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海曼一邊引導我們參觀城堡的平台,一邊講解古城堡的曆史。全歐洲有30座比較大的古城堡,南斯拉夫占6座。諾維薩德古城堡是最大的一座。占地120公頃,堆山300米高,從1692年動工,到1786年建成,改朝換代,時斷時續,整整修建了94個年頭,經曆了漫長的歲月。原設計者是法國人,由南斯拉夫人自己建造,主要目的是為了對抗土耳其和奧匈帝國的侵犯。古堡的上部呈多角形,每個角落都擺著一尊尊鐵鑄的大炮,還有一些刀槍和盾牌之類的古代兵械,不加修飾,自然天成,仿佛這些東西在古代就是這樣擺法。代替戰士操縱這些兵器的是用銅和鐵澆鑄成的一個個巨大的野獸,有銅獅銅鹿,鐵虎鐵豹。中間是一匹青銅奔馬,馬上坐著卡拉驕耶維奇,飛起的飄帶和翎毛像從背上長出的兩隻翅膀,左手持盾,右手提槍,雙頭鷹在馬前飛旋、又是他,又是這翅膀,這雙頭鷹,強健有力,雄風赫赫。我在這座青銅雕像前停了下來。

在前麵引路的費海曼發現我掉隊,又折轉回來,拍拍我的肩說:“他是塞爾維亞人的驕傲,古代兵士的靈魂,你是不是對他發生了興趣?”

我說:“我對他本人以及他背上的翅膀同樣感興趣。”費海曼說了:“翅膀是後人給他加上的,是驍勇善戰的標誌。”

“加得好!正因為有了這對翅膀,他曉勇善戰的精神才飛到了今天,飛到了南斯拉夫的每一個角落。”

費海曼親熱而又豪爽地抱住了我的肩頭:“蔣,你是作家,靠想象工作,真羨慕你們。我是博物館長,隻懂得呆板的曆史。”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曆史是有生命的,並不呆板。”我們兩人隻顧說話,掉隊太遠了,、隻好大步趕上去。

費海曼領我們來到一個洞口前,說:“是下去,還是上去?”

我問:“下去是什麼地方,上去又是什麼地方?”

“下去是地道,通向過去,等於一步步從今天走向古代,倒翻曆史的稿本,可以了解我們民族悲壯的創業史。上去是觀望台,不僅可以俯瞰伏依伏丁那省和諾維薩德市,還可以看到全國,展望未來。”

我回答說:“先尋古,然後再望遠。”

費海曼在前邊帶路,我們沿著陡直的階梯一步步走進了地道。除去主人,我們這些參觀者都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陣陣驚歎,這是一座地下迷惘式的宮殿!地道分三層,兩層之間有樓梯般的台階相連,遇到緊急情況還可以從通井裏直上直下的吊杆和吊繩上墜下。每一層地道都像一片蜘蛛網,上百條通道縱橫交錯,盤繞迂回。我走進去立刻就像陷入了迷魂陣,不知自己是從哪兒進來的,更找不到出口,倘若沒有費海曼,我們就是轉上三天也不會走出這座迷宮。小的時候我讀過不少劍俠小說,欽佩古代的那些軍師們善於擺出八卦陣、天門陣等各式各樣的陣法。想不到成年後在歐洲倒領略了其中奧秘。在這樣的城堡裏作戰,也可以稱做是“地道戰”。

西方人在17世紀就發明了“地道戰”,這更引起了我對古城堡的興趣。每層地道總長16公裏,地道裏並不狹窄,並排可以站開3個人,高2米,還有供兵士們睡覺、吃飯和開會的地方。每隔兩米有一個槍眼,可以觀察外麵,進行瞄準和射擊,也可以從洞眼中伸出長矛突然襲擊敵人。地道的建造有著濃厚的巴爾幹風格,特別是那地道內部的水井和蓄水池,式樣別致而又堅固。城堡內每一處都還保留著曆史上各個著名戰役的遺跡。費海曼博古通今,繪聲繪色地向我們描述每一次戰役的拚殺過程。我們仿佛是沿著曆史的台階,一步步走回到了中世紀。

現在,南斯拉夫所在的這片領土,地形極為複雜,山脈盤結,巒險峰奇,若幹世紀以來,這塊地方既是扼守東南歐的要塞,又是進入東南歐的大門,因而便成了兵家必爭之地。同時,多瑙河與薩瓦河橫穿國土,河穀縱橫,土地肥沃,把南斯拉夫和中歐連為一體。自遠古以來,民族遷移和異邦入侵,都是沿著這些河穀前進。南斯拉夫曆史的曆史便是一部入侵和反入侵的戰爭史。諾維薩德古城堡正是楔在這天然通道上的一個大釘子,因此它就成了南斯拉夫曆史的活的見證。

費海曼從槍洞上拿起一把原始的火槍,遞給我看。講起了另一個塞爾維亞人的起義首領喬治彼得羅維奇,因為他像東方人那樣長著一頭黑發,人稱“黑色的喬治”。費海曼說:“他具有巴爾幹半島的野蠻農民中常見的那種粗獷原始的性格,殘酷暴烈而英勇果敢,野性難馴而慷慨豪俠。他很像你們東方的一位知名人物一成吉思汗。作家是這樣描寫他的:‘他高個子,非常強壯,以他的步伐穩重、舉止笨拙來說活像一隻狗熊,狡猾一像狐狸,狠毒一像毒蛇,矯捷一像豹子,孜孜不倦像駱駝;而對於他要獎賞的人的慷慨一像一隻凶暴的母老虎對待自己的虎子一樣。他高額,長而窄的胡須,黃色而不眨眼的貓樣的眼珠,所有的頭領和戰士都怕他,比怕烈火和雷霆還厲害。’然而正是這個像成吉思汗的黑色的喬治,用兩年多時間,打敗了土耳其人。”

我聽著費海曼生動有趣的介紹,也真想送給他一個雅號——“博物君子”。

“1913年拿破侖曾派人帶著珍貴的禮品到這個城堡來學習。美國將軍馬卡爾杜爾,在這個城堡裏學會了塞爾維亞文,成了世界著名的人物。”費海曼口氣一轉,“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鐵托元帥也曾被關押在這個地道裏。”

我心裏猛然一動:鐵托在這個古城堡被關押的時候,是不是受了自己民族曆史的滋補,汲取了人民的智慧和勇敢?

鐵托,這位克羅地亞農民的兒子、高莎機械車輛工廠的鍛工,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信仰了共產主義,1938年開始領導南斯拉夫共產黨。古城堡有趣地把鐵托和南斯拉夫的曆史連在了一起。他把南斯拉夫各民族團結在一起,建立了空前統一的聯邦共和國。當1948年南斯拉夫被排擠出“共產黨情報局”以後,政治上和經濟上承受了巨大的壓力,鐵托挺住了,南斯拉夫人的翅膀沒有折斷,反而闖出了一條自己的路子,總結出一套自己的理論。“鐵托在歐洲的共產黨領導人中是獨一無二的”,英國著名曆史學家斯蒂芬克利索德說過的這句話並不過分。

我走出地道,在登觀望台的時候經過卡拉驕耶維奇雕像,我又停下腳步凝視:背上雙翅,象征著勇敢。對,勇敢是曆史的催化劑。它是有血有肉有生命的東西,伴隨著曆史一塊生長,一起發展。南斯拉夫的曆史會因南斯拉夫人的勇敢而自豪。

我興致勃勃地登上觀望台,按照費海曼的願望展視一下他們的未來。濃霧漸散,天已放晴,“蕩胸生層雲”。遠處是一望無際的翠綠的平原,腳下是古老而又整潔的諾維薩德城,天光雲影,影中突然有兩隻孔雀拍動翅膀,扶搖直上,在長空裏翱翔。我在鐵托墓前的草地上曾見過十幾隻這種野生的孔雀,它們是不是從那兒飛來的呢?

勇敢和智慧是南斯拉夫民族的兩隻翅膀,一個民族有雙鐵硬的翅膀是值得驕傲的。

死的藝術

一個秋高氣爽的星期天,我參觀了有名的克索瓦教堂。出來後,陪同的人提出要看看教堂對麵的墓地。我不以為然,心想:墳地有什麼好看的!我從小害怕走墳地,種種叫人毛骨悚然的傳說總是和墳墓有關聯;“鬼打牆”、“鬼吹燈”大都發生在有墳頭的地方;就連墳地裏的老鬆樹上,也常有巨蛇怪蟒棲身,一口能吞下從墳地邊走過的小孩子。這都是幼時留在我心裏的印象。“人死如虎”,墳場就是凶地。但是,出於禮貌我還是跟了過去。來到墓地的門前,我卻一下子驚呆了,禁不住在心裏讚歎:“哦呀,墳地原來還可以搞得這樣美!”

這裏沒有墳頭,隻有一塊挨一塊的墓碑,大小不等,形狀不同,顏色不一。有的高如門樓,雄偉莊嚴;有的小如算盤,玲瓏剔透。有的華麗,有的樸素,有的熱烈,有的安詳。有的用大理石雕成,有的用水磨石砌成,有的用天然石刻成。每塊墓碑上都鑲有死者的照片,那照片也選擇得很講究,富有生活氣息,栩栩如生。墓碑的前麵,有的開出一塊長方形的土地,上麵種上花草;有的鋪上一塊長方形的大理石板,石板上擺了一盆花;有的碑前堆放著親人送來的鮮花和食品。

墓地像一個建築和雕刻藝術的展覽會,千姿百態,奇花異彩。這裏把死和恐怖分開了。用藝術使死者長留人間,用藝術寄托了生者對死者的悼念和哀思。活著的人什麼時候想念死去的親人和朋友,來到墓地,站到他們的墓碑前,看著死者生動的照片,為他們碑前的鮮花澆上一點水。就會覺得死者如生,就在眼前。

我想,這比那些勢不可當的深埋隊,將墳頭一律削平,將逝者埋到地心深處要好得多。那樣,生者找不到親人安息的地方。墓碑隻好豎在自己的心頭,千種哀思,萬般懷念全壓在心裏,人怎能經受得起,感情越積越沉,會形成一種無法排遣的心病。

不要小看這死的藝術,它表達了人的價值,撫慰著活人的靈魂。

我抬頭再望望對麵雄偉的克索瓦教堂,忽然有了新的感受,心裏浦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肅穆的情緒。嚴峻挺拔的教堂主樓,顯得脫俗超塵,傲視著蒼穹,鎮懾著四方八界。它周圍那幾十個氣勢森嚴的塔樓,則像守衛天涯宇環廳的金剛衛士。特別是在它腳下還有這樣一片變死為生、令人眼花繚亂的墓地,用藝術的光彩戰勝了死神的恐怖,造成了一種人能永生,精神常在的氣氛。更增加了教堂的赫赫威勢,給教堂罩上了一種神聖的、莊嚴肅穆的光圈。

奇怪的是剛才參觀教堂的時候並無這種感覺。克索瓦教堂每到星期天才接納來祈禱的人,舉行祈禱的儀式。到了這一天神父才開著小汽車來上班,真像神一樣飄然而至。我們見到來祈禱的人不過十幾位,還不如參觀看熱鬧的人多,多數是婦女,其中有一位很漂亮的年輕婦女,體態端莊,穿‘著考究,懷裏還抱著個小孩。我猜想很多參觀的人都想知道她祈禱的內容。陪著這些祈禱者的是十幾個四十歲以上的修女。她們的祈禱聲和中國和尚念的聲音差不多,那突然放出高調的神父,則像領誦的大和尚。她們的神色是虔誠的,隻有小孩子東張西望,不大認真。神父在正麵最莊嚴的小廳堂裏,進進出出,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一邊還做著各種動作,忙忙碌碌,有一點應付差事的樣子。教堂裏籠音,祈禱聲嗡嗡地撞擊著牆壁,發出低沉的共鳴,使這合唱聲傳出教堂,在墓地的上空回蕩。死去的人們可以朝朝暮暮在這祈禱聲中安眠。

修女引我們參觀了她們的宿舍,現代化的小樓,現代化的設備,幹淨而漂亮。當然,不光有電視機和電冰箱,牆上還掛有聖母和聖徒的畫像。神父雖然一個星期隻上一天班,但也夠他忙的。主持祈禱僅式,為生者洗禮,為死者超度,為新婚者祝福。喜事和喪事一塊來,生和死輪流表演,仿佛人間的悲喜劇都集中到這個教堂裏來了!上帝是人類創造的典型,圍繞著這個典型的藝術形象,人們又編排了一係列的戲劇和故事。然而,我為今天的世界慶幸,多虧上帝是假的。若是真有一個活生生的上帝,世界該是多麼可悲!

“到歐洲而不看教堂,等於沒去這話不無道理。我們是偉大的文明古國,有燦爛的文化,悠久的曆史,各地都有自己的名勝古跡。而西方的古代傳統文化集中在教堂和墓地上,各地的名勝古跡就是一座座令人眼花繚亂的教堂和墓地。恩格斯對這些建築藝術和雕刻藝術曾讚譽過廣希臘建築表現了明朗和愉快的情緒,回教建築——憂鬱,高直建築一神聖的忘我;希臘建築如燦爛的、陽光照耀的白晝,回教建築如星光閃爍的黃昏,高直建築則像是朝霞。”克索瓦教堂就屬於高直建築。

南斯拉夫解放以後,隨著文化藝術的發展,死的藝術不僅沒有衰退,反而更引人注目了。全國各地都有不同的烈士碑,甚至每個村,每個廠,有烈士就有紀念碑。美術雕塑界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流派,墓碑和紀念碑的建造就更花樣翻新了。克魯涅瓦茨市為了紀念被法西斯殺害的一班五年級的小學生,在郊外的山坡下建造了幾十米高的巨型“V”字碑(“V”在羅馬字母代表五八碑上雕刻出一些少年兒童的頭像。每年10月21日,有五、六萬人在碑下集會,悼念受難的小學生。阿瓦拉山上的無名烈士紀念碑,則是八個身穿民族服裝的婦女共同肩扛著一座大廈,一個石像如頂天立地的大柱,大廈堅如磐石。這也許是意味著南斯拉夫聯盟共和國的大廈的基礎,是各族人民牢固的團結。

比較起來,便是鐵托總統的墓顯得更簡單、更樸素一些。他的私人別墅有兩排平房,兩排房子中間是個小草坪,他的墓就建在這個小萆坪上。墓是個高出地麵半米的長方形白色大理石,沒有碑,沒有題字和照片。前麵是草地和樹林,常有三、五隻野孔雀和一群群鴿〒在草地上覓食,嬉戲。鐵托墓後麵穿過一片草地,便是“鐵#紀念館”。這裏的氣氛安靜,和諧。是自然的和諧,如同這山,這樹,這草,這野禽一樣的樸實無華。鐵托離開了人間,卻又回到了大自然的懷抱。這不同樣也是一種匠心,一藝術效果嗎?

棄華求樸,返樸為真。這是另外一種風格和藝術,是這位聰明的政治家的風度。

生命本身就是偉大的創造。讓死和生一樣進入藝術的殿堂吧。

生的藝術

我曾以“赤橙黃綠青藍紫”為題寫過一篇中篇小說,現在重提這幾個字不是為它寫續篇,而是想以這個“色譜”比喻人的美和生活的美應該是豐富多采的。“萬紫千紅才是春”,五顏六色才是大千世界。真實的世界要比門捷列夫圖表上的元素還要複雜,主宰世界的人,難道不更應該五顏六色一些嗎?什麼都是標準件,統一規格,全國通行,成龍配套,便於組織,便於領導,好處無窮。這是工業生產,係列化和標準化的確行之有效。然而人們的生活呢,也應該係列化和標準化嗎?也應該隨大流一窩蜂整齊劃一嗎?

旅遊者每到一地,總喜歡找出那個地方獨特的風格。我一到貝爾格萊德,也就想找出這個城市規律性的特征,經過了解得出的結論卻是:沒有規律就是它的規律;人人都有自己的特征,就是貝爾格萊德人的特征。

樓房林立,卻一座一個樣式,很少能找到兩座一模一樣的房子。他們為什麼不嫌麻煩?像我們北京前三門的大板褸,整齊一致,如排隊一樣好看。設計出一個圖樣,大家都可以照著

樣子蓋,這要省多少事!就連貝爾格萊德城郊的私人別墅的柵欄也是一家一個樣兒,你搞鐵的,我就搞木頭的,你出這種花樣,我變那種圖案,實在不行還種上一圈花木當圍牆,反正木跟別人重複。屋裏的裝飾更是花樣翻新,有的掛畫兒,有的擺工藝品。我在農村的一個私人飯店裏看到牆上掛滿了玉米、辣椒和各種動物標本,有山雞、鬆鼠,還有老鷹嘴裏叼著一條眼鏡蛇,栩栩如生,倒也別有情趣。我到一位作家的家裏去做客,一走進客廳看見迎麵牆上掛著一隻足有半米長的巨型皮鞋,鞋的前麵有一個向上翹起的鉤子,鞋窩裏放著瓷器和工藝品。這是按照14世紀塞爾維亞反抗土耳其人侵略的民族英雄卡拉驕耶維奇穿的鞋樣式仿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