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風濤(2 / 2)

雖然我們生活在貧窮中,但精神卻是富有的。當年,袁鷹在上海編報、教書,他有時拉我去給青年講文學創作,從年輕人身上,我看到了祖國的未來和希望。同時,茅盾住在大陸新村,距離東照裏很近,我有時去看望他,得到他的支持與鼓勵,尤其是他的夫人孔德讓大姐,敦厚、慈藹,經常給我以溫暖和照顧。有一次,我正碰上他家吃螃蟹,德讓大姐知道我窮,不容易吃到陽澄湖螃蟹,熱情地拉我人座。吃螃蟹功大細,要有耐心,又要剝殼,又要剔肉,我怕麻煩。德韭大姐就親手把蟹黃和蟹肉剔了一碟子,放上薑絲陳醋,端給我解饞。

有一天,戈寶權忽然通知我到原法租界的中共駐上海辦事處去。下午,西斜的陽光透過法國梧桐樹射進窗子裏來。有一個穿著白襯衣,鬆開領帶,很隨便地背靠日本式柱子的人在給我們談話―他就是剛從南京趕到上海來的周恩來同誌。當時,被邀參加會的有文藝界十來個人,其巾有洪深、叫以群、戈寶權和我等。周恩來同誌告訴我們,敵人在作垂死的掙紮,我們住在上海會越來越艱險,要我們提高警惕:周恩來同誌代表黨對我們的關懷和愛護,使我們十分感動。他眼光炯炯,精力充沛。他的堅毅、沉著、胸襟開闊的革命政治家風度,使我們增加了對中國共產黨和革命事業的敬仰和信心。

當時是國民黨反動統治最黑暗的時期,我決心要進解放區。我急於找關係,得到了樓適夷和戈寶權的幫助。

那時,我剛剛在上海出版了長篇小說《湛藍的海》,得到了一筆稿費。我利用這筆摘讚添置於一套十分講究的行裝,我假充一個很有身份的人,買了單間雙鋪特的船票,讓一個年輕朋友充當秘書,提著公事皮包跟在我後邊,坐上秋瑾號海輪,以與舊社會訣別的心情離開上海,然後轉人了華北解放區。當船出吳淞口的時候,眼前呈現海天茫茫,我的內心是激動的。從此,我踏上了一條新的人生征途,等待我的是什麼呢?是艱難而曲折的道路,是戰鬥的血與火!

經過三十年曲折漫長的道路,尤其是經過十年浩劫的奇災大難之後,一九七八年,我趁著溫暖的春風來到上海。這是我第四次來到上海,是解放後我第一次來到上海。

這次,我是路過上海去新安江了解水電建設的,在上海,我隻能作短暫的逗留。

在舊社會,上海給我的是貧窮、饑餓的流浪生活,但她本身是苦難的,被蹂嗬的,我以一種特殊的感情同情她,愛她。這次我的到來,盡管時間短促,但我卻像個遊子投人了母親的懷抱,感到無限溫暖。

我一到來,很快就跑到北四川路底去看東照裏故居,樓台依然,“綠滿樓”在自己的想象中還留下一個美麗的幻影。而當年荒涼的虹口公園卻變得熱鬧了,那野草荒煙變成了亭台樓閣,花團錦簇。當年曾是富人的天堂、另人的地獄的南示漪,現仕兒卞裏長詢變得覓敞明亮,氣象非凡……

在這短暫的幾天內,每天早晚,我都情不自禁地站在衡山賓館高樓的樓窗前,看上海早晨的日出和夜晚的燈火。早晨, 日出東海,把上海照耀得像一幅金絲銀線的織錦,豔麗輝煌;夜晚,萬盞明燈輝映夜空,交織成圓光,像一顆巨大的夜明珠,光潔迷人。

我站在樓窗前,多少往事像大海風濤湧上心頭。撫昔思今,能不令我神馳!……

(原載《文彙報》1980年10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