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風濤(1 / 2)

大海風濤

―我與上海

我十八歲那一年(一九三四年),因帶頭鬧學潮被學校開除,並被反動當局通輯,從廣東逃亡北平(即今北京),路過上海。我是個窮學生,逃亡時,家裏唯一的財產是養在床底下的一頭豬,父親把豬賣掉了給我作路費。我坐誨輪到了上海,住進廣東商人開設的廣泰來小旅館。小旅館在熱鬧地區,小汽車一輛接著一輛,連過馬路都很困難。不要看我在中學帶頭鬧學潮,但在這繁華的上海,我不敢出門。我當時知道半殖民地中國的上海是“冒險家的樂園”,一怕被扒手光顧,二怕認不得路回來。還有同船的一個複旦大學的學生,夜裏帶我到霓虹燈閃耀的“大世界”去開了個眼界。

當年,從廣東汕頭到天津大沽口沒有直開的海輪,要在上海轉船。我在小旅館裏躲了幾天,然後才乘海輪出黃浦江。在江海之間,我回頭遙望那畸形繁榮的市區,情景。我初次踏上人生的征途,人海茫茫,哪裏是指引航向的燈塔?我感到迷惘。

第二次,是一九四六年。那是抗戰勝利後的第二年,我走過一段曲折的人生道路,已經踏上中年。

我第二次到上海,住在北四川路底一帶的一家歇業的商店裏。鐵柵欄外的汽車、行人,’鐵柵欄內的牆壁、床鋪,一目了然。我和豐村以及幾個同樣命運的人住在一起,我所占有的隻是用破磚頭支著木板的一張“床”而已。

那時,我已經是一個從事寫作十多年的’“作家”了,但是身上隻有從估衣鋪裏買來的一套舊西裝, 口袋裏經常沒有分文。為了糊口,樓適夷介紹我到一所叫做“儲能中學”的學校去講小說作法,每周幾個鍾頭,薪金有限。那學校在南京路先施公司後邊的小街陋巷裏。每次,我從北四川路底徒步到學校教書。

在上誨,我實在混不下去,隻好離開。那年初秋,我到上海;同年深秋,我就離去,時間不過兩三個月,生活困苦,身世飄零,偌大的上海,卻沒有我落腳的地方。

一九四七年,我第三次到上海。

我這次到上海,和幾個年輕朋友同住在北四川路底施高塔路(即今山陰路)東照裏。那時,我純粹以寫作為生,經常在《文藝春秋》、《大公報》的《文藝》和《文彙報》的《筆會》等發表文章,換點稿費維持生活。東照裏並沒有一棵樹,但為了安慰自己,我卻把住處起名為“綠滿樓”。

“綠滿樓”時來“嘉賓”。許傑住在滬西,經常關心地‘來看我。他腳穿布鞋,長褂飄然,.和藹可親,有長者風度。.艾蕪住在浦東,每次進上海市區,都要到“綠滿樓”來住幾天。艾蕪為人忠厚、純樸,我敬之如兄長。他睡我的床上,我睡地板。他雖是個老作家,譽滿全國,卻一貧如洗。他的一顆假門牙鬆了,用棉花塞不緊,一吃飯就掉下來,但他沒有錢去鑲牙。已故王魯彥的愛人覃英大姐也經常到“綠滿樓”來。她為人端莊正派,落落大方,安貧守誌,很重友情,給了我不少教益和良好的影響。

當然,我們都很窮。我和幾個年輕朋友住在一起,他們當中有因報道“反饑餓、反迫害”學生運動而被迫離開報社的記者,有領不到欠薪的中學教員,有失業的小職員。我以一支筆賺來的一點稿費,常常成為大家的生活來源。我們請的一位女工名叫阿妹,心地善良。一次,我的稿費接濟不上,她偷偷地把她唯一的金戒指賣掉了,給我們買來買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