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醉臥長安
長安街上的外鄉人
我生命中再不可能有如此單純的夏天了一每當捧讀舊日影隼裏一幅發黃的照:片,才察覺指縫已漏走了多少歲月。照片是在圓明園拍的,那八國聯軍焚毀的廢壚上簇擁著十幾張年輕的麵孔,其中的我,穿一件廉價的寧西湊,手提公文;包有點疲饞地微笑。當時我作為一位外省的詩人宋北京城求職,借住在師範大學宿舍裏,和當地的一群流浪藝術家朗夕相處,直至熟悉如同一道籬笆埴內啄食的家禽。那輻照片,便是大夥結伴去郊野舉辦靂天詩會所拍攝的我白天杯揣資料在這座龐大的城池裏東奔西跑,和各種各樣單位的人事幹部磨鷚皮,夜幕低垂時褡乘公共―車返回鐵獅子墳附近的校園,推開門一伊沙他們已從食堂打釆了飯菜,坐在燈火輝煌的寢室崖等我。有消息嗎?老紀總是笑容可掬地迎上來接過我沉甸甸的包。這麼一群落魄的男人團結如一個家庭,應該癉謝其中唯一的女人老紀一伊沙的女朋友。不知最初是誰給她取了這麼個男性化的綽號,但聽慣了,居然產生某種難以言瞧的親切感。她無意識地以女主人的身份照顧著周圍每一個人,於是她和伊沙,便構成我們湳貧的沙龍的核心。
伊沙,老家西安,有著金斯伯格式嚎叫的嗓子,搪長朗誦。老紀,娘家在河南,和伊沙是師大同班同學,但在心理上已嫁給詩人伊沙了,他們正計劃畢業後共同分配到那座既有兵馬俑又有楊貴妃的城幣。在學生食堂,老紀問我愛吃什麼,我瞟了瞟黑板上的菜價廣釆一碗稀飯,兩隻肉卷。多少年後,善良的老紀還記得我的江浙音,並笑著向胭友們模仿廣洪燭最愛暍稀飯,吃肉卷。在老紀崮前洪燭日後再混出個人模狗樣,仍然是個弟弟。
一位身材瘦削、皮帶上掛著單放機的搖滾靑年從人群裏擠過宋,神痛黯淡地坐在伊沙旁邊。老紀給我介紹廣他叫張楚,從西安扒火車流浪到北京,隻帶了一把吉它一已經兩年了這位叫張楚的大男孩臉有點髒,牛仔褲有點髒,翻毛皮鞋有點髒,但一雙眼膊很亮。老紀憐愛地把一塊幹淨手帕遞給他。如果再過兩年,便沒有誰不知道張楚了,他有一首姐》唱紅大江南北,結尾部分聲嘶力竭地吶喊廣姐姐,我要回家不知惹得多少有妲姐或沒姐姐的霧都孤兒落淚。張楚的《姐姐》並不見得是寫給老紀的。但老紀,確實是我們(包括張楚)共同的姐姐。是我們那一段苦難生涯裏象征著瀝柔與善良的姐姐的化身。
老紀,你入太好了。
今天晩上,我坐在沙灘北街的寓所裏寫這篇文章,書桌上放著張楚新出的盒帶《孤獨的人是可恥的》。矣然發現張楚已經是紅人了。張楚,還記得六年前老紀給我們準爸的飯嗎?真香啊隻有孤獨的人才配罵自己可恥一其他人沒有資格。老紀對於我們這些曾經孤獨的人,有過一飯之恩啊。她是光榮的。光榮的姐姐。
伊沙帶路去侯馬的大套間寖室,讓我聽張楚唱欹。張楚把琴抱在懷裏,像抱一個古典的美人,唱自己作洵譜曲的(西出陽關》,大意是我坐在大路旁,我坐在草地上,遠處一群鳥,近處幾頭羊……簡單的意象,一旦和音樂接軌則金戈鐵馬滾滾來,眼前這位無名男孩帶給我的震撼不亞於目睹了泰山。他天生就是音樂的帝王將相。張楚懷抱美人走出春風楊柳玉關,是那年夏天我最輝煌的一個夜晩。
侯馬帶頭鼓掌。他身材魁梧,有演說家風度,語調激昂,且伴以有力的手勢,怎麼看都像馬雅可夫斯基。侯馬,我沒忘掉你那副古希臘雕塑的麵部輪廓。我從來就沒覺得你是個山西人。侯馬後宋分在公安局工作,娶了在電視台的漂亮的妻子,他命中注定是個有福之人。我上個星期跟他通過電話,說說各自的生活。我們都未再輕易提及那個繁星滿天的夏季一畢竟,好多年了。畢竟,路太長,艦友們都走散了。
還有徐江與桑克,在我眼中簡直是雙子座詩人。都瘦,都充滿理想主義的狂熱,都令入難忘。那個夏天我回過一趟武漢,去扭校辦理分配手續,徐江一直把我送到火車站,還買了兩袋涪陵榨菜和幾塊麵包塞進我的提包。我沒有忘記。後宋徐江回天津了。他每來北京出差,我總想清他喝點酒。而桑克的分配單位在黑龍江老家,不得不和北京美麗的女朋友演了一出魂斷藍橋的悲劇。桑克,你會找到更美麗的女朋友的。桑克是我們中憂鬱的葉賽寧。
那個夏天宋客串的還有哈爾濱的中島,他讜過一段話,好像是在茅草屋裏相愛,就擁有了天堂,令我刮目相看。他不擅飲酒,喝一點臉就紅了一加上個頭小,像個快樂的紅孩子。還有北京大學的西渡與戈麥。西渡剛工作,單位過節分了肉,便拎到我們這兒在煤油爐上用開水煮熟,大夥蘸著醬油和醋,分而食之。那天夜裏,大夥打著泡嗝,都很滿足,覺得簡直合夥消滅了一頭瑪或駱駝。想起戈麥我就心痛,他是一位潰貧的聖徒,那個夏天裏他謙遜地端坐在角落,偶爾麵露倦容。他當時分配在中國文學出版社任編輯,發表了不少作品。僅僅在第二年,這位自覺與內省的詩人自沉於北京西郊萬泉河,成為北大詩派繼海子、駱一禾之後第三位早天者。他的遺作由西渡搜集整理,即漓江出版社公開出版的《戈麥詩集:彗星》。
夏天留下的歡樂與痛苦,一到秋天就被吹散了。然而我不會忘記,我們曾經像落葉一樣聚櫳在一起,在大地的掌心噓寒問曖。在同一盞昏黃的燈下,在四堵蒼白的埴壁之間,我們掏出各自的手稿,慷概激昂地爭論詩歌、理想乃至藝術的命運很多年以後,我們再也無法恢複當時的幻想與熱情,即使我們如願以懌地擁有了榮譽、財富或地位。除了掏出錢包、身份證、蓋公章的介紹信或紳士的手帕之外,我們再也無法從青春的口袋裏掏出更多的什麼了。
那些青梅煮酒、酩酊大醉的浪漫主義夜晩,我總是睡在伊沙特意騰出釆的床上一而伊沙則和徐江擠茌上鋪直到我終於在偌大的北京城裏擺下了一張自己的辦公桌,一架自己的行軍床。朋友們的友誼是我終生感激的渡口。今天夜裏我倩不自禁,在自己多年耕耘和苦心結紮的山寨裏一杯念他們的音容笑貌,我知道,我欠他們的倩一就像我無法回報這個世界所給予我的一樣。北京的鐵獅子墳一帶,有我們的梁山,有我們的水滸傳,我們曾經是長安街上的一群詩歌好漢。伊沙向我介紹他的陝西老鄉張楚時,說張楚有句欲詞廣一個長安入,站茌長安街上……是他宋北京後寫的。這句話就是寫在他文化衫上的看不見的標簽。我們不都是長安街上的外鄉人嗎?遠道跋涉,投奔這座偉大的城市釆兌現自己的光榮與夢想。十裏長街,華燈怒放,每一個地名,每一個遮風蔽雨的站牌,都是先人安排的,隻有腳印是我們的。我們日夜兼程的腳印,我們高聳起衣領逆風而行的背影,不容置疑將構成長安街局部的風景。
伊沙從西安來信,說他和老紀將有孩子了,他們已事先為他(她)取名為:伊豆(釆源於川端康成的小說)。我這時才意識到,青春飛逝,腳步如流,那個夏天裏那群衝動、幼稚的夢中少年,也該成為父親了。我趕緊給伊沙與老紀回電,要求做伊豆的敎父。我說,有一天,我期盼著有一天能攙著他(她)花朵般的小手,頜他(她)在長安街上學步。
醉臥長安
平生最景仰詩仙太白,緣自社甫的一首七絕,過目不忘: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鐵劃鍛勾,描蓽出雲蒸霧罩中的靑裳一襲,舉杯邀明月,而不屑於周圍的市聲塵囂。李白是以靈魂的狀態生活著的,言笑舉止皆輕鬆如羽毛。
至今無緣去踏汸西安,但在我心目中那是一座帶有魔幻色彩的故都,風土人糖皆典雅如泡經煙熏火獠的壁畫,吳衣帶水,天女散花。畢竟,那是半夢半醒的李白遊曆過的城市。走進街頭巷尾任何一處旗幡飄揚的酒肆,我恐柏都會神思恍惚,企望從猜拳暍令的人群中辨認出李白依稀的背影。沒準,腳下正是當初李白對天子召喚視而不見的那方寸之地。千古風流。
夢回唐朝,是當今一支搖滾樂隊的藝術宗旨幟鮮明。仿佛秦時明月漢時關,都能完好無損地在鑼密鼓中浮現,西風獵獵,殘陽如血,照耀著穿透時空的赤子之心。
唐朝。長安。李白。黃金時代。人間城廓。玉壺冰心……這一係列意象如滾滾鐵流沖撞著我,衝撞著—位世紀末的浪漫主義信徒、燈紅酒綠中的田園詩人,令我徹夜難眠。山河依舊,曠古的國風悠悠,唐詩三百首如星辰高懸,大珠小珠落玉盤。
如果沒有唐朝,長安是怎樣的長安?如果沒有李白,唐朝又是怎樣的唐朝?
篷萊文章建安骨,江山代有人才出,李白的行吟是超越時代的絕唱,因其散發弄舟的人格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天地良心,澄澈如水,自然非紙醉金迷、羽扇綸巾所能比擬。
李白是一個華麗的王朝碩果僅存的良心。李白是一個鼎盛的時代高風亮節的體現。
因而在我想象中,近宋又以賈平凹的廢都名稱重溫的西安,已超脫了眾多如影隨形的名勝古跡風俗民愫而獨立存在,黜而不廢,凝煉為橫空出世的理念。一座永遠的城池,固若金湯。一座英雄雲集的特洛伊,雖敗猶榮。美的力董無法阻檔,海倫的故事萬古流傳。在我想象中,兵馬俑的車輪滾滾,責妃出浴的回眸一笑,七月七日的長生殿,代表不了真正的西安。玉碎宮傾的宿命無法避免,然而離離原上草,春風吹又生,一代詩魂仰仗過的獵獵酒旗,反倒未受縛於曆史的風雲。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縱然銀瓶乍破、鐵騎突出,又怎能在氣韻上替代李白的(憶秦娥》對一座城市昔日榮光的禮讚與緬懷?
隻要美與城市同在,榮譽就與城市同在。靑山未老,綠水長流一正如心靈無敵,詩魂不朽
陝西出家的搖滾歌手張楚,與我有一麵之緣,在北京城一座默默無聞的小酒館裏,我通過他杯中彈唱的吉它讀懂了一個為美所惑的靈魂多年釆流浪異鄉所承受的榮辱是非,刻骨銘心。有一句歌詞終生難忘:一個長安人,站茌長安街上……我簡直覺得風塵仆仆、一貧如洗的行吟詩人張楚,是作為千裏之外一座廢都的替身,站在北京的長安街上,縱然車水馬龍高樓廣廈,卻不由我不聯想到馬致遠的一闋元曲廣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地名的似曾相識,現實的物是人非,激越如斷弦牽扯遊子的情杯。
聽眾中的我,同樣是長安街上的外鄉人。那一瞬間我有點恍惚,懷疑自己何以模仿候鳥遷徙,從草長鶯飛、煙雨樓頭的:江南,移居前途未測的北國之春彈鋏而歌?並且確曾在陌生的四合院落橫度了幾千個青燈黃卷的日日夜夜?我寄愁心予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是李白初出蜀道的浩歎。
那座小酒館坐落在西長安街邊上,對麵縈繞著海關大樓的晨鍾暮鼓。那座小酒館古色古香,但生意蕭條。我計劃舊何日重遊,千金買一醉,在長安街邊上,體驗一番李白醉臥長安的境界一一屋簷外的滾滾紅塵漸趨於虛無,對酒當歌,夢回唐朝!
廟會
在火車站鋪開地圖,便能對一座陌生城市釆取鳥瞰的襄態。南北東西,一目了然,胸中自有城廓浮現。唯獨北京,北京的地形物貌有藏龍臥虎之勢,令作為移民的我琢磨不透。想是古往今來太多神靈怪異的緣故吧。出門常迷路就像唱歌老跑調一樣挺掃興的。然而,西郊有一方淨土名臥佛寺,我想會牢記於心的。出蘋果園地鐵站,換乘往香山去的郊區車,那年初秋(紅葉尚稀琉的季節)我就是這樣背著行囊抵達山門的。難忘的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