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的黃河邊,原野上仍然刮著陣陣寒風。可梁雨潤隻覺全身汗水淋淋。幾百位村民上千雙眼睛,此刻都在盯著他那時而移動,時而停下的身影。
梁雨潤太明白身後的那一雙雙眼睛裏此刻在流露和等待著什麼。突然,他折過身來,又大步回到談判桌前。
“如果把你們新選的井位挪到村東,我們也來個‘東水西調’如何?”他向第五第六村民組的代表們發問。
這是一個全新的想法。村民代表們立即議論開了:可以倒是可以,但那得多花好十幾萬元吧?再說,多花那麼多錢假如打不出了水咋辦?是啊,村民現在湊的錢都快連老婆都要賣出去了,再集資怕是沒招了。
梁雨潤一聽這些話,臉色頓時變了:是啊,村民們哪兒弄這麼多錢來?真的將井位移動東邊打不出水咋辦?那時候村民們手中的鐵鏟和木棍可能不再是衝著許氏兄弟了,而是衝我梁雨潤的頭上來了!
是啊,這可怎麼辦?村民代表們將所有的目光聚集到了梁雨潤身上,會議室門口此時也早已擠滿了一雙雙企盼的目光,他們同樣集中到了他身上。
梁雨潤感到渾身發熱。突然,村民們見他又一次做了個習慣動作——將大手往桌子上一拍:“這‘東水西調’所需要的錢,我負責解決!”
“真的?”
“我梁雨潤說話什麼時候放過空炮?”梁雨潤的臉又緋紅起來,兩眼瞪得溜圓。
“太好了!太好了!這下總算找到解決的辦法了!”
村民們一齊歡呼起來。當大夥兒將這一拯救幾百村民的喜訊奔走相告時,誰也沒有注意他們的梁雨潤書記則一頭靠在椅子上久久沒能動彈一下。
天不等人,時不等苗。村民們有了梁雨潤的話,當下就開始移動井位,重新在村東的一片寬闊的地域上尋找井位。
“就這兒吧,看這裏的風水還不錯,能打出水來!”
“不行,我們不能隨便定井位,萬一打不出水誰負責任?”
“新井位讓梁書記定最好。”
村民們已經吃盡了打不出水的苦,過去為打井,村上不知白白甩了多少冤枉錢!那每一口枯井,讓多少村民流幹了淚水,掏盡了甘苦!而今日此井又意義非同一般,毫不誇張地說,它真是緊連著全村上下幾百人的命根根兒。道理非常簡單,再打不出水,錢又沒了。回頭再跟許家兄弟爭執,隻有以命換水一條路可走!大夥能不提著膽兒議事?
村民們便又一聲高一聲低“梁書記、梁書記”地將他拉到了他們認為可能有水的新井址,讓他定奪這係著全村人命運的一鐵鏟。
梁雨潤緩緩地接過一位村民遞來的鐵鏟,手中微微發顫——雖然這一動作誰都沒有看出,但他自己能感覺得到。 他明白隻要自己的鐵鏟下土,就意味著自己的命運(包括政治的)會如此不經意地全都押在了師村這塊土地上……眼前一片寬闊的田野,初春的微風吹拂著地麵上那些枯黃的小草在萌發著嫩芽,梁雨潤輕輕地蹲下身子,他仿佛感覺那些露綠的嫩芽在向他微笑。瞬間,他站起身,舉起鐵鏟,用力地在地上一夯,說:“就這兒!”
“好——立即開工!”李學黨隊長大手一揮,眾村民馬上甩開膀子幹開了,他們又說又笑,師村上空頓時洋溢起一團團歡快和希望的景象。
“梁書記,您吃口飯吧!”這時,一位村民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那上麵疊著兩個荷包蛋。 “喲,可不,都下午四點了!光忙著讓梁書記為咱操心,連飯都沒讓梁書記吃一口!”李學黨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梁雨潤歉意地笑笑,非拉著他往自己的家裏走。
此時已近夜間10點,師村東頭的田野上正挑燈夜戰,操勞了整十幾個小時的梁雨潤這才感到肚子在咕咕叫著。但他怎麼也吃不下,碗中的飯沒撥拉幾口,便放了下來,然後對李隊長說:“明天不是正好星期六嘛?你一早到縣城來找我,五點鍾吧,盡量早些。”
“咋這麼早?啥急事?”李隊長有些不明白。
“錢!跟我一起去要打井的錢呀!”這回梁雨潤的口氣裏聽出了急躁。
李隊長和身旁的一群村民聽後,眼裏頓時湧出了淚珠兒。
梁雨潤是紀委書記,不掌任何財權。紀委又是個黨組織機關,除了日常開支沒有其它經費。再說夏縣是個貧困縣,即使是縣財政局長的口袋裏也是常常空蕩蕩的連教師的工資都往往要拖幾個月才能發下去。到哪兒給師村弄十幾萬元錢呀?梁雨潤清楚是自己把師村的難題攬到了自己頭上,可回過神再想想自己向全體師村村民們許下的承諾,攪得他梁雨潤自個兒一夜沒合眼。能不急嘛!村民們已經在新址上開工打井了,每一天就得靠幾百上千元錢支撐著才能往下一米一米地鑽進。假如停停打打,費用就更大了。可錢從哪兒來呢?
真是愁壞了這位紀委書記。自己的紀委工作不能耽擱,師村打井的經費也不能再延誤了。無奈,梁雨潤隻好用周未時間,帶著師村李學黨隊長外出找熟人乞求。而這回從來就討厭看著別人提著煙酒串門送禮的紀委書記,也不得不同樣提著煙酒等禮物,像孫子似的在那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領導麵前、財神爺麵前笑臉“獻媚”起來。
李學黨是跟梁雨潤一起出去要錢的,他向我介紹起當時梁雨潤為了他們村打井的那十幾萬元錢到處求人的情景:“你想,給我們村上要的錢都是隻給不還的,誰能白白送你?梁書記在我們農民眼裏也算是個不小的領導了,可沒法子,為了能要到錢,他也隻好在那些管錢財的人麵前低三下四的。
我們兩人到省城太原求人期間,為了給村上省點費用,他和我一起住幾塊錢的地下室招待所,連館子他都不肯進。而一進那些機關大樓,他又不得不裝出很體麵的樣子。但我們是來向人家討錢的,隻好遷就著人家的時間,看著人家的臉色行事。有時梁書記和我在別人的辦公樓一等就是幾個小時,看到那光景我心裏真過意不去,幾次說梁書記,咱們回去吧,你心盡了,錢要不到我向村民們說明白。可他梁書記說啥也不幹,說農民現在日子不好過,剛剛有點希望種上了葡萄,我們怎麼能看著他們地裏的葡萄苗兒幹死呢?正是梁書記對咱農民的一片誠意感動了上帝,所以他前前後後總共為我們村籌資了整整16萬元,滿足了打井的所需。預期的錢是要到了,但梁書記的心並沒有放下,因為假如錢都花出去了,井裏不出水不就等於竹籃子提水嘛!我清清楚楚記得打井的那些日子裏,梁書記不管哪一天工作有多忙,不是順道到現場看一看進展情況,就是用手機給我打來電話詢問。
有一天刮起少見的沙塵暴,5米開外的人見不到影子。我正招呼著工地上的人躲一躲,梁書記卻出現在我們麵前,渾身上下像個土人似的。便說梁書記你咋這時候來了?他說他是怕刮這麼大的沙塵暴,工地上會出什麼事故,所以才從幾十裏外的地方趕來了。我們全村人無不為他的精神所感動。那段時間也真讓人提心吊膽的。以往我們不管打什麼樣的井,一般到一定的深度,怎麼著中間總會零零星星地見得到一點水,惟獨這口井從第一米一直打到300來米一星點兒水的影子都沒見著,你說誰不著急呀?村民們天天圍在井台邊瞅著,祈求著。你想,既然動工了,有沒有水,錢是一樣花的呀!梁書記其實比我更著急,一來他知道地裏的苗不等人,二來說實話他也知道如果這口井再打不出水來,他再向人磕頭要錢就更不容易了!所以梁書記和我們一樣,越到後來越著急,恨不得像孫悟空一樣縮了身子往井洞裏鑽下去看個究竟。也許是老天爺也被感動了,打到363米時終於出水了,而且是口旺井,每小時流量達50噸!
這下可把全村人樂壞了!出水那天,村裏的人都圍在了井口處,那情景真叫人熱淚盈眶。我們村上有位老人是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的老共產黨員,他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走出家門了,那天他從家裏走了出來,在井口前,他手捧一掬嘩嘩流著的清泉,笑咪咪地對我說:共產黨為人民服務的根本出發點還在!他還想活上幾十年。老前輩這樣的話已經多少年沒有說了,我當時心裏真的很激動,自然特別地感謝梁書記。後來村上的人一定要搞個新井灌溉儀式,說一為慶賀村上打井成功,二要謝謝梁書記。村民們紛紛自覺行動起來,大夥們像過節一樣歡天喜地,尤其是婦女們,她們已經有二三十年沒集體排過舞唱過歌了,這回她們在李引蘭帶領下,自編自演了好幾個節目,等待在慶祝儀式上專門獻給梁書記。可當我們一切準備就緒,向梁書記提出邀請時,他一聽就表示不同意這麼做。他說,眼下澆苗要緊,說啥就是不來出席我們的儀式。村民們不幹了,說你梁書記不來一天,我們就不開灌一天。最後逼得他沒法,隻好來了……”
關於後來的開灌儀式和村民們自編自演的節目,我在日後的采訪中看了當時師村請人拍下的錄像,也看了李引蘭她們的現場表演。正如我前麵所言,雖然村民們排演的儀式和節目,無法與電視上的節目相比,但我仍然認為它是我多少年來所看過的一場最動人的精彩節目了。
那是當代農民發自內心深處對我們黨和黨的幹部的一種最高的讚譽,它因此比任何明星們搔首弄姿的表演不知要強出多少倍!
梁雨潤在夏縣當紀委書記的近3年裏,從沒有接受過別人的恩惠,包括由他主持處理過的幾百起糾錯糾冤案件的那些受益者送的任何錢物。但師村鄉親們自編自演的節目,他接納了,並像我一樣珍藏著這盤錄像帶——這具有特殊意義的錄像帶,就放在他辦公室的書架上。他說這是他在夏縣留下的最美好的記憶。
我想也是。對一個共產黨人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羨慕和榮耀的財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