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五伯的家,距離老牆不過十幾步。他當著隊裏的飼養員。飼養室靠著老牆。農閑的日子裏,他牽了那些牛馬出來,把緩繩拴在牆上的楔子上。之後,他袖著手,坐下,陪著牛馬曬太陽。這時,牆下往往擺著棋攤,或者有人在搭方。他從不觀看,隻是端詳著那些牛馬。

天熱了,蒼蠅圍繞著牛馬嗡嗡地飛。牛馬揚起尾巴驅趕蒼蠅的當兒,五伯才站起來,用一根樹枝兒幫著牛馬趕蒼蠅。一邊趕,一邊惡毒地罵著。

我上大學後,地分了,牛馬也分了。五伯牽了一條黑牛回去養。再後來,種地不用牛了,他依然舍不得賣了黑牛,或吃了它的肉。暑假裏,我和五伯在老牆下聊天。五伯說:“沒有牲口和我在老牆下做伴兒,我活著還有啥意思?”他有點兒傷感。

又過了幾年,老牆沒影了,鎮上要蓋農貿市場,就毀了老牆。五伯家老屋也要搬遷。他鬱鬱了多日,還是拗不過政府,把房子蓋到了新址。蓋新房前,五伯賣了那頭黑牛。他給小兒子娶媳婦那天,我回去出席婚禮。筵席還沒散,五伯就讓我牽著他的手,去了農貿市場。他在那兒轉來轉去,眼角的皺褶裏充滿迷離。我知道,他在懷念老牆。

石碾

石碾,就是書麵語中的碾盤。它是家鄉常見的物。在還沒有機器的年代,它的使命是碾碎麥子、包穀和其他稻穀。不過,它的身上要負載著一個碌礴,在人和畜的用力下,一圈圈地轉動。

我下鄉的那個堡子叫南正村。堡子南頭村口有個廢棄的石碾,被歲月的手掌撫摸得凹凸不平,寂寞無語地躺在路邊。雨天的積水似一麵麵小湖,太陽朗照時又如一麵光亮的鏡子。

家鄉人吃飯不愛坐,愛蹲。每到吃飯時,石碾上就蹲一圈漢子。你家的酸菜,我家的蒸模就排放在石碾中央。菜隨便操,模隨便吃,有些氏族公社的味道。閑暇時,石碾上圍著一圈人玩搭方的遊戲。碾子上搭方沒有規矩,想悔了,四步五步都可以,爭吵得臉紅脖子粗,力氣小的就被掀翻到碾子底下。除了搭方,石碾還是生產隊長派活、記工員記工分的場所。清晨,飼養室門口那半截圓鋼片被鐵棍擊響,隊長站在石碾上,向社員派活兒。晚飯吃過,記工員揣著一支筆,坐在上邊給每個記工本上填寫工分。填完工分,石碾上就爬滿了小孩子。男孩兒打四角,鬥燦燦;女孩兒翻絞,抓蛋兒。要是熱天,孩子們玩夠了,就有人夾著一片席子出來鋪在石碾上乘涼。不用搖蒲扇。村口的風多,徹夜地刮。

村子無人說清那石碾是何時置於村口的。我問過他們,他們一臉茫然。老一點的人們記得,在還沒有機器的年代,它就躺在那兒了。這麼說,它記錄著村子百年來的風風雨雨,呼吸著曆史的氣息。單說解放以後吧,土改時在上麵鬥過地主,“文革”中在上麵批判過村子的老支書,學習小靳莊那會兒在上麵賽過詩……無論風雲怎樣變化,它都挺著堅硬的胸脯,聆聽著那無辜的哭和笑。

我們四個知青住在飼養室旁邊昔日的碾坊裏。出了門或推開窗,就可以看見石碾。下鄉第二年,住在我們對門的順合夫妻倆打架。炎熱的午後,我們正在睡覺,聽見一聲慘叫,探出窗,看見順合把他老婆按倒在石碾上毆打。順合拳腳並用,打得老婆滿臉是血在石碾上翻滾。幾天後,石碾上仍然血跡斑斑。順合的老婆不是個省油的燈。聽說當姑娘時遇到不遂心的事情就喝過農藥,跳過井。不過,都被人救了。她打不過順合,就想出了一個極端的辦法。一天夜裏,她彎下腰,用自己的頭去撞擊石碾。這一撞,就出了人命。那一刻,我們幾個知青正在玩紙牌,聽見一聲“通!”聲音沉悶,像是瓦盆落在地上的響聲。

包穀還沒出纓,下了一場雨。七天七夜,讓人心濕潤得要捏出水來。夜裏,有貓頭鷹的叫聲。村子有人說是順合他老婆顯靈了。

人的承受力是有限的,順合終於瘋了。每天傍晚,他拿把答帚把碾子掃一遍又一遍,然後夾床被子鋪在上邊。他坐上去,想著曾給他生養過三個娃兒的老婆。他就忍不住唱一句:“我的奴呀……”唱過了秋天,雪花就飄下來。一個雪夜,他僵死在了石碾上。潔白的雪片,紛紛揚揚,掩蓋了順合的屍體,仿佛一個巨大的、白色的感歎號。

順合的父親我叫四爺。兒子死後,他常常盤腿坐在碾子上叼著早煙鍋。一坐就是一晌,也不知道他在思索什麼問題,或者說在體驗什麼感覺。地裏沒有要緊活兒時,隊長讓我們把地裏的黃土用架子車運回來堆在飼養室門前,形成一架小山。拉一車土回來,四爺是那樣的姿勢。再拉一車回來,四爺還是那樣的姿勢。我知道,四爺心裏結著一個解不開的疙瘩。一隻麻雀,想在石碾上歇歇腳,被四爺一揮煙鍋趕走了。有時,我也學著四爺的樣子,傻乎乎地坐在石碾上,可總是坐不出什麼感覺來。

石碾,它本身不會敘述什麼故事,可它卻是一些人和事的見證者。它負載著一些情感之類的東西。三年前,我去村子看望昔日的鄉親,走到村口,那個我惦念的石碾不在了。過去坑坑窪窪的街道換成了水泥馬路。鄉親們告訴我,為了建設文明村,村子籌資修水泥路,石碾被埋在了路下。說這話時,鄉親們臉上有點惋惜,也有些迷惘。年輕人卻說,埋了就埋了,不就是一塊石頭麼?

石碾,連同村子的許多人和事,被深深地掩藏了起來。

螞蟻詞語

愛情

研究螞蟻的愛情,這是一件格外有趣的事情。

俗人說:你是不是吃得多了?

一窩螞蟻是一個部落。蟻王是這個部落的酋長。在一個部落的蟻王與蟻後壽終正寢的某日,部落裏的一隻螞蟻舒展地伸著腿肢,連連地打著嗬欠,還伴隨著一聲悠長的噴嚏。這時他的身份還是一隻雄蟻,但這別具一格的動作表明一個新蟻王即將誕生。

老蟻王的死亡對螞蟻家族來說不是一種斷滅,它隱示著繼續啟造生命的真諦,在生命輪回中獲得新生。

螞蟻王國有一個永恒不變的生命規律:一個沒有蟻後的部落會整個死亡。螞蟻和人類一樣拒絕近親,它必須接納其它部落的一隻雌蟻,成為蟻王的伴侶,即蟻後。這樣,整個部落才得以繼續生存。那個打嗬欠的雄蟻在享受著美夢的快樂的同時,也傳遞著這樣的信息:我需要愛情。與此同時,部落中的其它雄蟻和雌蟻就會爬出窩巢外出求親。通常情況下是三隻蟻組成使者:兩隻雄蟻,一隻雌蟻。這樣的組合是很科學的。兩隻雄蟻一前一後沿途保護著雌蟻的安全,前麵的雄蟻到了另外一個螞蟻部落,叩門說明來意。螞蟻部落是兵蟻負責警衛的,它進去察報後再出來迎接這三隻螞蟻進巢。

一隻雌蟻羞澀地站在三隻螞蟻前等候審視。負責相親的雌蟻觀察過她的體型之後,點了下頭,蟻後的身份就確定了。

相親的和送行的螞蟻們在洞口拱手辭別,三隻螞蟻領著新娘原路返回。

正在做著美夢的那隻雄蟻睜開眼時,麵前站著一隻年輕漂亮的雌蟻。那雌蟻很陌生,局促中略顯不安。雄蟻為了打消新娘的恐懼,輕輕地撫摸著她,然後精神抖擻地為她歌唱舞蹈。他的熱情,終於博得紅顏一笑。之後,他攜著新娘的手進入剛被工蟻們築成的“洞房”。

洞房花燭夜。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雄蟻和雌蟻們在窩巢裏狂歡。這是一種宗教的儀式。神聖的儀式讓雄蟻和雌蟻們忘卻了嫉妒、失落、煩惱,還有疲倦。拯救自己部落的使命感在這個夜晚悄然滋生。

新蟻王當然也不甘寂寞。他擁抱著新的蟻後傾訴自己的雄心壯誌,述說一個勇士的情懷。與此同時,他還忘不了介紹自己的經曆、性格以及嗜好。

他向自己的伴侶坦露靈魂。那神情是虔誠的,莊嚴的。

蟻後呢,逐漸地消失了陌生和恐懼的感覺。她先是靠在蟻王的肩上,隨後就躺在他懷裏。蟻王的傾訴如琴弦撥動了她少女般的柔情,撩開了夢幻的窗簾。她給了蟻王一個甜蜜的吻。於是,激蕩魂魄的情愛進入了高潮。

不久,螞蟻們的後代就出世了。後代們長大之後,窩巢便擁擠不堪。為了給家族的其它成員騰出一個生存的空間,蟻王、蟻後帶著自己的後代——幼蟲、卵、蛹——遷出窩巢,重新構建一個新的部落去了。

這樣,陳舊部落的某一隻雄蟻在其後的某一日,也不由自主地打起嗬欠,響著噴嚏來。顯然,他想做新的蟻王了。

螞蟻的生命是短暫的。蟻王和蟻後更短暫。他們完婚後,家族的大小事務均由雄蟻和雌蟻們料理。他們終日滋潤著愛情,繁殖著後代。這樣匆匆忙忙享受快樂,其結果是身心疲憊。貪欲和放縱是生命之大忌。但若無蟻王的貪欲和放縱,螞蟻們就無法延續家族的曆史。

某一日,蟻王和蟻後便莊嚴、安樣地死去。那一刻,蟻後會獻出一曲委婉動聽的祭歌。

度吾眾生啊,逝往天國啊,天國佛陀啊,修成正果啊……那韻律讓眾蟻們進入涅梁的境界。

蟻王和蟻後的葬禮同樣是隆重的,恍若他們的新婚之夜。後代們祈禱過後,將父母合葬在洞巢裏。

那便是他們祖輩的墳墓。

生存

我們為什麼把家安在地下?

生活在潮濕、黑暗的窩巢中的螞蟻們的思維靜止在這個問題上。

螞蟻們在冥思苦想,我們的身份屬於昆蟲。可是蜂、蟬、蝶、蜻蜒、蒼蠅、蚊子不也是昆蟲麼?它們憑什麼就會有飄飛的翅膀?這世界公平麼?

它們仰天長歎。它們憤憤不平地請教耶穌和菩薩。

耶穌麵露笑容說:“為什麼呢?是因我不愛你們嗎?隻有神知道。”

菩薩默默點頭道:“佛語阿難。彼極樂界。無量功德。”

耶穌一語點破,菩薩道出真理。

螞蟻明白了:原來它們是生活在極樂世界啊,它們功德無量啊。那些在空中飛翔的昆蟲們啊,你們累不累呀?那忍受陽光曝曬、風雨侵襲的滋味舒服麼?飛翔,那並不是自我保護的方式。你們不怕老鷹的利爪嗎?不怕大雁的翅膀嗎?天空如此險惡,你們是想經曆死亡的體驗麼?你們無法解脫苦難。大地是靜謐、安全的。潛入大地的懷抱,飽餐死亡了的動物、昆蟲的軀體,然後閉目聆聽著那些動物、昆蟲們靈魂的呻吟。大地呢,用她厚重的胸膛回旋著一種韻律,讓我們快活得搖來擺去。這不很快樂嗎?

螞蟻又想到了人類。人類是何等偉大啊,自然界的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可是他們不照樣生活在地麵上啊,他們也不會飛翔啊。有人類陪伴著我們在大地上匆匆行走,生命的歲月裏呼吸。我們應該滿足了。

在螞蟻的眼界裏,人類便是巨人。有巨人懸頂著天空,它們無需提心吊膽。人類把窩建在地麵之上,為它們擋風遮雨。這樣螞蟻索性把巢構築在人類的屋階下、牆壁中,每日目睹著他們為生計而奔波,為情感而煩惱。人類為它們表演著豐盛的節目,讓它們觀賞著太多的悲喜劇。

螞蟻是群集而居的社會性昆蟲,戀巢性很強。受製於客觀環境,它們一生大部分時間在築巢。負責築巢的是工蟻。在蟻族中,工蟻相當於奴隸。築巢、采食、撫養幼蟲這類苦役都需要它們完成。與人類不同的是,它們的字典裏沒有情緒這個詞。它們無怨無悔地終日忙碌著,實踐著一種修行的方式。

陽光或者月光,寒霜或者雨露,白天或者黑夜,真的對工蟻們都無所謂。它們懂得,這些都是它們生存的背景。

有時百無聊賴時,我會久久地觀察著工蟻忙碌的身影,並由衷地生出敬佩之意,發出驚歎之聲。

其實,工蟻們毫不在乎我的敬佩或者驚歎。它們的築巢是為了家族的生存。為生存而付出是無需驚愕的。

螞蟻們有時也會想入非非。譬如,我們為什麼不坐享其成,把家搬進人類的房子裏,與人類同呼吸,共命運呢?但這樣的念想隻是一瞬間,生活的艱辛讓它們必須剔除更多的雜念。

人類創造了佛。但人類卻不肯按佛的教導給螞蟻以關愛之心。他們無視螞蟻生命的價值,也就不會給螞蟻提供生存的空間。工蟻們個個氣喘籲籲、大汗淋漓地運土。它們要把巢築得更深些、更隱蔽些。

再深再隱蔽的巢,也難以保證螞蟻世代居住。當螞蟻預知一場暴雨會淹沒它們的巢時,便會把家搬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那個地方,己有工蟻提前築好了巢。

螞蟻搬家是一項巨大的工程。家眷、食物全靠工蟻們用嘴銜著運往新房。這樣的工程一年不知道要經曆多少次。一個龐大的螞蟻家族,其數量至少需要用萬來計算。科學家在前蘇聯愛沙尼亞的原始森林中發現了生物界罕見的螞蟻城。方圓1.9平方公裏的地方居然有1500個蟻窩,每窩蟻的數量到達100多萬隻。《今晚報》1998年5月8日曾發表一篇題為《螞蟻大搬家,蜿蜒二百米》的文章。文章說,上海虹梅路3321弄虹春二公寓小區的陸春路邊6日中午出現了一列搬家的螞蟻隊伍,前後竟達200餘米。一直到7日上午,這條大遷移的隊伍綿延不絕。‘

這樣龐大的隊伍,其指揮、組織工作必然嚴謹有序。人類在歎服螞蟻的組織性、紀律性的同時,更為它們的生存欲望感動。

菩提

螞蟻最快樂的時刻是上樹。

螞蟻上樹的目的不是取樂,是采食。樹身上或樹洞裏有死去的蟲子。它們要把蟲子的軀體搬運下樹運回窩巢。上樹和下樹的螞蟻,似兩行豎起的詩的音符,曲折而蜿蜒。隻有這時,螞蟻們才能鬆馳心境,陶醉在大自然景色中,內心無限愉悅。

某日,一隻工蟻突然對生活失去了信心。它覺得築巢、采食這些日複一日的工作毫無樂趣,物質固然重要,可是在哪兒尋找我們的精神世界?有了這個念想,這隻工蟻決定遠離群蟻獨闖天下。它的憂鬱症決定了無法和這個集體的任何一個成員進行心靈的溝通。它想象著孤獨的快感,專心定慧並遊行度化,趨向清淨的解脫。它逃離了蟻群孤獨出征。它不知渡過了多少條河,也不知翻越了多少架山,當一片沙漠橫在它眼前時,它才發現自己不過是陌生的個體,才感悟到了集體的溫暖。在深刻的孤獨和寂寞中,它學會運用思想。它像哲人一樣在思考。之後,它繞過那片沙漠,向一座閃耀著光輝的大山爬去。

有一天,那隻工蟻回來了。它興高采烈地向負責采食的雄蟻報告:遙遠的地方有棵菩提樹,樹上死了一隻美麗的蟬。於是那隻雄蟻便命令所有工蟻停下其它工作,去搬運那隻蟬回來。

那山叫魔揭陀國提伽耶,很遠很高。那菩提樹高四百萬裏,枝葉四布二十萬裏。一切眾寶,自然合成。華果繁榮,光暉遍照。而且其中演繹出無量妙法音,清暢哀亮,維妙和雅。能攀登菩提樹,恐怕是工蟻們一生最美妙的樂章了。它們激動地夜不能寐,隻等著拂曉時的一抹曙光。

工蟻在一窩螞蟻中擁有的數量大約為五分之四。那隻負責采食的雄蟻將全部工蟻分為四個組,每組任命一名組長。

工蟻們浩浩蕩蕩出發了。

通往菩提樹的路途是遙遠的。途中,第一組螞蟻在穿過一片沙漠時被高溫吞噬;第二組螞蟻在渡江時被巨浪淹沒;第三組螞蟻被一群怪鳥吞食……那隻帶路的工蟻光榮殉職,它留在路徑上的信息激素也奇怪地消失了。第四組的螞蟻無法找到通向菩提樹的道路。如果沿原路返回那應該是安全的,可是這不符合螞蟻的性格,它們憑著堅強的意誌繼續前行,況且菩提樹的誘惑賦予它們一種神奇的力量。

那是一個神聖的目標,到達那目標,也就到了天堂。這是螞蟻曆史上最輝煌、最燦爛的一頁——人類的歸宿不也就是神的點化、佛的飯依麼?那不僅僅是榮華富貴所能涵蓋的境界啊!於是,剩下的那組螞蟻繼續著漫長的跋涉。

憑借著神無畏的意誌和佛敏銳的智慧,第四組隻有數百隻螞蟻渡過了尼連禪河,登上了魔揭陀國提伽耶頂,到達了菩提樹下。

菩提樹直插雲天。雲天金碧輝煌,樹身閃爍著金子般的光芒,悅耳的音樂聲繚繞著樹。雲空中佛陀、摩尼、釋迎牟尼、玄獎諸神誦念著《開經褐》。

數百隻螞蟻跪拜在菩提樹下聆聽菩薩的教誨,而在潛意識中卻分明聽到的是司空見慣的蟬的啼聲。這時它們才明白那隻引導它們登上魔揭陀國提伽耶山的工蟻善意地欺騙了它們。但它們不責怪那隻工蟻,因為此刻它們的靈魂裏注入了生命中未曾領略過的漂渺而神聖的聖樂。

“上品上生,圓滿成佛!”

那些螞蟻在佛的點化下進入了如夢的境界。它們脫離大地,騰雲駕霧般登上了菩提樹消失了。按佛的說法,它們升至仙界,功德圓滿。而按科學的解釋呢?那些螞蟻到達了生命的終極嗎?這時我悟解到一個真理:人類創造佛的理由是,人類本身有自救不了的苦難。他們需要依靠虛幻而偉大的佛法解脫憂苦。那從大地上失蹤或蒸發的螞蟻們留給我一個難解的謎團。人類還遠遠沒有認清自然界。一些千古之謎延伸至今,讓人類好奇,還有迷惑。

渡江

螞蟻上樹的功能盡人皆知,但涉水的本領卻鮮為人知。

在二十年前任教的歲月裏,傍晚時,我喜歡在距校園不遠的一條小河邊孤寂獨坐。那條河叫曲峪河。在河邊閑走,是愜意的人生。身心放縱時我注意到了螞蟻。我的螞蟻情結是從兒時開始的,並漸漸化為一種對螞蟻的關愛之心。

一個夏日的傍晚,天空布滿晚霞。我看到一群螞蟻在圍攻一片樹葉。是楊樹的葉子。我驚異螞蟻圍攻楊樹葉的目的。它們將那片樹葉運至河水邊,當樹葉的三分之一浸入水中時,它們才蜂擁登上樹葉。河水悠悠地流淌,河麵也就兩米寬。泛著波紋的河水不一會便將樹葉完全蕩進水麵,樹葉順著水流向下遊漂去。我站起來,順著水流跟著樹葉遊走,為那群螞蟻的命運擔憂。

好在那條河的水流並不湍急,樹葉漂呀漂,仿若渡螞蟻穿過生命之海的木筏。大約漂下一百多米時,樹葉被河水拋到河對岸一個拐彎處停住了,螞蟻們迅捷地登上了岸……

原來,河岸那邊有一隻失去了生命意義的青蛙。這是我脫了鞋挽起褲腿蹬過河水發現的。那個傍晚的好奇心,驅促使我探究螞蟻過河的動機。

那死去的青蛙幾近枯幹。每隻螞蟻都叼著一星點蛙的軀體在岸邊集中。

那負載螞蟻過河的楊樹葉子不知蹤影。螞蟻們又把一片樹葉運至河邊,將蛙食運上樹葉。在下遊又一個拐彎處,螞蟻們凱旋而歸。

不用擔心螞蟻迷路。它們會利用體內的天體定向器來保持正確的方向,而且會利用太陽作為“指南針”。這種功能為人類改進交通中的導航設備提供了可以追尋的線索。

那個傍晚的意外收獲,讓我對這小小的昆蟲產生了敬意。螞蟻很渺小,對宇宙中的其它動物、昆蟲都構不成任何威脅,反倒常被鳥類捕捉用以擦洗自己的羽毛。螞蟻的軀體中含有人體50餘種必需的營養物質,而鳥類的翼下皮膚處有許多寄生蟲,螞蟻就成為鳥類天然的防腐劑。人類常用“踩死一隻螞蟻”那樣的比喻來蔑視對手。但螞蟻並沒有因為生命的險象而放棄精神和命運的追求。它們運用智慧和意誌執著地生存在地球上。

誰能否認它們生存的價值呢?

我又想到一篇報道。皺眉想了許久,也忘卻了是在哪個報紙或者刊物上看到的。

那篇報道其實不是專門針對螞蟻的。但寥寥數行,卻讓我的靈魂受到了震撼。

那是1998年,我國南方遭受曆史上罕見的洪災的那個夏天。

一支執行救援任務的解放軍戰士坐在船上搜尋災民時,發現洶湧的江水中有一團比籃球稍小一點的球狀黑團。開始他們以為是一隻動物的殘骸,到了近處,才發現是一團螞蟻……那個瞬間,戰士們驚呆了。他們領略了生命的奇跡。

自然災害不僅威脅著人類的生命,生存在大地上的所有動物、昆蟲概莫例外。人類具備著抵禦和應付自然災害的能力,其它動物和昆蟲同樣也在為求生而奮鬥不息。當長江流域的螞蟻們感到滅頂之災降臨時,它們會凝聚著生命的動力。它們相互傳遞信息,研究挽救命運的方案。它們來不及向佛祈禱。佛雖有十力,能摧破一切魔邪障礙,完成利濟眾生的大業。但佛在災難瀕臨時失蹤了。螞蟻們隻有憑著自身的大雄、大勇、大無畏來拯救自己的命運。最後不僅是數十個,甚至千百個螞蟻的家族聯合起來,從各方聚集在某一處,手挽手抱成一團,在洪水鋪天蓋地降臨時,那團螞蟻球便在水中開始流浪,直至洪水退逝將它們擱置在某一塊地麵上。在洪水的肆虐中,螞蟻們的犧牲是在所難免的。外圍的螞蟻在巨浪的衝襲下會層層剝落於水中,到最後誰也無法斷言那數千萬隻螞蟻會不會全軍覆沒。

即使全軍覆沒,也是一種悲壯的美。

地球上的螞蟻創造了一種奇跡,一個神話。這奇跡和神話讓人類和佛們驚歎和汗顏。身為人類中的一員,我舉起右臂,向偉大的螞蟻們致敬。

漢江濕地禪意飄逸

仙產沌古渡

我常常想,仙人的身上,一定具備著禪的氣象。

仙人們從漢江的渡口飄逝過,殘留的蛛絲馬跡,成為後人精神的絲帶。仙人們是蓄著長發的,絲絲縷縷,裹挾著風的蹤跡。

“仙人去後渡空留,不見仙人見渡頭。”這是清人尚渭論的詩句。戰國時的伍子肯遇難時得仙人相助,擺渡送過漢水。仙人古渡由此得名。那仙人是誰,無人曉得。大凡仙人,是無需用名的。

晚霞中,我佇立在水邊,想象著哪兒是伍子青渡江的地方。霞光將碧綠的江水染得血紅,嘩嘩的水聲宛若在提示我:這兒——這兒——就是這兒……

想象是蒼白的。那麼多的歲月過去了,誰也無法見證故事的真實性。

一葉木舟,在我的視野裏遠去。晚霞、江水、木舟,還有岸邊的古樹,構成了一幅由唐詩宋詞繡成的水墨長卷。水的靈性與柔韻,便是這幅畫的精靈。“渡頭水色碧於莎,一葉扁舟鏡裏過。”古色古香的人文景觀在盈盈一水間盡顯絕代風華,讓我頓生“此景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的感慨。

那幅畫麵,在我的記憶裏揮之不去。

我知道,這便是禪的感覺。

粉水澄清

粉水,有點女性的想象。

探索它的來曆,果然就有兩個女人的影子:一個是相國夫人,一個是夫人的丫餐。丫餐的手臂輕輕揮過,渾濁散去,南河就成了汾水。

聽說,還有陣陣清香從河麵上飄過。站在河邊,我吸吸鼻子,果然就心清神怡。

粉水是幸福的。它發源於神農架原始森林,經房縣、保康,在穀城彙入漢江。它遠離塵世的喧囂和煩惱,輕輕的一個轉身,就歸入了漢江的懷抱。宛若一個未經世事的女子,被一個大丈夫擁抱。它的生命過程,無疑會填滿快樂。

在清代,粉水便有“小三峽”之稱謂。兩岸懸崖峭壁,層巒疊嶂,河麵碧波蕩漾,湖光山色,酷似長江三峽。如此的景物,是需要用心體驗的。於是,我在河邊躺下身子,重溫尚渭論的詩句:“樹影虛溜波浪靜,天光倒影古今秋。一亂瀉用飛青雀,幾度灌纓起白鷗。”

樹影、波浪、青雀、白鷗。這便是禪的境界。

後湖夜月

後湖,應當是隱秘、靜謐的。此處的夜月,又該用怎樣的詞語描繪?

其實,後湖不過是穀城漢江濕地現狀中二道堤以內的北河故道。一個“後”字,恰當地點出了它的位置。

喜歡濕地的那種氛圍,那種感覺,因此,置身於後湖,感受著清涼、濕潤的時候,我恍若隔世。隔世,有種超然於人世的味道,讓人的心靈怡然雋永。

後湖的濕地植被繁蔭,水草豐美。田舍青青,葉荷漾漾。隻需染上月光的影子,這畫就生靈活現。濕地的美是不曾令我失望的,這靈動的影子,早已潛入我的魂靈。

一群姿態優雅的白鷺從遠處飛來,在月下或立或臥,或舞或翔。

夜幕降臨,湖光月色,水霧氨氫,置身其間,如夢似幻。“菱花掩月,清水盈湖”。這又是禪一般的意境。

水是濕地的靈魂。浩蕩的千裏漢江和秀麗的南北河共同孕育了美麗的濕地畫廊。仙人、玉女、菱花、白鷺在水一方,在其中散播著禪意。

禪意飄逸。這便是後湖賦予我的感覺。

風的感悟

沒有誰能阻攔風的意誌。自然界的每一寸空間,都是它快樂的家園和馳騁精神的領地,都播種著它的記憶和想象。這飄逸的精靈啊,常常掠走我生命和精神的羽翅。

對風的虔誠我真的不知道還會不會有第二人。我膜拜它的影像,追隨它的靈魂,曾去過很遠很遠的歲月——我探索到了風的故鄉。那是遠古的森林或者浩瀚的大海。風驀然回首對我一笑,幽靈似的隱去身影。我佇立在林外或海邊,漠然不知所措。

在我沒有學會思想的時候,我去給山坡上割草的祖父送飯。那坡漫長得如我一生的路途。我提著竹籃艱難地在風中行走。風在我的身後嘻笑,撩開衣襟窺視我凸露的肋骨。忽然一陣狂風,手中的竹籃就不知去向。我驚恐地哭泣,滿山坡尋找盛飯的竹籃。風遊戲似的剛讓我看到竹籃的蹤影,卻又把它拋向很遠。我的靈魂也仿佛被風裹地而起,輕飄飄化為一片樹葉。

那是我生命中最初對風的印象。風戲弄著一個兒童的迷惘,向他灌輸著恐懼的詞意。那個中午,我在一麵山坡上接受風的教誨和訓示。狂風玩夠了離開那麵坡時,暴雨就如泣而降。是祖父用赤裸的胸膛護住了我的軀體,逃亡回屋簷下。對風不懷好感。這純粹屬於一個兒童的心念。祖母好多日子都在念叨著她的竹籃,表露著對風的怨言。她讓我領著去坡上尋找那遺失了的竹籃。坡上的風吹亂了她的灰白的頭發,俯在她的耳邊悄語:竹籃嘛,讓我捎回大海了。

讓祖母的竹籃失蹤的是山穀風。白天,它從山穀吹向山頂;夜間,它從山頂吹向山穀。那麼,山頂那麵莫非就是大海了?三十多歲前,我一直沒有機會翻越那座山,也就沒有機會目睹大海的波瀾壯闊。那座山叫秦嶺,厚實得讓人用雙腳難以穿透。但是,當我終於有機會抵達山那邊時,才發現它並非大海。風欺騙了我和我的祖母。祖母一生無法抵達大海,也就對風的話信以為真。多少次,我都發現她在爬那麵坡,憔悴的背影在風中搖晃。

風忽然良心發現,它委實覺得不該欺騙一位善良的母親。它糾正了自己的謊言。不過,它善於狡辯。它這樣解釋:沒錯。海在這座山過去那座山的那邊。風換了個名字:海陸風。白天,它從海上吹向陸地:夜晚,它從陸地吹向大海。海和雲接壤處,風在那兒漫步,悠然得如同閑庭信步。海浪中,一個少年,披著長發,懷抱著金色的七弦琴,低紙地吟誦著由藍天、白雲、海洋合成的故事。

風還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太陽風。據說,風是太陽的兒子。依此判斷,風能是太陽能的一種表現形式。按照科學的解釋,風是從太陽大氣最外層的日冕向空間的持續。如此,太陽的生命有多久,風的曆史就有多長。從遠古而來的風,親吻過恐龍的腳趾,擁抱過猿人的愛情,見證過女蝸補天的英姿和精衛填海的豪邁。它曆盡滄桑之後,憑著豐富的閱曆,成為大自然的智者。

推開窗,風就進屋。這樣的情景並不陌生。隨風而入的是童話、神話、寓言之類的影子。在我眨眼之間,數以千計的歲月便凝滯在天花板上。

風從遠古來,你在何方?這是不是一句歌詞?我記丕大清楚了。但我期盼那樣的意境。從海麵上邁著舞蹈家的步伐,踏浪而來的搖滾少年在空曠的舞台上放縱著一種激情,還有孤獨。夢中那少年依稀是我自己,搖滾著風走回遠古。

風是一個少年。是那個意氣風發,踩著風輪的哪蠔。這是多麼浪漫的比喻。為什麼不比喻為一個少女?這是屬於喻體的秘密。但有時風的確像少女般溫柔、溫馨、多情。酷熱的六月,褥悶的天氣讓農夫揮汗如雨。那是在我20歲的年齡段。我在田野用鐮刀收獲成熟的小麥,沒有心緒諦聽陽光那蒼白的訴說,就期盼雨。果然,在輕柔的節奏舒緩流淌過心靈之後,那是少女舞裙般的輕風啊,帶著愛情的誘惑,將細雨從天空呼出。於是,風在雨絲中凝固成少女的雕像。

但有時風是一個壞小子。它萊瞥不馴的性格決定了它不會遵從上帝或人類的意誌永遠和風細雨。狂風、台風、龍卷風。還有南極的“殺人風”。在南極考察隊員中流傳這樣一句話:南極的冷不一定能凍死人,南極的風能殺人。難道南極是風暴的故鄉?它似一道無形的瀑布,如一股飛奔的洪流。人無法確定它運行的規律和軌跡,也就無法醞釀對抗它的智慧和力量。這種時候,人在其中渺小得像一片葉和一粒石。

風是思想的巨輪。寫下這個比喻我想到了尼采。風把翅膀安置在尼采的頭顱中,使勁地扇呀扇,尼采的頭顱中就飛翔出奇形怪狀的語詞,挾帶著鋒刃和利箭,讓人類固守千百年的思維屏障鮮血淋漓。

相比之下,我們缺乏的是尼采思想的風輪。我們循規蹈矩的生活習慣,千年不變的道德觀、價值觀維係著一個民族的生存方式。沒有個性,沒有創新,更沒有風一般的瘋狂。我們沉酒於一種生活模式,滿足於一種僵死的教條。

尼采的“勇敢”顯然難以承受世俗的汪洋大海。風張揚著個性時人類可以束手無策。可是尼采是人,由血肉和毛發、指甲和骨胳組成的軀體難以擊破鋼鐵一般的牆壁。他29歲開始頭痛,45歲被送進耶拿大學醫院精神科治療。我卻在想,尼采的瘋是偽裝的,他無法改變這個世俗,就隻有通過偽裝把生命交給風。

我欲乘風歸去!尼采顯示著天才的激情與感悟。

那一刻,風的聲響跌落在尼采幹燥的屋邊。風說:“知音啊,我愛你。”尼采在接受了風對他最後的關懷後升入天堂。所幸的是,偉大的風把一個“超人”的思想傳播到天涯海角。風的意誌所向披靡。一個多世紀以後,當我在窗前領教那些閃光的詞句時,風兒從窗探進頭笑嘻嘻地問候:“你好?”

我隨著風兒走出屋。風兒去哪兒,我便去哪兒。這不是偶然的舉止,不是衝動,是對風的迷戀。我想如尼采一樣隨風作一次不歸的旅行,撿拾尼采遺留下的思想殘渣,甚至也想創造一些陌生的、不為世俗欣賞的語言。那麼若幹年後,我的精神會不會也似尼采一樣錯亂呢?

想起風,還是風。讀過許多書才曉得,對風情有獨鍾的並非隻有我,連堂吉訶德都曾用生命與風作過決鬥。那種決鬥隱含為風獻身的寓意。風高貴的心靈其實潛藏著平民意識。宋玉的《風賦》揭示的那種“不擇貴賤高下而加焉”的品質正是風的追求。它的骨子裏沒有虛偽。它永遠不會如人類中的某些人一樣粉飾太平,也不會因富貴而俯首,因貧窮而背棄。因此,富貴者感受不到風的恩慈,而貧窮者即使家徒四壁,也感恩著風的關懷。在精神臨近崩潰、身軀幾近枯竭之時,呼吸一口風,也會滋發生存的勇氣。

自然界迄今為止充滿風的情懷。風是大自然內心的絮語,是大地的長笛和洞簫。它攀援著古老的鬆枝,逾越過堅固的城牆,深入到深邃的從林;它穿著青藤編織的草鞋,走過大海和岩石,在人類以及生物呼吸過的每一處地方,都吹奏起生命的旋律。前幾日,我在藍天白雲間穿行時(那是在從海口飛往廣州的飛機上),不經意間發現了風的蹤影。

風,你這個魔鬼啊,竟然跟蹤起我的行跡?

我若有所思的語言,讓同伴質疑起我的神經。

我沒病。我說。不是風,我們能離地球如此遙遠?

成語裏的動物

牛在成語裏亮相不多。印象深刻的是:對牛彈琴。

這個成語有點怪異。

典出漢·牟融《理惑論》:“公明儀為牛彈清角之操,伏食如故。非牛不聞,不合其耳矣。”南朝·梁·僧佑《弘明集》中也有類似的句子。

長久,我為牛悲哀。世界上很少有哪種動物像牛一樣為人類賣力。我高中畢業後在鄉村與牛有過四年的交往。我怕冷,常常在夜裏溜進飼養室炕上振明伯的熱被窩。我喜歡在牛細碎的嚼草聲中做一些夢。白日我為它割草,用它犁地,還騎著一頭牛在村頭的一塊地裏耀武揚威。那塊地的名字叫“十六畝地”。以後我的夢中常出現那頭牛馱我轉圈的情景。

還是回到對牛彈琴這個成語中來。

公明儀先生有點糊塗,你對誰彈琴不成,為何偏偏選中了牛?你不會對豬彈,對貓彈,對耗子彈?你是深知牛的善良和忍讓之心麼?這個成語所隱含的比喻對牛不公平。讓牛蒙受了兩千多年的不白之冤。

詞典中對此成語的解釋是“比喻對不懂道理的人講道理,對外行人說內行話”。牛不懂道理?四書五經它是不懂,生命哲學它更不懂。可是哪個動物懂這些呢?至於說牛外行那就更令人啼笑皆非了。別說動物,人類有多少內行的音樂家呢?

有那麼一些日子,我的夢總是與牛有關。甚至,我一閉上眼就聽到牛的悲啼。牛說:“自從公明儀先生發明那句成語以來,我忍受了多年的誤解和侮辱。誰來賠償我的名譽損失?你們人類尚且有法院來鳴冤,我們牛上哪兒起訴公明儀先生?”

嗚呼!牛深沉地絕望。

昨夜又夢牛。那牛似乎沒有顏色,孤獨地臥在地的犁溝。周圍無人,隻在天空飛著一隻鳥。那牛見我向它走去十分恐慌,哀求道:“求您,不要對我彈琴。”於是,我背轉過身子。

牛對我感恩。它望著高深莫測的天空欣喜地“眸”了聲。那聲音是否能讓公明儀先生聆聽到,我不得而知。

想起來了,還有一個與牛相關的成語:厄丁解牛。

無法想象厄丁解牛時的那副嘴臉。他從容不迫的刀技展示給文惠君的是血淋淋的場景。這個成語潛藏著牛告別生命的慘叫。可是我們往往欣賞和讚美的是泡丁的刀技,而忽略了牛的命運。它悲劇性的命運被記錄在一把燦亮的刀尖上。

我最初所見到的驢,大多被捂上雙眼轉著圈圈繞著碾盤天昏地轉地走。我捂上眼,蹲在碾房的門口,聽著驢的蹄子“得、得”地叩擊地麵,心頭莫明地憂傷。那是我的鄉村生活駐留的記憶。我那時對驢心懷同情,不明白主人為何要蒙上驢的眼睛。

後來,我從書本上更深刻地認識了驢,從而對驢具備了一種人文關懷。柳宗元的《黔之驢》是我學到的第一篇古典散文。短而犀利。老虎始而見驢“甚恐”,繼而“斷其喉,盡其肉”。當我的血液凝固在那六個字上時,我就體驗到了一種內心深處的悲涼。那時,我還年輕,對死亡有著莫名的恐懼。

我不喜歡黔驢技窮這個成語。它對驢沒有絲毫的同情心。從尊重生命的角度看,柳宗元先生的確算不上君子。驢讓虎吃了,你不替驢落淚,反倒怪罪它沒本領。還有人把驢歸入凶狠惡毒之列,咬牙切齒地罵出:驢心狗肺I狗委屈,驢又怎能不憤然?驢想,我不算凶狠惡毒之徒吧?我為你們人類拉車運貨,套磨碾米,馱著新媳婦回娘家。我何時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再說,我的心何時如你們人類中的某一部人那樣晝夜想著歹毒之事?

驢憤怒地叫,那聲音響徹雲霄,撼天動地。那是它獨具魅力的控訴和抗爭,讓人類的某一部分人心驚膽戰。

這是驢之太能,還是人類逼出來的?

還有些古人酒足飯飽之餘,想出一些歪點子拿驢開心,造出驢唇馬嘴、驢鳴狗吠、驢頭不對馬嘴之類的成語惹驢傷心。唐人張鶩在《朝野金載》中稱“驢鳴狗吠,脂耳而己”。驢的叫聲確實不雅,毫無美質而言。但這隻能責怪上帝沒有給它造出鸚鵡般的喉舌,怎能發出悅耳之音呢?驢的相貌談不上美,但也獨具個性,那些驢唇馬嘴、驢頭不對馬嘴之說,更是一些無聊文人的瞎扯而已。

驢悶著頭想:為何不造出人唇雞嘴之類的成語呢?那豈不更有趣。

狼在成語中一登場,便和一種叫狽的動物互相勾結,幹盡壞事。所謂狼狽為奸。狽無人見過,據說前腿特別短,走路時要趴在狼身上。沒有狼,它就不能行動。我不解的是這種依賴別人生存的動物憑什麼資格幹壞事?是因為人類覺得狼太孤獨,給它找了個伴兒?我為狽鳴不平,在文章中從不用狼狽為奸、狼狽不堪這些成語。我痛恨平白無故陷害狽的這種卑劣行為。

有句話叫栽髒陷害。還有種說法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莫須有的狽戴了頂莫須有的帽子。這真讓人啼笑皆非。隻是竊喜了狼。它有了一個夥伴。

可憐的狽。自從它和狼的命運息息相關,它就永遠被釘在了道德恥辱柱上。

狼為了掩飾自己的罪惡,在成語裏出現時拚命要拉一個動物做伴。它與豬奔跑亂竄,被形容壞人亂衝亂撞態意破壞或倉惶逃跑——狼奔琢突。在這個成語中豬竟然成了“壞人”。狼與狐狸勾結在一起,就失去了自己的天性,疑竇叢生,左顧右盼——狼顧狐疑。此類的成語還有:

狼號鬼哭,狼奔東突,狼猛蜂毒,狼吞虎噬,狼心狗肺,狼貪鼠竊……

鬼算不算動物,我拿丕準。

人之初,性本善。那狼之初呢?成語解釋:性本惡。狼子獸心中的“子”,應釋為“怠”。狼息子雖小,卻秉承著父輩凶殘的本性。《左傳·宣公四年》:“諺曰:狼子野心。是乃狼也,其可畜乎!”呂布、安祿山在《三國誌》和《舊唐書》中都被指責為狼子野心之人。其實,幼小的狼息並不具備獸心。讓剛生出來的狼在羊圈中成長,它將來未必就咬死羊。

小時,鄉村常有狼出沒。夏收剛過,村子東頭一個叫石頭的孩子在院子乘涼時讓狼叼走了,天明時村裏人在山坡上隻尋到了石頭的一堆碎骨。石頭媽抱著碎骨哭得死去活來。從那時起,我對狼既恨又怕。現在,狼很少見了。我常領著女兒去動物園,讓她認識圈在鐵籠中的狼。我繪聲繪色地向女兒講述一些關於狼的故事,讓她牢記一些關於狼的成語。

與貓有關的成語查閱後有兩個:貓鼠同眠,照貓畫虎。

貓鼠同眠,有點意思,甚至令我拍案叫絕。老鼠溫情脈脈地被貓擁抱著。貓伸出舌舔鼠的臉,接吻。再配置舒伯特的《小夜曲》伴奏——何等絕妙的畫麵!我驚歎於貓的愛心。在鼠類的精神領地,它們應該為貓蚤立一座刺破雲天的功德碑。化敵為友,甚至成為戀人,在人類算不上什麼新鮮事。而在動物,恐怕極為稀罕。隻要任何一方的神經係統不出現故障,這個成語都難以成立。

但它卻赫然地印在書上,供人賞玩。

這個成語最早出於《新唐書.五行誌一》。原文載:“龍朔元年(公元661年——引者注)十一月,洛川貓鼠同處。鼠隱伏,象盜竊:貓職捕齧,而反與鼠同,象司盜者廢職容奸。”明.李開先《林衝寶劍記》六出中也有“都是讒言怪語,一個個貓鼠同眠。”《金瓶梅》七六回也用過此成語。

暫且不理會這個成語的真實性。客觀事實是中國成語中有許多經不起推敲的。冷靜地分析,清醒地琢磨,成語中的相當一部分在某種程度上不過是文字遊戲罷了。我關注的是貓鼠同眠這個成語對於人類的啟示,即現實意義。本來是敵對的關係,卻因為某種因素使二者成為聯盟,比如警察和罪犯。罪犯要逃脫法律的懲罰,用金錢或美女賄賂警察。警察得了好處,自然網開一麵,睜隻眼閉隻眼,甚至和罪犯同流合汙,危害社會。當然,客觀地說:這類警察是極少數。

一隻貓,它不履行職責,反而與老鼠情同骨肉和諧相處。應該怎麼辦?最解決問題和消除憤怒的辦法是:一棍子下去,讓貓和鼠同歸於盡。

貓和虎形狀上有相似之處,這才有了照貓畫虎一說。其實,貓與虎本質上相差甚遠。仿照貓的樣子畫出來的虎,讓虎悲憤至極。虎在月光中欣賞著自我的尊容,想象著貓的臉形,感受到一種奇恥大辱。它與生俱來的尊嚴受到了巨大的挑戰,它麵臨的是人類不再對它畏懼的目光。它精神崩潰,一聲怒吼,縱身跳下懸崖。與其蒙受淩辱,不如赴死抗爭。

這就是虎的性格。而貓站在懸崖之上暗自竊喜,因為它再也不用提心吊膽地摹仿老虎。

雞怯怯地在成語裏出沒。

“咕咕。”雞的叫聲噎在喉嚨,唯恐驚憂了周圍的世界。

如同現實生活一般,雞在成語裏膽小謹慎,總處於擔驚受怕的狀態中。“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果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柳宗元的另一篇散文《捕蛇者說》引出了雞犬不寧這個成語。

由於雞地位微賤,古代文人習慣用雞來形容一些不起眼的東西。像雞零狗碎、雞毛蒜皮、雞伏鵲卵、雞鶩爭食這些成語,以蔑視的目光俯視雞的生存。他們在嘲諷雞時,完全不可以有後顧之憂,也喪失了最起碼的道德觀念。連屈原這樣口碑極佳的人都對雞不屑一顧:“寧與黃鵲比翼乎?將與雞鶩爭食乎?”

我尊重雞們,因為我經曆過用雞蛋支撐全家微薄支出的那個時代。那時飼養雞和豬,是鄉村人唯一的收入來源。當生存成為農民這個階層首要解決的問題時,一隻雞也許可以挽救一個家庭——治病買藥,孩子上學以及油鹽醬醋這些生活必需品。

因此,在生命的縱深層次,我沒有蔑視過雞。

緣於對鄉野生活的摯愛,我對雞犬桑麻這個成語肅然起敬。“田裏種著菜,籬笆裏栽著花,大有雞犬桑麻光景。”這是《文明小吏》中的句子。炊煙升起時,雞也在想:我餓了。天色還未亮,雞就醒了,伸了個懶腰,咯咯咯——醒來呀。

這種陶潛式的寧靜和淡泊成為我靈魂中一道永恒的風景線。我的精神家園可以沒有竹、沒有菊,也沒有羊和貓,但唯獨少不了雞,有一條狗更好。植物呢,桑麻最宜。那種葉子的形狀,那種甜中帶酸的果實味道,足可以陶醉我貧賤的生命體。“雞鳴而起,孜孜焉亦不為利。”韓愈先生當時是這樣遠離浮華塵世的麼?而今,我守著一座小城,很少聽到雞鳴之聲。這讓我常常鬱鬱寡歡,有時待在書房,無聊地翻開字典,麵對著那個“雞”字久久地遐想。

我尊重雞。這是我的自由。

想起馬,就會想到遼闊的草原,想起一首歌:“馬兒喲,你快些跑呀快些跑……”哪個歌手唱的?忘了。歌手無關緊要。對我來說,需要的是那種韻律,那種境界。

屏幕上、畫麵上的草原,仿佛沒有冬季,綠得醉人。

沒去過草原,總以為草原上的馬很浪漫。看到電影鏡頭中出現一匹奔馬,禁不住心潮澎湃。但在我的家鄉關中,馬卻是十分辛苦。犁地、拉車,重活全讓它幹了。

馬不停蹄。這是我對家鄉馬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