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滿青山(2 / 3)

月夜的山林顯得格外幽深。新的日子雖然使老大娘喜說愛笑,但在這山高林密的靜夜中,她開始也變得用深沉的聲音訴說往事。

她家原是住在山外邊,老伴行醫,專給貧家窮漢治病,不收脈金,不取藥費,四鄉十六村的人都喊他“義醫”,隻靠她紡紗織布度日。老伴本來有個兄弟,被一家大地主逼著撐一船油去賣,碰上洪水,船翻了,連屍首也沒有撈到。地主強賣了他的弟婦抵油錢,隻剩下一個小閨女她家收養著。從此老伴發誓,腳不跨高門,身不入富室。偏偏那家大地主的兒子害了絕症,從城裏醫院抬回來,要他給治,地主派人送來一包銀元,一根繩子。要是不收下醫金,就捆進城裏去作牢。他一氣,帶著她和侄女進了深山老林過日子。

從此他不出山。一年隻一次摸出山去,天亮買鹽,黑夜回山。

那一年,老伴背著一袋鹽夜裏回來,半道上,給什麼東西絆了一跤,鹽袋被甩得遠遠的,一袋鹽撒剩了一點的。他摸黑掃鹽,滿是血腥味卻膜到一個直挺挺的人,身上粘乎乎按按脈,脈很微,摸摸鼻尖,還有一絲絲氣。什麼人?既然落到了這步田地,總不能見死不救。他背起他就走。

她家住在深山老林的一座孤峰上,密林籠住炊煙,上下崖壁隻靠吊放藤梯。

受傷的是一個遊擊隊裏的人。大腿被子彈打穿,從高山滾到深溝的……

“那座孤峰在什麼地方?”指揮長突然問道。

“那不是?月掛山樹梢廠老大娘指著不遠的一座黝黑的山頭說。

彎月像一把鐮刀,正掛在那峰巔的林梢,山峰突兀,靜寂無聲。

那孤峰出現了舊日的情景:秋天石田上稀疏的包穀杆,冬天木屋裏火塘升起的青煙,老人、姑娘穿著龍須草編織的衣裙……

多少年來,指揮長打聽了又打聽,不想今夜孤峰重現在他的眼前。

月色迷離,指揮長擦著一根火柴丁借著火光端詳著老大娘。他看出她起皺的眉間的那一顆黑痣,深深凹了,進去的眼睛依稀流露出往日的憐惜。

火光滅了,他進發出一聲:“伯娘!”

山中夜涼,老大娘突然拉住指揮長的手,領他進屋。

一盞桐子油燈亮了起來:劍一般的濃眉,黑黑的方臉。但難於辨認的是:頭發微禿,胡子連腮,眼光深沉。

“你是誰?”老大娘顫動著嘴唇低聲問,好像當年救他蘇醒過來時的第一次問聲。

“白娘,你把我忘了?”他把臉就近油燈,微笑的眼睛裏閃動著淚光。

“是你嗬,大黑!天亮十多個年頭了,你才飛回來!”老大娘緊緊地扳住他寬大的肩膀,撫摸著他的頭說,“讓伯娘再看看你的傷口!”

他卷起褲管,一個燦亮的傷痕出現在燈光下。

“陰天下雨還酸疼不?”老大娘輕輕地摸著他的傷疤問。

就像當年一樣,多少個晝夜,她守在他鋪著茅草的床前,就是她的這雙手,夏天給他扇走野蚊子,冬天給他燒旺火塘,而且又有多少次給他洗傷口嗬。

一種強烈的感情燃起了他的一個清晰的記憶。他轉動著含淚的眼睛,在淡淡的燈光中搜索著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忽然問道:

“白娘,我刻的那塊石花呢?”

老大娘身子微微一震。她知道他嘴裏問的是當年他刻的那一塊石花,而心裏卻在暗暗地問著一個人。

“天明我帶你去看……”她扭紋一下臉孔,避開他的眼光,望著窗外黝黑的山林。一顆流星曳著長長的尾巴,從高處墜人山林深處。

當年,他剛剛能下床,就想走。可是在戰鬥頻繁的艱苦環境裏,到哪裏去找日夜流動的遊擊隊呢?況且老人也不肯讓他帶傷滿山爬著去冒險。山深日色暗,林密黑夜長,一種思念戰友之情和季新投入戰鬥的渴望,使他揪心。

有一天,老人的侄女給他抱來了一塊被溪流衝刷得滑亮亮的水石。這塊水石長長的,給他當枕頭,可以消暑。

他找出帶在身邊的一把小鋼刀,天天在石枕的一頭刻著什麼,他把渴望戰鬥和思念戰友的感情,一刀一刀地刻進石枕。到末了,石枕上出現了一朵浮雕的石花。

姑娘很愛這朱白化,總是輕輕地撫弄著它。

“你喜歡這朵石花嗎?”

她含笑地點頭。

他問。

“我走的時候,把它留下給你。”他眼睛裏閃動著感動的淚光。

姑娘無兄無弟,已經把他當成了哥哥。每當她聽見他說出二個“走”字,眼光總是突然一黯。

當老人給他換藥的時候,他忍著痛一聲也不哼。他知道老人的脾氣,跟他拗是不行的,隻好暗示著說:

“老伯,我的骨頭長好了,又能爬山了!”

老人把胡子一翹,粗聲粗氣地說:

“早呢,我要給你剔骨換肉!”

當老大娘牽著他的衣角,眯著眼睛,用骨針和野麻線給他縫破爛的時候,他懇求道:

“白娘,讓我早點回去吧!”

老大娘看著他的眼睛,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

“你的家在哪裏?多半還不是野豬不去的老林,狗熊不鑽的山洞!”

當姑娘給他用野艾煮水洗傷口的時候,他看著順著自己大腿往下滴的染紅的水珠,悄聲地對她說:

“水要歸海,雁要歸群……”

姑娘把頭低下去,一聲不響。隻看見太陽從林隙間斜射進木屋來的一個光斑,在她的黑發上跳動。

生長在這高山密林中的姑娘,有著森林一樣深沉,有著山一樣端靜,又有著岩石一樣堅韌的性格。

每天,她默默地在石炕上搓穀子,給他煮粥;默默地在屋前搗碎包穀,給他煮糊糊。而且每天,她都要吊著藤梯到孤峰下去,從落滿樹葉的溪澗裏捕撈回來半簍小魚小蝦,隨著日影的轉移,無數次地搬動著荊條簸箕把它曬幹了,焙熟了,給他吃。

他流血過多,身子還沒有養好。老人把藤梯看管得很嚴,不許他下崖。他每天有多少次在孤峰的林地上徘徊,說是練腿,卻是在看飛鳥,聽雀鳴,看日影從東到西,聽林嘯由遠而近。

林中的樹葉已經開始在他的眼前飄落,雁群已經開始在他頭頂的一小片天空上往南飛。他看著落葉苦苦思念,心隨著雁群飛得很遠很遠。

一天傍晚,秋風灌滿山林。姑娘跑來找他回去吃飯,看見他濃眉緊鎖地坐在林中的一塊冰冷的岩石上沉思,連她踩著落葉沙沙發響的腳步聲也沒有聽見。

她默默地站在他的眼前。等到他驚覺地抬起頭來,看見夕陽映亮她關切的眼光。

他摸出那一把刻過石花的小鋼刀,小刀輝映著夕陽,閃閃發光。他把小刀在手心裏掂了又掂,沉思了好一會,然後慎重地遞給她說:

“憑著它,你給我去報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