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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金州的入海口

饑餓那年夏天的雨水很頻。北河套常常變得豐滿又渾濁,水流也急。每天放學以後,我們胡同裏的這群孩子都要搭夥出城挖野菜拾草什麼的。因為要過這條河套,大人們常叮囑我們要小心,別讓河水衝走了。姥姥也常這樣囑咐我。同別的孩子一樣,我也是在河套裏學會了“狗刨”。其實刨得很粗糙,遇到水淺的地方,手臂常常像船槳一樣劃到了河床。河床底下全是長滿了青苔的滑膩的圓石頭。連著幾日不下雨,河水很快會清淨得映透藍天。

第一次抵達入海口,完全是為一個孩子式的浪漫念頭的慫恿。屏住氣,平緩的河水把我像小船一樣托舉起來輕鬆地向前推進。我知道我們住的小城離海很近,我很想知道河套的入海口是個什麼模洋。於是,我就順著河水漂流。遇到拐彎的地方,“嘩嘩”的河水會更脆響。河床拐彎的地方有許多更大更圓的石頭。

“狗刨”是無法刨過去的。

河套入海口是一片很大的被海潮洗熨出來的平原。平原上滋生著簇簇叢叢的蘆草和五顏六色的堿蓬草。誰知道這些草伍中隱藏著什麼。一路歡唱的河水流到這裏變得溫柔起來,它顯得那麼纖弱。入海口留給我的第一印象便是空曠僻靜。眺望了半天,除了那些啼啁的海鳥水裏的魚,還有隻聞其鳴不見其影的野蟲外,沒見到一個人,哪怕是人的蹤跡,比方說一片割過草的根茬,一塊開懇過的荒地,或者一

根舊網梗什麼的。什麼都沒有。於是,我隻牢牢地記住了入海口卻不敢再來入海口。

第二次到入海口來的時候正是文化大革命風起雲湧的開始階段。

學校停課了,我也沒有參加紅衛兵。因為家境的不幸,姥姥和姥爺收留了我們姐弟。在那年月,我身上頂著的是政治和肉體的雙重枷鎖。 沒有人能理解一個殘缺肉體支撐著一頂沉重政治枷鎖的孩子的心靈。我早晨起得很早,不想看見外祖父的白眼,揣上一塊餅子,拿著鐮刀和繩子就出了家門。到哪兒去呢?我想起了入海口。

其實入海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她就是一個人人向往的紅海灘。一望無際的海灘上麵長滿了鮮紅的堿蓬草,與那蔚藍色的大海相映相襯,美麗極了。我顧不得觀賞這美麗的紅海灘,低下頭,隻顧了割草。

那蘆草堅韌難割。新鮮的蘆草賣給奶牛場一斤七厘錢。我流了很多汗,肚子很餓。看那長嘴海鳥將一條條海蛆從海沙中鉗出來眼熱得很。隻好摳那扁豆芽、西天穀吃,澀得舌頭發麻,再搓些野青麻籽吃。這時,便想起那個心地善良偏向女同學的男老師出賣我的好朋友好同學。我拾來一片貝殼,在平整的沙地上畫了個醜陋的形像,臉頰上還有許多粉剌,我從遠處扔石頭砸他,我扔石頭很有準頭。

我的舉動驚擾了草叢中的“馬蛇子”。長著四條腳的“馬蛇子”跑得風快。我的石頭依然擊中了它。它脫下的尾巴在飛快的擺動。都說它這是在給它的長蟲舅舅寫信。我連忙衝著它撒尿,這樣,“馬蛇子”的信就寫不成了。

在這海洋同河套擁抱接吻的地方沒有讓我繼續餓下去。大海退潮了,顯得更加淺薄的河汊口那兒有魚尾甩打出的水花。我的腦子立刻餓出了智慧,拔了幾棵如小樹般的堿蓬草在河漢口那兒築起了一道堤壩,攔住幾條想隨潮水退回大海的小魚。它們都是借漲潮的機會遊進河套裏喝甜(淡)水的,或者產卵的。它們成了我的獵物。我用又黑又粘的海底淤泥將它們包起來,點燃一堆幹海草燒魚吃。至今那股又香又鮮的燒魚味令我回腸蕩氣。

那時,幾乎每一個潮起潮落我都能吃到這樣的燒魚。

記得第一天來到這裏時,我拔了一大片堿蓬草,攤開曬著,到晚上背一捆回家。姥姥很高興,她讓姥爺也看。我告訴姥姥還有許多扔在那兒晾著。姥姥擔心會被別人拿走。我說,沒有人會到哪兒去的。

自惹禍以後,我端姥姥家的飯碗覺得沉重了許多。常年的寄人籬下,養成了喜歡逃避喜歡自己吃虧的習慣,更喜歡尋找一個屬於自己所有、自由自在的去處。

入海口是我的。在這裏,我也曾見過幾個偶爾闖進來的人。那時候,看見那些趕海的人,我多麼希望他們中間能有一個和我命運相同的孩子能走近入海口。可他們都遠遠地避開了入海口。

在入海口,我見到的第一個人是一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鄉下女孩子。她總是在下午扛著一隻大筐來到這裏,她警惕地與我保持著距離。她蹲在地上掐那剛剛冒出葉尖的堿蓬草的嫩芽。我知道她掐這玩藝兒是喂豬的。嫩芽遍地都是,功夫不大,便掐滿了筐。再過一會兒,一個扛著扁擔的老頭也來到了這裏,他像老爺爺一樣慈祥。放下扁擔,老頭便同女孩子嬉鬧。女孩揪老頭的胡子,老頭搔女孩的胳肢窩。女孩的叫聲笑聲如海鳥一樣脆響。嬉耍夠了,兩個人抬起大筐走了,他們不經常來。大約沒東西喂豬時,才想起來掐一筐堿蓬草的嫩芽。

另一個到入海口來的人是會甩旋風網的老頭。老頭的個子很高,腿長得像仙鶴。他著一半是海水一半是河水的淺灣,抖開手裏的網,撒出一個渾圓的圈。這裏的水太淺,沒有太大的魚。他每甩一網,總會兜住一些貨色。他的旋風網織得很密,連那些在水皮上跳的草蝦們也逃脫不掉。

我很想接近撒旋風網的老頭,很想聽他講點故事什麼的。老頭卻不喜歡我,大約是因為我經常用堿蓬草在河汊口那兒阻截魚的事,影響老頭的捕魚。

我覺得入海口是我的領地,這裏有我的自由。煩悶之時,我可在這裏盡情地做一些遊戲。等到拔下許多堿蓬草之後,我便追逐那些螞蚱。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匹馬,拚命地奔跑,一瘸一拐地跑,用不著害怕別人的恥笑。平時,我總是小心翼翼地走路。這樣也會有人喊我“小跛子”。在入海口,我家庭出身不好的枷鎖一樣。我也想過,怎樣討得他的寬恕,盡管他實在有偏向女學生的嗜好。也許我觸犯的是他神聖的東西,他永遠也不可能饒恕我了。幸好入海口為我提供了一個逃避恐懼和煩惱的去處。報複他的遊戲做得多了,也就撫慰了自己.

拔了一天的蓬草,割了一天的蘆草,在海河相會的那灣水裏洗淨了身上的汙垢和疲勞,躺在沙地上便作起了這樣的夢。有那麼一天,遼闊的入海口被我開墾成了萬畝良田,這片肥沃的土地長著許多稻米,我再也不用為吃不飽肚子而發愁了。還應該造一條大船,從入海口下水,漂進渤海灣,開進世界的海洋。

這個夢沒能做多久,我便離開了入海口。

那一天,甩旋風網的老頭打了許多魚。他很高興,同我說了許多話。他告訴我,他年輕時就在這兒甩網打魚,雖然小常來,來一次總不會空著手回去。

我問他,為什麼很少有人到這兒來呢?

他說,沒人願意來,從前的衙門,現在的公安局,都是在這裏處決犯死罪的罪犯。入海口的許多的魚,它們喜歡喝人的血水。這裏的草木這樣茂盛,土裏埋著許多人的骨頭。

老頭製造了一個可怕的故事,無論正義懲罰邪惡,還是邪惡肆虐正義,這裏都是斷送生命的地方。在這美麗的入海口。

想起我吃過的魚,灶洞裏畢剝燃燒的堿蓬草,似乎都與死人有關。我不肯相信,但這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我問老頭,這魚既然是喝人的血水的,你為什麼還要打它們?

老頭笑了,他說他才不稀罕吃這裏的魚,他打到的魚都是賣給別人吃的。

離開入海口,決不是因為老頭的這個故事。曾經屬於我的領地,給我留下的都是那麼美好,不管它是不是處決罪犯的刑場。來到入海口,我已經站到了大海的邊緣。為什麼不像流淌不息的河水流進海洋去體驗一次大海的廣闊和深沉呢?

使我迷戀的沙地上留下了我一串稚嫩的足跡。我也留下了許多已經曬幹的堿蓬草,大約是擔心用它燒火做飯會冒出焦糊的血腥味來。我從海洋中去尋找屬於我的新領地。尋找了很久,至今仍在尋覓。曾經給過我自由的入海口引導我走向了海洋。那年,我隻有十三歲。那時,我便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整整一個夏天和秋天,我都是在入海口度過的。

直至今日,說起金州的入海口,我想,金州城曾經有過的紅海灘,隻有我享受過,所有的人都是匆匆的過客。可惜,當年的入海口,成了今天高速公路的收費口。

金州當年的 泥 卡

我的一位朋友曾說.人的過失,就在於擯棄了不該擯棄的東西,無聊時,想一想都擯棄了什麼,大約能想起來的都是值得回憶的,有價值的,我想,在金州城,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都應該記得泥卡,它是一種用泥扣出來的工藝品,是一種玩具還足什麼別的商品……四十多年了,許多人都把它忘了,我卻一直牢牢地記著它。

有一次,與朋友們談起童年,我們是無法與今天的孩子們相比的,但是,我們童年的那些樂趣,又是今天孩子們享受不到的,泥卡就是其中的一種,它至少已經失傳三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