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饑餓藝術家(3 / 3)

美從什麼年代開始誕生?這是無法正麵畫答的問題。可以肯定的是,從美降臨人世的那瞬晦起,讚美者就產生了,讚美詩就產生了。我是其中的一個人,我的詩是其中的一首。魔鬼糜菲斯特與砷打賭說能把浮士德誘離真理之路。果然,當一向沉迷、於書籍與煉金術的浮士镅遷遇古希臘的海倫,便忘卻與魔鬼的協約,懦不自禁地呢喃廣美閥,請為我停留一刻事實證9明這是一個能使人蘿成石頭、也能使石頭變成人的咒語。這也是最原始的讚美詩。美無跡司尋,美又無處不在,與美狹路相逢,我就是浮士德,就是一位受蠱於語言魔法、結結巴巴的笨拙灣美者。哪怕對美的禮讚是通過挽留的意願來體現的一瞬間的持續,已堪稱成功的挽留了,不亞於永恒。

由子童年生活在鄉村的緣故,心靈是暍井水長大的,我熱愛風景。風景永遠是我最本質的想動我不知用風景這個詞是否適宜指代具象化的美,但風景確實是美巡遊世界所披掛的物質外衣換句話說,美若是靈魂的話,風景就是其寄托的肉體。剖析美的靈魂、美的概念,那隻是美學;而癡迷於美的肉體、美的一咩一笑,才形成讚美詩。這就是藝術與哲學的區別。任何風景都是美的一部分,而美則是全部風景、所有美國事物如總和。所以我哪柏僅僅目睹莽莽鄉野升起的―縷炊煙,都會不由自主啊地想歎一聲一仿佛它是我靈魂繭殼裏抽出的若隱若現的絲。啊廣是所有詩人在美麵前最通用的口令。我充滿驚詫,這一聲啁!簡直陌生得不像我發出的,而是內心深處有一個小小的人兒、小小的聲音在呼較,在提醒我。另外的聲音。不要嘲笑詩人愛麵對大好河山明地一聲一一類似於欲劇演員誇張的舞台動作。他那一瞬間是失控的。他用手掩住口,生柏周圍無關的行人駐窻但還是按捺不住黑暗隧道裏日出一樣噴麵的想歎詞。那一瞬間,他被照亮了。他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人群。他為了吐露內心的太陽而踮起腳。

這就是讚美者的故事。這就是鼸天廣場上唱詩班的隊列與台詞。或許這個世界上的所有讚美詩都千應一律最終都可以簡化成一個字廣聞廣而這個字足以衍生為無數次靈感、創造無數位詩入。或許所有讚美詩都是同一首詩。

那是怎樣一個瞬間呀,漫長、鬆弛、衝動與焦灼,節柱間隱敵的樂器使黎明的邊緣呈現青銅的反光。我困守大風起兮的北京城中端坐十六層高樓之上,透過比世界的指甲蓋還要小的一扇窗,俯瞰街道上螞蟻般的車輛與行人,以及冥冥之中司掌糖人類命運的紅緣燈。當這苜詩的標題被斜射的光柱放大茌紙上,唷囂的更暄囂,寧靜的更寧靜,我聽見第一個醒宋的人啊地做了一次深呼吸,第二、第三個人也分別喊了一聲,如此繼續下去……我可能隻聽見一個人所發出的脈歎,其後此起彼伏的不過是持續在城市峽穀間的畫啻,賸耳欲萆。這使我無法判斷黑暗中唱詩班的人數,也雉以分辨那一張張成熟稔或生疏的大師的麵孔。在那一個倉促的音節中,受驚的時光停頓住腳步,世界原形畢露。

此時此刻,隻有上帝的手能擰緊浦規戒律的瓶蓋誰也無法阻止人類從喉嚨裏放出美麗的魔鬼。

藝術對時光的換留或許是失敗的,但藝術品敢初確實是出於對生命的臨搴與複製,是最高形式的讚美栩栩如生直至最後,它不再是生命的贗品,它獲得了自己的靈魂在紙上、聲音裏甚至空氣中呼吸。詩取、音樂、繪畫、雕塑,莫不如此。在創造的歡樂中,在拳心之上,道路與建築物出現了,持續的花香像一棵中了鼸法的樹膨脹在頭頂,我們的壽命延長了,眼淚凝結為琥汩,永恒統製了瞬間。我從蒙滿灰塵的書架取下古代聖賢的經卷,手指被字裏行間的氣流灼傷。香水瓶打翻了。寫在紙上的詩被撕碎,繼而燒成了灰燼。擁擠在懸崖上的歌手啞無言,樂隊的指揮倒下了……我卻從夢中翻身坐起。

蝴蝶的睡眠:現實的正麵與夢的背麵

在美學的範疇裏,蝴蝶這個輕盈飄忽的意象恐怕歸屬於陰柔之美。與俗話所說的陽剛之氣相區別。二者之間的對峙狀態恰如地理意義上南方與北方的分野,隔江而治,你有燕山雪花大如席,我有楊柳岸曉風殘月。當然,這又類似於宋詞裏婉約與豪放的派別了。可見文化的河流是息息相通的。在我們目前這個大工業社會裏,在今天晩上,蝴蝶的話題出現得突然,它超脫了齒輪密布的城市風光,以一種返樸歸真的態度棲落於我台燈下純潔的紙張,像命中注定的神秘符號,像兩隻單獨畫出來的眼睛。我幾乎是把它當作一位羽扇綸巾、溫文爾雅的不速之客釆接待的。有一部外國小說好像叫《蝴蝶與坦克》。我把這並列的意象告訴你了,你冷靜地想一想,是否能辨別出(等於用幻覺觸摸)體積、重量甚至性質上的強烈反差?我拐彎抹角地說這些僅為了闡明:蝴媒作為形象是古典的,而我們所生存的環境以及操作著的詩歌本身則是再現代不過了。以上揭示了我1989年孤守空樓創作《蝴蝶的睡眠》時的衝動,抑或,僅僅是一些題外話?那是我自南方出走、作為一位樸素的外省詩人投身這座北國重鎮的頭一個冬天,窗外霓虹燈下旋舞著最初的雪花,坐在有曖氣的房間裏,我涉及過的枯藤老樹、小橋流水恍若隔世。如同追憶餘音嫋嫋的夢一樣,我告誡自己努力再現某些靈魂的痕跡以作返回的路標。當蝴蝶這個單詞代替它背後無限的翅膀被刻畫在紙上,我就意識到文弱的腕力無法把握其空靈虛幻,於是堅定地以睡眠來限製蝴蝶的活動範圍。凝滯著的美或許驗證了最確切的真、至高的善?那一瞬間我腦海裏閃念過什麼?莊周半明半昧的臉、梁山伯祝英台化蝶的故事,甚至,還包括一部以《蝴蝶夢》命名的異國電影……“有一次我和愛入相見/—隻蝴蝶飛翔在中間,使我意識到距離/距離存在著,哪怕它是那麼地美麗/我隻能透過一隻蝴蝶去愛一個人……”是說的誰呢,我不知道。甚至是否與愛情有關都無法辨識。詩人在忘我的狀態中會雷同於一顆無知的彗星,被燃燒與速度剝削著的思想的片斷,構成沿途拋擲的隕石。如果恰巧有一塊墜落到你虔誠合攏的手掌上(仿佛上帝特意安排的),多年之後你仍然體會到它餘溫尚存,像一顆微弱地跳動著的小小的心髒,或者被懷念著的愛人的名字。當第二天淩晨我起身収拾桌麵上零亂的稿紙時,經曆了一夜的風起雲湧,冥冥之中潛在的落葉似乎堆積到我的膝部。我杯疑自己(至少自己的心)確實到山野夢遊了一番。踏花歸釆馬蹄香,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我主觀上的蝴蝶是南方特有的產物,正如鷹的氣概為北方獨具一樣。煙雨樓台、斷橋殘柳、驚鴻照影,南方常常以簫的幽怨纏綿陳列於我的心壁,而與輕快的牧童短笛、粗獷的塞外胡笳相區別。古色古香的翹簷畫梁、冃色如水的白玉台階,類似的優雅建築脫離了人物、情節而存在,形同虛設的迷宮,以豁達的胸襟夢寐以求著迷途的屐痕。懷舊的詩人,稍不留神就能側身其內,回避市聲塵囂,而獲得短促的形而上的自由超脫。所花費的不過是做一個夢,或寫一首詩的時間。你卻以為兌換了一生。醒來的翅膀殘留有昂貴的花粉。因而所謂蝴蝶的睡眠,不過是神秘主義的幻覺:類似於民間的通靈術或相思病什麼的,或無法證實的遨遊。你去過的場景在地圖上缺乏記載,你愛過的人可能僅是沒有實體的影子,或一個想入非非的佼好的芳名。這助長了你對前世和來生的恍惑:“一百年後,你不再是你了,你代替另一個人在飛/重讀舊書也尋找不到最初的感覺。”是莊生夢蝶呢還是蝶夢莊生,也因之而構成哲學上尚待商榷的命題。

前麵提到南方古典建築的迷宮色彩,我不由得想起博爾赫斯,他的魔幻小說中也偏愛渲染拉丁美洲南方的整體與局部氛圍。他又是一位讚美老虎與黃金的閉們不出的苦修者,積攢終生的想象力不見得比一座圖書館貧乏。他筆下的老虎並非殘暴、狂熱的象征,出人意料地貫徹著陰柔之美,和我列舉的蝴蝶在美感上有相似性。一位囚徒在地牢裏,憑借每天正午從天窗直射進來的短暫陽光,隔著柵欄閱讀關押在鄰室的慵懶的老虎身上斑斕的花紋,日複一日,終於讀懂這部天書而悟透了上帝的旨意……這是一個虛實相間的故事,卻有一種凜冽到人骨子裏的美。

那麼蝴蝶翅膀上的圖案又宣布了什麼?那簡直無法雷同的,像是造物主一一親手畫下的圖案。它的滿世界周遊仿佛為了提醒我們閱讀的興趣。而愚昧的我們常常隻能像《巴黎聖母院》裏醜陋不堪的敲鍾人那樣呢喃著:美呀,美……直到我們遲鈍地讚美著的對象紛紛失望地離去。很多情況下大家都是擦肩而過的,因為每一隻蝴蝶頂多隻可能有一位真正的讀者。那已經算是最幸運的蝴蝶,和最幸運的讀者了。

詩歌地理

有一個地址幾乎大多數詩人、詩欲愛好者乃至詩欲活動家都聽說過:北京農展館南裏號。在這幢高聳入雲的中國文聯大樓第五層,即權威性的《詩刊》編輯部一它在眾人眼中無異於繆斯香煙繚繞的殿堂。往北走數百步,即農業展覽館也一中屆的繆斯,和農業之神是邰居,不能說不是一種潛伏著冥冥之中的天意的小小巧合。雉怪前幾年詩人紛紛魄為袠田守望者,紛紛對麥子之類杯有單相思,而農曆成為詩壇最權威的時間概念……

和文聯大樓緊挨著的,則是一家艾甯國寫鍍金歡牌的四川酒館,我估計它是全中國接待詩入身份的顛客數飄最多的酒館了。光我個入就不知曾在這塊羼頂下和多少著各或無名的詩人碰過杯了我:在文聯大樓第七層的出版社幹活常有本市或外地、認識或不相識的朋友們去《詩刊》辦事後爬兩層樓梯宋找我、我鏈是把這一切當作緣份釆看待。我很慶幸在繆斯最寂窠湘的年代,仍然有福氣接觸到天南海北如此之多的伺仁。這無疑也不斷堅定著我對本世紀末中國詩歌不可能消亡的信心。甫山依舊在,不柏沒柴燒。隻要還奪節疸詩人在廢墟中堅持,繆斯就不會嫁給死神。

一星期前,麵容瘦削的畫家高星邀請我與鄒靜之等人在樓下的四川酒館小聚,席間談論起北京城裏那些曾叱吒風雲的詩歌少校們的下落,鄒靜之隨口引用了大仙的一句詩:“外省靑年,日夜兼程,向紫禁城飛奔……”我忽然發覺北京城裏城外的詩人們還是有些區別的。並不僅僅表現在音容相貌等方麵。以護城河為界,裏麵的詩人靑梅煮酒、笑傲江湖,以閑適的態度處理藝術、愛情、社交活動與人際關係;外麵的詩人則纏著綁腿、杯揣手稿,披星戴月地奔走在各鐵路線上,不時用指南針探測城門的方向……必須承認,無論從政治或文化的角度,北京都作為圓心而存在,作為坐標而存在,類似於浪費主義時期的巴黎,構成眾多外省靑年渴望攻克的橋頭堡。北京城裏的詩人之所以以逸待窮且盛行清談之風,因為他們天生就坐守在終點站,占握著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以守為攻。外省的詩人則如過江之鯽,擁擠在中途換乘的無名月台上。這注定他們將選擇矛而放棄盾,他們的戰略隻能是以攻為守。城裏的詩人穩坐釣魚台,好紮堆兒但很明顯缺乏流浪意識,每逢春暖花開才萌生踏青的念頭、,在郊外轉悠一圈又回來了。外麵的詩人則周遊列國,逐鹿中原直至踏破鐵鞋,離城門仍然—箭之遙。當年李自成的膂力倒是把鳴鏑射中了故宮的門匾。詩歌界是需要出幾個李自成。

這是否屬於另一種圍城憜結呢?甚至,世紀末的繆斯本身就是一個砷話,一個名存實亡銦空城計昵?而每一位詩人都是帶著槍奪海佗的目的駕船乘馬釆到特洛伊的都渴望以自身的拚搏維護並煥發詩欲在紅塵萬丈中的榮窗和威信。但真正的尺度掌握在堆的手裏?很明顯它不應該是一道城門。神殿並不是繆斯最確切的住址一如果每一位詩人的內心都能供奉一尊繆斯、一尊個人化的保護神。

我說這些似乎僅僅為了表明:藝術創造(譬如詩欹寫作)首先需要提倡一種個人主義,而對於每位詩人宋說則需要一塊自己的沙場。人在,陣地在否則可能淪落為地理窻義上的走卒。如果你心目中供奉著繆斯的法典,如果你兩袖湳風之間保持著對藝術的忠誠與純粹,無淪在哪座城市裏逗留,都等遷攜帝著繆斯一起搬家。無論你釆到哪座城市或哪個省份,你主觀上都將是它當之無擁的主人一而不是匆匆過客。

我曾經在長江下遊的南京、中遊的武漢長期生活過,直到五年前我才作為移民在北京城裏安營紮寨。我逐漸愛上了這座展鍾暮鼓的都市。但本質上,我仍然是那個講著方言、穿著草鞋的外省靑年。我把戶簿、筆名、自行車、往事與墨水瓶搬到這裏宋了,這些都不重要一隻要我還能擁熟地運用漢字,我就會覺得自己正行走在一首詩中間。我不會覺得離繆斯更遠了或更近了,因為它就像我生命中的影子一樣無法擺脫。我希望自己永遠是一位騎在車輪上的詩人一而不是躺在車票上的詩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