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本的路

世人皆知日本是島國。

一般說來島國容易讓人感到隔絕、閉塞、交通不便。

然而當你踏上日本的土地,絕無隔絕、閉塞和不便的感覺。我想這主要得益於日本有一個發達的立體的密布全國的交通網。

所謂“立體”一一航空、鐵路(新幹線上的火車最高時速可達250公裏)、高速公路、地鐵(據說東京的地鐵有四層八再加上水運。名副其實的蛛網。任何一個人在日本的土地上活動都像蜘蛛在自己的網上一樣輕便自如。

經濟學家曾把美國的統一和發達歸功於通暢全國的高速公路。交通成了一個國家發達的基礎和標誌。發達國家必有發達的交通。

以東京為例。可以稱它為“空中城市”,也可以把它視為“地下城市”。怎麼稱呼它都對,因為它的下麵被掏空,上麵一個東京,地下還有一個東京。電車道、地鐵道、高速公路像血管一樣爬滿它的全身。初到日本的外國人走進地鐵站〔尤其是

新宿等繁華大站),覺得眼暈,感到恐怖。兒個層次,或輻射狀的幾十個通道,令人眼花繚亂的線路,你不知該往哪兒走,該上哪趟車。我們的翻譯是“日本通”,先後十一次訪問日本,居然在新宿車站迷了45分鍾找不到出路。

然兩身碑在他們自己建造的交通迷宮裏卻如魚得水,都在低奪頭或場賓果拜蘆己的路。日本人中且很少有打架吵嘴的。半個月裏我,界碰上”起吵架的。無論是大街上、公路上、地鐵站台上和車裏,都很幹淨。見不到一點髒東西,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塵不梁。我們在火車上、飛機上用過的飯盒、飲料筒都由陪同我們的原先生小心地收回,放進兜裏,回到地麵後統一扔進“護美箱”。他自稱是“護美隊隊員”。日本人大都是這樣的“隊員”,所有的城市都一樣的幹淨。但小地方也不盡然,我在一個郊區小站上就看見了煙蒂和痰。

早晨乘新幹線從京都出發,一天的時間可以遊曆奈良、神戶兩個著名的城市。乘電車(其實是電動機車)從東京出發,一個多小時可橫穿川琦、橫濱兩座城市。我們白天在本州的南部城市大阪參觀,晚上就可以飛到北海道的首府劄幌,曆程1000多公裏。我們尚未到達,日本按照雙方商定的日程安排,主人在東京就把半個月內參觀日本9個城市所需要的各種車票、機票全買好了。半個月跑下來沒有一次差錯,沒有一次誤點。嚴密,可靠。在我們看來最令人頭疼最沒有把握的“行”和“住”,在日本都不是問題。隻一個局長助理陪同我們,又當導遊,又當生活秘書,又當翻譯,還遊刃有餘,看上去並不比我們更辛苦。因為我們還要嚴肅認真地應付各種歡迎儀式,發表演講,做采訪筆記等。

我雖然出過幾次國,也到過當今世界上最發達的囯家,引為遺憾的是始終沒有看到發達國家是怎樣發達的怎樣建設的。日本也如此。它是怎樣從戰後的一片廢墟上建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呢?它的塵土飛揚、泥沙遍地的土建過程有多長?日本可曾有過那種混亂、肮髒和到處阻塞的大興土木的階段?

我看到的是已經建設好的表麵成果,不是建設的過程。一切都按部就班,人們在盡情享用現代物質文明。跑了大半個日本,隻在奈良看到一處蓋房子的〈京都、奈良這些古城法律規定不許建造六層以上的樓房,要保留古都的風韻用綠色塑料罩起來,看不見裏麵搞什麼名堂,不知日本人是怎樣地把磚瓦灰沙石堆成房屋的。沒有水泥粉彌漫,沒有泥水流淌,沒有攪拌機嘎嘎轟響。旁邊的便道幹幹淨淨,照樣行人跑車〈日本的自行車隻能在便道上跑,不許上馬路影響機動車輛的行駛和速度八我聯想到自己有一種矛盾而奇怪的心境,又希望國家建設得漂亮,又厭惡土建。從打記事的時候起就看見挖馬路、扒房子,沉沙鋪陣,暴土狼煙。幾十年過去了,還在挖馬路、扒房子。我們什麼時候能夠安居樂業呢?

發達的交通網要有強大的電力支撐。日本沒有節電的概念。設計不考慮節電,使用也沒有節電的習慣。城市是不夜城,國家是不夜國。充足的電力裝飾了日本矚目的色彩。每個城市的地下部分燈光通亮,五彩閃爍,勝過白晝,是永恒的有顏色的白晝。所以日本人最怕地震和停電。發達也有發達的憂患和煩惱。

當今世界上有沒有憂慮和煩惱的人呢?

我們也一樣,在異國他鄉坐車住店的事不用操心。—回到祖國的懷抱就玩不轉了……

穿和服的日本

日本隻相當於一個四川省。我以日本人的節奏和效率在這個四川省大小的日本考察了半個月,工廠、農村以及日本的主要城市差不多都去了。倘若隻用一句話來概括我的感受這就是:“我沒有看到日本!”如果說美國是裸露的,日本則是包裹得很嚴實的,如果說美國是穿著“比基尼”,日本則是穿著肥大的充滿傳統的神秘感和多飾物的和服。

在此之前我還以為對日本比較熟悉哪。

是的,中國關於介紹日本的文字太多了,特別是它的經濟奇跡強加給別人一種形象。但是,真正到了日本,一下子把我腦子裏有關日本的印象全部衝洗掉了,剩下一片空白,我忽然又覺得對日本一無所知。

從北京繞道上海飛往東京才跟從北京直飛廣州差不多。這本身就沒有出國的距離感。踏上日本的土地確乎有一種很熟悉的錯覺,相同的膚色,似懂非懂的文字,沒有突然置身異國他鄉的不適應。幾天、十幾天以後才感到一種深刻的隔閡、了解日本與日本人溝通之難。是一種熟悉的陌生。我去東歐、美國都沒有這種感覺一一剛去時明顯地感到進入異國他鄉,幾天後就會有一種陌生的熟悉感。

日本是個理智的重禮儀講形式善微笑的民族。以此獲得成功,也以此把自己包裹得緊緊的。日本人的微笑很有學問,這是那種看似謙卑實則神秘莫測的永恒的微笑。麵掛微笑,心裏是怎麼回事誰也無法知道。我懷疑連他們自己也未必清楚。到處都彬彬有禮,男人們尤其周武鄭王、西裝革履,比西方人更喜歡穿西服(我卻認為男人的和服很莊重、大方、有特殊風度)。日本人習慣把微笑留給別人,留給同業,把痛苦、不快和一切秘密留給自己。

因此,我感到日本人是壓抑的。

作為一個經濟落後國家的公民,我有足夠的理由應該羨慕他們。奇怪的是我沒有這種感覺。相反倒莫名其妙地深深地同情他們。許多職員下了班都去喝酒,不是在一個酒館裏喝醉為止,而是要進出好幾家酒館,在每個館子裏都喝一點,耗到九、十點鍾,甚至更晚。隻見城市裏一個挨一個的飯店酒館,沒見過有哪一家不生意興隆的。我在地鐵車站的長椅上見過酒醉後沉沉大睡的男人,沒見過撒酒瘋打架吵嘴的。日本人似乎在酒後也有力地控製著自己。

日本人社會似乎能培育一種“養德”機製,挖掘“缺德”土壤。正是這禮貌周全、形式主義、永恒微笑、絕對服從,粘合著一個個集團,粘合著社會整體。使現代人類尖銳複雜的人際關係變得單純了。至少表麵上是如此。世界上不是流傳著許多關於日本的神話嗎?一個日本人毫不足懼,三個以上的日本人就不可戰勝……等等,跟他們獨有的這種粘合劑有關。

世界上社會化程度最強的是中國人。日本人沒有我們這麼強的社會性,但有集體性、企業性。有一種集團指向,認為自己幹的工作是神聖的,自己所在的單位是好的。愈是下層職員城府愈深,像可愛的含笑的兢兢業業的機器人。下級絕對服從上級。企業集團的領導人的絕對權力沒有導致絕對的腐敗——真是奇跡!

我想也許有這樣一條原因:決策人是內行,雖武斷但基本正確,下級不得不服。

政治是另外一回事。裏庫路特事件搞得自民黨狼狽不堪。但資產階級政治家講究輸了也要輸得有風度。秘書以自殺謝罪,竹下登提前好幾個月就宣布辭職,不僅起到乎息民憤、安定社會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也保全了一部分政治家的品格。在裏庫路特事件鬧得最熱鬧的時候,我見到的日本社會卻極其安定,人民該幹什麼還幹什麼。世界上領袖人物辭職的很多,尼克鬆、田中角榮等。有些還是於國於民有殊功的偉大角色,如戴高樂。當人民對他們的支持率低於應有的水準時,便大大方方地告退,不失大局,不失風度,於國於民於己都有好處。現實的複雜性、現代政治的多變都和政治領袖的終身製度協調。

日本人的細致周到是心靈的一塊擋板。

我在采訪中提出的問題難得會得到正麵的直率的回答。這跟日本語言的含蓄和喜歡繞彎子有關。

“護美箱”——就是垃圾筒,繞了一個彎從另一個角度命名,不是美得多秀氣得多嗎?

“立小便禁止”——並不意味著蹲下小便就可以。

“每日火災”——不是每天都發生火災,而是“每日火災保險公司”的廣告。

日本人創造了自己的語言,語言又影響了日本人的性格。

日本是個極其複雜的民族。一方麵節奏最怏,辦事最講效率最講實際;另一方麵又是最講虛禮,最煩瑣,最拖遝。比如吃飯喝酒、茶道,還有那個國技“大相撲”,真正的比賽不過是幾秒鍾最多一兩分鍾的事情,前麵的虛張聲勢、擺架子要五、六分鍾甚至十幾分鍾。比中國京劇裏大將出馬的氣勢還要囉嗦。

日本是看木透的。惟其看不透才更有一種神秘力量。中國從封建時代到孫中山,幾次變法改革都失敗了,日本的明治維新卻成功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日本和中國有相同的機會,日本又成功了。盡管美國給他們扔了兩顆原子彈,出兵占領日本,日本人卻不憎恨美國人,認為美國給他們帶來西方文化,幫助了他們。倒是瞧不起被他們欺侮過的中國人〔當然不是所有日本人都這樣,日本有一大批真誠願意中日友好、熱愛中國的人,我為之深受感動當今的世界都在用複雜的心情猜度“日本世紀”會不會到來。美國人擔心日本會“經濟偷襲珍珠港”。英國經濟學家則猜不透日本人到底是“優等種族”還是“笨蛋”……

一位日本人難得地對他認識多年的一位中國學者講出了這樣一種憂慮中國來日本留學的人很多,來一個留學生就多一個抗日派。去美國留學正相反,多一個留美學生就多一個親美派。”我為這種憂慮的深刻感到震驚。日本人會認真思索這種現象嗎?

古城堡尋古

飛呀飛!飛向太陽或者飛進狂風暴雨!

發出無情的轟鳴,驚醒世界!

——(南)塞多米爾?敏笛羅維奇

布南斯拉夫的教堂裏和古代壁畫上,都可以看到一些背上長出兩隻翅膀的人,從陸地到天空,跳躍飛騰,來去自如。他們身姿強健,神采俊逸,令人馳魂奪魄,浮想聯翩。陪同我們的南斯拉夫作家介紹了許多關於古代飛人的神奇傳說,但我總覺得並未真正領會長在人身上的這兩隻翅膀的含意。

參觀澤蒙教堂的時候就更令我驚奇了,一對翅膀居然也長在了卡拉驕耶維奇的背上。在塞爾維亞共和國,他是位家喻戶曉的人14世紀抗擊土耳其侵略的民族英雄。許多城市都矗立著他的塑像,商店和咖啡館裏也掛著他的畫像。但那些雕塑和繪畫都和他真人差不多,背上並沒有翅膀。澤蒙教堂裏的卡拉驕耶維奇像不是雕塑,也不是畫成的,而是采用“集錦”的方式,用一厘米見方的二十五色琉璃瓦拚成的。甲冑上的黃色以及頭上黃燦燦的金盔,全是赤金鑄成。光是他的鼻子就有一米半長,兩隻張開的翅膀至少有十幾米,表情神機莫測,雄偉絕倫。他手掌裏托著一隻象征勇敢的雙頭鷹,頭上罩著威猛的神光,身邊是一隊披甲執銳的勇士,雄姿勃勃,英氣浩浩。這一生動的形象深刻地印進我的腦際裏,一直伴隨著我在南斯拉夫各地進行參觀訪問,甚至還在夢境裏糾纏過我的睡眠:翅膀,是誰給民族英雄的脊背上加了一雙翅膀?這翅膀豈不等於加在了南斯拉夫民族的身上!是畫師,是人民,還是曆史?它到底意味著什麼?是吉祥,是勇敢,還是象征著鵬程萬裏?

“折不斷的翅膀”一一這是個很值得一做的散文題目,可惜我還沒有全部弄懂它的意義。

不久,我到伏依伏丁那省參觀歐洲最大的古城堡一一諾維薩德古城堡。忽然,對卡拉驕耶維奇背卜.的翅膀有了新的理解。

這一天氣候不作美,天空陰沉沉,遠山近水一片灰蒙蒙,是去是雨,是煙是霧,一概分不清楚。多瑙河像一條長長的綠色綢帶,從侏羅山飄下來,經過奧地利和匈牙利,進入南斯拉夫的東北角便挽了一個活結。兩根穗頭圍住了諾維薩德市,圓圓的活疙瘩便是古城堡。它高風峻骨,虎踞龍盤,不僅是諾維薩德城的堡壘,也是南斯拉夫北大門的護衛神,地勢險要,難怪在曆史上會成為屯兵的重地。

走過多瑙河大鐵橋就是古城堡的腳下。但是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它都絕不像城,更不像堡,而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大山“古樹野花,綠蔭森森,秋風掀動,嘯晡如吼。山頭山腰,雲海翻滾,紫霧繽紛,朦朦朧朧中古城堡更顯得崔嵬崢嶸,威勢壓人。

城堡四周布滿了鱗次櫛比的土丘,黑壓壓地護住了山腳,很像古代重兵結營紮寨的沉洱萬帳。使人還可以想象得出當年大軍雲集、氣壯九天的聲勢。城堡頂部還馱著幾十個丹紅色的石樓,高低參差,雄視四周,這是古代的觀望台。雲在樓頂倏來倏去,霧在樓間撲朔迷離,這些威武的“哨兵”仿佛至今還在執行著了望任務。

我們又坐進汽車,沿著險峻的螺旋形山道,盤繞迂回,一直開到古城堡的頂端。古城堡博物館館長費海曼已站在平台迎接。他是位身材瘦長,精神矍鑠的老人,一派學者風度。握手時我感到他的手勁很大,一對藍色的眸子灼灼閃光,友好地盯住我的眼睛。一上來就用好聽的塞爾維亞語向我們講了一大通開場白:“歡迎你們,中國朋友。中國是個偉大的民族,勤勞、勇敢、智慧,有悠久的曆史,燦爛的文化,精美的烹調,雄偉的長城。美國的衛星從宇宙間拍攝地球的照片,地球上一片白茫茫的別的東西全沒照上,隻有中國的長城清清楚楚地留在底片上。偉大,了不起!”

我不止一次聽到南斯拉夫朋友談起這件事,每聽一遍都和‘第一次知道這件事一樣感到自豪和激動。我摘下自己胸前的長城紀念章送給費海曼,說:“館長先生,感謝你這番美好的語言,我願把‘長城’掛在你的胸前。”

他非常高興,立刻把一枚古城堡紀念章贈給我,並說:“願這座古城堡保衛我們的友誼,連接我們的曆史和文化。1910年,中國藝術家小組來參觀過這座古城堡;1930年,中國醫學工作者代表團也來過這裏;你們是第三次來訪的中國朋友。我對中國人非常敬佩,你們和我們有一個很大的共同點,這就是不依仗別人的施舍,而是靠自己的力量,用自己的鮮血,贏得了革命的勝利,獲得了國家的獨立和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