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姑李玉霞的婚事(3 / 3)

李玉霞心裏慚愧得慌,她嘴裏說:“你們著的哪門子急?不來,不來算了。”

媽沒好氣地說:“還不都是為了你?要是你自己能找個合適的人,我們又何必操這些冤枉心?”

埋怨了幾句。李玉霞坐在灶前燒火,塞進去一把柴火,又塞進去一把,燒得滿屋子煙,嗆得人咯咯直咳。就在煙熏火燎之中,玉霞突然把火鉗一放,站起來拍打拍打身上的灰說:“好好好,我自己進城去。”

媽驚訝地說:“你進城去幹什麼?”

“找他們去呀。”玉霞說:“我自己的事自己操心。”

說著話,就轉身回房去清東西,拿出壓在棉墊子底下的一百多塊錢,那是她賣橘子存的一點私房。媽坐在堂屋裏罵,說你一句你就翻騰,臘時臘月的你到哪裏去找人?你是存心跟屋裏人過不去呀?玉霞拎著包出來,說:“我說不來算了,你們又焦眉愁眼的,還說是為了我。我說自己去找,你們又不讓,到底是哪個跟哪個過不去?”

玉霞的爹半天沒說話,這時敲了煙鍋子,斬釘截鐵地說:“你不能去!”

李玉霞也不含糊,立刻回道:“為麼事?”

爹痛心疾首地說:“你莫去丟那個人!從一開始你媽說這件事,我心裏就不踏實,你表舅那個人一慣是張油嘴,假的說得像真的,這回肯定是看到要兌現了,才關了機子躲起來。八成就是這麼回事,你何必還去找沒趣?”

玉霞點點頭說:“爹你說得對!表舅那人是喜歡把假的說成真的,但如果真是那樣,我更要當麵問個清楚,他表舅也是老輩子人了,為什麼要拿這種事來開我的玩笑?我李玉霞又不是麻子跋子癱子,我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我憑哪一條就不配找個男人?”

說完這席話,李玉霞大步走出了家門。誰也沒攔住她。

峽江邊上,一座新城。早兩年玉霞來的時候,三峽還沒蓄水,老城在拆著,但小街上還賣著橘子,現在那一片都沉到江底了。

滿街都是新樓,難怪表舅年年在城裏裝修。李玉霞沿街看著,心裏有數地找到一家叫鳳凰台的酒店。早先表舅跟爹媽吹牛時說到他裝修的酒店名字,玉霞留意在心裏。但鳳凰台的老板說,早裝完了,早走了。玉霞問人去了哪裏?老板生意忙,慌忙腳手地指了指南邊,說那邊溝底下,住著一些搞裝修的人,你去那裏問去。

三峽的新城都建在峽穀的半腰,老高的山頂上,原先有溪水流下,衝成了大溝,這水後來被人引開了,溝成了老山的皺折,長著一蓬蓬歪扭的樹和亂草,城裏人還來不及打理它們,留給了鄉下來的打工者。

沿著坑坑窪窪的路,玉霞一路問去,就在幾溜簡易平房旁邊,終於問到了表舅的去向。人說表舅就住在那間有個白色排風扇的屋裏,但很久都沒見他,那屋裏像是又住了另外的人。

玉霞走過去,那門前蹲著兩個年輕的男人。一個低著頭,頭發亂糟糟的,兩手捅在袖子裏。另一個在修自行車,玉霞一眼看得分明,那人他蓄個分頭,淺淺的,眼睛一抬,透出比小龔多的精明。她毫不猶豫地就朝他問:“你是小馬?”

那小夥吃驚地站起來,個子果然比小龔不短,背也不駝。玉霞就笑了,說:“我表舅呢?”

小夥說:“你是哪個?” 口音果然是川上的,幹脆利索。

“我是李玉霞。”停了停玉霞又說:“你沒聽我表舅說起過?”那前麵的一句含著驕傲,後麵則帶著填怪了。

沒想到小夥卻搖頭。臉上一派茫然。

玉霞氣衝衝地說:“你不是小馬?”小夥說是。玉霞更來了氣,說:“你不是叫馬成功?”

小夥奇怪地說:“我是馬成功啊,你找我?”李玉霞把手裏沉甸甸的包往地上一丟,一屁股在門前坐下來,說:“我不找你找哪個?是哪個答應的,到龍船河去?中秋過了等冬月,冬月過了現在又到了臘月,你到底去還是不去?”

正說著,趴在一旁玩泥的一個小男份兒爬起來,吸溜著鼻涕,好奇地看著玉霞,卻去抓那小夥的手。小夥一把甩開了,喝道:“我手上有油!快去叫你媽給你把瞼擦擦,糊得哪還有個人樣?”屋頭,白色的排風扇一直在呼呼地轉動著,從那裏飄來一股股衝鼻的魚香,還有小蔥和薑絲的味道。一個梳馬尾辮的女子這時從門裏探出頭來,揚了揚手裏的鍋鏟朝小夥叫道:“吃飯了啊!”

小夥口裏應著,又匆忙滿臉無辜地對李玉霞說:“你是說,要我去哪條河?”

玉霞覺得頭開始發蒙,她看看小男訝兒,說:“這是你孩子?”又看看屋裏,說:“那是你老婆?”

小夥點頭,又點了點頭。

玉霞愣了片刻,開始輕輕地笑起來,小夥驚訝地看著她。玉霞越笑越響,笑得直不起腰,手捂著肚子,眼淚都笑出來了,還是止不住。小夥問她怎麼了?梳馬尾辮的女人也從屋裏走出來,問她。屋前屋後圍上來不少人,指手劃腳地看她,問七問八。李玉霞一句也沒聽清,她隻是想笑,笑著笑著身子有些發軟,溝那邊的歪樹變得正經起來,草卻歪了。一個女人在驚呼:“啊!她要倒了!”

就在這時,一雙手扶住了李玉霞的腰,硬硬的,格得人好疼,但卻有力,一下子讓她靠住了。她就在那一瞬間清醒過來,一回眸,卻見一蓬亂糟糟的頭發,原來是剛才蹲在門口的那位。

5

亂毛熬了一鍋魚湯,是早起從江裏打來的編魚,煮出雪白的湯汁,撒了一撮青蒜苗,一碗盛了熱騰騰地放在李玉霞麵前,說:“快喝吧。”

李玉霞兩眼發呆。李玉霞要倒下去,但被這個亂毛扶了起來,又被這個亂毛扶到這間小屋裏。她心裏就是這樣稱呼這個人的。她想走,雖然腿發軟站不起來,但她一分鍾也不想跟這個陌生的一頭亂發的男人在一起。

亂毛看她走了幾步,突然說:“你表舅我認得。”又說:“你的事我也曉得。”

李玉霞站住了。

魚湯的熱氣飄到她臉上,很香。亂毛說:“你坐下來,把這碗魚湯喝了,我再慢慢跟你說。”玉霞想,這不是什麼難事。她端起碗,一口氣就把湯喝了大半,鮮嫩的滑滑的,齒縫留香。她前後琢磨了一會兒,不知怎麼鼻子開始發酸。

“哎,你莫哭啊!”

亂毛慌裏慌張地說,“我跟你講,你表舅在我這裏打牌,談過你的事。你表舅後悔死了,你媽當時催他,他正忙著,沒工夫扯,小馬當時在跟前,他就順嘴說了一句,哪曉得你們屋裏頭當真呢?小馬是他現認的一個徒弟,後來一問人家早就有了家室,你表舅就根本沒敢往下說……”

李玉霞洶湧地哭開了。哭的動靜很大,又是抽噎又是揖鼻涕,連她自己也沒料到。

亂毛更慌了,手忙腳亂地扯出一條髒兮兮的毛巾,就要遞到玉霞手上,想著又似乎不妥,縮回去又到處翻,終於從箱子裏找到一條沒用過的紅條格毛巾,如釋重負地:“還行。”然後塞過來,李玉霞頭也不抬地接了,就在臉上使勁地擦,那毛巾也許在箱子裏放久了,有一股子木頭味。

“我表舅呢?”她淚眼婆婆地問。

亂毛忙說:“他上個月就走了,悄悄走的。他欠了小馬他們的工資,沒錢給,隻好偷著去了漢口。外麵也有差他錢的,要不回來。小馬他們幾個拿不到錢回不了重慶,就把你表舅的鎖撬了,住在他屋裏等他。”

“你呢?”玉霞問:“也是找他討錢的嗎?”

亂毛搖頭說:“他不欠我的,我是找小馬討錢的。小馬一年四季吃我的魚,賒了大半年的賬,快過年了,我得把賬做團圓。前天就想討,前天沒得空,昨天也想討,昨天也沒得空,今天下午才走到他門前,剛蹲下來還沒開口,你就來了。”

李玉霞擦亮眼四下裏看看,一張窄巴巴的小床,一個單灶,漱口杯子裏隻插了一把牙刷。亂毛隨著她的目光看了一圈,問:“你要找什麼?”李玉霞聳了聳鼻子,說:“你這屋裏好大一股魚腥味。”

亂毛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一笑顯出了年齡,估摸著比玉霞大不了多少。亂毛說:“那是,我一個打魚的,能不腥?又沒人手幫忙洗涮。”李玉霞就問他打的魚賣給誰?亂毛說有魚販子等在江岸上,一起網就都收去了,狗日的宰人,他們拿大頭,打魚的隻得小頭。說著說著又扯到自己老家,川江邊上打魚之家,春夏秋冬都在船上,隨著魚群順江而下,哪裏魚肥就去往哪裏,可一年到頭也掙不來幾個錢……

李玉霞突然打斷他的話,說:“我來幫你賣魚。”

亂毛怔住了。李玉霞又說:“你沒人手洗捌,我來幫你洗,你一年上頭辛苦打的魚,錢都被魚販子賺走了,我來幫你賣……你聽懂了嗎?”那時李玉霞臉色桃紅桃紅的,看得亂毛直是發呆。李玉霞問了幾遍:“你聽懂了沒有?”

亂毛答非所問:“其實我像是早就認得你……”他回過神來說:“不過,冬天容易裂手。買魚的都喜歡讓人把魚外理好,一雙手天天都得泡在水裏,特別是冬天,凍得長瘡不說,真的還裂口子,一挨冷水疼得鑽心……”

李玉霞結果是沒想到地嫁給了亂毛。黃桂菊有一次進城去打貨,在縣城最大的那家菜市場裏,聽見玉霞僚亮的嗓子,喊川江的魚幾多錢一斤。但看那臉上,居然化了淡妝,明眸皓齒地紮一根橡皮圍裙,將一雙紅通通的小手伸到亂毛跟前,果然裂了一道小口,亂毛在一旁樂嗬嗬地打下手,聽著玉霞的嗬斥,兩口子滋潤得就跟那魚和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