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放南山,是《書.武成》中描寫關中馬的文字:“王來自商,至於豐,乃堰武修文,歸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天下太平,馬不再征戰疆場,閑哉悠哉。相對於馬革裹屍、馬仰人翻般的殘酷,馬放南山是一幅太平盛景。
在古戰場,擁有一匹曉勇善戰的馬,是將軍的榮耀和勝利的資本。一旦馬壯人強,再加上運籌帷握,勝利便接踵而至。讀三國,方知關雲長憑借青龍刀、赤兔馬立下赫赫功績。關公敗走麥城,遭孫權毒手。他的赤兔馬被馬忠所獲。馬忠獻馬於孫權,孫權又賜予馬忠。誰想到那赤兔馬竟然“數日不食草料而死”。
人皆知狗對主人之忠誠,那會料到馬也如此看重情義。一匹赤兔馬,千古傳佳話。
成語大多以四字組合,但對於馬,卻有馬前卒、馬後炮之說。一前一後,馬顯赫其中。這兩個成語用於中國象棋的對弈中,彰顯著馬的榮耀。在人類遊戲的規則中,馬依然充當著衝鋒陷陣的角色。一馬當先,橫刀立馬,楚河漢界,人仰馬翻。古戰場千軍萬馬般的硝煙散盡,但現代人仍孜孜不倦地陶醉在你死我活的爭鬥中。是馬兒不甘沉淪,還是人類厭惡平庸——這樣的提問似乎無趣。
與生俱來的奔放,決定了馬的命運歸宿。從容赴死,血染疆場。它生命的意義如果不染上鮮血,那是何等的悲哀。慷慨就義前它忘不了仰天長嘯,那是它生命中最美麗、最壯觀的絕唱。當這樣的情景不再閃現時,草原上的馬於是狂嘯放蕩,風馳電掣。它在尋覓夢中的古戰場麼?我想。而在我可愛的關中,也曾有過一匹千裏馬,夢中負載我翻越秦嶺,眨眼間進入天府之國。
蜀,那是劉備屯兵養馬的勝地。我向往。
奮
魚在水中,自然風韻別致。
成語中的魚,暢享著歡樂、自由、飄逸。
一句沉魚落雁,讓多少風流男子蕩魂失魄。《莊子·齊物論》中的“毛始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正是莊子開了頭,此後便一發而不可收,後人紛紛效之。沉魚落雁,羞花閉月,香嬌玉嫩,多少好聽的比喻都用在了美女身上。我卻質疑魚之好色。魚沉於水底,原是本能所為,怎的就與美女有關?
水中魚與空中鳥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但古人偏偏在成語中把二者扯在一起。魚躍鴦飛,魚潰鳥散,魚沉雁杳,魚魚雅雅。雅,後人釋為鴉。在我看來,雅更符合魚之風韻,何必要通鴉?
魚說:我在水中遊,鳥在天上飛,各行其道,各有各的領地,憑什麼讓我為鳥作陪?關於我,一句魚水和諧足夠了。
魚水和諧,本是天然之配。可人類卻要把它想象成夫婦和諧。元.王子一《誤入桃源》中就用了這樣的句子。“今日也魚水和諧,燕鶯成對,琴瑟相調。”人類的想象力真是豐富,羅網天下動植物為其所用。魚常常不經意間遊進我的夢鄉。有時是一條,有時是一群。是在我童年生活過的洋河裏。我的生命中某種元素中肯定有魚的影子,否則我就不會迷戀一條河道,或者一處湖泊。關中現在是很難見到四季不斷流的河了,因此我渴望出差的機會,一次次把魂魄丟失在江南水鄉。在西湖的水中我見到過一條紅魚。那時我正孤獨地麵對它,疑心它是某個美女的化身。它眼珠走神,給我一種愁眉不展的印象。那印象很深刻,有一次夢中就和它久久地對視。它閃光的眼睛讓我想到珍珠,想到一句成語:魚目混珠。突然間那魚說話了:“你們漢朝有個魏伯陽,寫下魚目豈為珠的文字,讓我們受辱遭貶幾千年。別瞧我了,我不是珍珠。”說罷,那紅魚潛入水底,離開我惆悵、憐憫的目光。我在那水邊站立許久,直到同伴大呼小叫,以為我丟失了。
成語中的魚,無法融進我生命的體驗。它千巴巴地鑽進一本書中,如人類在戈壁灘那樣意誌恍惚、心神迷離。於是,我把書鎖進櫃子,約我的鄰居騎上自行車到洋河裏釣魚去了。
我的釣技極差,很少有魚上我的鉤。
也許,我和魚相守著一種默契、一個秘密。在燦爛的陽光下,或在漂泊的風中,我有時就丟下釣竿,閉目躺在水邊的草叢中,構思著一個與魚有關的夢。
人與葦草
在所有的植物中,我最喜歡的是蘆葦。之所以喜歡蘆葦,源於帕斯卡爾《思想錄》中的一句話:人是會思想的葦草。《思想錄》屬於那種超越時空的經典哲理散文,像一葉智慧的扁舟,引領人類駛向遠離浮華虛空的彼岸。正因為此,我在閱讀時感受到一種靈魂覺醒的驚喜。讀
《思想錄》,是一次走近大師的心靈之旅,把我從精神的噩夢中喚醒。
在帕斯卡爾看來,人是由兩種品性相反而又不可分離的元素即身體和靈魂組合而成的複合體。身體顯明了人存在的物質性,單從這方麵而言,人隻不過是一根葦草,同自然界的一切毫無異處,同樣的隻占據有限的空間與時間,同樣的渺小、脆弱,即使是極微不足道的威脅就可能讓他從一種存在變為另一種存在乃至非存在。但靈魂的非物質性卻使這株葦草又高居於自然之上,靈魂即是思想,是人之為人的根本標誌,人一旦沒有了思想,就淪為卑微之物:有生命卻不知道有生命。
帕斯卡爾說出了我雖有感悟但無法表達出的東西。“人隻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用不著整個宇宙都拿起武器來才能毀滅他,一口氣、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縱使宇宙毀滅了他,人卻仍然要比致他於死命的東西更高貴得多。因而,我們全部的尊嚴就在於思想……”帕斯卡爾用一串串精神的記錄證明,他是一根最有尊嚴的葦草。這個體弱多病的人,就像葦草在風中打擺,但在思想中,他有著哲學家的堅定。如果不去解讀、不去體會,誰也不會相信在他清瘦的麵孔和屏弱的外表下掩藏著的是怎樣深刻和矛盾的心靈。
好像,《聖經》中有類似的句子。“凡有血氣的,盡都如草。他的美容,都像野地的花。草必枯千,花必凋謝,因為耶和華的氣吹在其中,百姓誠然是草。”
這是開天辟地以來最接近帕斯卡爾那個比喻的文字。無疑,帕斯卡爾是讀過《聖經》的,但這絕對不會影響到他的偉大。因為,在“草”之前,他加入了“思想”這兩個字。
我驚異於帕斯卡爾“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這個比喻。我以為,在人類迄今為止的語言中,這是最精彩、最偉大的一個比喻。我常常歪著頭(這是我思考時的習慣),設想著帕斯卡爾說出這番話的表情。可是,三百多年的真空,太遙遠了,想象總是受到阻礙。但是,隻要思想,就會有收獲。幻覺裏,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蘆葦,它生長在臨水的河邊,莖稈中空,葉子翠綠,在風裏歌唱,並開出美麗的蘆花,帕斯卡爾在其中行走……
帕斯卡爾的蘆葦地。那是屬於他的精神家園,由他開墾、播種、耕耘,並最終收獲的蘆葦地。那是在世界的一個極為隱蔽的角落,永遠不會被別人發現;或者說,那是人們用肉眼無法觸及的蘆葦地。這樣就具備了安全感。他可以放心地、盡情地、赤裸地在其中想象,呐喊……
我覺得,我給帕斯卡爾設計了一個理想的外部環境。正是具有了這樣的環境,他才能收獲到不同凡響的碩果。
帕斯卡爾懷揣著一顆永不安分的心靈。這顆心靈引導他跨越了一個又一個的障礙,成就了一個又一個的目標。他的靈魂是高潔的,思想是放射的,追求是永無止境的。他不拘泥於一條道路而隨時調整自己、改變自己,不斷轉換興趣和方向,而他執著的個性和徹底的精神,又使他在自己關注的領域走得很深、很遠。
荒蕪中生長著葦草,它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東西,人就是那最脆弱的草蔓,在風中無力地擺動著、搖晃著,然而,人又是多麼偉大,因為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在上帝恩典的土壤裏,由於具備了思想,人類才會常青、美麗。
家鄉的澇河上遊生長著一片蘆葦。秋天的蘆葦一片蒼茫。灰白的蘆花開始到處飄蕩,翩翩若雪。躺在其中,握住一片蘆花時,自然,我想到了帕斯卡爾,那麼,那片片蘆花是從他的白發裏飄出的嗎?他說:“人顯然是為了思想而生的。”他是一個哲人,思想中沒有規範的體係和嚴謹的學說,他風格散漫,形式隨意,是個任思緒流淌而不作聚集和彙總的人,宛若一片自由的蘆花。他的毫無拘束的思想火花奔放不羈,直抵生命的最深層次。他關於生命思考的片段動感、跳躍、肆意、熱情,這種從心靈流溢出的思想碎片比那些經過人為加工過的更為真實和可靠。
躺累了,我便起身站在一個高處,對這片蘆葦進行俯視。視野裏的葦草,比起任何曠野的景致都要壯觀。成熟的蘆葦如滿頭華發的老人,脫去輕飄,歸於凝重,靜謐中有一種莊嚴和安詳。我想蘆葦如果有眼睛,也一定是充滿陽光般的睿智,那是超越了一切悲喜苦痛的曠達。
其實這裏是一片河灘,更多的是荒草、沙子、水麵,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在水麵貼著滑翔的鳥。它們也太過招搖了,翅膀扇動著,發出不可一世的鳴叫。它們其實是沒有思想的,正因為沒有思想,它才會如此肆無忌憚。任何一個思想家,都會在廣闊之處表現得沉默。那正是一種成熟。就像麵前的葦草,該張揚時便張揚,該安靜時就安靜,智慧地把握著生命的節奏。
水邊的蘆葦,一旦成熟,就自然地走向寧靜。葦草的生命是智慧的生命,讀懂了葦草就讀懂了一種徹悟靈透的人生。張揚和安靜,是需要用心去選擇的。葦草的境界,也就是人生的境界。
三隻美麗的蜘蛛
依照出場順序,三隻蜘蛛的名字分別為Q. W. E.
Q和E是雄蛛。Q生活在鄉村,E居住在城市。
W是雌蛛,是綻放在鄉間的一朵玫瑰。
三隻蛛都很美麗。美麗一詞生來並無性別之分,不知哪一位語言學家為了取悅女性或雌性,剝奪了男性或雄性擁有這個詞的權利。
兩隻雄蛛和一隻雌蛛之間會不會發生一些被人類忽視的故事?
先說Q。
Q從夢中醒來。黃昏的手臂己將土屋木窗上那抹亮光揮去。土屋的女主人點燃油燈,揭開木質的鍋蓋,為陸續回家的家庭成員準備晚餐。
Q剛從父母的網窩中超脫。父母讓Q獨自闖蕩天下,因為它該成家立業了。Q在遠離父母的這間土屋高高的牆角織了一麵網。這項工程耗去了它好多青春。經曆了這個過程,Q才感到生活並非它想象的那般輕鬆。
Q選中這間土屋的原因是屋後的那片竹林,古老的皺褶橫刻在每根竹子的軀幹上。Q想著這片竹林一定具備著深邃的思想以及哲理,隱藏著佛的意誌和精神,而許多自由的蜘蛛少女在其中纏綿著柔情,暢享著美好的聖歌。
蜘蛛的生存教科書上也印刷著佛法的章節。
Q仿若洞察到愛情的影子從竹林中掠穿。
Q是隻雄體,它焦灼的青春正渴盼著愛情。
Q很美麗。觸須細長,圓形的節肢黝黑而剛強,微翹的肛門性感十足,且凝聚著青春的力量,在分泌勃液時肛門的尖端左右擺動,富於一種節奏的美感。勤液在空氣中凝成細絲。那些細絲結成的網就成了Q的新居。
美麗的Q剛做了一個夢。夢幻中它的軀體變形膨脹,脫胎成鄉野間的一個美少年,英俊的麵容線條畢露。少年的背上生出一雙翅膀,牽引著它繞著竹林的四周飛翔。一個美少女從竹林中飛出。他們雙雙向藍空中的白雲飛去……
那美少女是一隻雌蛛變成的麼?
夢醒後Q長久地思考著一個問題。土屋的全家人在它的思考中用完晚餐,歡聲笑語沒有擾亂它的思緒。丕久油燈熄滅,主人的兒女們開始喃喃夢吃。男女主人開始進入性愛的過程,並且在高潮時一度讓Q中止了思考。人類的性愛原來如此美妙,怪不得它在夢中幻化成人類的一員。
Q在那一刻的高潮中有些害羞,也有點嫉妒,同時還相隨著一種怨恨。它為男女主人在它的注視下肆無忌憚的行為而羞恥,對人類公然蔑視蛛類的存在而鳴不平。它在目睹男女主人快感的同時吞噬著無奈。
Q思考的問題與人類有關。夢中我為什麼變成人,而不是豬牛羊雞狗?不是嶂螂蜜蜂蚊子蒼蠅螞蟻?人類比其它動物或昆蟲偉大嗎?既然如此,人類為什麼要歎息、苦惱、仇恨甚至自相毆鬥?童年和少年時代它常常看到主人家裏成員間的罵仗和廝打。那種情景讓Q的父母亢奮。父母爬出網,下到牆壁和地麵相連的角落快活地歡愛。
在那樣的氛圍中歡愛別有一種情調麼?人類既然不尊重我們,我們何必在乎他們的情緒呢?
父母是成熟的蜘蛛,包括性格、情感,自然還有思維。不可忽視蜘蛛的邏輯思維,它們的模仿能力、判斷能力和對情感的認知構成了其邏輯思維的基本要素。
那麼,Q的父母爬出網歡愛的行為是對人類無視蛛類生存價值的報複麼?
Q中止了思索。
它覺得思索實在是一件困累的事情。它想放縱自己的情感,將生命交給一個陌生的女郎。它離開網鑽出屋簷進入竹林。
那片竹林很大,在Q的思想天宇中是莫測的世界。它窮盡一生的精力和智慧也許也無法洞穿這片竹林的神秘。但它想探索。竹林用幽深的呻吟迎接它,許多陌生的昆蟲對它這個不速之客都警覺地瞪著眼。Q提心吊膽地飛快地攀緣上一根粗壯的竹,迅疾登上那根竹的頂部。
Q這時發現了姍姍遲到的月亮。
它想踐行一種竹間月下的愛情。
偉大的真主果然在那兒為Q安排了一位女郎。女郎也剛從夢中蘇醒,舒展地打著嗬欠,那晶亮的肢體釋放著性感。它麵對著Q不動聲色,觀察和等待。
這隻美麗的雌蛛就是W。
Q小心而友好地伸出觸角觸碰W的細須。W毫無反應。Q縮回觸角展示它身體的雄健,來回轉圈讓W欣賞。W還是不為所動。Q掉頭向竹的下部跑去,跑下去又爬上來,如此反複十餘次,直到大汗淋漓才靜止在W的麵前。
W終於心動了。它輕輕地揚了一下觸角開始歌唱。歌詞中傳喚著心靈的顫動,訴說著少女的柔情。
Q和W成功地達到了精神的最高境界。它們在心靈的感應中互相表白著愛情。委婉、淒麗、激動填充著一個月光晶瑩的夜晚,渲染著竹林的魂靈。
黎明時分,Q攜著W走進土屋。
奇怪的是,Q和W的所有親友都已經聚集在土屋裏等待一場婚禮。
這就是讓人類困惑的動物和昆蟲的第六感之謎。其實,人類中的任何一員都具有第六感。隻是因為機械化、科學技術以及現代思想文化觀念的局限性諸因素,人類的這種能力被壓抑、擱置了。而動物和昆蟲不受那些因素的製約和束縛,將原始的本能演繹到極致,將思想的空間拓展到無限,在潛意識中盡情施放著一種心靈的感應。
責備人類是不嚴肅的。因為人類的使命是戰勝自然。在這同時,失卻原始的本能是在所難免的。
我為兩隻美麗蜘蛛的愛情真誠地祝福和祈禱。
在一座城市的某個角落也生活著一隻年輕美麗的雄性蜘蛛。
這隻蜘蛛自然是E。
城市燈紅酒綠,物欲橫溢。E在放蕩過它的青春之後,不經意間遊蕩到一座寺廟中。善男信女虔誠地聆聽觀音菩薩的教誡,以此增進福德智慧,使自己依人生正道而解脫,脫離惡道以及一切輪回之苦。
這樣的氣氛和環境讓E很新鮮。佛法牽引著它的靈魂進入一座精神的殿堂。它效仿人類為觀音獻了香,並長跪不起。冥冥中,觀音仿佛點化它:
“與其生活在喧鬧中不修苦行,不如入住林間。”
E奉佛意從城市逃離出來。它厭倦了城市的喧鬧,渴求飄浮式的浪漫、曠野中的激情。它穿越過無數鄉間小路,蹬過人類和動物的一條條生命之河,莊稼、牛羊和農夫賜給它微笑;陽光、月光和風雨砒礪它的毅力;雞鴨、嶂螂和蛇蠍危及它的生命。但它靠著佛的智慧一次次脫離了險境,到達了一片理想中的竹林。
這片竹林是誕生Q和w愛情的仙境。
E在竹林中織了一個窩,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它瞧不起生存在竹林間的動物和昆蟲。它們似一群缺乏思想的生命之殼隻知道吃喝享樂,是精神盲。它想達到一種境界:無欲、無色界。無欲、無色界是深妙禪定的境界,是人類都極難感悟的境界。人類中的絕大部分無法獲得,邪念和欲望拖累著他們。
E想擁有那種境界。
但E太匆忙了。它修行的時間太短暫了,還沒有深悟佛法的要義。它應該削發為僧在寺廟渡過漫長的歲月。這是E生命的悲哀和遺憾。
這也如人類的求佛,匆忙間又返回己經擁有的生活。凡根難除,孽心不淨。
Q和w在竹林舉辦結婚一周年的慶典。它們在林間織了一片很大的網,邀請了所有親朋好友翩翩起舞,傾情曼歌。
E偷窺了慶典的全過程。它被w的美貌震撼了。它預料不到鄉野間竟會有如此美麗的女郎,似從仙界飄然而出。E的佛心動搖了。Q和w旋蕩著快樂的舞蹈,眾蛛們響亮著美妙的歌聲。w偎在Q的懷中的神態讓E喪魂失魄。
E決計放棄佛的修行向w發動攻勢。
E甚至覺得,它從城市來到鄉野的目的就是為了w,
w簡直就是它情感的搖籃,生命的使者。
E不想魯莽從事,它必須以足夠的耐心等待時機。它要設計一個獨特的方式誘惑和征服W. E相信自己的智力和魅力超過Q。
E很容易就偵察到了Q和w的住所,也摸清了Q的生活規律。Q每隔一星期獨自回到它的父母家裏住一天,幫助年邁的父母料理家務。如修補網窩、捕捉食物等。這個夜晚w當然寂寞。
E開始行動了。在Q回到父母身邊的一天晚上,E潛入土屋,伏在牆角為輾轉難眠的w唱著情歌。毫無警惕的w在動聽的音樂旋律中進入夢鄉。
經過E無數個夜晚歌聲的催眠,w適應了丈夫不在身邊的這種睡眠方式。它壓根就沒有想到這是一場潛伏已久的陰謀。有天晚上,照例Q不在身邊,那熟悉的歌聲卻失蹤了。w通宵失眠,焦灼難耐。
第二天,w身心疲憊,靈魂一片空白。
它沒有向歸來的丈夫訴說。
它為擁有一個隱秘而激動。
它渴望那一時刻激蕩它魂魄的歌聲。憑感覺它意識到為它歌唱的那隻雄蛛也很美麗,比丈夫更有魅力和心計。
它多麼想依偎在那神秘的男士懷裏享受一種溫馨,一種浪漫。
W終於紅杏出牆了。
那個秋夜,W聽見窗外的風在呼喚它的心靈。果然,E的歌聲夢幻般地出現了。W情不自禁地走出網來到E的身邊。E軀體的光亮照亮了一麵牆壁,如W夢中金碧輝煌的宮殿。W看清了廬山真麵目。E具備著紳士的風度,又凝聚著騎士的氣質:優雅而浪漫。
W一刻也沒有猶豫,用紅袖牽著E進入它和Q的網窩。
那個夜晚,思想如死屍,情欲若雷電。
E和W的隱情是紙裏包不住火的。捉奸的Q家族將E揍了一頓之後將它驅趕出土屋,搗毀了E在竹林那麵產生了邪惡的網窩。
W羞愧無顏。在一片惡毒的咒語中,它赤身裸體鑽出網,從空中漂亮地墜下。在氣息奄奄中它掙紮著爬向土屋主人燒紅的灶膛。
正在燒火做飯的女主人那一刻膛目結舌。
E遍體鱗傷回到城市。
在從鄉野到城市的路途中,E不知經曆了多少日月。遍及身心的傷口折磨著它的意誌,它爬行一段喘息一陣。在絕望時它發現了沿途刻滿象征苦難的生命符號,那些符號慰藉著它崩潰了的精神。靠著那些符號的啟示和鼓勵,E向生命的極限挑戰,最終戰勝了死亡。
一年之後,身心恢複的E又來到城市中那座寺廟接受佛的訓誡。觀音耐著性子聽完了它的懺悔,在它的再三拜渴下,睜開眼淡然道:
“居在城裏過著清淨生活的人,遠比隱居山林心中充滿汙穢雜念的、人,來得高尚偉大。”
頓了頓,觀音又道:
“當初是佛主的錯。不該讓你遁入山林。而你也遠沒有悟得佛主的真旨。”
E大徹大悟,從此削發為僧,永不返世。
一位音樂家在研究了三隻蜘蛛的故事後,用白哲細長的手指在琴弦上滑過一曲顫栗。
榆樹,祖父的風景
我家的後院,生長著一棵榆樹。那疙疙瘩瘩的樹皮,像祖父滄桑的臉。無數的螞蟻,在它的身上爬上爬下,不是為了覓食,如人類一樣,它們也有閑情逸致。
小時,常常看見,祖父蹲在榆樹下,用手掌量著它的腰圍。我看見了祖父眉頭的笑容。是的,祖父親手栽下這棵樹,就懷揣著一個希望:等它長大了,用做蓋房的木料。對沒讀過書的祖父來說,這樣的理想並不值得嘲諷。可是那時的我,哪有現在這樣寬容的胸懷。每當看見祖父癡呆呆地蹲在榆樹下,我就止不住鄙夷的表情。悄悄的,我蹲在他的身後,用一根小草的莖,去捅祖父的耳朵。開始,祖父以為是蟲子,用手指在耳朵裏摳著。他放下了手,我又去捅。三番五次,我被祖父掏耳朵的樣子惹笑了。祖父回過頭,惡狠狠地瞪我一眼。記憶裏,在我麵前,祖父從來都是溫和的模樣。畢竟,他的親孫子,延續著他的血脈啊。
對我的惡作劇,祖父報以凶惡的目光。這是我未曾料到的。難道,一棵樹,比孫子還貴重?很長一段時間,我賭氣地疏遠了祖父。從小,我就和祖父睡一個炕。睡覺前,他總是給我講故事。三國的劉備、關羽、張飛、諸葛亮,《水滸》裏的梁山好漢,被他翻來覆去地講述。講著講著,我就入了夢鄉。夢境中,我擁有了關雲長的大刀,還有一匹白馬,載著我騰雲駕霧。那時,我的理想,是那樣遠大、飄渺,科學家、文學家、天文學家……總之,絕對不是一棵樹的念想。
我報複祖父的辦法是不和他睡在一頭。我把枕頭搬到炕那頭,拒絕聽他的故事。真的,那些故事已經爛掉牙了,有什麼意思?炕那頭,祖父歎著氣,我卻假裝睡著了,打著響亮的呼嚕。
在春天陽光的照耀下,榆樹的嫩葉,為它的枝幹蒙上一層綠意。鳥兒,翅膀抖一個弧線,就撲向那裏,歡快地啼叫。祖父的手掌綻開,搭在額頭上瞧呀瞧的,好像沒見過樹枝發芽。看到他這副樣子,我就故意在屋子摔東西。臉盆、小凳子、課本,拿到什麼摔什麼。我就是要弄出聲響,讓祖父靜不下心。“你這個娃啊,沒受過可憐。”祖父一個人在院子嘟嘟嚷嚷。
陽光漸暖,那些榆樹的葉子裏,結滿了一串串雪白的花。每年榆樹開花的時節,祖父都要搬了梯子,架在樹身上,采摘新鮮的榆花。祖母把那些花洗幹淨,包在玉米麵裏,抹一點黃油做餡餅吃。熱乎乎的玉米餡餅一出鍋,那滿口香甜的味道便彌漫了土屋。到了八十年代初期,糧食夠吃了,祖父就不再上樹摘榆錢花。而且,也禁止我上樹采花。他說:如果真的不是餓著肚子,就讓那些花掛在樹上吧。有時,我按捺不住,偷偷地爬上樹,他的麵目就猙獰起來。
對祖父的怨恨,在一個榆樹開花的季節煙消雲散了。上初中了,自以為,我已經長大了,有權利決定自己的行為。我攀援在梯子上,摘下一串榆錢花,大口吞咽著。一縷陽光,在我的眼前一晃,我就暈了。是祖父,聽見了我的慘叫,用架子車把我拉到鎮上的醫院。清醒過來時,首先看見的,是祖父的淚花。是淚水,驅散了我心頭密布的烏雲。柔軟的情感蕩漾在我的心靈。“爺爺……”多少日子了,那個音符未曾從我的口中吐出。
在醫院裏,祖父講到他的童年。天氣大早,地裏寸草不生,是我的老爺,帶著祖父爬到樹上,吃著榆樹的葉子,度過了饑荒。一棵樹,它救過爺的命呀。
後院裏,夏天已漸行漸遠。陽光,清涼,淩亂,穿過榆樹的枝葉,執拗地落在祖父的身上。地上,落下一層層的榆樹葉。細碎,枯黃,每片葉子,都分布著蟲噬的圓孔。祖父坐在小凳兒上,一坐就是一晌。現在,我終於悟出:一個人孤獨的時刻,就是在享受什麼。一會兒,祖父捧起一把枯葉,用力嗅著。一會兒,用兩隻手掌搓著,直到把完整的葉片搓成碎末。秋風吹著祖父的胡須,顫抖,無奈。
那幅畫麵,像西班牙畫家薩爾瓦多.達利的畫:表麵軟弱、悶塞、沮喪,卻掩飾不了內心的風景。那種風景,進入不了我們的感官,卻能凝固我們的意識。
若幹年後,瑟瑟的秋風中,祖父坐在榆樹下的那幅畫麵誘惑著我,讓我的思想走進去。我企圖探索一位老人的精神世界,可是又自覺地退出。我意識到,保留一幅永恒的畫麵,要比挖掘人的內心要輕鬆得多,簡潔得多。
少兒時代,我使用的是眼睛,來觀察一棵樹和一個人的風景。現在,我使用記憶來緬懷那個遙遠、模糊的景致。皮埃爾.納維爾這樣說:“記憶和眼睛的快感,乃是全部美學。”人和樹,被表現出的是一種物體,但如果,他和它具備了詩意的敘述,就賦予了美學的意義。
短暫的童年就那樣過去了。此前,我是一個孩子,可是隨著一陣秋風,我就步入了少年。我的腳步,不再那麼輕盈、那樣倉促。對於祖父的一言一行,也就懂得了珍惜。因為,我分明感覺到,在我住院之後,他的腳步聲不再那麼沉重,那麼穩穩當當。有時,他連走到榆樹下的力氣都沒有了,而是站在後門那兒,靜靜地凝望。生命中,一個人久久地將目光落在一棵樹的身上,需要執著、韌性以及精神的穿透力。而榆樹,在祖父的精神撫慰下,也仿佛具備著心靈感應,呻吟著,搖晃著——那是幸福含義的解讀。一種靜止的物體,被人的目光溫暖著,也就有了人性的意義。
一棵樹,一個人。如果,我們不了解他們的曆史,就無法洞悉他們的秘密,以及某種契約。慶幸的是,在我的少兒時代,我讀懂了一棵樹,明白了一個人。而它和他,也見證了我的成長過程。
由於連陰雨的緣故,我家老屋的牆垮塌了。父親就讓人拆了老屋,在原址蓋新屋。那棵榆樹的身子,足以做擦木用了。但是,木匠帶著鋸子來伐它時,祖父卻擺擺手讓木匠走了。
“讓它老死吧。”
祖父說完,伸開青筋突出的手掌,拇指對拇指,用手量著樹的腰圍。那天的記憶無比清晰,祖父量了滿滿六把。他皺起眉頭計算著,這棵樹二十三歲了。人,這個年紀,才是青春亮翅的時候。然而,一棵普通的榆樹,它就奔著老年去了。它的身上,布滿雞蛋大小的黑疙瘩,有的地方脫落了樹皮,凹進一大塊。它的形象與祖父滿是皺褶的臉麵,形成了一種視覺上的共鳴。那個瞬間,我的眼睛就會有一些疲勞,心裏就會堆積著一些悲傷。
明顯的,祖父衰老了。父親在鎮上的照相館上班,他把照相機用自行車帶回來,要給祖父照一張像。父親讓祖父坐在屋門口。祖父二話不說,卻走到院子,站在了那棵榆樹下。我趕忙把凳子搬到榆樹下,讓祖父坐下。祖父撫摸著我的頭,咳嗽了聲,坐下,臉上布滿燦爛的微笑。
畢竟,多少個歲月過去了,那棵老榆樹已經消失了。是的,和人一樣,它也有老去的時候。隻不過,它老於祖父之後。這樣,它就有機會目睹了祖父的最後時刻。那時,我正上高中。春天裏,疏朗、透明的陽光給我留下了永恒的影像。祖父歪坐在榆樹下,像打了個噸兒。樹身上,成行列隊的螞蟻,爭先恐後地為榆樹的葉子傳遞著某個信息。忽然間,樹上的葉子,一起飄舞起來,宛若,在為祖父送行“這樣的發式,是它唯一的抉擇。
祖父臨終前的安詳,恬靜,是我們全家沒有料到的。也許,祖父滿足了。有一棵榆樹作為背景”一他平庸的生命,就具有了別其二格的鹹“景。
與植物有關的詞語
瓜田李下
瓜,是一種甸旬於地麵的植物,總是拖著長長的莖蔓,有種纏綿的意象。它的種類很多,有西瓜、南瓜、冬瓜、黃瓜。我的家鄉,還有一種北瓜,扁圓形狀,極像南瓜。北瓜是不是南瓜的另一種叫法,我就搞不清了。
現在我們常見的黃瓜,是搭著架的,這是人為的。起初,黃瓜也是甸旬於地麵的,這樣,“瓜田李下”之說才能成立。
再說李。它是一種果樹,種類為落葉小喬木,葉子倒卵形,白色的花。它的果實呈球狀,黃色或紫紅色,俗稱李子。
“瓜田李下”出自漢樂府《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
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這兩句話的意思是:置身於瓜田,最好不要彎下身體去拔鞋子;站在李子樹下,最好不要伸起手去整理頭上的帽子。彎腰拔鞋,容易被人誤會你在偷瓜。舉手整帽,容易被人懷疑你在摘李。你的身影,就扯長了許多人的目光。那目光表述的意思是:你不懷好意。後來,人們就用“瓜田李下”來暗示某些容易讓人誤會或懷疑的事情或場合。
這個瓜田,按照我的理解,是種植黃瓜的田地。因為西瓜、南瓜、冬瓜的體積太大,偷了以後很難藏匿,而黃瓜往懷裏一揣,就可以遮人眼目了。再說,其它的瓜是不能生吃的。偷了黃瓜以後,正經模樣地走到無人處,從懷裏掏出來一節一節地吃到嘴裏。如此,贓物消失了。
偷吃的感覺,有點恐慌,有點愜意,我小時候經曆過。
有一則古代筆記小說,說的是一個少婦新過門,丈夫還沒有來得及留下血脈,便撒手而去,家裏剩下正當壯年的單身公爹和情竇初開的小叔。一個少婦每天麵對兩個男人,自然不是滋味。然而,依照封建舊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丈夫死了就要守節。少婦想改嫁,自然遭到了家族的強烈反對。為此,他們鬧到了縣衙的公堂之上。少婦訴訟之後,衙役一聲吃喝,氣氛森嚴。麵對“青天大老爺”,少婦問了句:“翁壯叔大,瓜田李下,老爺您說賤婦該嫁不該嫁?”縣官大人倒也明白事理,驚堂木一拍,吐出一個字:“嫁!”
如此少婦,將“瓜田李下”運用得如此恰當,難怪縣官慨然斷案。
曆史上,“瓜田李下”被應用並演繹出的逸聞趣事不少,但故事主人公多半是官員,它甚至成為官員們為官之道、做人原則。
唐文宗在位時,書法家柳公權能言善諫,官職擔任工部侍郎。當時有個叫郭寧的官員把兩個女兒送進宮中,於是文宗皇帝派郭寧到郵寧做官,人們對這件事頗有非議。文宗皇帝就問柳公權:郭寧是太皇太後的繼父,官封大將軍,當官以來沒有什麼過失,現在隻讓他當郵寧這個小小地方的主官,又有什麼不妥呢?柳公權回答說:按照郭寧的貢獻和功績,派他到郵寧去當官,合理合情,沒有什麼好爭議的,可是郭寧是在兩個女兒入宮後,才得到這個官職的,這就不能不讓人有想法。唐文宗說:郭寧的兩個女兒是進宮陪太後的,並不是獻給聯的啊。柳公權回答:瓜田李下的嫌疑,人們哪能都分辨得清呢?
古代不缺廉潔的官吏。北齊時期,有個人叫袁幸修,學識淵博,為官清廉。他做了博陵太守後,外出考察路過充州,充州刺史邢邵是他的老朋友,送他一匹當地生產的白色絲綢。他以考察地方官員注意瓜田李下之嫌,婉拒了朋友的好意。
瓜和李,兩種毫不相幹的植物結合在一起,居然成了道德的準繩和為官的標尺,彰顯出中國語言文字的精妙。一方瓜田,一棵李樹,竟然演繹出無數令人叫絕的故事來。
再往深處想,“瓜田李下”宛若一種外部約束機製。一個人在瓜田彎腰提鞋,或在李樹下行走時,周圍無數雙眼睛如千萬根鋼針一般刺向他。這樣,即使鞋掉了乃至腳被磨出了血泡,也不要在瓜田裏彎腰提鞋;即使你氣息喘喘,也要快步走過李樹。否則,由偷瓜、摘李之嫌疑造成了名譽損失,那真的不值得。
我們的官員,手中行使的是公家的權力,而瓜田、李樹卻屬於廣大百姓共同所有。官員是少數,而百姓有億萬之眾。因此,緊盯著官員在瓜田裏、李樹下一舉一動的人們,其數量肯定比古時多得多。
指桑罵槐
桑、槐,都是樹木。
桑樹為落葉喬木,葉子呈卵形,是喂蠶的飼料。它的樹冠豐滿,枝葉茂密,秋葉金黃。枝葉和桑皮,是天然的植物染料。
槐樹屬於豆科、蝶形花亞科喬木植物,是良好的綠化樹種,常用於庭蔭樹和行道樹。它的葉色深,呈墨綠色。遠看,槐樹的樹冠如同一團墨綠濃雲。夏秋的季節,在它下麵乘涼,它就具備了人文關懷。《周禮》裏記載:周代宮廷外種有三棵槐樹。三公(太師、太傅、太保,是周代三種最高官職的合稱)朝見天子時,站在槐樹下麵。後人因此用三槐喻三公,成為三公宰輔官位的象征。
在漢代,槐樹有“望懷”之意。這種人文解釋,我很喜歡。
如此美好的兩種樹木,卻落下了千古罵名。憂鬱中,我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樹木具有語言的功能,它定然會鳴冤叫屈,對簿公堂。
“指桑罵槐”源於兵書《三十六計》。本意是指間接地訓誡部下,以使其敬服的謀略。此計還引申為運用政治和外交謀略,“指桑”而“罵槐”,向對手施加輿論壓力以配合軍事行動。對於弱小的對手,可以用警告和利誘的方法,不戰而勝;對於比較強大的對手,則可以旁敲側擊威懾之。
春秋時期,吳王闔廬命孫武訓練美女。這些美女都是吳王的愛妾。孫武把180名美女編成兩隊,並讓吳王的兩個愛姬當隊長。孫武耐心地講解了操練要領,又在校軍場上擺下刑具。隻見族旗招展,戰鼓鳴奏,美女們以為是做遊戲,東瞅西瞧,笑聲四起。孫武沉下臉說道:“隊長帶隊不力,應先受罰。來人,將兩個隊長推出斬首!”吳王慌了手腳,讓孫武放過他的兩個愛姬。孫武卻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於是,長在吳王寵姬脖子上的兩顆美麗的腦袋被砍了下來。目睹血腥,眾美女魂飛魄散。孫武殺了吳王的兩個寵姬,威信和地位迅速飄升。吳王闔廬心中雖然不悅,但仍然佩服孫武治兵的才能。《史記.孫武列傳》記載:“於是闔廬知孫子能用兵,卒以為將,西破強楚,入鄭,北威齊、晉,顯名諸侯,孫子與有力焉。”
孫武好大的膽子,竟然殺了吳王的愛妾!在敬佩孫武之餘,我也為吳王叫好。如若是個昏君,那孫武又會成為刀下之鬼。孫武以此提醒吳王的治國方略,吳王如夢初醒。
《紅樓夢》第十六回,鳳姐對賈璉道:“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那一個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罵槐地抱怨。”
孫武也罷,鳳姐也好,深諳“指桑罵槐”的妙處。
“指桑罵槐”不同於“瓜田李下”,後者發生於瓜田間、李樹下,多少跟瓜、李有些關係。而前者隻是借用了桑、槐的名字符號罷了,本身與桑、槐毫無關聯。
撇開軍事上的用兵不談,現在我們對“指桑罵槐”的理解隻是局限於語言藝術方麵。民間對此計用得最為嫻熟的是某些喜歡罵街的潑婦,常見的話語有:“昨兒晚不知哪隻母老鼠又把我家門口的煤球給偷了兩塊。”明著罵的是母老鼠,實際上罵的是某個婦人。魯迅的文章裏,指桑罵槐的文字隨處可見。
桑樹和槐樹,在我的家鄉,是非常普通的樹木。桑葉養蠶,槐樹下乘涼,是鄉親們的日常生活。我在鄉下二十多年,從來就沒有聽見過某個人對它們指手畫腳,出言不遜。它們安靜地生長在鄉親們的情感護理中,是那樣的無憂無慮。
指桑罵槐,那是文人們的嗜好。
望梅止渴
梅,帶著女人的氣息、女人的味道,運行在我的生命體裏,讓我溫馨。
童年時,村子南邊的土坎上,生長著一棵梅樹,家鄉人叫它梅李樹。細細的枝幹,瘦瘦的葉子,弱不禁風的樣子。忘記了它什麼時候結果子,總之,不到成熟的季節,我們就攀援上它的身子,摘了青果子吃。沒有成熟的梅子吃到嘴裏酸酸的,像是在抗議我們的惡作劇。那時,我們總是口渴,哪裏管得上它的什麼情緒。
那時候,我們哪兒J懂得“望梅止渴”那樣的成語。上學以後,才看見了它隱藏在書本裏。看是看見了,卻是沒有和曾經吃過的梅子聯係起來,還以為是梅花呢。長大後才曉得,“望梅止渴”裏的梅,不是那種用於觀賞的梅樹、梅花,而是果梅樹結的果。
《香草美人》一書介紹了諸多可以用來保護健康、治療和調整身體狀況的植物。其中一節有介紹梅樹的文字。說梅含有豐富的鈣、鎂、鉀、鈉、磷、鐵、錳、銅、鋅等多樣化礦物質,是一種絕佳的保健水果,具有斂肺止咳、澀腸止瀉、殺蟲安蛔、止痛止血的作用。藥書上也說它能主治久咳、虛熱煩渴、久瘧、久瀉、尿血、血崩、蛔厥腹痛、嘔吐等病症。家鄉的父老鄉親,喜歡在酷暑天喝梅酒。日本有本古老的醫書(醫心方》,上邊說:梅可斷絕三毒。三毒指的是食、血、水。也就是說,梅子對治療食物中毒、中暑和喝冷水導致的腹瀉很有效。
二月接近三月的當兒,春天剛剛轉過身,梅樹的葉子還沒來得及長出來,但是悄沒聲息的,它的枝頭已經顯示出幾朵五瓣花來。花朵的顏色大多是白色,也有紅色和淺紅色的。花瓣有單瓣,也有重瓣,果實呈球形,上麵有一條溝。到了梅雨季節,果實成熟後變黃,味兒很酸,所以古人稱這個季節為“人梅時節”。
梅子不僅有“望梅止渴”的作用。在鄉下,有許多使用梅子治病的療法。譬如頭疼時,把梅幹貼在太陽穴上;扁桃腺發炎了,喝一點稀釋過的梅肉汁。某個家庭主婦,如果誰能做得一手好梅千的話,就會受到鄉人的尊敬。日本人發明的“日之丸便當”就是防止飯菜變質的妙法。民間有句說法:“食梅不吃核,核裏有天神。”未成熟的梅核裏含有有毒的苦杏仁昔。如果將梅子用鹽或燒酒醃製一個月的話,苦杏仁營的毒性就會逐漸分解而消失。梅幹和梅酒就是這樣製作出來的。
思維打了個頓,又回到“望梅止渴”這句成語中來。它出自《世說新語.假橘》。其中的主人公是三國的嫋雄曹操。
相傳,東漢建安初年的一個春夏之交,曹操統率軍隊去打南陽軍閥張繡。由於久早未雨,井河幹涸,走到半道,將士們渴得個個口幹舌燥,走路沒了精神。這時曹操急中生智,用馬鞭指向前方說:“前有大梅林,饒子甘酸,可以解渴。”將士聞之發生條件反射,口皆生津,於是一鼓作氣,徑直打到南陽,取得了討伐張繡的勝利。曹操班師許都,向皇上交旨時述說了望梅止渴的趣事。皇上龍顏大悅,令禦廚宴待群臣。禦廚用荔枝、雞肉做成菜肴,寓意“望梅止渴”,曹營將士品嚐之後,美不可言,齊呼萬歲聖恩。
“望梅止渴”的字麵意思很好理解,比喻用空想、假想來安慰自己,具有典型的心理暗示作用。事實上,它道出了一個非常有趣而又十分常見的心理現象:聯覺。聯覺是指由一種感覺引起另一種感覺的心理活動。具體到“望梅止渴”這個典故,就是由聽覺引起了味覺。除味聽聯覺外,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有這樣的體驗:看到紅的、橙的、黃的顏色會產生溫暖的感覺,而看到藍的、青的、綠的顏色會產生寒冷、涼快或清爽的感覺,因而前者稱為暖色,後者稱為冷色。這是由視覺引起溫度覺的結果。
有些時候,人是需要心理安慰的,就如望梅止渴。
柳暗花明
柳樹的葉子下垂,溫順低調,是為“陰柔”這樣的詞語而生的。柳貴於垂,不垂則可無柳。柳條貴長,不長則無嫋娜之致。所以,它是女人的替身,比喻美女。在古代,多用以指歌姬、娟妓。如:柳夭桃豔(形容女子貌美)、柳陰子(方言:幼女)、柳弱花嬌(形容女子苗條妍美)。後來人們又把它引申為色情相關,如柳戶花門(舊時稱妓院)、柳市花街(舊指妓院密集之處)、柳巷花街(柳陌花街。舊指妓院或妓院聚集之處)。還有一種令人聞之驚恐的病症:花柳病。
《詩經》中如此寫柳:“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說的是一個出征人在春天離別了家鄉。古人最傷離別,暮春三月,草長鶯飛,在柔媚的春光中卻要揮淚依依惜別,此情此景令人感傷。從此,柳就與詩歌結下了依依之情。堤邊垂柳,惟其千枝百條,絆惹春風,隨風依依,如簾似幕,猶如萬千愁緒,縈人心懷。於是乎,詩人們或詠柳喻人,或借柳送別,或緣柳抒情,或以柳歎人生……李商隱一生的愛情生活撲朔迷離、精致婉轉。晚年罷職後回到故鄉閑居,他模仿陶湃!明的風格寫作田園詩歌,以柳命題的詩就有二十首之多。坐在庭院的柳樹下,他搖頭晃腦,自言自語著:枝葉繁冗,不漏月光。這便是暗啊。
在所有寫柳的詩句中,我尤喜歡清人周誌蕙的那句:絲絲愁緒隨風亂。我以為,它是最好的句子。
花,當然是泛指了,隨便理解成什麼花都可以。柳樹的葉子覆蓋著地麵,而各種各樣的花卻鮮豔地盛開在人們的視野裏。明暗相襯,陰陽得當。如此的景象,恐怕就是田園精神了。
尋找“柳暗花明”的出處,最早好像是唐代詩人王維用過的。他的《早朝》詩之二有這樣兩句:“柳暗百花明,春深五鳳城。”四十歲以後,王維就在長安東南的藍田輛川營造了別墅,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這一“暗”一“明”,仿佛是他人生的寫照。
其後,武元衡在《摩河池送李侍禦之鳳翔》中也寫道:“柳暗花明池上山,高樓歌灑換離顏。”武元衡早年曾落第失意,詩作或抒寫報國豪情,或寄托羈旅行役之思,真切感人。這個清雅、俊逸如鶴一般的男子,性格卻倔強剛烈,是朝廷裏最為強硬的主戰派。得憲宗信任拜相之後,所有兵事都由武元衡主持,平定浙西節度李鑄之亂,又力主征討淮西吳元濟叛亂。時強藩相互勾結,又重金賄賂朝廷大臣,互為呼應,武元衡承受著極重的壓力,卻從不為所動,一力主戰,聲色俱厲,決不對強藩退讓半步。唐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武元衡被藩鎮派遣的刺客刺殺身亡。武元衡之死,極為慘烈悲壯。對此,《唐書》裏有詳盡的描述。像武元衡這樣的人,竟然也會有“柳暗花明”之聯想,可見人生之詭異。
陸遊的人生境界顯然較之王維、武元衡要高出一籌。他的《一壺歌》,彰顯出對人生的大徹大悟:“看盡人間興廢,不曾富貴不曾窮!”作為智者,當他洞穿人生的真相之後,對得失自然就不太放在心中了。這,大概就是陸放翁的淡泊情懷吧。前人的柳暗花明,在他筆下卻一反其意。他在《遊山西村》詩中給後人留下名句:“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樣的句子,注定成為人生的嶄新境界。
山窮水盡之時,前麵忽然柳暗花明。
絕處逢生。這是貴人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