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饑餓藝術家(2 / 3)

即使在這個美女如雲的大千世界,也沒有一位嚴格意義上的完美的女人。完美的女性如同所有完美的事物一樣,隻能永遠存在於人類的想象中,或者說想象的彼岸。但藝術品允許並期求著完美的存在,藝術家有權歸納眾多具體對象的優勢而剔除它們各自的缺陷,所以完美這個概念是超現實的,藝術也是超現實的,隻有藝術才可能達到至善至美的境界。內瓦爾目睹了在大地上行走的成千上萬的女人,最終糅合出奧萊麗婭,這三個燭焰般虛幻且姣好的女人作為典型。這三位一體的女性美,也就是人間女牲美的全部。熟稔西方文化的人能理解這種形象塑造,因為繆斯這個名字也包括了九位司掌詩歌、音樂、藝術的女神。內瓦爾筆下的三個女人,是成千上萬現實中的女人美麗的總和;而這三個美侖美奐的絕代佳入加在一塊,才等於一個奧萊麗婭。所以奧萊麗婭是唯一的。奧萊麗埡是完美的象征。

西施捧心,貴妃醉酒,所揭示的美感可以說各有千秋,這些美的發揮者都不過是具體的個人,無法超脫其原型形象。她們之間不過是這種美與那種美的區別。但曹植筆下淩波微步、羅襪生塵的洛神是唯一的,藝術領域的美神是唯一的,因其是超現實的抽象。這麼說完美本身就是抽象的,而抽象的美才是美的最高形式?

我開始理解內瓦爾把女人比喻為宗敎了。對女性美的愛慕隻有上升為信仰才是神聖的。你甚至不僅僅愛某個有名有姓的女人,還同時在敬仰她背後那博大的異性世界的神秘與美。那就是奧萊麗婭,用內瓦爾的話釆說。奧萊麗婭是一種追求極端的審美情結。“我所追隨的那位女人突然在一道光線的輝耀之中變得高大起末,以至她的整個身軀幻成了花園,大地和樹木變成了她袍子的薔薇花飾和齒形花邊,而她的麵孔和玉膊則映入藍天紅色的雲彩,隨著她的變化我再也認不出她,因為她已似乎在自己的遼闊中變成了一團炫目的光華,噢!別跑!我喊道,你會把大自然帶跑的!”

內瓦爾之所以把女人視若宗敎,在於他心目中的女性美既是大自然裏最富於生命力的一道風景,又已構成自然美的一種替身。它的破滅必將影響到自然美的殘缺。文學對女性美的頌揚無法排除以自然美作為參照(譬如把明眸形容為秋水、把笑靨比喻成花等等)。《奧萊麗婭》的意義告訴我們:把經過神化的女性美放大擴張之後,就體現出自然美的單純透徹。至少,在宗敎感的氛圍中,女性美簡直可能成為自然美的縮影。這裏的宗敎自然指愛情。因為原始的愛情、真正的愛情也應該是超現實的,是拒斥物質規律製約的心靈的自由。

拉奧孔:掙紮與疼痛

我們沒必要否認詩歌是集疼痛與美於一體的藝術。這不是什麼恥辱的事痛,相反,不如此就不足以體現其藝術品質的純粹與高貴。疼痛一詞,在我想象中已遠遠超越其生理學的定義,它簡直與抒痛主體的整個創作狀態相伴隨:對自身的感知、思辨或懺悔,對世界的畏懼、好奇或膽怯以及發現這個世界的秘密之後的激動、滿足或失落,都可能演變為心靈的痛楚、靈魂的顫栗……這既是詩人必須承擔的代價,又是一首詩誕生過程的真實寫照。世俗生活中我們都是模仿保守的貝殼而存在的,為減少創傷係緊鐫感的每一顆鈕扣;總有那麼一些無法拒絕的時刻冥冥之中美的顆粒如同天外飛來的隕石,無孔不入地襲擊我們封閉的外殼,觸及靈魂中最溫柔、最敏感的部分。細致的靈感卻比粗碾的刀鋒更折磨一位湳醒的詩人。怎樣形容那種生命本質的疼痛呢一就像無秩序的風沙迷進守望者的眼裏,他無法克製地流淚了。我的意思是說,心靈也有淚水,潛在的淚水最終包孕出靈犀一點的珍珠。它是不幸與幸運的結晶,物化的疼痛,定型的心理澆鑄。一首詩,哪柏一首失敗的詩,都是作為記錄內心矛眉與抗爭的琥珀懸之高壁的。觸目驚心。借助放大鏡我們便能察窠它簡直是一尊微型的《拉奧孔》、活著的《拉奧孔》,被群蛇糾纏的拉奧孔父子痙攣的體形、痛楚的表情,同樣呈現於一首詩的情感撕裂、語言碰撞之中。哦,那令人窒息的美,那令人窒息的幾乎類似於歡樂的痛苦,那被生活打敗卻羸得了美的勝利者……

如果一位詩人對博大的靈感的捕捉與抵禦注定是徒勞的(語言的活力畢竟有限,最好的詩人寫最好的詩時都無法克服辭不達意的困惑乂簡直是在重演拉奧孔般激烈、無助的悲劇;但正是這份與宿命搏鬥雖敗猶榮的悲壯、受縛於人類語言的局限卻敢於一賭魚死網破的奢求,造就出最高層次、更富於原始意味的美來。所以一首詩應該閃耀出人性的美、一位詩人非芸芸眾生所能替代在於具爸人格的美。世界上恐柏永遠不可能有無可挑剔的完美的藝術品,但這種夢想與追求本身堪稱完美的藝術。藝術家有這樣那樣的局限,藝術品有這樣那樣的缺陷,但作為這一切總和的藝術本身是完美的,因而神聖。

清原諒,我通過一尊世界聞名的古老離塑,把詩人比喻成古希臘砷話裏被縛的祭司、悲劇的英雄。但詩人受靈感控製之時的苦悶與狂歡、半神狀態的癡迷與頓悟,確實籠罩著濃鬱的宗敎感。甚至那與生俱釆的敏感與疼痛,都仿佛是發掘神跡所必爸的心理素質。隻是這不易兌現的奇跡潛伏於生命極端,每一次探索都會帶宋新穎的傷口和重複的疼痛一這並不可柏,可柏的倒是遲鈍、麻木。當半神離去,神即釆臨:隻要他願意,他就可以變成神聖的。康拉德,艾肯簡直是以祭祀的禮儀來形容詩人的思想活動,仿佛那一瞬間可以充任冥冥時空神秘智慧的代言人。應垓承認詩入並不見得偉大如神祗,沒有誰的血肉之軀是在纖塵不染的大理石殿堂裏長犬,但日常的思路一旦與靈感接觸,阿波羅的車輪滾滾便把一位詩人胸膛裏的世俗觀念傾軋得土崩瓦解,他簡直會以童貞幼稚的眼光打邏周圍的美麗新世界……陳舊自我被層層剝削,是一種疼痛,羽毛未豐的新我初鉺鳥瞰,又會帶宋另一種陶醉與暈眩。總之,隻要—位詩人對藝術精神保持敬畏與信仰,他就無法逃避內心疼痛的如影隨形。實際上在我嚴肅地對論這種疼痛的美學之前,首先應強調詩人的敏感——一定程度上它們具備因果關係。我褪色的紀念冊裏留有一首叫《善良》的短詩:當我伸手掐路邊的一朵花突然感到疼痛內心的傷,流出血來乂我不再懷疑自己乂確實幹擾了世界除了世界,沒有堆是無辜的……我一直記得在陌生花園裏的那番經曆:我尖銳的指甲深挹進一朵原本歡樂的花計液鮮嫩的根莖,簡直感到它疼得倒抽一泠氣(徐誌摩有首記敘與陸小曼親呢的詩叫《別擰我,疼》),於是傷害一朵花同時我也傷害了自己我的心也被指甲劃下淤血的傷痕一就像劃玻璃卻刺激了自身的聽覺。對損害了美、幹擾了完美的世界的良心發現,使我疼痛―更確切地說,是善良使我疼痛,敏感使我疼痛。那一瞬間我相信停留在花朵上空的是一雙詩人的手,而不是園丁的手或盜花賊的手。是懺悔的手、超現實的手,是我的疼痛與世界的疼痛,是詩,而不是手本身。

我不得不這樣舉一個具體的事例宋描述抽象的疼痛。沒有美麗的心靈,根本無法想象或體會那種疼痛;而沒有疼痛的感覺,至少證明你對一個美麗的世界熟視無睹……

當然這種疼痛本身,除了深化心靈之外,並不足以改變世界。客觀的世界、鬥轉星移的世界,它的靜止或運動都與這種極其個人化的疼痛無關。就像《拉奧孔》淋漓盡致地傳達了人性掙紮的主題,但在掙紮的人體與掙紮的心靈上空,象征舊無限的天空是麵無表倩、一如既往的;這種掙紮的全部意義表現於審美,它在現實麵前是徒勞無力的。這簡直預言了詩人在一個世俗規範的社會環境裏必然的命運。我仍然要歌頌那陽光下的角鬥:因為疼痛,所以掙紮;因為掙紮,我們才最充分地體現並擴張了這個世界上力與美的限變。正如美國一位詩人所說:詩人不能拯救世界,但是他們有助於把它變為文明的過程,使它更值得拯救。

難道這還不足夠偉大與壯烈嗎?

繆斯的缺席

一個時代如果沒有詩照樣能夠存在。但那是怎樣一種存在啁。車輪滾滾,汽笛長鳴,舊社會的籬笆被衝撞得土崩瓦解,代之而起的是鐵一樣的人生法則和價值規律。牧歌煙消雲散,詩人流離失所。是到了宰殺坐騎、推卸盔甲的時侯了?抑或在四麵楚歌、十裏埋伏中枕戈待?

奧林匹亞山上諸神的盛宴如期舉行,杯觥交鍺,唯獨繆斯缺席。

世紀末,我在北方浦寒的寓所裏睹了一場人與神的冷戰。每位碩果僅存的詩人心中,都埋藏著一座刀光劍影的特洛伊一構成永遠的傷。為海倫而殉葬,是我們的幸福,也是我們的悲劇。沒有哪種信仰需要我們充當馬前卒,已經不再是峨冠長佩、嘯傲江湖的時代。木馬計失效,單相思無益,因為海倫下落不明。誰是阿喀琉斯,堆是赫克托耳,都變成毫無意義的評比;英雄末路,堆能維護一座城市的榮詈?舉鼎的膂力、逐鹿的勇氣,在被愚籌的戰役中損耗,因為我們的元帥是一個影子,我們接受影子的操縱一為其真實性辯護、向風車與火車挑戰一而流出的血卻是熱的。傷口的疼痛是唯一的真實。勝敗榮辱退居其次。

一切都像極了二戰期間騎兵師向坦克陣營沖鋒的場麵一牧歌悠揚逋農業文明在煙的密布的工業社會麵前所遭遇的慘敗。落馬的英雄們,請原涼我回咩之際的悲涼一雖然我寶刀未老、兵書尚在。多少次我們互相鼓勵廣結我頂住多少次我們風起雲湧廣東方不敗!在美元、股票、燈紅酒綠的衝突中,我們是東方最後一個莫希幹人,嘔心瀝血射出理想主義的最後一支響箭。彈程糧絕,已經到了給燒紅的槍管上刺刀的時候了,已經到了憑藉血肉之軀沖出隱蔽的戰壕的時侯了。

我見過眾多的弟兄們為下頓飯、當晩的住宿乃至明天的收入發愁的情景一他們對生活的要求極食微薄,僅希望寫詩的墨水瓶在沒有曖氣的旅館裏不致於封凍。然而社會的變遷注定了他們無法成為社甫,卡拉〇《舞廳裏的飲食男女無法理解《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反而可能對詩人的身份冷嘲熱諷。已經到了角隔宿的詩稿默默包紮傷的時候了,已經到了用傷來吶喊、釆朗誦最重要的一行詩的時候了。我不讚成所謂冷靜的寫作原則,手持手術刀的語操作不過是高空平衡技巧,已經不再是放衛星就能五穀豐登的時代。我呼喚激痛的回,我們需要它一哪柏用宋歌頌自己的失敗。這才是缺席的繆斯所遺矚的唯一的命題:詩人在物質至上的本世紀末所遭遇的擠壓、困惑乃至生命本能的㈣一這或許能幫助我們獲得思想者的深刻?

繆斯,作為世俗生活與神話境界之間習慣的紐帶,在絕對無神唯物的本世紀末中途殞落,成為人與神之間冷戰的犧牲品。物質的巨人唯我獨尊、鋪張揚厲,擔承祭司使命的詩人紛紛被黜,神臌貶值。在經曆砷曲嫋嫋的極晝之後衣裳襤褸的詩人又將搭乘梅社鏟之筏,苦度物欲橫流的極夜一垓怎樣恢複心態的平衡?縱然繆斯缺席,我們並非無助。困守高地不是上策,有待發現的是自救的出路。尼釆曾預言上帝死了,是否為了促成作為個體的公民醒悟自身、當家做主?習慣於鑼鼓暄天的詩人啊,在這個單兵作戰的寂寞的年代,別寄期望於仰仗神祗的怠澤,你要堅信自己,自己就是繆斯的化身,風雨無阻,勢如破竹一這至企能促使我們在哪怕最孤獨的戰爭中、在失去對手也沒有裁判的角鬥場上,都能保持必要的神聖與嚴肅。

讚美詩

藝術是對時光的挽留一哪柏這種挽留注定和其它形式的挽留一樣,是徒勞無力的。但我們並不因此而鬆開自己握住紙張與筆、握住靈魂的武器也握住餘溫尚存的分分秒、秒的手。山依靠著我們的肩膀一夢千載,河,透過我們的指縫,繼續在流;我們遍又一遍捕撈的永遠是自己的影子。我們放跑了什麼,又留住了什麼?也一遍又一遍地構成隱約的犯罪癍與嚴黠的拷問。其實這種挽留本身,比它所挽留的事物更有價值它泄了一個人對生命、對美所持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