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饑餓藝術家(1 / 3)

第四章 饑餓藝術家

饑餓藝術家

輿地利表現主義作家卡夫卡,有部短簏小說集叫做《饑餓藝術家》。我想,這一命題的發現與確定,和他本人社會底層長期掙紮的貧困潦倒的身世有關。卡夫卡四十一歲時就匆促地離開這個世界,他隻宋得及呑咽下一生中的所有苦難,而對幸福的部分幾乎尚未觸及一他帶著饑餓與忍耐走了,完整地留下人間盛宴裏本應屬於他的那一份蛋糕。榮譽的蠟燭點燃之時,黑暗中的他已經不需要光明了一而在他最需要的時刻,生活對他連給予一點麵包屑都很吝嗇。我們今天視若經典的卡夫卡的表現主義傑作在其生前全部以零亂潦草的手稿的形態而存在的,這就是證明。

這並不僅僅是卡夫卡的專利。饑餓藝術家作為―沖現象,幾乎如影隨形地陪伴著人類藝術的起源及每一個發展階段。荷馬史詩可謂歐洲文學史的奠基之作但盲詩人荷馬生前一直挾著七弦琴在古希臘的集鎮裏賣唱乞討,以致後宋希臘的七座城市都說自己是他的家鄉,爭搶著追認這位當年的乞丐為鄉親。近代有位作家諷刺這幕鬧劇廣七大名城搶得了死荷馬就心滿意足,可是荷馬當年在這七大城裏流浪行乞/荷馬因為饑餓而沿街乞討,但乞討的最終結果是喂養出《伊利亞特》與(奧德賽》這兩部千金難買、頃國傾城的輝煌史詩。饑餓藝術家在任何時代都無法絕跡,莫非因為人類最早的一位詩人就是以饑寒交迫的麵貌出現的,而延續為一種必然的規律?但願曆史別真的裙有如此殘酷的遺傳基因。但願對於藝術家而言,饑餓不致於構成無法叛逆的宿命。

從事於藝術活動的人,是神聖且高貴的,他們是繆斯殿堂裏的祭司。世俗社會恐柏出於對其身份的嫉妒,總是會派遍饑餓、貧困乃至苦難之類宋阻撓他們的創造,以致藝術家的命運注定比芸芸眾生承載更多的折磨與挑釁。兩袖唐風的藝術家隻能靠意誌來抵抗了,不僅要抵禦肉體的饑餓和困乏,更要抗衡物質世界的擠壓以及世俗觀念的蔑視、鞭撻,而堅強地從石頭縫裏掙紮出凝聚畢生智慧的一星半莖嫩芽。這,就是藝術品的涎生。肉體的饑餓與耩砷的苛求或永不滿足,收獲了藝術品超凡脫俗的圓滿一作為命運對苦難的加倍仆楱。

藝術家的眼前隻有走不完的鐵軌、枕木他們的赤腳被烈日下滾燙的碎石炙痛,如同默默忍受著屁運的拷問。而幸福的列車總是晩點,成功夢想的兌現被一次又一次推遲了一一甚至可能道到無限期的罷免。勝利在想象中,簡直等於宋世的幹糧,而層出不窮的挫敗對於緊張到極致的靈魂之弦,又像長期挨餓而造成的胃病,每時每刻都在憂傷地痙攣。即使:!如此嚴酷的生存環境裏,他還要堅持創作一隻有靈感的火苗能稍梢慰藉心靈的凍瘡;在沒曖氣設備的末流旅館裏,一點點嗬化凍結了的墨水瓶,用羽毛筆蘸著去完成昨夜剛寫了一半的詩一便成為藝術家堅韌不拔的生活寫照。茅屋為秋風所破,精神的骨骼便棟梁般裸露在嚴寒料峭之中,這艱雉撐持的意誌本身就是一首詩,本身就是值得歌頌的偉大建築。

藝術家終生潦倒的例子舉不勝舉。最令人觸目驚心的要算梵高。對於生前沒賣出一幅畫的梵高來說,生活消費的一大半屬於畫布、錫管顏料,剩餘的一點零頭才舍得購買黑麵包與劣質煙草一就是對生活如此低廉的要求,常常都得不到滿足。梵高又是價值連城的:他在交不起電費的黑暗中,卻畫出了光芒萬丈的向日葵,他挨餓哏泡了我門混沌初開的眼睫,哏飽了人類藝術饑渴的眼隨……

饑餓藝術家既是一個悲壯的稱號,又是一個值得曆史為之反思、懺悔的概念。我眼前揮撣不開荷馬在路人的睡棄中持權流浪的背影,他衰頹的手掌捧著粗糙殘缺的飯碗,在向世界乞討善良、友愛和公運,他瞎了的眼晴在向上帝索取光明……也許世界隻給予他一個銅板,作為報答,他卻把藝術的靈光慷概地施舍給整個世界。

都市隱士

麵對書卷時的萬籟俱寂、虛杯若穀,和方格稿紙上的春風得意馬蹄疾,是文人生命中的兩種歡樂。嚴格地說,它們又是一種歡樂的兩部分。+這就是知識的歡樂,文化的節日氣氛。當布衣草履的文人漫遊於自由王國,誰又能否認他已晉升為赫赫帝王呢;即使頭頂的茅簷為秋風所破,他內心的聖誕樹一定早就張燈結彩。為了據守這種在世界一隅才能感悟到的樂趣,再遼闊的疆土,我想也會供手相讓的。

在世界一隅,風草低,霆珠墜地的聲音也隆重如驚雷,七層樓高的禮花,滿天的文字星辰,使我胸膛裏回蕩骨節坼裂的音符一有一艘小小的破冰船遠道而來嗎?抑或是一群象征著驚世之美的天鵝,周身羽翎嘹亮如鳴鏑,正以頻繁劃動的腳蹼試探春江的水溫?市聲塵囂漸趨遠矣,窗前一張神倩桄惚的瞼,已構成探照燈下幸福的特寫。

這是第幾個冬天了,我在北京城裏,白天杧碌於生計,每當夜低垂,就像外出覓食的小鳥渴求歸巢一樣,騎著破舊的自行車掠過紅綠燈、商店或四合院、麵容模糊的行人,回到沙灘北街一帶自己的小屋。伴隨鑰匙在鎖眼旋轉的哢嚓一聲,我輕鬆地卸下世俗的麵具。一盞台燈足夠給我帶宋全世界的光明。我在熱帶的陽光下翻曬古代聖賢的經卷,也翻曬自己今天的思想一感到心靈像海灘上擱淺的蚌殼、像兩張微型的帆板,舒適地張開了。海水呀海水,到處都是海水,漫到我冰涼的膝部,接著漫到寫字台上,浪花濺濕了桌布、稿紙以及我緊握蘸水鋼筆的手指。床、花瓶、鍋碗瓢盆、室內的家具,全部漂浮起宋了。隻有這小屋的主人,岩石般保持沉默的嘴唇,裏群嗡水般體驗著大海的鹹澀,獲得生命中必要的鹽份與鈣質。

在人群中行走,我仿佛正是這麼變得茁壯的。隻要掀開一本書,或者提筆寫下一首詩的標題,我就不得不重複這樣一個漲潮的故事。和平時期的戰爭,在想象中誕生一構成一位文人內心深處的狂歡節。它的浪遏飛舟、刀光劍影,甚至不會驚匿離我最近的郃居。但是,我無法舍棄它。正如退潮之後,我會像日落後的石頭逐漸冷卻一樣,恢複成城市裏一個表備平廉、思想麻木的陌生男人。我又怎能不像信守一生中最大的隱秘似地,在世俗田畝的間隙,安排自己換然一新的耩神幽會呢?

沙灘北街,東邰美術館、西連故宮後門,本是鬧市。我所棲身的大院,是解放前北京大學的遺址,或許一眼老井裏麵,都掩埋有上一個朝代的聲琅書聲。我的小屋不足十平方米,在一幢老式簡子的底層一按照慣例,唯一的窗口裝有防盜鐵柵欄。瀆書累了憑空望去驀然想起鐵窗這個詞。再環願僅容—床一幾、一桌一椅的四璧之內(解放前做獨身敎工宿舍),怎麼看都像一間單人牢房一唯一的區別是靠門處排列有兩隻大書架,是一般的囚徒不屑擁有的。大隠隱於市,我深居簡出,與書相伴、賣文為生,很滿意於能在燈紅酒綠中纖塵不染地做一回都市隱士。

一位從南方的紅塵萬丈中撤退下釆的流浪畫家,扶著那部絡腮胡子沉思,良久之後問我:在這樣的時代,怎樣抑製住浮躁,而保持耩神上的潰高與超脫?我遞過去一杯潰茶:做世俗的逃兵。這注定是光榮的逃兵。我告訴他,設若命運開一個天大的玩笑,使我這文弱書生墜入牢籠的話,如果善良的獄卒不漢送釆一日三餐的粗茶淡飯,還能供應散發油墨香的新書一我肯定不至於炮受度日如年的煎熬的。監禁的歲月,也會被我改造為烏語花香的書房。鐵窗縱橫,製約不住思想者放牧的銜泥之燕……這已是我就讀書之樂,所能打的最荒誕的比瞭了。如此假設一番,我油然地產生一種悲壯。

如果自我囚禁,不得不成為在銅臭利熏的世俗環境中潔身自好唯一的良方,那麼湳貧樸素的書齋生涯,則是文人一磚一瓦精心構築的單人牢房了。這肯定是世界上最美醑、最富有人病味的牢房了,空中樓閣,遺世獨立。精神的擴充與加固,足以抅成抗衡物質壓力、抗衡人世間一切威脅利誘的防禦工事。一卷在手,心定自然涼,勝似雄兵百萬……這樣想著,我借助微弱的光線目擊到那樣一位高貴的囚徒,背手在蛛網編織的天花板下宋回踱步,眉峰緊鎖,仿佛迮在吟硪、推齩著什麼驚世駭俗的警句。他並不淒涼,在他被這個世界遺忘之前,他也驅逐了在這個世界上橫行的世俗雜念。他的頭腦裏另有一個天高雲淡、完善無損的世界。這是一位服役於美神的囚徒。一位被美判了無期徒邢的幸福的囚徒。他的心靈是自由的。

他忽明忽暗的表情,令我想到了一張油畫中的列寧,想到野草時期沉默的魯迅,以及羅丹的《思想者》。他甚至叼著一隻聞一多的紅木煙鬥一炊煙嫋嫋,那簡直是溫存於世界唇邊的一闋牧歌。我湳晰地聽見他在水泥地麵上踱步的足音,山穀中的回聲。也許他就居住在我的隔壁?

我相信在暄囂的世界上,在世界的角落,有許多座這樣青燈黃卷、寧靜肅穆的單入牢房。我相信在茫茫人海中,有許多位這樣孤軍作戰的美的囚徒。

書裏書外,儼然是兩個國度,兩種秩序。每個人有權選擇自己的生存方式,自己的處世之道。坐擁書城,山高月小,我幾乎是貪婪地呼吸著先哲的思輯,呼吸著空穀宋風。我的肺葉,花朵般緊縮、膨脹,形同順流而下、歡欣鼓舞的探險者船帆。這是一條沒有航標的河流。這是一個版圖上無法查詢的地址。這是個人主義的露天營房:籌火熊熊、帳篷破舊、吊鍋裏煮著一輪月亮……全世界的鍾都停止了擺動,礦古的溶洞裏隻聽見水滴石穿。在沒有取曖設爸的書房裏,墨水瓶凍結了,我用中的熱氣一點點嗬化它,繼續寫一首永遠寫不完的詩。我就是這樣結繩記事,在冷酷的墦壁上以磨鈍的指甲,刻劃內心山穀日出日落的周期。

在大雪紛飛的北京城裏,在沙灘北街燈火通明的小屋,門可羅雀,我暍二鍋頭,讀聖賢書。這不足十平方米的帝國版圖,唯我獨尊。這巴掌大的鐵打營盤,如果是大浪淘沙中碩果僅存的島嶼,我就是島上的基度山伯爵,晾曬魚網,安居樂業。

這不是一個適宜談淪孤獨的時代。何況孤獨本身,又是不可談論的。孤獨無罪,孤獨不構成罪行,但它在旁觀者眼中接近病態一這是怎樣一些以追名逐利為榮耀的旁觀者啁。他們程可以闡笑文人的笨拙、天真、憂患或手無縛雞之力。幸好卷牘浩瀚、海水鬥置的書齋生涯,給理想主義者提供了避卻塵埃的溫室。去宋兮,田畝將蕪。以天地為廬,一顆灼灼的良心、—盞風蔽雨的老式馬燈烘托出草長鶯飛的古典主義樂園。文人的孤獨也許是一種宿命。紅塵滾滾之中,孤獨的文人所員隅頑抗的浦寒書齋,也許確實是天造地設的單人牢房,是靈魂戰役可欲可泣的最後陣地。唯一的區別在於:它的門是從裏朝外鎖上的。這是一種向世俗表帀拒絕的姿態。於是我不再把它作為悲劇看待。我無法判斷究竟是世界囚禁了他們,還是他們囚禁了世界……

奧萊麗婭:女性美的總和

女入是什麼一一這個問題首先取決於一位男人對女性所持的態度。也就是說,它沒有公認的答案。男性世界對女人的看法,當然是主觀的,但常常又是最富於人情味的看法。藝術家除外。藝術家簡直像認識世界一樣嚴肅地看待女人,女人在其心目中已等同於世界的一部分,女性的美,不亞於大自然的美,能操縱他的情緒與靈感。這說明藝術家並沒把周圍的女人視若同類,而是作為有待感知的遙遠的對象。藝術家刻意製造了這種對立麵。所以他眼中的女人是抽象的,又是審美的。

法國浪漫主義詩人內瓦爾一生的作品隻有兩個內容,即夢與女人。他宣布夢是我的第一生命之後,又坦白女人是我的宗敎。我覺得這兩者之間存在著因果關係。一個不認為夢所代表的抽象世界高於現實的人,是永遠不會虔敬地神化女性的魅力的;同樣,一個賦予女人以宗敎地位的男人,肯定生活在超現實的理想主義境界裏,他的呼吸就是持續的靈感。換句話說,宗敎可謂人類所做的最大的集體主義的夢,而夢與理想對其信仰者來說算得上是一種個人化的宗敎。我不知道這樣剖析內瓦爾的藝術總結是否合理。

根據文學史的記載,內瓦爾內傾的藝術實踐最終創造了超自然主義這個概念。它是超現實主義流派的理論雛形,因為它影晌了這一流派的精神頜袖布勒東。內瓦爾審美取向中的女人,很明顯又是超脫於自然狀態的女人,她不是我們日常所目擊的女人本身,而是一種宗敎感濃鬱的精神載體,是介乎天使與女人之間的半神。這種超常的觀念之於內瓦爾本人的收獲,是一篇載入浪漫主義文學史冊的長詩《奧萊麗婭》。奧萊麗婭並非生活中某位具體的女人的名字,而是內瓦爾心目中集所有人間及超現實的女性美於一體的女神形象的化身,如同荷馬史詩中的海倫,令刀光劍影的男性世界無法湮滅而流芳百世的美學符號。有條件瀏覽全詩的讀者會發現,《奧萊麗婭》堪稱法蘭西土地上誕生的《洛神賦》。內瓦爾憑藉白晝所罕見的激情與理性綜合出一個豐碩的夢,夢中的場景由明亮的大廳、壁畫與帷幔、光鑒如鏡的舊時代家具組成。從門窗透入的天光使室內的一塊空地輝煌如舞台,三位婦人以忘我的狀態在世界的窺視下忙碌著,她們相貌各異,但每個人仿佛都有著另外兩個人的形態。她們的麵貌輪廓仿佛一盞燈的光焰,時刻變幻不定,忽而幻化成這個人的形象,忽而又幻化成另一個人的形象,微笑、聲音、眼睫、瞳子、頭發、身材直至熟稔的手勢都在變幻不定,又仿佛閱曆著同一種生活。內瓦爾是這樣解釋的:她們每一個人仿佛是由多個人結合而成,像是畫家們將好多模特兒的長處描摹下來以構成其藝術的至善至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