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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槍聲牽動少女的心

夜。六萬大山西南餘脈的小山村。

年方十八的紫稔象一頭困在鐵籠中的花豹,焦躁而暴怒地從小院的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恨不得找誰狠狠的咬一口!濃蔭逼人的雞勒竹把小院子密密實實的圍封著,宛如一道綠色的圍牆。這種每個竹節都長著堅硬利刺的竹子,原是種來防賊的,現在卻把人的胸口堵得慌。最討厭的是土狗子和草雞蟲,人都要煩死了,它們卻不知疲倦地唱著調情的歌兒,那個歡樂,那份癡情,就象這世界都是它們的。月亮也討厭,躲躲藏藏,若明若暗,象偷了野漢沒臉見人似的。“躲什麼!敢作敢當!我阮紫稔若做了那事,就會堂堂正正!”她在心裏惡狠狠地罵道。

槍聲斷斷續續的響了一天一夜,叫人緊張得氣都快斷了,偏偏去探消息的人又沒個音訊。她對著斜靠在龍眼樹上的柳水雲喊道:“大姐,那兩個契弟,準是給哪個老舉婆拉去睡覺了。”

她早已裝束停當, 頭包方巾,腰束長帶,一隻牛角火藥筒和一把鋒利的竹葉刀掛在腰際,完全是個英武的後生獵手打扮。這是她隨父親打獵的裝束。這位從小失去毋愛的姑娘,常年跟隨父親奔跑在崇山峻嶺之間,追野獸,挖陷井,裝鐵貓,不分寒暑晝夜,刮風下雨;幹糧、野果、草汁、山泉,更是父女倆的家常便飯。大自然寬廣的胸懷,把她嬌寵成了一個粗獷、豪放的巾幗丈夫。 自從這裏鬧起了團練, 自從認識了團練裏的那個從海邊來的峻凱,她那顆年輕的心兒就和團練拴在一起了。她不知道那一天一夜的槍聲是凶是吉,又沒得半丁點兒消息,她都快急瘋了。牆上的獵槍,她通了又通,擦了又擦,槍身油光錚亮,連一絲兒煙塵也找不到。她把它掛在最方便最順手的地方,隻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它取下來,奔向那莽莽群山,奔向那槍響的地方!

斜靠在龍眼樹上的是金街小學的年輕女教師,遇事看來比對麵這位健壯的女獵手要沉著得多,她沒有象紫稔那樣顯得風風火火。她的經曆和素養大概決定了她性格的內向和稔重。她的童年和少年不是在大山裏度過的,而是在濱臨北部灣的美麗港城北海‘但她很少能到陽光燦爛的海灘上去,她長年累月生活在深宅大院裏。父親是當地德高望重的名中醫和紳著。她不僅從父輩那裏繼承了醫風醫德,也全盤繼承了傳統的女兒之道。因此,嬌弱的小水雲隻能對著窗戶看潮起潮落,看天光水色,看帆影斜陽。她就象假山旁那棵柳樹,一點一滴地,柔韌地成長著。要不是那群熱情澎湃的青年學生從她的窗前走過,要不是父親把她嫁給了一個嗜煙成癖、不男不女的世交子弟,也許,她就永遠成為一個賢淑的少奶奶,就不會跑到這深山裏來當一名做夢也沒有想過的小學教師了。在這裏,她踏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特別是那個年輕而知識淵博的校長張世聰,更使她感到了天地的廣闊和生活的充實。她跟隨他從事那些秘密而危險的工作,感到了無比的新奇而快意。世聰常年在外奔跑,無暇顧及家裏,她就常常去勾刀水村幫她妻子料理家務和照看三個年幼的孩子。半年前,世聰上了山,公開拉起了團練隊伍。不久,他的村子被縣長李管清和區長姚文光一把火燒成了白地,妻子也帶著三個孩子逃難去了。水雲按照世聰的囑咐,留了下來,繼續在全街小學當教師,做一些聯絡工作。但她的心並未被留住,和阮紫稔一樣,她日夜被山裏的那些生氣勃勃的年輕人牽掛著。昨天晚上,她在小學校裏也聽到了遠處的槍聲,也聽到了似真似假的消息。她坐不住了,一大早就跑到了她的知心好友紫稔這裏。她表麵是沉靜的,但內心卻如鹽搓火燎……

“大姐!”紫稔叉著腰,粗聲大氣地道,“我去找阿爸,幹脆讓我去跑一趟!”

水雲見她抬腿就想走,忙攔住她,說:“別多事!再等等,看他們回不回來。”

“等!等!等到牛年馬月!夭不亮就出去了,過了一整夭,現在又都半夜了,說不定跑到哪個煙花鋪去了。”

“臭嘴!”水雲罵道,她想了想說:“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牛骨頭?”話剛出口,心頭不禁往下一沉。

“我去叫阿爸帶人馬上走,莫死等了。”紫稔取下槍,抬腿就往外走。

水雲又一把扯住她:“連個地點都不明自,往哪裏去?

紫稔一聽,也泄氣了,惱怒而沮喪地呆立著。

月亮又鑽進一片雲彩裏,大地上的一切又變得朦朦朧朧。土狗子和草瑪蟲還是那麼歡快地歌唱若,陶醉若,全然不顧那兩位火燒火燎的姑娘家。不甘寂寞的螢火蟲也打起4籠飛來飛去,到處尋找著負心的伴侶。山村的月夜幽寂而空廓,就象一位佛法無邊的高僧,把世間萬物都攏進懷裏,不管歡樂的,還是憂愁的,也不管你願意不願意。

突然,一條黑影從雞筋竹拱成的門洞閃了進來,隱身在暗影裏。

“誰?!”兩個姑娘幾乎異口同聲地喝問。紫稔畢竟是獵戶出身,膽子大,武藝又好,她車轉身,掣刀在手,慣於在黑夜裏搜索獵物的銳利的目光朝圍牆根掃射過去,喝道:

“是人是鬼,快站出來!”

“是我。”來人從暗處出來,徑直來到兩位姑娘麵前。

紫稔定睛一看,頓時驚呆了,也喜呆了,僵在那裏,舌頭半天轉不過彎來。“還以為你們死光了呢!”她異子一酸,委屈的淚水競溢滿了眼眶,一種失而複得的情感,使她激動得心頭狂跳不止。如果眼前的這個人真的死了,等著瞧吧,她會拿起獵槍去拚命……

驚魂未定的水雲極力控製住自己,顫抖著聲音問道:

“你們是不是給圍住了?”

“是的。我是逃出來搬救兵的。”峻凱說道。他目光霍霍地望了一下勒竹院,問道:“山伯呢?”

“聽到槍響,就找人出去探消息了,又叫攏了兩百多人, 單等探消息的人回來就去幫打。可一天多了,那兩個人還沒回來。阿爸正在村裏呢。”紫稔急得有點語無倫次。

“叫他回來。”峻凱對她說。

紫稔穿過竹拱門洞,飛跑著下山去了。她的家在半山坡上,離村子約有半裏路。

柳水雲急切地問道:“阿凱,二叔他們呢?”二叔就是團練大隊長張聰,他排行第二,大家都習慣叫他張二叔。

“他和十幾個人還給圍在木頭田村裏。我和天保是突出來趕救兵的。”峻凱頓了頓,又說道:“昨天早上天還沒亮,二叔帶我們去木頭田附近割他家的稻子,還叫了一些群眾來幫忙。中午時突然響起了槍聲,原來是自衛大隊長賀伯鈞帶人來了,哨兵開槍給我們報警。二叔讓群眾快點疏散逃走,我們就退到村子裏。這是個空村子,村裏的人被並到大村去住了,空蕩蕩的。周圍全是山,近的隻有十幾丈,山上全是牛骨頭,大概有兩百多人。”

柳水雲驚駭得張大著嘴巴,漲紅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峻凱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問道:“有水嗎?”水雲一聽,這才醒悟過來,趕快進屋去舀了一大碗水給他喝。喝完了,山交凱又自己進出用木瓢舀了一大瓤,送去給站在竹拱門外而看風的陳天保喝。水雲又找出紅薯和米粥來給他們吃。

峻凱繼續告訴她:“山上的牛骨頭又打槍又扔手榴彈,還向我們喊話,要我們投降。幸好村子裏有兩個土炮樓,灰砂牆, 有三、四尺厚,重機槍也打不穿。周圍是丈把高的圍牆。我們和牛骨頭對頂著,我們出不去,他們也進不來。我們幾次思突出來趕救兵,都被他們發現頂住了。晚上,他們用竹筒點起了油燈,把四照得象白天一樣。我和夭保是今夭中午趁他們開飯時衝出來的。”

正說著一陣腳步聲,山伯兩腿生風似的闖了進來。短頭發,黑布衫,腰束長巾。腳蹬膠鞋,壯實精幹,利索機敏。他是黨支部組織委員兼地下交通站長。他沒有公開參加團練,由此一般人隻把他當成一個獨來獨往的老獵手。他真名叫阮銘由,大家都歡叫他“山伯”。

峻凱簡單地將張二叔和團練被圍在木頭田的情況說了說,就問道:“你召集了多少人?”

“差不多三百。”

“槍呢?”

“有三十多條粵造七九,五十多條粉槍,其餘部是大刀、長矛、 扁擔。”

“有多少就多少。 你把人分成兩隊,我和天深一人帶一隊。分好隊後,你就不再出麵了。”

山們召集的這些都是不脫產的團練,有仗就去打,沒仗打就回來種田。團練大隊長是張世聰,下沒三個中隊,第一中隊是脫產的主力, 中隊長是周峻凱,他們在山上打遊擊。第二、第三中隊都是不脫產的,練勇分散在各自的村子裏。

山伯剛要轉身出走,突然有兩個人跌跌撞撞的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叫道:山伯!山伯!我們誤事了:他倆正是山伯天亮前派去探情況的人。

“你們放牛去了,還是找老舉婆去了?”紫稔一看見池們就來廠氣,也不管一個未出嫁的姑娘說這話害不害操。

山伯也質問他們為什麼這時候才爬回來?兩人急辯道:

“我們剛到半路,就碰上牛骨頭,被抓住了,要我們挑飯去術頭田,到那裏,才知道張二叔他們被圍在村裏, 幾次想逃跑回來報信,都逃不掉,幾個牛骨頭端槍,死死盯住我們十兒個抓來挑飯的人。我們是去挑水時,打翻了一個看管我們的牛肯頭才逃回來的。山伯,快帶人去救張二叔他們吧。再晚一點恐怕就頂不住了。我們在路上還看見一隊一隊的牛骨頭開去。”

“你們去吃點東西,歇口氣吧!”山伯說完,就轉身出去了。

兩人搶上幾步說:“山伯,我們認得路,我們帶路!”

“不用了,還是歇歇吧!”峻凱從暗處走出來,說,

“我和天保帶去就行了。”

兩人一見峻凱,驚問道:“周大哥,你還活著?聽牛骨頭說,衝出來兩個,全被打死了。”

“我們又翻生了。”峻凱說。他見山伯已出了竹院,正要出去,又停下來,對跟在身後的紫稔說:“給你個事做,敢不敢?”

“什麼事?有什麼不敢!”紫稔一副豪爽之氣。隻要是峻凱要她做的事,就是上刀山她也幹。

“你馬上去橄欖坳找熊大哥,讓他帶人趕去木頭田。”

“還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紫稔撇撇嘴,伸手扯扯頭巾,緊緊腰帶,從牆上取下獵槍,拔腳就走。

“等等。去橄欖坳十兒裏山路,三更半夜的,找個人作伴去。”

一直緊張得不敢出聲的柳水雲挺身出來道:“我和稔妹一起去!”

紫稔說:“大姐!你莫去,你沒我走得快。我自個兒去就行了。”

峻凱點點頭:“柳大姐去也不太方便,萬一給人撞見就麻煩了。”

水雲驟然醒悟過來,張世聰留她下來,就是要她隱蔽身份,盡可能不參加公開活動,她一急,把這些都忘了。紫稔不同,她是獵手,別人看見了,也隻不過以為她是去打獵罷了。

峻凱轉向探消息的那兩個人, 問: “你們還能不能跑?”

“能跑!周大哥,我們和稔妹一起去!

“不要你們去!”紫稔氣衝衝的說道。剛才他們說明遲到的原因,她的氣已消了一半,但不知怎的,一看見他們爭著去,又不高興。

峻凱笑了笑, 說:“好了!就你一個人去吧,路上小心點。”他從兜裏掏出一支帶套的勃朗寧手槍和兩盒子彈,遞給紫稔,“你帶著這個。”

“用不著!我有粉槍, 又有竹葉刀!”紫稔舉了舉手中的槍說。

“粉槍給去木頭田的人用,竹葉刀是短家夥,碰到壞人初不頂用。還是拿著這個吧,我剛從牛骨頭那裏得來的。”峻凱把小手槍遞過去給她。

“什麼時候還給你?”紫稔接過手槍,抽出一看,晶亮瓦藍,小巧玲瓏,頓時愛不釋手。

“你先用,什麼時候都可以。”

紫稔抿嘴笑了笑,瞥了峻凱一眼,把槍套取下,把小手槍藏在衣服裏麵,子彈則揣在衣袋裏。她一討水雲說了聲,

“大姐,我走了。你今晚就自個兒睡我這裏,我告訴阿爸到別家去睡。”

峻凱和紫稔出了竹院,紫稔說:“大頭凱,我有個事對你說。”

“什麼事?”

“等以後再說吧。”紫稔說罷,狡黯地一笑,旋即邁開有力的雙腿,帶著一股勁風,轉眼便消失在神秘莫測的茫茫夜色之中。

峻凱帶著人抄小路直往木頭田奔去。

四更時分來到了木頭田附近。總算好,路上沒有遇到牛骨頭。他們摸上一座山頭,想側耳傾聽一下木頭田的動靜,奇怪的是,怎麼沒有槍聲了呢?聽了大半天,還是什麼動靜也沒有,寂靜得有點反常,寂靜得叫人心悸!站在高處隙望,也不見一點火光。昨天晚上,敵人怕團練黑夜裏突圍。曾用大竹筒灌上火水油點著,還燒著大把的鬆明,把木頭田周圍照得如同白晝,現在怎的連火光也不見了呢?莫非……峻凱心裏格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