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他是我們村的致富先進,從沒犯過事。你們不該這樣對待他嘛。有什麼事,我敢擔保嘛。”村治保主任的口氣同樣充滿氣憤。

“好吧,先把銬給鬆了。不過人不能放。得等弄清楚了再說。”一名法官給銬了三天三夜的史英俊解開了雙手。然而沒過幾個時辰,又有人將他送上警車,押到了離縣城幾裏之外的一個拘留所。從未嚐過鐵窗滋味的史英俊,此刻已把自己蒙受的恥辱丟在腦後,他雙手抓住鐵窗,心裏惦記著家中那一窯果子,這可是他一家人的命根子喲!

“放我出去!你們放我出去——!”從打娘肚裏了出來這40多年裏,人稱鐵漢子的史英俊第一次在鐵窗內默默地流下了淚。讓他更沒有想到的是,此時此刻,他的家裏,他的那窯果子,正在經曆比他更慘的命運——

有必要先在這兒交待一下為什麼當時夏縣的某些執法機關的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此膽大妄為地在光天化日之下任意欺壓百姓。應該說這是梁雨潤一到夏縣便碰到那麼多大案要案的關鍵所在。問題顯然出在這兒的執法機關長期以來聽任和縱容那些以權謀私者橫行霸道所致,而擔任執法部門的領導者如果不是整個犯罪過程的合夥人便是與犯罪分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或者本身就是某種利益的直接受益者,再加上法律程序上的管理混亂等因素導致夏縣在相長的時間內司法偏離為人民根本利益服務的原則方向。看看在史英俊蘋果案”的整個過程中起著主要作用的李將和楊海東兩名公安司法人員的所作所為,便可一步證明我們的分析推斷。

先說第一天上史英俊家搶了一車蘋果的李將。當他從好友車某那兒得到“好處”後,便借著自己是公安局的人到史英俊家搶得第一車蘋果,但他仍不甘心。回到城裏,他召集同夥到自己家裏密謀要讓“史英俊啞巴吃黃連”的計劃:令那姓衛的騙子再和姓車的重簽一份合同,並於當日找到縣公證處熟人任某,讓其出具了一份對那個假合同的公證書,而且明確這份實際上是違法的公證書“具有強製執行效力”。而對這樣的所謂“公證書”,該公證處主任李某竟大筆一揮,就以公文的名義,交給了李將。

李將有了這份“公證書”便回頭找到法院某領導,原先曾出麵幫助維護過史英俊家那窯蘋果的法院法警隊負責人後來悄悄對史英俊說他再“無能為力”了,原因就在此處。李將為了“合法”地把史英俊家的6萬斤蘋果從土窯裏拿走的目的,又通過精心策劃,找出了一個可以將史英俊“逮”起來的“理由”:史英俊不是貸了信用社的錢嗎?好,那就讓他馬上還!還不出就拘留他。在一切“計劃”安排妥當後,李將找到法院政工科,亮出了包括那份強製執行”的假公證書等材料,法院政工科的人一看“手續齊全”,便出具了一份以“拒不還貸”為由將史英俊“逮”起來的拘留執行書。

李將抖著兩份執行書,得意忘形地對同夥說:“在夏縣這塊地盤上,還沒有我李將辦不成的事。那個姓史的他太不自量力了。幾車爛果子他都不願脫手。好,現在看我李爺怎麼治他!”

這就有了後來史英俊被拘留到離縣城幾十裏外的地方。他在被拘留的第二天,即2月8上午約9點半左右,李將和楊東海叫上兩名全副武裝的武警戰士,挎著衝鋒槍,開著兩輛大卡車,導演了一場慘無人道的“鬼子進村”般的驚天醜劇。

據當地村民和史英俊妻子史龍麥描述:那天楊東海和李將可是大出了風頭——其實在楊東海和李將眼裏,這樣的陣勢是“小菜一碟”,他們到哪兒不是警車開道,武警壓陣!可史英俊所在村的老鄉們都是安分守己的普通庶民百姓,誰也沒有想過或者見過自己的政府執法機關竟然會用如此的陣勢衝著史英俊這樣靠雙手致富的“大戶”而來:

“讓開讓開,誰擋道我就銬誰!快讓開!”身著公安製服的李將半個身子坐在車內,半個身子探出車門,手裏高高地舉著亮錚錚的鐵銬,直著脖子,朝站在道路兩邊的村民威脅著。

警車到了史英俊家的土窯前,楊東海拿出一副執法者神氣勁兒,對守護在土窯前的史英俊妻子史龍麥宣讀了那份所謂的“強製執行書”,然後命令道:“把果庫的鑰匙交出來!”

“這果庫是我家的,憑什麼要把鑰匙交給你們?”史妻反問。

“你找死啊?我今天既然來了,就是要騰空你家這個窯洞的。少囉嗦,快把鑰匙交出來!”

“我幹嘛要把自己家的鑰匙給你們?再說鑰匙也不在我的手上。”史妻說。

“在哪兒?”

“在我家掌櫃那兒。”史妻說的是在她家男人手上。

“胡說,你家男人史英俊我問過,他說鑰匙在你手裏。快拿出來!”楊東海使了個套。

史英俊老婆也不傻,就是不給。“我沒有鑰匙。有也不給你們。憑什麼給你們?”

李將已經從村上叫了不少前來幫他們的群眾。而楊東海覺得自己堂堂一個法院執行庭長,竟然在那麼多人麵前不能製服一個鄉下婆姨,便從身邊的武警手中搶過衝鋒槍,對著史妻老羞成怒地吼道:“你到底交不交鑰匙?再不交我就用槍打死你!”

史妻嚎哭起來,用身子頂著楊東海的槍口,作著最後的選擇:“你開槍吧!打呀!打死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吧!打呀……”

楊東海先是一愣,繼而更加變本加厲地揮動手中的槍托,猛地朝史妻的頭上擊去。

“啊——”史妻一聲尖叫後,應聲倒下。那額上鮮血直淌……

“媽!媽——!”站在一旁的史英俊的大兒子史紅科再也無法忍受這等慘狀,一頭衝楊東海撞去。  失去人性的楊東海一麵用槍口對著史紅科,一麵向李將等人高喊。

這時,早已看不下去的村民們見此情景,群起相助,他們擋著李將等人,拉起史紅科逃到了村裏。

“沒有鑰匙怕什麼?給我把門砸了!砸!”楊東海走到史英俊家的土窯口,親自動手砸起了那道鐵門,然後讓兩名武警在窯洞門口持著槍左右把守在那兒。

李將便指揮雇來的村民們進窯搬果子。可轉頭一看,發現人都跑了。

“媽的,這是怎麼回事?”李將氣急敗壞道。

“我們不幹了,你們這是搶東西!喪天良的事我們不幹——!”那些離他們而去的村民回頭衝他高喊。

“笨蛋!到外村去雇人!”楊東海出主意道。

就這樣,在楊東海和李將一手指揮下,經過長達3個多小時的武裝搶奪,史英俊家果庫裏的全部果子被洗劫一空。

11日晚,被非法拘留了7天7夜的史英俊終於回到了家。他落腳村頭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窯洞想看看自己的果子還在不在,這是他史英俊的命根子,也是他全家的命根子。

可是當他走到土窯前,雙腿再也挪動不了一下:那扇他花了600多元錢裝製的防盜門,已扭曲不堪的掉落在一邊,六七十米長的窯洞內空蕩蕩一眼可見底,隻有幾個殘留的塑料袋在地麵上懶洋洋地飄拂著……

“老天爺呀——!這是什麼世道?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了呀?”蒙恥多日的史英俊再也無法克製心頭的悲憤,忍不住老淚縱橫地對天長嚎。

“娃兒他媽?你怎麼啦?是我呀,我回來啦!你怎麼傷成這個樣?啊,你說話呀!”回到家,史英俊更覺得天旋地轉。妻子滿頭綁著白紗布,躺在那兒兩眼癡呆呆地看著他就是不說話,連這個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伴都認不出了。

“爸,爸爸,這是怎麼回事呀?你倒給我們說明白……”孩子們見了遍體鱗傷的父親,一齊撲到他身邊,哭訴著,追問著。

史英俊雙手將孩子們攬到懷裏,悲忿交加地發誓道:“我要告他們!就是告一輩子也要告!”

於是,後來便有了他的那卷讓多少人看了忍不住淒然落淚的狀子——一封洋洋萬言的“我靠政策辛勞致富何罪之有”的激揚文字。

幾年後,當我來到夏縣重新從紀委的檔案室找出這份滴滿血淚的狀紙時,讀著仍難以抑製心頭的悲憤。更使我感到觸目驚心的是,像李將、楊東海這樣已經完全變成欺壓人民群眾黑勢力的人,竟然在史英俊長達3年多的上訪中,地、省各級領導劃了無數圈圈,指示“一定要嚴懲不貸”的一次次查處中,依然能夠依仗“關係網”和以惡壓善的手段,使自己平安無事。不僅如此,還因為每一次查處都是這樣的結果,李將、楊東海等人事後絲毫沒有收斂,相反更變本加厲地向那些主持正義的縣人大、縣紀委的查案人員發難。在梁雨潤接手處理此案之前,縣人大、縣政法委等單位也曾兩次專門召開縣公、檢、法三長聯席會議,要求“專題研究,限時查處”,然而由於李將、楊東海等黑勢力的猖獗極甚,查來查去,最後還是沒了下文。縣上的人都知道“史英俊蘋果案”是個“馬蜂窩”,誰碰誰就會撞一身黴灰。

史英俊是一介平民百姓,他的本領便是靠雙手勤勞致富,養活全家老小,麵對這樣的惡勢力,他所能做的便是一次次明知沒有結果的上訪和告狀。從1996年初到1998年梁雨潤出任夏縣委書記後接手他的案子,近3年時間裏,他數不清跑了多少次運城地委和山西省委,光打印的申訴和告狀材料就花費數千元。為了打贏這場官司,找回一個依靠黨的致富政策富起來的農民的尊嚴,他不惜賣掉了家中的吉普車、四輪車和摩托車。妻子的神經病他顧不上幫助治療,女兒因為沒錢交學費而失學,大兒子送不起彩禮娶不到媳婦,麵對出事前與出事後差別如天上地下的兩重家境,史英俊無時不是以淚洗麵。特別是上訪和告狀的經曆,幾度使這位年過半百的農民有過一死了事的念頭。然而每當他堅持不下去想要一了百了的時候,他總是告訴自己,要相信自己是在聽鄧小平的話、是江澤民總書記為核心的黨中央教導下靠勤勞致富的農民,不該受到如此不公,終有一天籠罩在自己頭頂的烏雲會消散。就是懷著這樣的信念,他才一步又一步地走下去。

人禍使這個原本遠近聞名的致富大戶瀕臨家破人亡之境,信念又使這位莊稼漢日日夜夜在期待黨的陽光與溫暖重新照耀到他的身上。所以,1998年10月8日這一天,史英俊聽村裏人說如今縣裏新來了一位能夠為百姓撐腰的梁書記,便顧不上吃午飯,跌跌撞撞地趕到縣城,找到了縣紀委,找到了梁雨潤。

“簡直是一幫土匪!哪還有點人民的公務員和我們共產黨的執法者的形象!”梁雨潤聽完史英俊的訴述,拍案大怒。

這位同是農民出身的年輕的共產黨幹部,對農民具有特殊的感情。在運城采訪結束時,我特意提出希望追追他的“根”。梁雨潤當時很快答應了。那天是星期天,他正在上大學的女兒也在家,還有在當地學校當老師的梁雨潤夫人,我們一行幾人來到離運城市七八十公裏之外的梁雨潤的家鄉芮城去參觀。

恕我過去對祖國的“母親河”——黃河了解太少,或者真心地說我這個從小在長江邊長大的人因為十幾年來一直聽媒體在說每年“母親河”時不時要斷流的消息,以致怎麼也提不起對黃河的那種特殊感情。因為我的家就在長江岸邊,從小看到的長江寬達十幾裏路的滔滔江麵,望不到對岸。曆史上的文人墨客為黃河寫了那麼多壯美的詩詞歌賦,並將這麼一條常常斷流的、在我看來與長江相比隻能是條小河溝的河譽為“母親河”,我心底不服——為我的母親河長江而不服。  但從運城出發越過巍峨的中條山,來到梁雨潤的出生地,我才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黃河,從此也對黃河有了真正意義上的認識。

梁雨潤與我同歲,隻比我大幾個月。但我不曾想到我的這位同齡人與我童年環境卻有著天壤之別。我出生在長江邊的一座曆史名城,雖然城市不大,但卻在三千年前就有了漂亮的城郭,孔夫子時代,我的出生地就有了“江南第一才子”言子先生,此人也是孔子惟一的江南弟子。我還知道在兩千多年前我們那兒就是吳國都城了,從此姑蘇名揚天下。我還知道就是我那個在長江邊的祖籍宅居,在兩百年前被“長毛”——太平天國的義士們燒過,之後還曾被軍閥土匪和日本侵略者燒過。但三次大火之後我們的何氏宅居從未斷過炊煙,相反越燒越興旺。我從小看到的是“晨聽茶館聲,夜聞江水拍”的江南之景。我企圖追索過祖先的足跡,但後來發現他們都太皇族化和洋化了——有在唐明兩朝為皇親國戚的,有上世紀初就在美利堅和日本國當了議員、教授的……這就是我小時候所聽到和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