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北方,樹的風景
秦嶺的深處,有一種樹,叫鐵匠木。如果,在秦嶺的樹木種類中,要找出一個偉岸的男人。無疑,它就是鐵匠木。它是林中一條硬錚錚的漢子,即使倒下,也不會彎腰。因此,鐵匠木秉承著北方漢子的血性。在穿透峽穀的風中,它搖晃著葉子,發出的聲音,帶著堅韌、穩重,一種誦經般的節奏。秦嶺的山脈有多深,它綿延的身影就有多長。秦嶺山有多久,它生命的年輪就有多長。這樣的忠誠,令人類敬仰。它用滄桑的目光,俯視著比它低矮的草木。當然,也仰視比它更高的山峰,以及依附著山峰生長的草木。它不會在山頂上生長。它懂得高處不勝寒的道理。要成材,就不要出人頭地。因此,它就腳踏實地長在山坡上,溝道裏。我小時,上年齡的男人都有上山砍伐木頭的經曆。鐵匠木的木質堅硬,是做砧木的好材料。鄉下人蓋房子,講究的是用鐵匠木做梁、做擦、做椽。我的三伯是個木匠,每次從山上回來,都要揀一節木頭。他說:“這是鐵匠木,用它做木工刨子。”
鐵匠木的葉子細碎,它落在山坡上時,像一層層的海綿,柔軟極了。我們不用急著把它們收進背簍裏,而是盡情地在它的身上翻滾,壓攘搽。累了就擺開四肢,做一個大字形狀躺著,什麼也無需想,隻是享受著大自然的愜意。一覺醒來,天色漸漸暗淡下來,我們便匆忙將鐵匠木細碎的葉子收進背簍,下山回家。
摟夠了一冬的柴火,孩子們就該盡情地玩耍了。我們的玩法是:用火柴把枯草點燃,讓它們燃燒。一團火,借助著風力,從山坡和溝道的下方蔓延,草叢中不知什麼東西在爆響,嘩嘩破曦的,伴隨著我們的心跳。那時在山坡上玩火,還沒有人管。有一年的冬天,我們惡作劇燒毀了化羊峪裏一麵坡上的樹木,我們站在遠處,興高采烈地欣賞燒山的景象,直到大人們上山來滅火,我們才驚叫著落荒而逃。僥幸的是,無人追查縱火者的責任。要是現在,我們恐怕要蹲監獄了。
在家鄉平原,數量居多的,是楊樹和柳樹。楊樹是北方一種普通的樹種,皮膚粗糙,像父輩們滄桑的臉。學大寨的時候,縣上在平原搞園田化,路邊、河邊、渠邊都種上了楊樹,一棵棵樹身都刷上了石灰,像整齊排列的白衣哨兵。秋天,楊樹的葉子半黃半綠的時候就開始墜落,刮風的日子裏,它寬大的葉片在空中幾個轉身,就落在地上。楊樹的黃葉不值得稱道,但踩在腳下清脆的破裂聲音,以及渲染出的秋韻,卻讓人回味。
柳樹的一生,是彎著腰的。春天來了,天氣暖和起來,麻雀在綠意朦朧的枝頭吱吱喳喳地叫。鄉下人揀個好日子,一晌工夫就能剪上一大堆青嫩柳枝,紮成捆捎回,在牆角屋沿妨不著人的地方插下去。澆水施肥翻耕都不用,自會抽出根須來。生了根,枝枝葉葉會在不經意間長出。一株柳樹營造一片風景,一條壟上若有三株四株五株,清明前後,柳樹己是枝葉盈盈。走過一段彎曲狹窄的小路,或隨意轉過一個牆角,蹬過一條小溪,抬頭之間,就見一片蔥翠閃閃亮亮。這時節,孩子們便紛紛攀折柳枝,編柳條圈兒帽。
我們村子的南邊,是一片河灘,生長著水曲柳。單從字麵上看,它好像是和深山裏的鐵匠木相照應的。山裏有個男人,山下有個女人。男人在山裏砍柴,女人在水邊烷紗。這是我後來的聯想。是呀,富有人情味的聯想。
一定有人誤會,水曲柳類似於常見的柳樹。陰柔,婀娜,風雅。那就錯了。司空見慣的柳樹,由於它的低矮,無須仰視,隻能用來裝飾風景。它的木質,沒有多少用處。而水曲柳,則屬於落葉大喬木,胸徑寬大,高不可攀。垂柳、早柳、龍爪柳,那些常見的柳樹是望塵莫及的。它們隻能吸收著地氣和人的呼吸。而水曲柳,卻能沐浴到天河的水霧。它佇立在平原的河灘上,超逸,挺拔。雖然,起了一個女性的名字,卻有著男人的雄性。它的葉子和柳葉相似,卻比它柔韌得多,顯現出皮革一樣亮亮的綠色。葉脈和小葉子的根部密密地長著黃褐色的細絨,像剛孵出的來杭雞的絨毛。細膩、堅硬的材質,水波紋花般的紋理,讓它具備著高雅不俗的品相。水曲柳適於刨印和旋切加工。早些年間,鄉下用來運輸的馬車,用料全是水曲柳。現在,它成了民俗博物館的主人,骨質依然那樣硬朗。馬車的時代已經成為曆史,水曲柳卻成為室內家具的寵兒。用它的木料做成的沙發、櫃子、餐桌、門窗,刷上清漆,淡黃典雅。城裏人買家具,一聽說是水曲柳做的,會不吝惜腰包裏的鈔票。
說到底,我們還是喜歡冬天的山林。山是頭,樹是發。寒風裏,山上的樹抖掉了華麗的外表,光禿的軀幹縱橫交錯,金鉤銀劃,蒼涼凋零中卻有一種豪邁,孤獨、頑強、自信地抗擊著北方漫長而嚴酷的冬天。山坡上黑色的是樹千,白色的是雪。在黑和白之間,如果有夕陽的紅暈插進來,那就形成一幅油畫的背景。多數時間裏,山林裏靜悄悄的,偶爾有一陣風兒、幾隻鳥兒從樹稍上掠過,惹得樹枝一陣搖晃。鍛樹、柞樹、漆樹、雲杉、青岡棟、花澗木、白樺樹、鐵匠木……它們的根須牢牢地抓著大地,麵對凜冽的寒風,隻是搖晃一下身體。感受陽光的樹葉己被吹盡,隻有強壯的身軀和枝權,依然挺立於山坡上,這就是北方樹的品質,昂揚向上,不畏嚴寒,淦釋著冬天的含義。
後來,我喜歡坐火車旅遊。人在北方,自然向往南方。在冬天,南方的樹不像北方的樹那樣千脆利落。冬天,它們依然裹著厚實的葉子,像南方人的思想,總是被一層外衣包裹著。身處南方,我感覺不到季節發生了怎樣的變化。而在北方,季節就刻在樹的臉上,它所呈現的,就是季節的符號。列車馳騁在北方的大地上,窗外彌漫著飛舞的雪花,飄飄灑灑,給天地間罩上了一層輕紗。隱隱約約的山脈,莽莽蒼蒼的原野,星星點點的村莊襯托著那些兀立在各種環境中大大小小的樹木。樹脫落了葉子,像赤裸的孩子,秋風一起它就一絲不掛,呈現出赤裸的骨節。偶爾,也有一兩片幹樹葉在枝條間蜷著,不肯脫離母體,像小男孩檔間護羞的破布。2005年的冬天,我坐在去新F的列車上。沒有秦嶺山脈的遮擋,沒有黃土高原的阻隔,視野開闊,一望無際。樹木一閃而過,景致緩緩轉動。當我把車窗當作取景框或屏幕,一路乘車就如同欣賞一部活生生的風光紀錄片。眼前斷斷續續出現小山包的時候,也就是列車將要駛出平原的預兆。
閉上眼,我感受著列車風馳電掣般地前進,用心靈體驗著樹的風景。忽然睜開眼,雪花就在空中飛翔。雪越下越大,天地間變成了銀白的世界。唯有那些樹木的枝杆承載著那些繽紛而下的雪花,勾勒出樹木在白茫茫的世界裏黑色的形態。目光貼著車窗,眺望那些形態各異的樹木,它們因列車的飛奔而後移,像在欣賞一幅巨幅的風景寫意畫。
六歲那年,我在外婆家度過了一段時光。外婆家的院子,有一棵香椿樹。它就生長在窗外,貼著窗戶成長。是那種木格的窗,冬天裏糊著報紙,過年了,外婆換上白紙,貼上窗花。天氣漸暖,我就趁外婆不注意,用手指摳破窗戶的紙,看那棵樹發芽了沒有。窗戶的小洞外,是白花花的陽光,然而,外婆總是怕我受凍,不讓我出門。
香椿葉的誘惑,是彌漫著整個春天的。但總是,春到深處的時候,外公才讓舅舅上樹折下它的葉子。我知道,它剛剛綻開的葉子是最嫩最香的。這樣,我的目光,就長久地懸掛在它的樹葉上。看見我癡呆的樣子,外公總是重複一句話:“你這個饞貓呀。”外公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他不僅要讓我吃飽香椿的葉子,還要讓全家人都吃上一碗香椿撈飯。那時,很少能吃上香油,外婆把香椿葉用水煮熟,拌進蒸好的小米飯裏,撒些鹽,一陣攪拌,就是一頓稀罕的午餐了。那是一口大鐵鍋,滿滿的一鍋飯,外婆送給這家一碗,那家一碗,讓一條街的人都嚐嚐鮮。那條街上,隻有外婆家長著一棵香椿樹。
夏天的時候,香椿樹葉子濃濃密密的,樹身上爬著一隻知了,不知疲倦地叫。我能聽見它的叫聲,卻看不見它的身子,無法捕捉到它。“大腦無所事事,就會胡思亂想。”這是蒙田在他的隨筆裏引用古羅馬詩人盧卡努的原話。那時的我,不會像盧卡努和蒙田那樣想著詩和哲學,隻是想著,那隻知了身上的肉,用火烤過好吃嗎?我見過,一些大點的孩子,用彈弓打下一隻麻雀,架起一堆幹柴,點燃,烤麻雀的肉吃。那香噴噴的吃相,讓我羨慕不已。
冬天,總是要封殺生命的。漫長的寒夜裏,我渴望香椿樹葉的飄落。盡管是童年,我也知道四季的輪回。它的老葉掉不完,新芽就不會出來。雖然,還沒有過失眠的滋味,但是夢境裏,卻無法抵禦香椿葉的誘惑。可是,冬天那麼漫長。陽光是暗淡的、冰涼的、悠長的,在我的目光裏,陽光被樹枝遮擋的陰影,像一條條雨後的虹蚜!,在地上緩慢地爬行。我討厭落雪。外公和外婆要是出門了,就把我鎖在屋子,’任黑暗和孤獨折磨我的身心。這時,我唯一快樂的,就是用手指撕破窗戶上的報紙,看天,看雪,看那棵光禿禿的香椿樹,還有,偶爾飛翔在天上的鳥兒。它們有翅膀,會落在香椿樹的枝幹上,旁若無人地啼叫。我想,那些枝幹上,一定殘留著我曾品嚐過的香味。否則,那些鳥兒,為何叫得那麼歡快。
這是我六歲時一個的畫麵。逼真、溫馨。我至今記得,我的鼻子由於靠近窗戶紙的窟窿,晶亮、清涼、帶著一些鹹味的鼻涕流進我的嘴裏……門鎖的聲音響了。外公和外婆回來了。慌亂間,來不及吐出鼻涕,我慌忙地爬上了炕。
在外婆家的日子隻有不到一年的時間,父親就把我接到學校上學了。父親用自行車的鈴聲催促著我,可我的目光卻不願從香椿樹的身上離開。如果,一個接近九歲的兒童懂得憂傷的滋味,那一刻,就是對它最好的侄釋。我困惑的目光,被香椿樹高處的枝幹誘惑著,被無限拉長……許多年後,回憶將那個瞬間一次次呈現在我的麵前。
惦念著一棵樹和它的葉子,這是我成長過程的一個插曲。正如帕斯卡爾說的那樣:“人的天性,是完全自然的。”童年裏,不可能回避自然的物體對我的影響。我還沒有學會思想,就隻有從自然界感知美的意義,填充空虛的靈魂。回到父母的身邊,我的眼前,我的心靈,仍然不時地晃動著外婆家的院子,那扇糊了報紙的窗戶,那個被我撕破的窗戶洞,以及,那棵香椿樹的枝幹。
外公、外婆都沒有食言。我不僅如願吃上了外公送來的香椿葉,還被外公接去吃了一碗香椿撈飯。香椿樹一見到我,宛若分散多年的朋友,愉悅地搖晃起殘留的葉子,仿佛歡迎的掌聲。我想和它說幾句話,卻一時想不出詞兒,就久久地撫摸著它。它似乎長粗了,長高了,身上布滿著青春痘。
外婆家的小院裏,彌漫著我所向往的那種香味。後來,我明白了,那隻不過是一種心理的作用。是的,生命的延續,不隻是依靠現實的事物。常常,我們在往昔的時光裏搜尋美好的影像,還有,歲月深處的芬芳。直到我走進中年的門檻,那香椿葉的香味,依然,在我生命的肌體裏散發,徜徉。
忘不了一棵樹。它像一個老人,曉得了寧靜的好處,孤獨地守候在村子舊戲樓後麵。孩子們拉著手把它圍起來,捉迷藏,跳鍵子,踢瓦塊,過家家……當然,還有打皂角。皂角樹是有刺的,大人小孩,站在樹下,瞄準樹上的皂角,舉著竹竿打,甩著石頭扔。手一揚,嘩啦啦落下來一兩串皂角。而它,仿佛知道了很多事,明白了許多理,曆經了許多滄桑,絲毫不計較孩子們對它的攻擊。長大了,我才為曾經的粗魯而惋惜。然而,懺悔己經毫無意義了。那棵皂角樹,早已從我的視野裏消失。多年來,我隻有忍受著靈魂裏的愧疚。
皂角樹的果實像扁豆,七八寸長,搗碎了泡水,可以洗衣服。洗前除去皂仁,用石頭或木棍搗碎,夾進衣服裏麵,在搓衣板上搓呀搓,用木棍捶呀捶。那時候的衣服多是麻布做的,又硬又粗,搓久了手痛,最好是用木棍捶。村子東邊的曲峪河水清澈見底。夏秋的夜,如果有月光,女人們就端著一盆髒衣,下了河岸去洗。一盆衣服,一兩串皂角就洗淨了。洗完衣服,女人就貓著腰,把頭發漂進揉進月光的河水裏,用搗碎後在沸騰的水裏煮過的皂角水來洗。那時,雜貨店有一種叫“茶子”的藥磚,硬硬的、厚厚的,是皂角經過簡單加工製成的。鄉下人有時嫌皂角麻煩,就買這種“茶子”洗頭發。
皂角的樹冠,像一把巨傘,悄沒聲息地在舊戲樓的上空撐開。它的葉子為卵狀披針形或長橢圓形狀卵形。每年五月開出淡黃白色、卵形或長橢圓形的花瓣。三伏天,躺在濃蔭的樹影下,皂角樹的葉和果在風裏碰撞,發出啾啾卿卿的響聲,像是來自天籟的簫音,牽動著人的每一根神經。唯美的旋律,憂傷的調子,引領人們進入一首純美的樂曲。隨著風力的轉化,曲聲時而若遊魚戲水,時而若微風拂麵,時而若鳥語呢喃……像是在聆聽古典名曲《寒鴉戲水》。心靜,佛土靜。可惜,我們還很難悟出那樣的境界。它的樹冠上,架著許多老鴉窩。躺不了一會兒,我們就爬上樹掏鳥蛋。這當兒,住在戲樓邊的森虎爺就會出來吃喝:“下來下來,滾一邊玩去!”森虎爺有一把長胡子,吃過晚飯,肩膀上搭一條黑糊糊的毛巾,搖著一個蒲扇,坐在樹下,歪著頭,支起耳朵,仿佛在聆聽皂角樹的心跳。有時,他眯起眼,想象著剛剛做過的一個夢。現在,他的模樣己經模糊了,但是,那個情景,卻依然清晰。一想到皂角樹,耳邊就響起音樂,還有,樹下的一個老人,一把胡須,一個蒲扇。
輕輕的,一個轉身,我看見了一條土愣上的幾棵桐樹。桐樹屬喬木闊葉,春天發芽,秋天落葉。樹冠較大,葉子呈卵形,吸納了陽光,為人們提供了乘涼歇息的好地兒。桐樹木質較輕,是製作樂器的首選材料。葉落秋到,秋到落葉。桐樹用它的樹冠支撐了一個盛夏,然後在秋風秋雨中枯黃,葉子一片一片,流連不舍地飄落下來,歸於樹根。兒時,我與夥伴們常常去撿拾落葉,拿回家當柴火燒飯取暖,無形中割斷了葉對根的情意。冬天裏,桐樹一片樹葉也沒有了,唯有它的籽殼,一串串地掛在枝頭上,像是著意為脫去綠色之後留下一點風姿殘韻。
記憶的倉庫裏,拐棗樹儲藏在龐光鎮高山廟的院子。我們村子沒有學校,我們隻好去那兒讀書。那時,廟是寂寞的,拐棗樹也就學會了寂寞。從春天發芽,開花,到深秋果實成熟,整個過程都在隱忍的期盼裏。拐棗樹的果子香甜爽口,可是想要將那一串串的果實吃到嘴裏,需要漫長而耐心的等待。第一場霜降之後,那些飽滿的果實才在風霜裏漸漸風幹,生澀的果實濃縮了精華,最終成為一串串醇香甘甜的美味。佛家講萬物在心,追求修世。道家講無牽無掛,追求避世。拐棗的成熟過程,全在塵世之外的寧靜和安詳。
廟牆,遮掩著樹的身子,卻無法抵禦果子的誘惑。拐棗的果子,像彎彎曲曲的棒狀物,有如禽類的腳爪,關節周折。我由此疑心拐棗原本謂之“拐爪”。沒吃過它的人,看見它的樣子,猶如麵對一個臉上布滿皺褶的老婦,大約要皺眉。可是,當你放在嘴裏細嚼,才覺得它醇香,甜蜜,有點新疆葡萄幹的味。秋天的夜晚,我們翻過廟牆,爬上樹,裝滿一口袋。生摘下來的拐棗,要拿到火裏炮一炮,使其變得熟軟且有勃手的糖分,吃著就香甜了。初冬時節,自然有熟透的拐棗自然落地。不過,撿拾,那樣的過程,對孩子們來說,就少了愉悅。
老姑家的院子,有一棵核桃樹。一開春,總是結出疙疙瘩瘩的青果。老姑一出門,就仰起脖子,望呀望的。小時候,肚子老是空虛,就喜歡夏天去老姑家。核桃,掛在伸手不能摘到的空中。老姑就搬來木梯,上樹給我摘。她用石頭砸開裹在核桃身上的綠肉,再砸開核桃皮,就露出白白淨淨的核桃仁。老姑把核桃仁在鐵鍋裏炒了,淡淡的金黃散著一股核桃香,又酥又脆。
那棵核桃樹,姑爺說是他種的。他笑著說隨手往地上扔了一顆核桃,就長出這棵樹了。姑爺說著,用滿是老繭的手掌撫摸著樹的身子,好像那是他的孩子。
忘不了老姑家的那棵核桃樹,還和一隻燦燦有關。四年級那年署假,我在河溝裏逮了一隻燦燦,長長的須,晶亮的翅,叫聲脆響。姑爺是不喜歡我玩燦燦的,說什麼玩物喪誌。可我就是喜歡燦蛻。我把它裝在一個罐頭瓶裏,藏在核桃樹下的草叢裏。蓬勃的樹枝上正結滿了茂密的果子。姑爺不在家時,我就扒開草叢,給它喂食喂水。四周寂靜的時候,它為我啼叫。我就仰躺著,望著一樹的果子,享受聆聽的歡樂。燦蛻的叫聲,在果子的呻吟聲中,緩慢,短促。像是我後來聽到的羅伯特,舒曼歌曲集《桃金娘》中第三首《核桃樹》。那首歌曲的旋律大多是“短呼吸”式的小句子,美麗的琶音,顫動出樹葉沙沙作響的詩意。隨著燦蛻的叫聲漸漸低沉,我便進入了夢鄉。
樹木的品種裏,我尤其喜歡槐。喜歡它,是因為它生長在老家的院子,陪伴著我一起成長。小時,祖父捧著一個顏色發黑的茶壺,半躺半坐在秋風掃蕩的日子裏。老槐的葉子在樹根拱起凸凹的土地上堆積了一層深沉的黃色,與穩健的青色樹幹融合得自然和諧。蹲下身子,掬一捧槐葉,伸手一握,枯黃的葉應聲而碎。碎葉流沙般地從指尖流淌,宛若品味生命的漫溯,撫觸時間的脈絡。我甚至不忍心踩踏那些鋪展在院子地上的落葉,因為,從吱吱呀呀的聲音裏,我總能感受到葉子的心碎。夏天,沒有雨的日子,樹冠下的陰影裏總是擺著一副象棋,祖父和幾個爺爺圍著,不知疲倦地對弈。有時我想,他們是在無意識地守護著老槐的餘生。有了這樣的念想,我會靠在樹身上,眯著眼睛,歪著脖子,用手掌支起下巴,仰頭看著枝上的葉子。用這樣的姿勢來觀察自然界的景物,對我來說,就是快樂,就是幸福。
那年冬天,我家門口的那棵老槐樹枯死了。之前,祖父去世了。那棵老槐,不過是祖父身上的一根筋,被祖父帶走了,帶到了遙遠的地方。在那兒,它會享受生命的又一個輪回。
女畫家和一座村莊
這座村莊在女畫家的心靈中是一首詩,一幅畫。詩和畫都很浪漫,很符合她對人生與藝術的感受。在她的人生曆程、情感世界和藝術生涯中,她無法抹去這座村莊的影子。
她感激這座村莊。
這座村莊的西邊是一條大多數時間都流淌著水的河;南邊是一麵坡,坡後是巍峨的秦嶺山脈;村東是很大一片稻田,中間點綴著十幾處麵積並不很大的池塘;村北呢,有一座破廟,廟後是一片鬱蔥的竹林。
女畫家第一眼看見這座村莊的外部情景時,她不由自主地呻吟了聲。她才十六歲,那樣的年齡應該是和呻吟毫無關聯的。那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年齡,理想和希望溢滿心靈。我們隻能把她的呻吟理解為激動和一個十六歲女孩的柔情。
十六歲之前女畫家一直生活在城市。她生活的這座城市很大,她的雙足無法穿透它。八歲時她在一個畫報上看到了一幅畫:一座似乎要飄零的村莊。那畫很抽象,村莊像是在水麵上醞釀著一個夢。那是江南水鄉的意境。那一刻她稚嫩的心靈就注入了後來被她稱之為生命的本質的東西。她的母親是一位小學美術教師,兒童以及少女時代生活在江南水鄉,她向女兒敘述家鄉的風土人情以及烙印在靈魂深處的鄉村景色。母親在敘述時女兒的心中便流淌著一曲舒緩、悠揚的歌。女兒的夢幻裏常常會出現一條河、一片稻田和一首歌謠,她用它們來滋潤自己的感情世界,以至八歲時她看見那幅畫時會丕由自主地呻吟。
十六歲前女畫家夢想著回到母親生活過的江南,但都未能如願。母親十六年中隻回過一次家鄉。女畫家十歲那年,母親的姐姐去世了,母親急急而去,匆匆而歸,眉宇中掩飾不住的哀傷在流瀉,有一種失去生命的根的那種絕望。母親進城前就失去了父母,姐姐就成為她思戀家鄉的唯一精神寄托。
這是女畫家在三十歲以後才有的感受。
這種感受給了她一種精神上的慰籍。
女畫家真正站在了鄉村的土地上。她麵對著的是真正意義的村莊。
這年她十六歲。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偉大號召,給了她一次人生的機遇。無論曆史如何評價那場運動,女畫家都不想關心,她隻想對那場運動說聲:謝謝!她那時真的很激動,熱淚淌濕了臉頰。不過她去的並不是飄零在水麵上的那座村莊。這座城市在北方,距離江南水鄉實在太遙遠了。轟隆隆的列車載著她來到秦嶺腳下的一座縣城,隨後一輛吱呀呀的牛車拉著她到了這座村莊。
有必要回到女畫家坐著列車剛出城那時的情景中。剛一看見碧綠的青苗、黝黑的土地、挺直的樹杆以及彎彎曲曲的鄉間土路,女畫家便振臂歡呼起來。這樣的情景是她心儀許久的,她無法抑止心靈深處的那種顫動。車廂的同伴也都隨著她沸騰了。他們看見了對他們來說非常神秘的村莊、莊稼、牛羊、小路,還看見了遠處的山。哈哈,我們真偉大!少男少女們互相擊掌,擁抱親吻……那一刻,誰也不能否認這是他們的真情表露。
女畫家插隊的村莊叫碾兒莊。村頭的麥場那時還盜立著麥草的擦子,周圍散落著石碾。石碾是用來碾麥子的,碾過好多遍後鋪在麥場上的麥粒才會從穗上脫落。村子中心還有一塊圓形的碾盤。碾盤旁邊立著一根壞了半截的電線杆,杆上係著一片鐵件,是半圓形的。上工的時候隊長用一根鐵棍敲擊那半圓的鐵件。“當——當——”隊長敲得並不急,一下一下在女畫家的心頭回蕩,那重複不變的節奏感讓她很親切。聽見上工的召喚聲(那聲實在不好恰當地描述:鍾聲?鈴聲?都不是),社員們扛著或提著農具從家門出來。
他們要走向田野。
女畫家和另外兩名女知青住在一間屋子,睡在一條炕上。這間屋子原來是碾房,後來村子有了電磨房後就廢棄了。她們的隔壁是三婆家。三婆家隻有兩間廈房,住著四口人:三爺、三婆和兩個兒子。他們插隊那個夏末,三爺去秦嶺梁修路去了。三婆是個瞎子,兩個兒子有些癡呆。她難以理解的是三婆的微笑。那微笑絲毫不摻雜對命運以及人生抱怨的成分。那微笑是爽朗的,真摯的。
那副微笑就永遠珍藏在女畫家人生的曆程中。
能想象出三婆對待生活的毅力和意誌嗎?她每日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倒掉兩個癡呆兒晚上撒尿的盆子。她一手扶著棍子,一手端著尿盆,用棍子探著路端著尿盆去茅坑。然後呢?她去井邊提水,仍然是一手扶著棍子,一手提著木桶,用棍子探到井台,扔掉棍子,貓著腰,用雙手摸到井台上的鐵鉤,用繩子把木桶放到井裏,聽到“撲通”一聲,井繩開始下沉,木桶注滿了水,三婆甸旬在井台上用雙手把井繩往上拉。
女畫家第一次看到三婆提水的情景時渾身在顫抖。她不相信眼前這一幕會發生在她理想中的村莊。她夢想的那種田園式的生活充滿了詩情畫意,類似於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或者魯迅筆下的百草園。顫抖過後她就哭了,直到三婆吃力地把水桶提回廈房她才意識到應該幫三婆一把。第二天清晨,她叫醒了兩個同伴,讓她倆也目睹三婆提水的情景。兩位少女和她一樣的震驚和感動,於是她們相約不再睡懶覺,每天清晨起來給三婆提水。她們也真的信守諾言,在四年的知青生涯中她們把給三婆提水當作了一種責任。
女畫家十年之後創作了一幅畫,畫名是《盲婦》。畫的背景是高大的井台和傾斜的廈房,井台的上方是淡黃色的太陽。一位老婦人坐在並台通往廈房的路上歇息,她的身旁是一隻盛滿水的木桶。老婦人的臉上裝飾著橫豎交錯的皺紋,稀疏的眉毛下沒有眼睛,是兩個月牙兒。她仰著臉對著太陽微笑,是一種發自心靈的笑影,坦蕩,甜蜜。
一位法國女畫家從一本中文版的畫冊上見到了這幅畫,她專程趕到中國,費盡周折來到這座城市找到了畫的主人。這位中國的女畫家為她的誠意所感動,把《盲婦》贈給了她。
“它不是純粹意義上的中國畫。它是世界畫。”
法國女畫家用生硬的中文向畫的主人說道。
夏秋悠長的傍晚,碾兒莊西邊的河畔會蕩漾著女畫家和兩位女伴的笑聲。夕陽行走的步子很慢,她們就盡興地在河麵上展示著青春的倩影。她們很在乎這種浪漫,於是就把褲腿卷到膝蓋以上,讓村子的後生們看得眼饞。
這條河叫碾兒河。河的拐彎處有一片靜止的水麵,倒映著岸邊幾株垂柳的影子,魚兒和蛾蚌,碧綠的青蛙,還有幾隻蜻蜓時不時地就讓水麵的柳影晃動起來。三位少女就麵對著那晃動的柳影傾訴她們心靈的秘密,那是關於愛情、理想的向往。女畫家大她倆半歲,這半歲就增添了她的成熟以及韻致。她在想著母親曾經生活過的江南水鄉,想著少女時的母親佇立在水邊沉思的情景。她笑了,腮旁的一對酒窩嵌上了即將跌入西山的夕陽的麵影。那影子彤紅彤紅,似兩顆熟透了的柿子。
女畫家亭亭玉立。她清秀、漂亮,是出生在江南水鄉的母親賦予的。
秋天的時候還有蟬。岸邊高樹上的蟬忘情地鳴唱,為這夕陽染紅的碾兒河唱著讚歌。
女畫家很喜歡蟬的叫聲。城裏聽不到蟬的叫聲,那“知了——知了——”節奏感極強的鳴叫顯示著一種旺盛的生命力,同時又飽含著曆史的滄桑和人生的雄壯。女畫家的胸脯起伏著,回應著蟬鳴叫的節奏。
女畫家曾經近距離地觀察過蟬。那隻蟬伏在柳樹的軀千上讓女畫家欣賞它。它沒有叫,在靜靜地思考。它的兩隻晶亮的羽翅貼在身上。女畫家知道蟬就是靠這雙羽翅飛翔的。她張開雙臂上下擺動著,也想如蟬那樣飛向天空。
女畫家後來就畫蟬,受母親的熏陶,她有一定的美術基礎。但當她畫了上百隻蟬時,才感到不應當僅僅是按照景物以及生活原型進行創作,藝術的魅力在於豐富的想象力以及對生活原型的藝術加工。那時她還無法涉及到美術的流派和風格,但她在畫蟬的過程中意識到了一種藝術的至高境界。從此,女畫家就不再是照蟬畫蟬了,而是注重了蟬的神韻及它的內在魅力。她在一隻伏樹的蟬的一雙羽翅上勾勒出了兩輪月牙兒,樹及蟬以外的空氣都在顫動著,顫動的空氣中遊蕩著淡黃色月牙的影子。那影子模糊不清,樹幹和蟬卻非常逼真,蟬的羽翅具有了超越時空的象征意義。
她給那幅畫起名為:《月蟬》。
這幅畫後來就成為她的代表作。
站在村子中心碾盤上敲擊鐵件催人上工的隊長叫麻老五。他不姓麻,隻因為臉上布滿坑窪,在兄弟中又排行第五,才有了麻老五的綽號。女畫家剛進村那會兒“麻伯麻伯”地叫了好幾個月才知道叫錯了,趕忙給隊長認錯。麻老五哈哈一笑說:“女子,你那聲好脆亮,讓伯心裏滋潤。別改口了,就叫麻伯。”
麻老五家的後牆外就是那座破敗的廟。那會兒還沒有人敬爺燒香,廟很孤寂冷清。一到晚上,那裏就響起笛聲。是麻老五坐在廟前的石頭台階上吹笛子。除了幹農活,他沒有其他嗜好,就喜歡吹笛。
女畫家是在一天深夜聽見尋笛聲的。她想不起那天晚上為什麼會失眠,村子北頭一陣高、一陣低,一陣昂揚、一陣低緩的笛聲,那樣清晰地從她的耳畔掠過,她便認定那笛聲中隱藏著一段人生。她極度亢奮,趁著皎潔的月光走完村子的南北街道,又朝西一拐彎就看見了吹笛的麻老五。女畫家絕沒有想到會是他。白日裏他那麼爽朗,怎麼會有憂傷和悲憤?她不可理解,心頭堆積著一個巨大的謎團,就回身順著街道跑回住處。
皎潔的月光搖晃著她歪曲的身影,還有雜亂無章的靈魂。
那笛聲吸引著女畫家第二天站在了廟前。正午的陽光曬得燙人,廟前的荒草叢中不時就飛出幾隻雀兒來,土螞炸“吱吱吱”地呼叫著伴侶,蛤蛤兒時斷時續地歌頌著愛情,蝴蝶們在一簇簇野花上采蜜,嬌小的土黃色的蛙鼓著眼從草叢中跳出來迎接她。
廟前的空地很大,荒草就無遮無攔地生長著。草叢中有許多塊空閑處,女畫家就走進草叢,蹲在空閑處欣賞鳥飛蟲叫。她仿佛覺得自己置身於被魯迅先生描寫過的百草園,其中的動物和昆蟲都在忙碌地生活著,或是在找尋它們的愛情。
隊長麻老五觸景生情地在夜晚用笛聲回憶著愛情。女畫家是後來才知道他曾有過一段浪漫的情史。
她被這個故事深深地感動了。
在荒漠的戈壁灘上,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曾有過一個士兵忠誠地為她守護著荒涼以及尊嚴。他在那裏迷戀上了一位回族姑娘。幾乎沒有人會相信風沙彌漫的戈壁灘上會有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隻要不值勤,士兵每天晚上就坐在距離姑娘家不遠的胡楊樹下,他用笛聲表達著對姑娘的思戀。姑娘在笛聲的誘惑下走出屋子與士兵幽會……這名嚴重違犯軍紀的士兵被遣送回原籍。在作出遣送決定的前一天,士兵在執行一項爆破任務時被炸傷了臉,傷愈後落下滿臉的斑點。
這名士兵就是後來的麻老五。
麻老五回到了家鄉。就在他苦苦地思念著戈壁灘上的姑娘時,姑娘便從天而降。姑娘不顧家裏人的反對從幾千裏外來到了碾兒莊。那天漫天的飛雪將姑娘裝扮成晶瑩的玉女,當她投進麻老五的懷抱時,頓時淚水飛瀉。三年過去,她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在她疼痛的分娩過程中,麻老五就坐在她身邊吹著悠揚的笛曲。他用笛曲減輕了妻子的痛苦並迎接著兒子的誕生。
在生下第二個兒子的半年後,麻老五的妻子神秘地失蹤了。那是一個雷、電、風交加的傍晚,碾兒莊經受著靈魂的折磨和肉體的摧殘。麻老五的妻子站在村北的破廟前等候丈夫的歸來,黎明前,是她將丈夫送到廟後竹林旁的小道上。丈夫要去北邊很遠的地方買糧食。半夜時分,雷、電、風悄然逝去,麻老五一身泥濘背著糧食回到碾兒莊,卻再也見不到他的妻子了……
妻子的失蹤是一個巨大的謎團,讓麻老五痛不欲生。那天傍晚的雷、電以及風是碾兒莊人老幾輩沒見過的,村內村外所有的樹木都被刮斷或者拔根而起,院牆的殘骸布滿村莊。很多戶人家的豬、羊、雞等畜禽消逝得無影無蹤。後來,人們才知道,那風叫龍卷風。
四年還差十九天,女畫家離開了碾兒莊。她帶著對這座村莊的深深眷戀走進了美院的大門。她的靈魂已經嵌進了這座村莊的影子。她覺得自己生命的根須就深深地駐紮在那裏,於是每到寒暑假她就背著畫夾來到碾兒莊。碾兒莊總是敞開熱情的懷抱迎接她,並讓她在其中馳騁著藝術的想象力。
她佇立在村西那條河邊諦聽蟬的鳴叫。她在河床的沙土中發現了千萬隻螞蟻在撕扯、搬運一條死去了的蛇的軀幹。她對那些螞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並生發出由衷的敬意。她蹲在稻田的池塘邊注目一隻青蛙飄逝在水麵上,那青蛙從岸上躍入水麵時畫過一道美麗的弧線。她便覺得那美麗的弧線是人生的一曲樂章。她還看見一隻從水渠中爬上來的螃蟹。那不慌不忙、歪歪扭扭行走的樣子,讓她聯想到某種人生。她呻吟了聲。螃蟹便不走了,瞪著鼓眼,張開爪鉗向她表示抗議……這些景象深深打動了她,她打開畫夾把這些景象素描下來,並根據這些素描創作出了一幅幅畫:《群蟻》、《弧線》、《一隻螃蟹》、《聽笛》……
《聽笛》的背景是一座破廟和一片綠草叢。她把草叢勾勒成一個女人的睡影,把破廟畫成一個漢子的頭像。漢子俯視著女人,欣賞著女人並進入到女人的夢境中。一隻黃色的笛子隔斷了草叢和破廟,跳蕩著一串串音符。雀兒、蝴蝶、螞蚌、青蛙、蜜蜂伴著那音符舞蹈。一隻神情憂鬱的鳥兒伏在笛子上凝神傾聽……
《聽笛》算得上是女畫家的又一幅代表作。畫麵以狂放怪誕的形象表現了一種強烈的內在激情,透射出作者深藏著的孤獨、寂寞、傷感與悲哀。“夫畫者,從於心者也”(石濤《畫語錄》)。在中國畫法的海洋裏,女畫家唯獨欣賞明末清初以石濤、朱聾為代表的那種浪漫畫風。她從德拉克洛瓦、普呂東、塞尚、莫奈等法國浪漫主義和印象派畫家的作品中汲取營養,致力於形、色、節奏、空間的探索,賦予生活以及人物、景物一種藝術的感受。客觀世界服從於主觀世界,物我同一情感。她追求的是宣泄主觀情感,表現人格價值的那種藝術境界。而正是對這種藝術境界的孜孜不倦的追求,使她的畫具有一種獨特的審美意義和個性風格。
沒有碾兒莊,就沒有女畫家在藝術創作中所具有的激情、靈感以及審美意識。
她真的感激這座村莊。
女畫家呼喚愛情。她的第一位男友是她大學時的同窗,叫簫。簫長著一雙憂鬱的眸子,飄零的身影在雨天徘徊在她的宿舍樓下,仿佛在呼喚女畫家孤寂並空洞的心靈。女畫家被他感動了,那憂傷的眸子融入了她的內心世界。這是她讀大三那年。那年暑假她帶他去了碾兒莊,路上,她向他傾訴這座村莊的美麗以及神秘,希望他在看見這座村莊時會激動地神采飛揚。然而他跟著她在村內村外走了一圈後卻疑惑地說:“這就是你心靈中的家園麼?”她看見了他那失望的眼神。那一刻她的心顫抖了,悲情彌漫了整個身心。
她離他而去。
她的第二位男友叫宏。和簫不同的是他有著明亮的眼睛,在注視著她時燃燒著兩團火焰,讓她想到了蟬。他是一所理工大學年輕有為的講師,出生在書香門第,很風趣,也有教養。同樣,她帶他走進了碾兒莊。那是個迷蒙的雨天,他對她的敘述似乎非常感興趣,但當他的褲子濺滿泥巴時,他便皺起了眉頭。那皺眉分明潛藏著某種不快。
女畫家又一次失望了。
女畫家自己也不理解為什麼在愛情的旅程中非常在乎戀人對碾兒莊的感覺。碾兒莊不過就是北方普通的一座村莊麼?它和愛情有什麼關係?她憑什麼非要固執地把自己靈魂中的某種東西強加於對方?她百思不得其解,也無法找到答案。她開始懷疑自己,但這種懷疑並沒有讓她否定自己的信念。她甚至覺得和一個對碾兒莊沒有感情的人談婚論嫁是在褒讀自己的靈魂。
於是,女畫家就永遠孤獨地守望著自己的精神家園。
大學裏的每年暑假女畫家幾乎都沉浸在碾兒莊。讓她欣慰的是,父母親對她的選擇沒有說過半個“不”字。每天清晨她都忘不了給三婆提水,並把這種行為視之為一種精神享受。大二那年暑假,幹早讓村裏所有的吃水井幹涸,在清晨的曙光中她和村裏的男女老少一起到田野的機井挑水。鄉村的小道上人聲熙攘,形成一道迷人而又壯觀的風景。她的肩上墊著毛巾,不到五十米便放下扁擔喘一陣氣。三爺執拗不過她,隻好跟在她身後一聲聲地呼喚著“女兒、女兒……”那會兒,她望著東方的一抹晨光,開始構思她的作品《晨曲》。
夏天的山坡上生機盎然地長滿野花。女畫家和蜜蜂、蝴蝶一樣采集著野花的蜜汁。山坡上的蝴蝶色彩紛呈,翅膀又大又美麗。女畫家覺得自己步入了一個童話世界。在山坡上,她常常看見一位十六歲左右的少女坐著凝思,長及腰間的辮子上紮滿野花。她沒有打擾那位少女。少女的側影讓她浮想聯翩。她鋪開畫夾,為少女勾勒出一幅畫:滿坡色彩斑斕的野花從中,一個少女在編織著自己的一條長辮,而另一條己編織好的長辮上有一隻漂亮的花蝴蝶,一位英俊的少年躲在山坡和山峰相接處的一塊巨大的岩石後麵注視著她……
村北的廟裏有了香火,廟前的荒草被一畦畦的蔬菜替代。碾兒莊人修補了破廟,在其中安置了菩薩的塑像,他們虔誠地向菩薩跪拜,點燃香火祈禱命運和幸福。
隻是那廟前沒有了麻老五的笛聲。
曾被她稱作“麻伯”的他半年前死在廟後鬱蔥的竹林中。碾兒莊的人誰也不知道麻老五什麼時候在竹林裏睡著了。他們隻是惋惜:哦,那美妙動聽的笛聲啊!
女畫家又一次走近蟬。蟬是她靈魂中最響亮的音符。這是她離開碾兒莊的第六年。在那條河邊,她看到了一隻死去的蟬。它的軀體爬滿了螞蟻,隻是那羽翅依然晶亮。女畫家小心翼翼地趕走了螞蟻,把死去的蟬葬埋在柳樹下,看著將被沙土掩埋的那雙羽翅,她無法遏止靈魂深處的某種悲痛。
而那一刻,河兩岸高樹上的蟬仍在縱情地歌唱,那聲音讓女畫家聽來分明是一曲雄壯的哀歌。
女畫家掩去悲傷,打開畫夾,為死去的蟬哀悼。之後,她畫著高樹上無法看清卻走進她心靈的蟬。畫麵上是一排挺拔的楊樹,一隻蟬伏在一棵最高的樹身上。它的軀體很小,羽翅卻很亮、很大,甚至超過了楊樹’的葉子。羽翅上黑色的豎紋那樣逼真,象征著她生命中某種執著並閃亮著的信念。
關於女畫家和一座村莊的故事,到這裏還遠遠沒有結尾。
鄉下的事物
土廟
是廟,總該有個名堂的。譬如土地廟、關帝廟、城陛廟、娘娘廟……可是,家鄉人叫它土廟。被稱為廟的地方是少不了塑像、香爐什麼的,可裏邊隻是一排排用泥土做的桌凳。西邊的山牆上,有一塊黑板。窗戶很小,用報紙糊著,光線很暗。我的眼睛,總是看不清黑板上的字。
給我們上課的老師姓關,是個女老師。當班主任,還教語文算術。圓圓的臉,菩薩一般的氣息。模糊的視野裏,我看見她講課時露出的兩排白白的牙齒。四十年流逝的歲月中,我就收藏著一晃而過的牙齒的影子。
有一天,她給我們講故事。
“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大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講的啥故事?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大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
翻來複去的,關老師卻總也講不出故事來。我們感到沒趣,歪著身子打開了哈欠。關老師變了臉色,厲聲喝道:“小娃們兒打什麼哈欠,都坐端,聽我講課!”
這樣的細節不是很多,我就記得清楚。後來的日子裏,我總想不明白,大和尚究竟給小和尚講了一個什麼故事?
廟前有片空地,是理想的人群聚集之地,也是牲畜和家禽尋歡作樂的場所。三五個人聚在一起搭方、下棋或者聊天。西北角牆上的楔子上,拴著牛、馬,豬、羊。貓和狗,在人群的空隙處追逐嬉鬧。娃們盤起腿玩鴿仗的遊戲。左腿站於地,右腿盤起架在左腿上,左手握著右腳,右手扶著右腿,兩個人麵對麵展開攻擊。
高高的台階上,廟門東邊坐著一個老漢,如阿Q一般敞開胸翻開棉襖裏子捉虱子,捉出一個用兩個大拇指甲擠死,把指甲上的虱子血擦在棉褲上。廟門西邊坐著一位婦人。那婦人的兒子半年前還坐在廟裏上課,可一夜間發高燒死了。這婦人就整天坐在那裏發呆,偶爾,我們上課時,她的頭就伸進門裏,聽著老師講課。
土廟,白天是乏味的,晚上卻不缺少故事。放學後,廟門鎖上了。但那門檻是活動的,一彎腰就可以拔下來,人可以爬進去。冬天,死了兒子的婦人天一黑就爬進廟裏,燒香,念經。鎮上人以為廟裏鬧鬼。大年三十的晚上,雪下了一夜,婦人在土廟裏凍僵了。幾天後,陽光出來了,廟的台階上隻剩下那個老漢。他捉了虱子不用大拇指甲擠了,而是捉一個,一揮胳膊,使勁朝廟門西邊扔去,邊扔邊嘮叨:“你這個害鬼呀……”
春暖花開的時節,鎮上有一對男女,從土廟的門檻下鑽進廟裏作樂。他和她都有了孩子,卻越軌苟合了。有無聊者,深夜爬在門檻下,伸長耳朵聽一對男女淫蕩的聲音。第二天,便坐在廟前的東南角向人們繪聲繪色地描述,逗引得許多閑漢深夜都朝那門檻下爬。後來,那男的讓老婆的娘家人揍了一頓,被打壞了腰,在炕上睡了一個春天。
七十年代初,土廟被改成了電磨房。鎮上一戶地主的兒子管理著電磨房,一天到晚廟裏機器轟隆,碾碎著麥子或包穀。廟裏盤了土炕,那個地主的兒子晚上就在炕上睡覺。誰也沒有料到,土廟裏竟然誕生了一個反革命組織。地主的兒子是那個組織的發起者,不久被槍斃了。
那時我己經上初中了。槍斃地主兒子的那天傍晚,我驚恐地在深秋的風中,望著那緊鎖的廟門和屋頂。廟脊上的鳥雀兒悠閑地蹦來跳去,人世間的一切,仿佛與它們無關。一片樹葉,悄沒聲息地從眼前滑落。忽然,就想起關老師曾經講的那個沒有情節的故事。大和尚的肚子裏,未嚐沒有故事?隻是他不願意講出來罷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相見土廟。之後土廟就被拆毀了。拆廟那天,上百隻老鼠驚慌失措地四處逃散,鎮上人養的貓,圍著土廟的殘骸,飽餐了一頓。
老牆
鄉下,遺留著一些古老的痕跡。鄉親們習慣用“老”稱呼。譬如老屋、老樹、老墳、老牆……記憶裏的老牆是在秦渡鎮。我出生在那個小鎮。後來,雖然離開了,但因為懷舊,又一次次走進它。秦渡鎮是周豐宮的遺址,南城門相上刻寫的“洋京盛地”直到“文革”時才被人鏟掉。我要說的老牆在小鎮南門那兒。破落的城門東邊留下十餘米的老牆。牆下,是洋河。清晨或者傍晚,當霞光抹紅老牆蒼老的皺褶時,三三兩兩的麻雀就撲楞著翅膀落在牆頭,一副躊躇滿誌的感覺。它們的翅膀,不經意間就抖落一片黃土下來。然後,一展翅,飛向河岸的一棵樹。麻雀是老牆的常客。風吼著,雨淋著,它也毫不在乎。我常常疑惑,麻雀為什麼如此鍾情這殘垣斷壁?
常常看到這樣的景象。老牆上紮個楔子,一頭老牛背牆臥在牆根,懶洋洋的,用尾巴掃著牆上的黃土。一群雞娃被一隻母雞引領著,卿卿叫著,尋找著牆根的蟲子或稻米。冬日的暖陽下,女人們圍在一起納鞋底,縫衣,掄起棒褪錘布。幾個漢子靠著牆聊天,聊困了時,手插進袖筒裏,眯著眼瞧牆頭的枯草,或是那沒有雲彩的天空。小娃們一人拿一副彈弓,瞄著牆頭的麻雀。收獲的季節過後,附近的人家就將稻草、麥秸和玉米稈堆滿牆根,逢到久雨初晴,溢出濃濃的黴味。
暮秋時節,老牆上的草半枯了。初起的北風中,一張張雪花,飄在那有坡度的牆體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暮色,一點點醉起來。老牆裏麵的一座土屋裏,傳出一些音樂聲。一把二胡或是一隻竹笛。那是麻老五的家。聽大人說,他的媳婦失蹤之後,再也沒有回來。大人的事我說不清。我隻是喜歡聽他的二胡聲和笛音。有一天,落著雪,他夾著二胡來到老牆下,坐下,低著頭,眯著眼,邊拉邊唱。那酸涼味兒,宛若晚秋暮色老牆的顏色。他拉的是秦香蓮的唱腔:“把你比作子/你不養二雙親/把你比作父/你不認二嬌生/把你比作禽/你無翅也無翎/把你比作獸/你毛也沒一根。”這是秦腔《鍘美案》中秦香蓮的唱詞。唱完,他手一抖,二胡的弦“吱兒”地一聲啞叫。麻老五收了二胡,一步一扭地回家,隻留下暮雪擦著老牆,唱著蒼涼的歌謠。
說一件和我有關的事情。那日,我背對老牆托著腮幫望著青紗帳出神。那時我還小,正趕上三年自然災害,每日隻感到肚子餓。衣衫上沾滿黃土的大人拉著紅薯走進老牆的門洞。五伯從我麵前經過,順手從車上扔下一塊紅薯,喝道:“碎鬼。城牆濕,小心涼著了。”那年秋天漫長,雨下得沒完沒了,老牆上爬滿青苔。我狼吞虎咽地吃完紅薯離開老牆時,小布衫兒背後成了綠色的圖案。我脫下布衫兒用指甲摳著那綠苔的痕跡,忍不住哭了。我轉過身,朝弄髒我衣衫兒的牆處使勁蹬了一腳。老牆無聲,卻疼了我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