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稻穀的盤桓(3 / 3)

現代社會裏,作為執政黨的中國共產黨,要求每個黨員必須牢固樹立宗旨意識,以人民利益為重,接受人民監督,依照崗位要求認真履行職責,廉潔自律,克己奉公,努力為人民的事業奉獻自己的智慧與汗水。因此,國家在給予每位公職人員相應的政治、經濟待遇的同時,也給予嚴格的紀律要求,給了沉甸甸的工作責任,也給了沉甸甸的政治使命。

然而,在農村人的思想意識裏,在那些殘留著小農意識的人心底裏,端上公家的鐵飯碗,仍然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與名望,一種至高無上的權勢與地位。他們從心靈深處羨慕國家公職人員,渴望自己或孩子成為國家公職人員。

其實,這是幾千年來的官本位思想的潛意識“遺傳”。如何消除這種“遺傳”,是現代社會必須通過體製變革去實現的遠大目標。

五、文化的堅守

―知識,並不代表文化,文化一定包含知識。穀村傳統文化有過曆史性中斷,卻沒有斷掉這種文化的根,在現代知識不斷更新之際,傳統文化依然有著卑微的堅守者。

據穀村人自己介紹,他們的傳統文化,從清朝道光年間到現在,已經中斷了二百多年,因此,從文化的角度去看這個村莊,幾乎就是一個文化沒落的村莊。

現代教育,培養了許多精英式的人物,但從文化的角度看,尤其是傳統文化的角度看,他們頂多就是知識的擁有者,還不能稱為文化的傳承者。

然而,穀村這個被曆史文化所浸泅的村莊,畢竟有著傳統文化的肥沃土壤,傳統文化雖然沒有直接培養它的傳承人,卻在無聲無息中滋養著傳統文化慧根尚存的人,盡管他們的身份顯得卑微。

李修竹老先生,元潭四房三德堂後裔,算是一位身懷絕技的農民,既懂譜碟文化,又懂道教文化,還喜歡對聯文化。他的對聯多為七言,言簡意賅,富有深刻的人生哲理:

詩書益智傳家寶,道德清心主命根。

立誌光前須教子,存心啟後要攻書。

身經苦後莫忘苦,人在福中應知福。

歲月莫由閑裏過,才華須向苦中求。

貧窮不墜青雲誌,垂老更知白首心。

廣納江河成大海,多積道德潤良心。

文章載道能言誌,德範行天可立人。

善惡常因一念錯,是非總自眾人評。

言語間飽含深情,教人讀書、修德、守誌、吃苦、行善、惜福,很具啟迪意義,是傳統文化在今天的存續。

穀村傳統文化最為執著的堅守者當屬李國傑,2013年春節張貼在其衛生室大門上的春聯,頗能體現他對傳統文化的堅守:

憶昔日,遨遊禹甸,江湖尋師學藝, 閑題詩詞歌賦聯,陶冶情操,擇途避他名利戰;

看今天,勤儉杏林,花草濟世為人,忙盡心腦神氣力,追求風格,揮毫寫我平生謎。

聯語回顧了自己的一生,並深刻檢點,一切都如過眼煙雲,唯有靜心於自己的事業與愛好,才是人生最有意義的追求。“閑題詩詞歌賦聯”,“揮毫寫我平生謎”,一個傳統文化堅守者的形象躍然紙上。

作為穀村李氏傳統文化的傳承人,他對其祖先十分崇敬仰慕,對祖先的業績、詩文有著自己獨特的研讀。2012年10月3日所作《讀隴西郡公李憲傳有感》,就表達了他的這份虔誠與努力:

懷誌別京能治戎,展才不失將門風。

籌謀精理安邦事,執法明除害眾凶。

為吏清廉思布德,撫民實惠倡勸農。

攜家徙贛開基業,新秀萬枝光耀宗。

詩句比較精練地概括了其先祖李憲一生的功績,表達了自己對祖先的敬仰與緬懷之情。

穀村人傳統文化已中斷二百多年,任何官方正史或民間野史,都難覓穀村李氏先賢在這期間的詩文蹤跡,傳統文化在這個曆史階段頓然沉寂,一個傳統文化浸泅的古老村莊幾陷於文化沉淪或沒落。查閱《穀村李氏族譜》,這二百多年裏,沒有出現進士,舉人也少,倒是有許多生員,諸如國學生、太學生、郡庫生、邑庫生之類的文人學士。按理,他們應該有詩文作品間世,但不見於曆史資料的記載,文化傳承的痕跡似被歲月給抹平了。

對這一曆史現象,李國傑十分痛心,決意延續祖先曾經輝煌的文脈,“我主動學寫詩詞, 目的就是為了傳承傳統文化”。上世紀的“文革”期間,他開始自學詩詞、對聯寫作,至今已積累詩詞作品近二千首、對聯五百多副,親手抄錄成七八本,並準備結集出版。這些詩詞對聯作品,內容上大致可以分為情感、旅途、景物、醫藥、贈友、懷古、評議、宗親、哀挽、人生等類別,題材涉及之廣,思想表達之深、藝術手法之專,一般蝸居家宅、囿於院牆的專業詩詞楹聯作者也是難以企及的。

客出吳城霜月明,敲窗歎憶望夫亭。

鳥哄蘆蕩爭投宿,船躍都湖急趕程。

一帶銀河臨水岸,千重瓊浪搖天星。

平生濟世江湖旅,坦蕩冰心照鏡清。

這首《吳城晚發都陽》可以窺見他於詩詞上的功力。由旅途中所見景物,生發出對世事、人生的感慨,自感坦蕩,有如明月,聯想豐富,蘊含著一定的人生哲理。

然而,愛好並且堅持寫詩詞的李國傑,地位卻顯得卑微,身份是農民,職業是鄉村醫生,以如此卑微的身份要擔當傳統文化傳承之大任,在旁人看來,這無異於癲蛤蟆想吃天鵝肉。他卻不顧旁人恥笑,依然沉迷於自己的精神世界。在穀村當地,李國傑有著“怪才”、“奇人”的稱譽,一個泥腿子,不僅撰寫詩詞聯賦,還涉足於書法、剪紙等多個藝術領域以及武術行列,並且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作品常被愛好者甚至省市級領導索要並收藏。

如今的李國傑,擔任了“世界西平李氏後裔宗親聯合會吉安分會”會長,大部分時間研究和整理穀村李氏譜碟、詩文和相關文化。他還帶了個“徒弟”,盤穀中心小學副校長李頂生,兼著“世界西平李氏後裔宗親聯合會吉安分會”秘書。他們一起研究、整理穀村的曆史文化,切身踐行著傳承穀村李氏傳統文化的理念與宗旨。

文化傳承,責任重大,使命光榮!

六、未來的方向

―農村人口減少了,傳統住房廢棄了,新式樓房增多了,農民的方向迷惘了。村莊,該向何處去?

穀村的未來向何處去?

千百年來,依靠宗族血脈相依相連的穀村李氏,在曆史長河中形成為一個勢鎮八方的龐大村莊,鑄就了令人矚目的文化盛況,創造了令人景仰的科舉輝煌。文化的動力,將穀村從古代推演至今。

時移事易,物是人非,古代的輝煌不能代表未來,先賢的業績不能創造未來。傳統文化還能發揮其凝結人心、延續血脈、傳承文明的作用嗎?當草鞋撞上皮鞋、當稻米撞上麵包、當米酒撞上香檳、當長衫撞上西服、當磚坯撞上鋼筋、當高考撞上打工,穀村還能延續它的輝煌與榮耀嗎?

目前可以感知到的是,穀村人對自己的未來,沒有什麼設想,也沒有什麼規劃,有的隻是走一步看一步的隨波逐流。村幹部除了歎息還是歎息,除了無奈還是無奈。在這種被動式行進的步伐中,穀村要想實現自身的發展、實現村莊的涅架、實現宗族的蛻變,令人感覺很虛玄。

現實的情況是,群眾思想很亂。

首先是意識的混亂,在宗族統治被顛覆、政治狂熱已冷卻、權力誘惑在加強、金錢引力正加大的背景下,穀村陷入了無法統一、難以凝聚的意識狀態。其次是價值觀的混亂,人生的價值是什麼?在哪裏?沒弄明白,也沒人去弄明白,或許在外創業有成的人弄明白了,卻沒有給村莊帶來深層的思考。再次是功利目的的混亂,人生在世,什麼才是最重要的?這個問題沒有人提出,也沒人思考,封建時代的科舉考試, 目的性與功利性十分鮮明,而今天的人們有追名逐利的願望與需求,卻不知道該追什麼名、逐什麼利,是該追求大名大利,還是小名小利,是該追求文化成就這個利,還是追求物質財富這個利,沒人清楚。

於是,思想的混亂就把個原本在宗族統治下顯得“大一統”的村莊,弄得支離破碎,哪怕一個小小的話題、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都難以達成一致的意見。凝聚力弱了,向心力沒了。

所以,村幹部想開展公益性活動,或集體性行動,比如清理田地當中的溝圳、清理村前池塘的淤泥等等,村民都不理會,不管是命令和任務,還是倡議與號召。有的人不僅自己不參與,甚至鼓動他人別參與,極盡拖後腿、開倒車、拆爛屋之能事。

在各種發展機遇稍縱即逝的情況下,亞需村民們統一思想、凝聚力量,來推動全村事業向前發展。以上述混亂不堪的思想意識,如何能夠實現村莊人心的凝聚與穩固、實現宗族的發達與和睦?古代有宗族觀念統領族人的思想,靠族規家約規範族人的行為,後來有政治狂熱吸引族人的思想,族人靠政治口號來說話行事,今後靠什麼來統領村民的思想、規範村民的行為呢?不可能隻靠金錢!

上世紀80年代初期,農村的改革開放解放了農業生產力,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極大地激發了每個家庭的勞動能量和致富熱情。每家每戶都是男女老少齊上陣,田野上一片喧嘩熱鬧,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麵令人振奮,一副蒸蒸日上、欣欣向榮的興旺景象。

然而,今天的田野上,沒有那種喧嘩與熱鬧,隻有一種孤獨和落寞,一種無法排遣的失落與無助。曾經人頭攢動的田野,如今竟是這般冷清?曾經喧聲如潮的田野,如今竟是這麼寂寥?還是那些田地,還是那份勞作,卻少了勞作的魅力,少了勞作的期盼。

如今在家種田的人,大都是六七十歲的人。當這些上了年紀的人不能再勞作,當外出打工的青壯勞力不再回村來勞作,田野上還有人勞動嗎?一旦到了那天,穀村李氏的磨盤洲上,恐怕所有的稻田將會是雜草叢生、人跡罕至、野獸出沒的景象吧。

學校的生源隨著年級的遞增而遞減:盤穀中心小學一年級178人,二年級112人,三年級118人,四年級102人,五年級155人(部分村小、片小並入),六年級251人(全鎮小學並入),在校寄宿的高年級學生220人。盤穀中學初一年級247人,初二年級233人,初三年級210人。

生源的流失,原因在於:農村學生的家長,為了讓孩子有更好的求學環境、更強的求學競爭力,想方設法將孩子轉學到縣城。盤穀的中小學呈現萎縮局麵,農村基層基礎教育麵臨衰弱的尷尬。倘若農村生源都湧向縣城,農村學校總有一天會沒有存在的必要。

農村人打工賺了錢,便在縣城購買房子,既供孩子在縣城上學之用,也為自己今後定居縣城、做個城裏人奠定了基礎。農村的孩子都進城了,孩子的父母、祖父母們都隨著孩子進城了,農村也許有一天也會空了。到時候,空蕩蕩的農村還有存在的可能嗎?

即便農村依然存在,但隨著現代樓房的不斷鼎起,老舊的傳統房屋將一棟棟廢棄、頹紀、坍塌、拆除。村莊依然保留,傳統卻沒有了;樓房是增多了,風格卻消失了;農民依然駐守,文化卻斷裂了。

屆時,村莊裏聳立的全是現代樓房,華麗而張揚,村落與城鎮還有什麼區別呢?從經濟發展的角度看,農村富裕了,發展了,進步了,但從文化傳承的角度看,農村卻褪色了,異化了,退步了。農村缺少了自己的特征,就不再是農村,這樣的農村,有比沒有更缺價值。

既然是農村,就應該是雞鳴、犬吠、鴨叫、牛眸、豬哼、鳥啼,就應該是老樹、枯藤、小橋、流水、炊煙、池塘,就應該是紅磚、碧瓦、寬門、窄戶、飛簷、翹垛。缺少了這樣的基本特征,代之而起的全是鋼筋、水泥、瓷板、玻璃、釉麵磚、琉璃瓦、大理石,缺少文化意義,隻有商業價值。嶄新的樓房,僅是一座容身的居所,找不到文化依附與價值寄托。

穀村已經改造的祠堂,如桂園、慕泉公祠、株山公祠、粹清公祠、蘭桂堂、天官第、季立公祠等,牌坊式大門已經沒有!日時青磚碧瓦的風韻,取而代之的是瓷板磚、大理石、琉璃瓦,喪失了富有傳統韻味的文化意趣,充滿了現代快餐味道的商業氣息,返璞歸真的寓意沒有了,張揚矜誇的銅臭多了。榮德堂的整個大門及正麵牆壁,還有大池左房祖祠門樓,都密不透氣地貼滿了猩紅的瓷磚,看起來華麗奢侈,卻讓人感覺不到他們祖先所追求的淡泊從容、閑適恬靜的氣度。這樣的改造,有不如無。或許是缺少文化氣息的熏陶,或許是不懂文化特征的重要,穀村人在改造祖先留下來的祠堂時,隻管往上麵貼錢,卻不知道去做一份“修舊如舊”的保護或保留。他們對祖先盡了孝心,卻又拂背了祖先建祠時的真正意願。虔誠恭敬卻不明智的行為,正將穀村的文化特征毀棄在盲目的改造之中,傳統正在逐漸消失。

穀村目前還有不少老舊民居,成排成行地屹立在原先的位置上,但已被現代樓房逐漸包圍、蠶食。但隻有它們,還保留著穀村原有的建築風貌,保留了穀村傳統的文化特征;傳統村落的風采,也怕隻有它們來展現了。

傳統村落的保護,關乎農村傳統文化的延續與傳承,關乎農耕文明的保護與傳承。

穀村目前所殘留的老舊房屋,現存的祠堂建築,已看不出多少當年的科舉盛況、仕宦榮耀。其實保護穀村的古舊建築,正是保護穀村曆史上文化盛況的基本依據,保護穀村科舉盛況的現實憑證,也是保護穀村未來發展的原始根基。

分屬於各房各支、各家各戶的老舊房屋,誰來統一規劃它們的保護和本貌的維持?如果不能保護好,這個萬人大村就再也尋不到一點曆史的痕跡,聞不到一點傳統的意蘊了。

曆史深處的秘密,何從尋覓?

經濟的發展、生活的富裕,是農民世世代代所期盼的,如今已經實現,並且在進一步變好。但農村裏那些優良、美好的東西卻漸漸地消失。難道經濟的發展、生活的富裕,非得以犧牲優良的風氣、美好的傳統、綿延的文化為代價嗎?

在生活快節奏、工作快節奏、消費快節奏、享受快節奏、一切都快節奏的今天,人們所追求的東西往往隻圖短時的快慰。比如過年,過去講求的是一個完整的享受過程,前後長達一個多月。如今叫作春節,前後不過一周。一個多月裏的各項活動、各種禮儀、各種人情,集中在一周履行、完成、兌現,節奏是加快了,時間是壓縮了,但樂趣卻沒有了,給人一種緊追急趕的壓抑,甚至是逼迫。

這隻是風俗習慣上的改變,或許是曆史進程中所必須經曆的一種痛楚。但農村生活、農業生產、農民情趣的基本韻律,就是慢節奏,在慢的節奏中體味辛苦,享受快樂,感悟歲月。這就是老牛的速度。我們的祖先使用牛的畜力為主,不僅僅是因為牛的體壯力大、吃苦耐勞,更主要的應該是牛的速度契合了農耕生產的速度,牛與農耕構成了完美的和諧圖畫。

但現代社會的一切都講究一個“快”字,這是牛的速度難以適應的狀態。快馬加鞭,形容的是一種非常健康的快速度,這才是現代社會所需要的速度。而鞭打快牛,卻是與牛的速度相違的非科學追求。在這樣的快速度下,農村、農業無所適從。

現代農業也在追求快速度,許多實用新技術、新機械運用在農業上,如秧盤育秧、大田拋秧、除草劑、犁田機、收割機等等,提高了農業的勞動效率,減輕了農民的勞動強度,但卻使農民降低了對農業生產、農村生活的享受程度,失去了享受農業的美好情趣。

這就是症結所在:傳統農耕生產有著文化的韻味,所以它是一種享受,既享受生產的過程,也享受生產的結果。因此,在農村才有那麼多與農耕生產密切相關的風俗習慣、喜慶節日。正是這些風俗習慣、喜慶節日,構成了農耕文化的基礎與形式,成為展示農耕文化的載體與平台,並使得這種文化傳統延續了幾千年,成為中華文明的主流。

日益加速的現代化,尤其是城鎮化進程的不斷加快,廣大農村將以什麼樣的姿態去適應這一形勢?將以什麼樣的麵貌去順應這一潮流?如何在保留農村優秀傳統文化的基礎上,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