣保持的距離。男人出門從不帝鑰匙廠芝麻,開門吧一他隻要念叨一遍秘訣,麵對世俗名利無動於衷的塔便會豁然敵開碑實也用不著防範小偷,塔中的靑燈黃卷是盜賊不感興趣的,而塔中的智慧像空氣樣,是偷不走的。浦貧的塔,塔中的富翁。
男人布衣草履,粗茶淡飯,心也像頑石,不聽從域外的風雨點化。就是他,居然在紙上寫出好些美麗的文字,他容光煥發地步行到郃近的村落,把它們捎到那所門可羅雀的鄉村郵局,匿名寄給城裏的報刊一然後就忘掉這一切了。這些天外飛來般的散淡文字打動了城裏那些住高樓的讀者,卻查詢不出這些文字的主人是誰、住在哪裏。他們本來以為詩人已像恐龍一樣從這個星球上絕跡了呢,能重新看見恐龍的足跡畢竟是件幸福的事。男人也成了名人,匿名的藝術家,成了這座城市的熱點話題。於是他活得像個影子,他本身反倒變成自己名聲的影子,影子的影子。而塔,既是男人的鏡子,又是鏡子中的鏡子。如此循環往複。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位詩人,誰也說不清楚,也許就一個,也許有無數個,但這一個肯定是那無數個的總和。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座塔,也許就一座,也許有無數座,分布在人類的記憶以及我們現實的生活中……
琴棋書畫,煙酒茶食,塔中什麼都不缺,要缺也就缺一位畫中人吧,嫋嫋娜娜地從遣上下釆,替男人做飯沏茶、彈琴、洗衣服或抄詩稿。也許浪早的時候釆過一位吧一但後來又回到紙上、回到畫中了,就像鳥回到天空了。偶爾也有些出奇的美女來看塔,宋探聽塔中神秘的男入,男入禮貌地給她們講課、淡藝術,但心如止水。男人還是一個人讀書、寫詩,還是自己澆花、剪枝、潰掃庭院。
這位穿文化衫的男人也許是我,也許是別人。也許分別有我和別人的影子。這座塔也許屹立在城市的邊緣,也許虛構在我的心裏,虛枸在理想主義的空氣之中。塔中共有四書五經、唐詩三百首、七十二級台階。塔中的男人也已經有三十歲了。他的一生勢於塔而言不過是個瞬間,塔對於他卻是永恒。做個為永桓而獻身的男人一也是我的人生夢想。如乗你按圖索驥去查汸這座塔,注定要失望的,這座塔是海市蜃樓,是肉眼看見的。在本文中,塔這個模糊的概念一與建築學無關。塔的高度也許相當於男人的身高一塔僅僅是男人的肉體,而他的靈魂則是其中高貴的戶主。這是一座美學之塔、行動主義之塔一座在茫茫人海中緩緩移動的輞神宮殿。塔中的男人走到哪裏,美的帳篷就搬遷到哪裏,藝術的光和熱就散發到哪裏。
在紅塵滾滾、物欲泛濫的年代這座浦高的塔便尤其顯得珍貴了。為藝術而祈禱、勞作、添磚加瓦的男入簡直稱得上祭司了。這座塔叫象牙塔。象牙塔是不朽的。
駱駝不會哭泣
一位習慣了大風大浪的男人,是否就具爸超凡脫俗的性格魅力一我不敢肯定。但我想,這樣的男人必定把豐竄龐雜的鬩曆凝煉為個性化的生存方式,才得以在幸福與苦雉的夾縫間維持心理平衡的。這烏能表現為一種足夠撫慰心靈創傷的人生哲學和在茫茫人海遊刃有餘的處世態度,甚至,一個緣洲般的夢、一句排山倒海的盟誓,都會構成輞砷世界裏無償提供鼓勵與湲助的源泉。
冬天的螞蟻鬭抖的翅膀,等待瘦瘦的冬天結束。我用緩慢、笨拙的方式愛你,幾乎不說話,僅有片通隻言。是什麼導致我們各自隱藏生活?當我們藏起傷口,從一個人退縮到一個帝殼的生命……沒必要再解釋我讀美國詩人勃萊這首《螞蟻過冬的方式》時的感動了,它不謀而合地證明了在苦難中掙紮的平凡的人們是如何憑藉糖堅強的忍耐一而不是戲劇化的英雄氣概,宋抗衡絕運對肉體與靈魂的剝削的,這一定是那螞蟻的方式,冬天的螞蟻的方式,那些被傷的並且想生活的人的方式:呼吸,感知他人以及等待艱辛的歲月裏我們們心自問,勝摸到的是媽蟻那堅硬的胸膛,那背甲,那沉默的舌頭一這表麵的硬朗遲鈍已凝鑄為最合理的保護自己抵禦侵襲的心理工事,怯弱的我們自卑的我們,幾乎是下意識地以一條看不見的防線,與高深莫測的路人乃至世界保持著距離與隔閡。
什麼時候我們還能觸摸到,沒有表情的麵具下麵一直珍藏並延續著的火種,如同遊絲般的呼吸,如同凝神的一瞀,溫存著外界風雨所無法剿滅的期待與熱愛。堆不希望人生如歌,誰不渴求每一個醒來的早晨都掌聲雷動,但大多數日子裏我們必須麵對平庸甚至重複的挫敗,投注心如磐石的堅韌與沉默釆克服春天的逋不可及,才能羸得最後脫顆而出的絕晌一這正是無幸運伴隨也就不敢寄期望於幸運、耐得住寂寞卻又不甘寂寞的我們,唯一所能釆納的抗爭命運或逆境的方式了。
當勃萊在港口豎立有自由女神像的鋼筋水泥的都市裏把對人生關注的聚光燈投射在一隻原始的螞蟻身上,感脅它精神上的體溫,我卻在大洋此岸的幾座沿海或內陸城鎮裏候鳥般遷徙,夢想從大千世界裏選擇出最適宜於我挑剔的心靈的樹枝以構築雀巢。對於理想主義的苦行者而言,塵世間恐怕永遠沒有真正的象征著歸宿或安逸的雀巢,因其流浪的靈魂沒有居所。我在大學校園散發著舊被褥霤味的集體宿舍裏閉目養神,在不值一頓快餐盒飯錢的末流旅館蝤縮著軀體,在北京郊外沒取曖設備的貧民窟式的破落四合院過冬、甚至在街心草坪或擁擠不堪的車站長椅上打發過湳寒的夜晩……由於遭遇的變遷與環境的更替,我生命中相當一部分歲月裏的夢都零碎而缺乏連貫性,像被從未關緊的窗口湧進的風吹散一地的線裝日曆,落葉蕭蕭,蕭蕭落葉。隻有一幅浮離般逼真的景致是雷同的―甚至可能貫穿我一生的夢想,那就是時常凸現在我腦海裏的一隻駱駝。一隻自我的駱駝。
那隻無人放牧卻浪跡天涯的駱駝的形象出現,便與我傷痕累累的靈魂契台一一那簡直酷似一種著名的美國香煙盒上的商標畫:土黃色的背景預兆著無限的沙漠,比沙漠更突出的,是一隻同樣土黃色的孤獨的駱駝,呈昂首問天之勢……它或許正在烈日炎炎之下打聽綠洲的位置、打聽泉水的消息。但整個畫麵裏別說綠洲了一連一片綠葉都給有。這注定是一隻失望的駱駝了?不它仍然擁有信心,並執著地保存在突兀的駝峰裏。那是它耩神上的水源,那是一座如影隨形的微觀且潛在的綠洲。那裏至少保留著它最終尋找到現實中的綠洲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已經厲於現實的一部分一對於一隻既敢於幻想、還懂得忍耐同時又在任何狀況下都不放棄行動的駱駝而言。
幸福充實的日子於我,就像手頭一盒未拆封的香煙,我精神炮滿地享有著它所施予的誘惑與寬慰,我相信它是不可能在一分鍾之內就全部離開我的一和窗外啁啾乞伶的鳥群不一樣,幸福不是幻影,並非隨手拋擲的石塊就能驚飛。至它的消失和抵臨一樣,也需要時間。同樣,我也不相信幸福是永恒的一一尤其在天氣預報都不見得靈驗的現實社會中。但我並不就此而畏懼時運的陰嘖莫測,山窮水巨的逆籬中,生活也完全可以像糖心收藏的空煙盒,以空缺證明麓存在,以失落證明曾經擁有的一切,甚至還可以用怦然心動的回憶,來證明我們並沒完全遺失期待和迎接未來的能力。說到底生命就是這樣一個被不斷抽空又滇補、歡樂和痛苦開驛拉鋸的過程,一個內容瞬患萬變的糖神空間―然後才是時間。當然,任何狀況下我們都不應把生命當作揉皺的空煙盒徹底拋棄。我可以茌長期的苦難中以忍耐斷姿態存在,可以沒有歡樂,但不能沒有對歡樂的回憶與期待一它就像空煙盒上精美的商標畫一樣,擁有非功利所能取代的審美意義以及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