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打柴冬天燒。從此,姑娘每天借口打柴,背著柴簍到更深的山、更密的森林裏去。
當姑娘每天翻山穿林的時候,他在孤峰上一拐一踱地幫著老人收豆收包穀。他把自己的希望奇忱仕燦眼渺茫的尋覓中。為了安慰自己,他用體力上的勞累來減輕每天的苦思和渴念。
每天傍晚,當落日把林梢照得金碧的時候,他總是用老人的火鐮打著一根艾絨,吸著塞滿野薄菏葉子的旱煙袋,坐在孤峰的大樹根上,從林隙間窺探著山下微微閃光的溪流,期待著一個負重的人影趟過溪來。
在開始的一些日子裏,姑娘每天從柴簍裏倒出來一些野栗子,煮熟了給他吃。
“沒有找到嗎?”他悄悄地問她。
她默默地搖頭。
在以後的一些日子裏,姑娘每天卻從柴簍裏倒出來一些野核桃,烤熟了給他吃。
野核桃比野栗子生長在更深的大山裏。
“還沒有找到嗎?”他聲音更低地問她。
她慢慢地搖頭。
野核桃的油分反而使他一天比一天瘦了下來,他剛剛泛紅的臉頰又漸漸地變黃了。
好拉良明亮的眼睛遮上了一層灰雲,黯淡的眼光隱約透出內心的焦慮。
終於一天黃昏,姑娘從柴簍裏小心地翻出兩個黃茸茸的東西。
“這是什麼?”他無心地問道。
姑娘沒有回答,但眼睛裏卻射出奇異的光采。
像黑夜的深山燒起了野火,他的心隨著她的眼光突然一亮:
“找到遊擊隊啦?”
姑娘探頭看看兩個老人在外麵剝包穀,低聲地說:
“這是猴頭菌!”
她告訴他,這種山珍生長在人跡不到的深山大嶺上,采來不容易,隻有太陽斜照的時候,天晴氣爽,鬆林無風,一根微微閃亮的遊絲靜靜地掛在樹枉間,才能發現牽連在兩頭的猴頭菌。
“這菌生長兩處,一絲相連……”她忽然顫聲地說。他睫毛跳動地望著她,說不出一句話。他第一次發現她的赤腳在登山涉水中裂開了口子,龍須草裙被野樹荊棘掛得破破碎碎。一種感激之情使他眼睛發濕。
姑娘掏出小鋼刀,突然交還給他。
一種頻於絕望的感情,使他渾身一哆嗦。
“我找到了你們的人!”她的眼睛閃閃放光。像風卷旗角,又突然展開,他的臉孔激動得發紅。原來,在他失蹤以後,遊擊隊曾向敵人發起幾次猛烈的襲擊,並派人四出尋找他,但八百裏山區,林密草長,從夏天到秋天,毫無蹤影,同誌們都以為隊長犧牲了。
就在當天深夜,姑娘悄悄地在孤峰上放下藤梯,領著他往遊擊隊約好派人迎接他的深山大嶺裏走去……
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著的。等他一覺醒來,卻看見一盞被晨光映黃了的殘燈。老大娘坐在炕沿上,手裏拿著一把扇子。
他突然坐了起來。山野裏蚊子凶,他睡著的時候,老大娘還像當年一樣,一直在給他趕蚊子。長年久月埋藏在他心裏的感情,使他激動地喊出了一聲:
“娘!”
一抹慈祥的微笑久久地掛在她的嘴邊。
“孩子,睡好了嗎?”老大娘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深深地望著他惺鬆的睡眼。
“爹采藥還沒有回來?”
“他不爬山就生怕腿直,一早又沒影了!”
“娘,你不是說明天帶我去看石花……”
一抹陰影掠過老大娘布滿皺紋的臉孔,她突然沉默起來。
當朝霞鍍紅東山林梢的時候,他攙著老大娘往當年他住過的孤峰走去。
當年吊放的藤梯不見了,現在孤峰的絕壁上已經開鑿出一條瞪道。
他一步一步地攙著老大娘往上走,瞪道整潔,晨鳥爭鳴。而孤峰腳下疏林中升起了縷縷炊煙,新建的山村白屋點點,雞唱人喧,不像當年腐葉堆積,孤煙寂寞。此情此景,使他又驚又喜。
他跟著老大娘登上孤峰一看,木屋不見了,隻見一片開滿金花的南瓜田,在林木的圍繞中,顯得格外新鮮。有一個人拿著鋤頭在瓜田裏鋤草、開溝引水灌溉。仔細一看,原來是老醫生。
老醫生放下鋤頭,穿過瓜田,默默地一直往樹林裏
老大娘跟著老醫生,把他領進樹林。
這片樹林,就是當年他常常坐著想念戰友們的地方。
可是就在這林中空地上,現在,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座墳墓。
當年他當枕頭用的那塊長條水石豎立在墳前。水石已經長滿青苔,當年他雕刻的石花,卻被油漆一紅。
“那年,她送你去遊擊隊,天亮前在回來的路上碰上了‘夜壺隊’①……”老醫生進發出多年積鬱在心頭的憤怒,打破了空山的沉寂。
他對著墳墓默默地低下了頭。心裏交織著沉痛的哀悼和永生不忘的深仇大恨。
那一年,他剛剛回到遊擊隊,就奉命配合南下的正規部隊,離開山區,出擊平原。十多年來,他沒有想到一個善良的姑娘,為了他也為了中國人民的命運,在天亮前倒下了!
現在,姑娘長眠的墳頭已經長滿青草,但是他看見墓碑上卻沒有字。也許老醫生一直在等著當年遊擊隊裏的人回來,一直在等著被他救過的人回來,他相信,他一定會回來!
於是,他慢慢地移動腳步,走到墳墓眼前,跪下一條腿,拿出每時每刻帶在身上的當年的那一把小鋼刀,在墓石的青苔上,刻出了三個字:“泉姑墓”。①地主反動武裝。
然後,他一次又―次地從旁邊崖穴捧來清清的泉水,在朝陽下,把石花洗得紅亮,把墓碑上的青苔澆得碧綠。
他迎著朝陽在墳前站立很久很久。從林隙間,他望著遠處繚繞山腰的流雲晨霧,望著山山林木在朝陽下金碧輝煌。
山溪還像當年―樣流過孤峰腳下,粼粼閃光。在樹影斑斑中,他好像又看見一個穿著龍須草裙的年輕姑娘,背著沉重的柴簍,在趟著溪水過來……
指揮長吸完一支煙,從青煙縷縷的沉思中醒悟過來。他站起來重新拿起斧頭,繼續砍削著辣木拐杖。
最後,他拿出他的那一把鋒利的小鋼刀。
小鋼刀在太陽下銀光燦燦。它跟著他一塊度過那艱苦的戰鬥歲月。它為他刻過石花解除心頭的寂寞,它為他作過找黨的信物,它為泉姑刻過墓碑……
現在,他用這鋒利的小鋼刀,一刀一刀把諫木拐杖刮得溜光滑亮。
他把棣木拐杖做成了,支著它站直身子,昂起頭,眼光越過大壩上林立的起重機,遙望著大江上遊白雲深處的崇山峻嶺,忽然想起這陽光閃爍的江河,是怎樣由那涓涓的山泉百轉千回地彙成的。
(原載《長江文藝》1962年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