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個“回頭約”故事,至此,旅程過半。按照這兒老漢張家山的設計,“人七”之夜,將這女屍取出,“鬼七”之夜,這女屍須得回到李家河,完成這“回頭約”上所述之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張家山的設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完成又是另一回事。戲在走哩,我們不妨耐著性子,細細觀看。
論起來,這是見第四個日頭了。吳兒堡老人山上,風聲鶴峽,起出女骨,該是第一夜。距無名小鎮不遠處的遺畔上,那一夜歇息,該是第二夜。好漢嶺上肢解這女骨不成,惹得娘舅家摻和進來,讓這女骨之爭成子個三國戲,該是第三夜。那神神鬼鬼的石渣河石窟。就該是第四夜了。
眼見得距那“鬼七”,還有三日,張家山心中不免著急。子午嶺秦直道上,見了那團灰燼後,張家山心中捂擻,於是與李文化、穀子幹媽商議一番後,棄了主嶺,順一道側嶺,朝六六鎮方向,斜插過去,要去趕那個時辰。
張家山的判斷不差,這一團灰燼,確係灰漢楊祿所留。
原來,好漢嶺上的那一場械鬥,熱鬧雖熱鬧,卻並沒能延握多少時間。張家山一行馱著女屍走遠後,這一場械鬥,即告結束。那大老表劉玄禮,他的心,卻是偏向李家的。阻止了一場肢解,為娘舅家挽住了麵子,事情一過,見張家山一行已經走遠,劉玄禮便開始想脫身之計。
雙方械鬥用的都是農具,撅頭鐵鍁釘耙棍棒之類。這限製了這場械鬥的程度,充其量那隻是一場農民之間、戶族之間低調了的械鬥而已。按說,農村物質雖然眨乏,但是,找幾樣像樣的兵器還是不難的。例如護莊稼、打獵用的土槍,例如“寸草鍘三刀,無料也上膘”的大鍘刀,更兼這陝北地麵,數千年兵荒不斷,戰爭連連,“九裏山前古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因此上,找幾樣戰爭年代遺留下來的冷兵器,亦非難事。然而,雙方在鬧事之初,都選擇了撅頭鐵鍁之類,令這一場威武雄壯的故事,變成一場鄉間鬧劇,卻又為何?
原來,那楊祿雖是灰漢,心裏卻是精靈剔透,一肚子的鬼心眼兒。這一點,我們在吳兒堡老人山上。文光文亮9弟為女骨的那一場鬧事,已經領教過楊祿一回。這類人,外形粗魯,逞強好霸,那眼窩裏卻有水,啥事能做,啥事不能做,啥事又隻能做到幾分,他的心裏,是鏡兒一樣的明白。要不,安能在吳兒堡這一塊地麵,安身立命,日漸坐大,橫行鄉裏,直至今日。初次與他交手的人,不明白這一點,為假象所惑,便往往掉以輕心,小覷了這個舉止粗魯、鋒芯外露的人,糊裏糊塗地敗在了他的手下。城裏人將楊祿的這種奸滑,叫“農民式的聰明”,這是那些插隊的知青給總結的。
選農具作為武器,正是楊祿的高明之處。一夥正在地裏幹活的農民,被一件事情所激怒,牛脾氣上來了,順手操起農具,聚眾滋事―官家若要追究下來,正是這一種解釋,倘若準個真要失手,打死個把人來,也可以搪塞斡旋,不至於去挨槍子兒。楊祿此種考慮,當然主要還是為了他自己,他是個承頭的,領頭羊,誰廚下的都得他去擦屁股,誰捅下的亂子都得他來收場。
那大老表劉玄禮,是教書先生,平日以酸儒、腐儒、窮措大,“儒冠多誤身”自居,更是洞明世事。加上平日閑來無事,胡亂翻書,對天下大事,了然於胸,對政策條文的研究,頗具心得,所以與楊徐英雄所見略同,手裏選擇了農具,那心裏想的,亦是上麵的道理。
農具之間的你來我往,所以好漢嶺上的這一場械鬥,便顯得不倫不類。所以幾個回合下來,並不見有什麼七死八傷,血肉橫飛。隻有幾個鬥毆者,鼻青臉腫,頭破血流,還有一人,倫鐵鍁掄得勁大了閃脫了肩膀上的臼,爾格,痛得抱著個茸拉下來的胳膊,蹲在一旁“大大呀,媽媽呀”地呻喚。整個場麵,熱鬧歸熱鬧,好看亦好看,卻是雷聲大,雨點小,眾人隻是嘴上的功夫,聒噪不已。那身子,卻並不爭先,並不拚命,並不去出死力。
這耍奸溜滑的人中間,就有灰漢楊標。別看楊祿是充事的人,是引火頭,到了該出力的時候,卻一味鼓噪,在一旁耍動花拳繡腿,並不撲坎。他心裏也裝個小九九,擔心自己捅下人命。老百姓將這種人,用“耍奸”一二字概括。你見路邊過往的駕車,有的稍馬,曳繩繃得緊緊的,它出的是死力,有的稍馬,繩子雖然繃得很緊,卻是做勢,一點力氣也不出。這事瞞得了外行,卻瞞不得內行。內行的車把式,一眼就看見了這馬是耍奸,於是一個響鞭,在馬頭上炸響,算是警告。爾格,好漢嶺上,楊祿耍奸,如何瞞得了眾人的眼。眾人想:誰也不比誰聰明到哪裏去,你耍奸,我們不會耍奸,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你的事情!這樣想來,人心愈發散了,一場氣勢洶洶的廝殺,眼見得成了一場遊戲而已。
內中隻有兩人,奮力爭先,令人感動。打虎還得父子兵,這兩人,一是楊文光,一是楊文亮,血脈所係,為救女骨心切,兩人倒是肯舍下身子,義不怕捅下人命。“看在這兩個沒娘的孩子臉上,我們也該拚命才對!”這是眾人的想法。有了這想法,好漢嶺上這一場械鬥,才不至於冷場。奈何這兩位,都是半大小子力氣還沒有長圓,因此雖有心卻是無力,撅頭鐵鍁亂舞,哪能容得了他倆靠近。
約摸張家山一行走遠了,那大老表劉玄禮,使個把式,跳出圈外,站定了,哈哈大笑道:“我們這是做甚嘛哩,吃飽了撐的!好一個唐·吉訶德與風車做戰!”
楊祿是農家出身,啥叫風車自然知道,誰是唐,吉訶德,卻惜懂不知。今格見個劉玄禮這話,以為是罵他,了是收了家夥,袖子一挽,手指一指,就要回罵。莫容楊祿張口,劉玄禮站定,手指楊祿,說道:“那張家山,早就馱著個女骨,一溜煙地走了,卻留下我們這一群憨憨,在這裏抓對廝殺。尋人隻有一個,就是張家山,悶人倒有一夥,就是我們。楊家的,我隻間你一句話,那女骨你倒是要耶不要,若要,你就趕快去攆張家山,若不要,那我就成全你,陪你在這荒山野嶺嬉耍!”
楊祿見說,將手中的家夥,往地上頓了頓,惱怒道:“那女骨誰說不要!吳兒堡動了戶族,一路趕來,圖個什麼,還不是要奪回那一把騷骨頭。隻是驢植上塞下個馬嘴,你劉玄禮橫插這一杠子,壞了我們的好事。若不是你,那張家山一把棺材瓤子,他還能飛了。既然你屋沿下的椽子強出頭,我也隻好成全你,先滅了你,再去攆那老漢張家山!”
劉玄禮見楊祿這樣說,並不惱怒,又笑著盲道:“為爭一口氣,輸了二畝地。楊家的,我看還是你的正事要緊!莫要為了不值得的一口氣,誤了你的正事吧!若你真的要耍個歪人,見個高低,揚個名聲,你看這荒山野嶺,也不是個地方,待你正事辦完,改日,咱們找個人多的地方,劉家河和吳兒堡,幹上一場,如何?”
這話明顯地是給楊祿台階下。事已至此,楊祿也就隻好趁坡下驢了。隻是抬腳要走,又有些於心不甘,於是手指劉玄禮,又說道:
“我何嚐不知道那張家山已經走遠,又何嚐不知道在這裏爭個眉高眼低,一點意思都沒有。隻是,我剛才屢屢要去追趕,劉玄禮,是你狗日的伸出胎膊攔我,腳下使絆子,令我脫身不得。劉家河的劉玄禮,我看你和哪張家山,該不是夥穿一條褲子,串通了,來與我楊祿為難的吧?”
“哪能哩?!我這次出頭,僅僅是為那女骨,不致分開,落得四鄰八鄉,留個笑柄而已!”
劉玄禮說完,寬慰楊祿幾句。論班輩,他卻該稱呼楊祿一聲“老叔”的,爾格,他就這樣稱呼了。稱呼罷了,又擇掇楊祿,速速前去追趕,他說死娃病老漢的,又有女骨累著,諒那張家山一行,也不會走得太遠。
劉玄禮這話,倒是句句在理。那灰漢楊祿聽了,思忖一陣,然後指著劉玄禮,又罵了幾句,說了些“這事沒完,改日算帳”之類的話。這叫排侃,大庭廣眾之下,找台階下,收場鑼鼓而已。日後有完沒完,到時候再說。排侃完了,一頓腳,鐵青著臉兒,領著他的虎狼斑子,趁著月色又去追趕。
那頭破血流者中,就有文光文亮兄弟。見他倆血流滿麵,楊祿心裏也覺寒摻,抹了自家頭上的羊肚子手巾,一撕兩半,為這雙兄弟,包紮傷口。
那胳膊脫了臼的,卻是劉家河大老表這邊的。戰事歇了,清理戰場,於是,大老表劉玄禮蹲下身子,一手抓住肩膀,一手捉住胳膊,捏一捏,揉一揉,猛地往上一推,將臼套上了。套上以後,又叫那後生甩了甩胳膊,見無大礙方才放心。
灰漢楊祿,抬腳要走。走前,放一句話給大老表,要他就此蜷了腿去,見好就收,不要再跟在後邊,像個跟屁蟲一樣,礙手礙腳。那大老表劉玄禮,也不是省油的燈,他並不留話把兒給楊祿,他說腿在他身上長著哩,哪裏該去哪裏不該去,全由他自格決定。楊祿聽了,又惱怒起來,還要繼續理論,虧得文光文亮兄弟,一人拽住他一條胳膊,拖著哭腔,央他快走。楊祿見了,無可奈何,隻得跺了跺腳,抬腳上路。
好漢嶺上一場枯噪,至此罷了。
卻說這楊祿順著子午嶺山脊,嗅著那似有似無的屍臭,一路追趕。那張家山也長的有腿,因此想要趕上,實屬不易。第二天又走了足足一天的路程,黃昏時分,才照見前麵的山脊上,有幾個人影。待到了這架山上,天色昏暗,四顧茫然。哪裏還有張家山一行的影子?楊祿無法,隻得就地生起將火。眾人又饑又乏,蜷著身子歇息一夜,第二日天色放明,又爬起身子趕路。
“前麵有個老虎喂峽。山上的條條道路,通到那裏,卻隻有一個出口。張家山,倘若你在我前麵,我的腳步快,趕到老虎腰峨,約摸就差不多了,到時候在那裏收拾你。倘若你在我後邊,我就守住老虎腰峽這個口子,以逸待勞,等你!”―趕了一陣,不見張家山的蹤影,楊祿這徉思忖一番後,吆喝部下繼續趕路,直奔老虎腰峽。
夜來張家山一行歇息在那石渣河石窟之時,頭頂的山上,恰好就歇息著個楊祿。也虧得個張家山,多吃了幾年鹹鹽,多曆了幾番世事,才選定了這個偏靜的去處,若要換個李文化或穀子幹媽拿事,難免與那餓虎撲食般的楊祿狹路相逢,到時,女骨能否保得住,就是未知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