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醉臥長安(2 / 3)

十幾位來自外省的詩人,在臥佛寺飯店裏談玄論道達一星期之久,留下滿地煙頭和揉皺的稿紙。星級賓館我見識過不少,都不如臥佛寺親切平和:藏身古刹的平房式飯店由—座座民間特色的四合院組成,晨鍾暮鼓,老樹昏鴉,豁達如飽經煙熏火燎的水墨畫。木質結構的套間,不鋪地毯,不設席夢思,代之以纖塵不染的板床、造型古撲的藤椅,窗明幾淨,適宜於黃卷靑燈。庭院深深,靑草很輕易地高過足踝,我們圍繞雕花的石桌而坐,若是手中再多一柄大蒲扇的話,清風徐來,頗能渲染禪境。修身養性在前,避暑納涼則退居其次了,何況我輩的話題是繆斯,與臥佛迥異的神明。在廟堂裏麵開會而且是詩會,是個好主意。遠離紅塵滾滾,投身於明月鬆濤,既有助挑剔我輩的悟性,也契合並革新了廟會的涵義。佛門講究清心寡欲,詩家不可無情動於衷,由此比較,又自相矛盾。試想一班酒朋文友在禪房花木中高談流浪、主義,即便不算大煞風景,那畫麵是否有點滑稽?去殿堂裏燒了頭一炷香之後,麵臨四大天王的眈眈虎視,我們便不大敢作雀噪了。倒是嗜睡懶覺的積習未改(服務員送開水來了還未見坐禪的詩人們起床開會),一定程度上拉近了和臥佛的距離。

青春詩會聲名遐邇,以舒婷顧城們的朦朧詩派為創始,十載花期柳訊,會址的選擇見仁見智:或登名山,或臨大川,都是激揚文字的好去處。至我輩卻退守一隅古寺(況且供奉的是一尊頹廢的臥佛),足以管窺詩壇興衰和人間消息。或許茌媚俗的眼光裏,詩人本來就與絕緣於煙火的苦行僧無異,是走火入魔的與世態背道而馳者,抑或,是不顯山不露水的空中樓閣,孤棲於入類糖神的高枝。而文弱的繆斯,在物欲橫流的光天化之下也幾乎無處立足藏身,隻得借宿於古香古色的茅簷下了。遮風,但不蔽雨,在臥佛寺蒼涼的晩鍾中談論詩欲江河日下的地位和命運(乃至整個藝術被物質擠壓呈現的變形)我感到好冷清。

還不妨礙我們由衷地讚美臥佛寺的輝煌壯觀。它倚傍於香山東麓,有數百年曆史而香火纏綿不絕,隨處可見參天老樹或前朝帝王將相的碑刻題字。據說光那尊銅身鍍金的大佛,就用去多少公斤(數據我記不清了)的貴重金屬。而今的門票收入也頗可觀。令我神往的是佛祖所釆納的姿勢:恬適而淡泊地側臥於高堂之上,睡眼迷離俯瞰歲月的走廊上人來客往。朱漆的香案上,陳列幾雙龐大如坐椅的繡花布鞋,是清代皇帝的供品,淡淡地蒙蔽了一層灰塵。鞋子的造型被誇張和放大後,便顯得形狀古怪,不像鞋子,倒像是別的什麼東西了。臥佛臥佛,你何時起身來穿上它呢?否則,它隻能永遠地作為道具了,曆史的道具。

左近有櫻桃溝,聞其名而知其義。我頭腦裏搖曳著或靑嫩或紅潤的字眼。某夜結伴而遊,一路耳聞溝底泉水潺潺,相迎相送,直達縱深方知櫻祧溝徒具虛名,就像木樨地沒有美人香草,蘋果園不見得真的碩果累累一樣。北京一帶的地名大多起得空洞玄虛,而又不剔除誘惑的成份。途之中便充滿受欺騙的頹喪和僨懣。遁入空門才漸漸心平氣和,便懊悔這一夜自作多情的踏訪:何不保留那一份原始的想象呢?這世界上好多事情是不應該尋根問底的。我們僥幸在臥佛寺做了多日的門客,但並沒有真正地徹悟。

同遊者:南方沿海的湯養宗,生著一副漁民麵孔,走平地也如立足甲板;本地的阿堅,是土生土長的胡同竄子,幾乎每個省份都留有他雲遊的足跡。前麵提到過的藍藍,穿紅褲、藍印花布衫、係紅頭繩,刻意追求陝北女子的打扮,唱一口動聽的信天遊……主人是詩刊社的李小雨、鄒靜之,從接風到送行,他們二位都麵帶和善的微笑。

去懷柔釣魚

去懷柔釣魚恐柏已成了北京城裏的一項時尚,當然噦,是有閑階層的時尚。更確切地說是有錢的有閑階層的時尚,因為有錢才有閑嘛。星斯天呼朋友,老半天後電話獪晌,傳宋一個通遠的聲音廣我在杯棻妮,在釣魚呢語氣透霪出隱約的驕傲,仿條詞時在給水裏的一條魚打電話。這種病況,在呼其它明友時也發生過。連續幾個周末,也都有人約我,張羅著去釣魚我是個窮詩人,即使有閑暇也沒有閑情臨淵羨魚,莫如退而結網,還是蹲家裏老實寫稿吧結一些文字的姝網―因而都癰言銅絕了。今天,酒友張小波孢那輛韓國車直開到我樓前,客座上還載著我大學的師弟郎華棟,不斷地堳罐叭一兵臨城下,又要綁架我去杯柔。去就去吧,不就是釣魚嘛。沒釣過魚雉道還沒吃過魚嘛一沒什麼新鮮的。

懷柔是北京東北角的郊縣本是個窮地方。這兩年,蓋的花園別貧多了開私家車去郊遊(雅稱踏靑,的富人多了,煙火旺盛了,因而在城裏也就出名了。杯柔的風水有多麼好、池塘有多麼好,我不湳楚,關鍵在於去懷柔釣魚是有身份的事構,和標榜身價相比,釣魚反而是次要的了。於是富人們、準富人們如過江之卿擁出城門,有的還攜帶著明眸善睞的小姐兼顧漁色。試想:葡萄美酒夜光杯,美人如花坐雲端,背倚香車寶馬,麵對波光斂灩一這才是生活,可比平日沽名釣利輕鬆多了。這才叫享受生活。我估計臣爾紮克的時代,厭倦了歌劇院包廂、貴人沙龍的巴黎上流社會,風行坐小火車去鄉度假(有的伯爵還約了茶花女),也綠於此。人間喜劇都是大同小異的。

從北京去杯柔,好像也是李自成進城的路線一隻不過是逆行。我們在某個十字路,迎麵看見了這位橫刀躍馬的草頭王的紀念塑像。我們與李自成的戰馬擦肩而過,去杯柔釣裏,而他正左頭右盼,査找路標,為睡手可得的江山望穿秋水。戰爭與和平擦肩而過。魚和水擦肩而過。就像當年,李闖王與江山美人擦肩而過一江山太沉,把他的萬丈長纓掙斷了。多少個朝代啊,裏在水裏,箭在弦上,射雕英雄卻沒有了。命運太狡猾折騰得英雄們紛紛落馬。薑太公釣魚,英雄們逐鹿中原、垂釣江山一命運卻在垂釣英雄勝則為王敗則寇。命運才是真正的漁夫,垂簾聽政。

這一段胡思亂想是今天釣魚活動的畫外音。懷柔到了。我的文章也不能再跑題了。魚塘像祺盤,水邊全是觀眾,人手一竿,觀棋不語裏塘是用鐵絲網圍起宋的一若再掛幾串洋鐵皮罐頭盒,更像奧斯維辛集中菅了。我們買了高價門票,鑽進網裏,一人租了一根帶滑輪的海竿;三個火槍手,在一棵老柳樹的綠蔭裏並排坐下來。我是新手,新手才激動。我模仿別人的動作,把魚線掄圓了甩出去,確有一種會彎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豪衡。小波宋的次數不少,但據說每次都空手而返,因為他是個急性子。他宋杯柔,是練耐心的。華棟則是碰運氣。我是圖新鮮。各人有各人的覜。三入成行,因為都曾是寫詩的。小波後來下海做生窻了,牛刀小試,身手不凡。華棟則改當小說家了。我還是繼續幹老本行。在生活中,各人走各人的路,各人要麵對各自的魚各人有一本雉念的經一今天可謂為一個共同的目標彙合到一起。

再看看周圍,活脫脫一卷眾生相。有的西裝革履,正襟危坐,仿佛聆聽尊師授課。有的老謀深箅,暗藏殺機故作超脫狀,潛窻識裏肯定根不得把功名利祿一網打盡。有的愁眉百結,分明是找個熟人少的地方想心事,抑或借垂釣宋排遢積鬱。有的心焦如焚,抓耳撓腮。有的以不變應萬變。更有的杧於與杯中美女竊竊私語,醉翁之意不在酒。裏都壘一樣的裏,漁夫卻是不同的漁夫不同的心鐫。芸芸眾生,究竟有誰是為了釣魚而釣魚的,正如為了生活而生活?有進能拋除雜念、棄絕塵緣,釣魚而忘我的?有誰不是帶著欲釣魚的?有誰宋水邊僅僅是照鏡子的影子是一條潛在的魚?有堆能類似於莊子一夢見水中的魚亦為水中魚夢見的?

再看看他們腳邊的水桶,一律是空空的。

再看看世界,孟子的隻言片語從我腦海一閃而過廣裏我所欲也。如果讓我翻譯成白話,在水邊朗誦,那可能是一裏啊我是多麼愛你我畢竟是個含蓄的詩人。但原文很明顯帶有欲望的成份。欲望可能導致愛,但欲望與愛是有區別的。我恐怕一生都難以赤裸裸地表達人類的欲望,柏水中的裏聽見?雖然這是物欲橫流、讚美詩早已落伍的時代。在懷柔一個下午,我沒釣到一條垂。在懷柔一個下午,我都在杯念著詩人海子的《妻子和裏》:我懷抱妻子,就像水兒抱裏。而裏是啞女人,睡在河水下麵,常常在做夢中,獨自,人死去。水將合攏愛我的妻子,小雨後失蹤。沒有人明白地水上是妻子,水下是魚,或者水上是裏,水下是賽子……,這是我讀過的入類與魚有關的最美的,首詩。海子續了莊子的夢。!不這樣認為嗎?這一分鍾的感動是我在杯柔唯一的獲。

在杯柔釣裏的,居然大都是杧人或許,這星球上已找不見真正蜜閑人了一一審美崽義上的閑人各入腰挎的尋呼機,一個追上個地晌,隻有一位費子拋下鈞竿不管,風風火火去遠處找公用電話亭了,其它的則傲慢地從皮包裏掏出鋰亮的大哥大釆。苣的瞼關切;到了嗎?有的盛氣淩人:咱的帳怎麼結職廣或,對你的價我要腰斬一下。水裏的魚聽見準要誤令,準要被嚇回去了。還有位帶女人與狗同來的騫然和話簡那頭的客戶對罵開來,達二十分鍾之久,一氣之下差點將大哥大哂進水裏。釣裏池頓時成生意場了或許生意場本身就是另一沖形式的釣魚池,兵不厭詐大裏吃小魚。不知魚在水中是否能聽見岸上的人聲,但那個下午仿佛整個池塘裏的裏都受驚了,沒有一條膠鉤。或許裏也講究氣節、不食周粟一一縱然魚餌用的都是最昂貴的耩飼料。也可能因為釆懷柔的冒牌漁夫們技術生疏,或太不用心的緣故。

整個下午,幾十個人,就像圍坐在一座根本沒有魚的池塘旁邊,擺開架式,誇張地釣呀釣,卻一無所狹縱然岸上大都是商人身份,商人是狡猾的,但裏似乎也鹽長鬥智,就是不上當。這個下午的蘭局形同虛設。這真是個荒誕派戲劇的下午。老人與海沒演成,全改為等待戈多了。好在大夥不分勝員。好在大夥似乎並不失望。有人拎著空水桶開車回城裏了。另一部分入則看看日落西山,擁進邰近的飯館安享晩宴,罔老板點幾條魚下酒,晈牙切齒的樣子,挺解恨。

所以說在杯柔釣裏似乎僅、僅是一沖儀式。你在釣魚,魚也在吊你的胃。你有耐心,雖比你更有耐心。你對魚懣謊,魚也不對你講真話。好在宋杯柔的人是不屑於與魚計較的,他們回城裏還有名利可鉤因而他們在杯柔浪費的那點魚鉺,根本箅不上賭注。他們會覺得這是在施舍一啷怕他們在域裏不習慣於讓任何人占便宜了。

我在岸上想蛩。從杯柔回宋後,我想著那些似乎遠在另一個世界的魚。魚是否也在分析人的心理知己知彼。魚是否也在想人類呢,想人類的問睡?

與景山為鄰

景山不高,正因為擱置在城市裏一尤其是北京這座十裏長街、萬家燈火的平麵化的城市,它才勉強算為小山頭;若和郊野的奇峰睃舲相比,不過是仿佛一伸手就能撫平的一堆土丘。然而在本地人心目中,景山是被軟禁在圍城裏的山神,摒住呼吸,潛伏在朱紅宮墦連環巨鎖的桎梏之中,隨時都可能大夢初醒作仰天長嘯抖擻周身的林濤鬆針破空而去。鋪開地圖,你會發現這座多少年前天外飛宋般的山丘處於北京城核心的位,緊郃皇氣運人的故宮後門。雉怪當李自成的晌箭命中紫禁城的門匾,明匏的末代皇帝會一溜煙地穿過後花園逃到景山,用三尺白絹結束了一段曆史。我想景山就是這樣出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