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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李學黨和李引蘭從這一天開始,幾乎天天往鎮上縣上跑。兩人在這一段時間裏的經曆可以獨立地寫成一本書。李引蘭40多歲,一副當年郭鳳蓮式的“鐵姑娘”形象,她是村組裏的“婦女隊長”——雖然現在這個職務在新型的農村基層組織裏已經沒有了專門“編製”,但李引蘭在本村的姐妹們中依然享有這樣的威望。在我采訪她的時候,這位“鐵姑娘”竟然聲淚俱下地說她活了幾十年什麼苦都吃過,但從來沒有吃過跑“衙門”之苦——

“那會兒村裏人像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著能早點開工打井,莊稼地裏大夥兒種的葡萄嬌氣,最怕沒水兒,我們黃土高原的土質幹燥,老天爺又連眼淚樣的水滴都不落下,村民們急得火燒眉毛,白天黑夜想的就是給苗兒澆水,可是打井的事又僵在那兒,那正像要大夥命似的。碰上這樣的大事,大夥兒就找到李學黨隊長,合計著咋來解決這件難事。我們村民受毛主席教育多少年了,不是不明理上麵的法規政策,可現在事情變化了,許家兄弟他們有錢打了井,然後霸著一方天地,你要用水人家說多少價就是多少價,你沒法子兒。

本來大夥心裏就有氣,說這跟解放前的地主有啥區別?現在叫啥市場經濟,人家先投入了,就先得益,咱沒啥說的。可我們也得吃飯呀!沒水咱這兒的黃土咋整出苗苗兒?人家用《水法》來擋我們打井,咱沒法,就隻能找上級來說話。你可不知道,現在找人辦事難啊,難得真像我們女人生孩子似的。你別笑,真的。那些天裏,我對李隊長說,你就別再拉著我往縣上跑了,我寧可忍受生個娃的苦痛,也不願吃這找衙門的苦。為了打不打井的事,村上的人已經逼到沒路可走的地步,咱們村民們傳統呀,總覺得政府辦事可靠,能解決下麵的事。政府也是我們農民們的依靠呀!不靠政府我們還能靠誰?這麼著,我和李隊長受大夥兒之托,就往鎮上縣上跑,開始往鎮上跑,後來覺得鎮政府解決不了我們的事,便往縣城跑。

你知道現在農民的日子本來就不好過,大夥兒給我們湊錢上城裏找領導說事,不易啊!我們跟李隊長又舍不得花大夥兒的血汗錢,就盡量省著錢不花。咱農家人,在家說啥也餓不死人,實在不行上地裏挖一把草也能對付一陣。可在城裏不行。弄口水你都得花錢,一瓶礦泉水就得兩三塊。有一次我拿著空礦泉水瓶,看到一個戶外水龍頭,便上前灌了一瓶,你不知道人家說啥,說我咋連乞丐都不如,人家是來討飯的,說我咋連水都要討呀,而且不知打個招呼?我當時被說得真想掘個洞鑽鑽。人家可沒說錯呀!到了晚上我們就更難了,再便宜的旅店也要一二十塊錢,我們住不起。就找那些旮旯角落縮一夜。李隊長李大哥人家是漢子,又是黨員,覺悟高,怕人家夜裏巡邏的派出所幹警找麻煩,整宿整宿地不敢合眼,又離我八丈遠的,我知道他心裏在想啥,他是怕那些夜巡的警察把我們當不幹正經事的一男一女給抓了。

他這麼著做,我不是更不好獨自呼呼睡嘛!這深更半夜的在街頭巷尾像夜遊神似的,讓別人看著可疑,我們自個兒也覺得咋整都別扭。可沒有辦法,我和李隊長知道家裏的村民們都急到要跟人家拚命的份上了,還有啥苦啥罪受不了?不瞞你作家同誌,我和李隊長兩人在縣上跑了30多天,你猜我們連車費和吃飯等費用共花了多少錢?153塊!而且我一筆筆還都有賬的呢!你想想我跟李隊長在那些天裏是過的啥日子!咱是莊稼人出身,吃苦受累扛得住,可想不通現今找當官的辦事為啥這麼難。

在那些天裏,我跟李隊長天天往縣裏的幾個部門跑,我不知道那些當官的和吃著皇糧的幹部為啥對我們農民的事那麼不上心。有一次我們聽說一位領導在辦公室,就專門去堵在他的門口。那天是星期四,我們在他的辦公室剛露麵還沒說話,人家就先把我們嘴邊的話堵了回來,說他有會要開,得馬上走。我們說我們有急事,用不了幾分鍾請領導聽一聽情況。人家領導就開始不耐煩了,揮揮手,說等下午再說。我們隻好等下午。可到下午上班時,這位領導倒是回來了,但他已經連話都說不清了,而且是被幾位助手扶著進屋的。我們以為領導出什麼事了。湊近一看,原來他喝醉了。

沒法,我們就呆在門口等他酒醒。這領導中午也不知喝了多少酒,一覺醒來時已經到了下班時間。見他搖晃著從辦公室走到廁所,我和李隊長像鬆了口氣似的以為他該有時間聽聽說我們的事了吧。哪知這領導真是架子大,李隊長隻開口說了句‘我們村……’三個字,他就連連擺手說我的頭還糊塗著呢,你們村的事找你們村幹部去管。我指指李隊長說他就是村裏幹部,可李隊長解決不了那件事。這領導一聽就提高了嗓門,一臉怒氣地衝我說:你們自己村上的事村幹部管不了,找我們有啥用?回去回去吧,沒看已經到下班時間?說著他就收拾桌上的皮包,站起身趕著我們出他辦公室。我和李隊長再想堵住他聽聽我們想說的話,這時一位秘書模樣的人過來,拉拉那領導的衣袖,輕聲說著啥晚上已經在某某賓館安排好了一類的話。那領導聽後立即點點頭,夾著皮包連頭都不回就鑽進了汽車。我和李隊長猜想人家真是又去哪個賓館吃香喝辣的了。

可人家是領導呀,吃香喝辣的也算是工作不是?我和李隊長尋思著你領導晚上吃香喝辣的咱不好擋,但你第二天總該還要上班吧?頭天你有應酬,後一天也總該上班辦公了吧?這麼著我就又和李隊長露宿了一夜街頭,等著天明見那領導。不怕你笑話,我活這麼大一向能吃能睡,白天幹再多活,晚上也能呼呼大睡。可沒有想到為了村上打井的事,我居然在城裏求見領導的那幾個夜裏困得眼皮打架也睡不著覺。想想村裏的人都在等著我和李隊長來縣上找領導解決問題的那焦急勁兒,我的心就像在火裏烤一樣。因為等著第二天要見那領導,我和李隊長就在人家的機關大門口的一個牆角下縮縮身子又露宿一夜。我和李隊長誰也睡不著,他在旁不停歎氣,我就抬頭數天上的星星,那夜真長啊!長得我都覺得一夜就能把我的頭發等白了。我盯著天上的星星數啊數,後來覺得渾身發冷,也不知什麼時候覺得一縷晨光照在臉上。我打了一個冷顫,醒了,看看大街上還是沒有一個人,卻發現有一縷銀白色的絲兒擋在我臉上,我用手一扯,絲兒斷了。我定神一看:啊呀大叫了一聲!把旁邊的李隊長嚇了一跳,他忙問我啥事?我拿著手中的銀色絲絲兒朝他傷心地大哭起來,說隊長你看我的頭發咋一夜就白了呀?

李隊長也愣了,說是啊,以前沒見你小蘭頭上有那麼多白發呀!看我越哭越傷心,李隊長就逗我,說我還是隊長,等隊上的井打成後,就衝著你小蘭這次上縣城跑出的每一根白頭發,給你家多灌一小時的水咋樣?我聽了他的話,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後來我們總算等到那領導上班的時間。我就是不明白為啥急出人命的事,一到了上麵,一到了那些大官那兒就啥也不是了,還不如人家吃飯喝酒重要?我和李隊長想,頭天你領導應酬了一天,喝得酩酊大醉,也算可以理解,現在不都這樣嘛!可第二天你總該像模像樣辦些公做點事吧?人家偏不!一見到我和李隊長,就嚷嚷起來,說你們怎麼賴著不走啊?說你們就是有急事也得按程序辦啊!我就問啥叫程序呀?那領導便斜了我一眼,說連程序都不懂你們就瞎嚷嚷要我辦事辦事?咋辦?全縣幾十萬人都像你們這麼著找我,我給誰辦?又不給誰辦?李隊長就趕緊過來賠不是,說我們是按程序來見您領導的,來找您領導也是你們辦公室的秘書指點的。那領導一聽就更火了,說啥指點的,明明是你們兩個死纏著秘書非要見我不可!而且擅自闖入我的辦公室,要都像你們倆,我還怎麼個工作?

他這麼一說,我和李隊長當時還真的像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大事似的,一個勁地向人家賠不是。等我們反應過來該向那領導‘彙報彙報’村裏的情況時,卻發現人家領導不知跑哪兒去了。再問隔壁的人,都說不知道。當我和李隊長急得團團轉時,有個模樣蠻像好心人的過來勸我們說,今天是星期五了,估計你們不會再見得到領導了,要不你們星期一再來。我一聽就拍腿大哭起來,心想轉來轉去還要等幾天,這不天都要塌下來了嗎?我越想越覺得心裏好冤枉啊,越想心裏越覺委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氣的是我這麼委屈,人家那些幹部們卻在一旁竊竊私語說這個女人一定是神經病。你說說,我們當農民的在人家眼裏咋就這麼不值錢嘛?啊?我看看那些機關的大門上都寫著‘為人民服務’的標語,可咋真輪到他們該為人民服務時,咋就這麼個德行呀?我想不通……”

李引蘭抹著淚水,兩眼直盯著我,希望獲得答案。

我無法避開她的目光。但我隻能向這位農民搖頭。因為我知道這是個看起來並不複雜但實際上極其複雜的現實痼疾。

這時李學黨接過了話茬。

“有一點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過去我們黨的一些好作風到了今年就不被一些黨員幹部尤其是那些本該為人民辦事的人所看重呢?我今年快50的人了,黨齡也不算短了,在村上算是老黨員了。我是村民組長,全國最小最底層的官兒了吧?當然在官場上誰也不會把我們當成事,可在村裏不一樣,村民們啥事都會讓我出麵,啥兒女老人們的婚喪嫁娶,夫妻之間的吵架拌嘴,鄰裏間的糾紛爭執,沒有不找我們來出主意想辦法的。這幾年大夥兒看到別的地方致富了,自己還在啃饃饃,心裏著急啊!

你說我們這些村幹部能不火燒眉毛嗎?這兩年村民們學著鄰村種植葡萄,主意也是我和其他幾個村幹部出的,全村人家家戶戶都拿出了壓箱子底的本錢,有幾戶還把孩子上學的學費都湊在了買葡萄苗上,孩子隻好輟學在家呆著。大夥為了啥?還不是為了能有口有滋味的飯吃嘛!可好,葡萄苗種上了,卻沒有水。沒有水的葡萄園就像放在石板上的魚兒一樣。這能不讓大夥急得要拚命嘛!許氏兄弟人家在前幾年用打工掙來的錢打了口商品井,說實在的人家也不易,幾十萬元投進去了自然希望能收回本錢有賺頭嘛。可問題是村上多數人家連葡萄苗也是借來的錢,你水井澆灌費那麼貴,誰吃得消?所以大夥湊錢要重新打口井。農民哪懂多少法嘛!心想別人能在地裏打井,他是個人的,我們集體合起來反倒不能在同一塊地上打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