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獨木橋的人家
她挑著一擔剛剛榨出的菜油,走出榨油房,踏上那條蜿蜒在山間密林中的小路;
暮春的日頭,曬得人冒汗。她翻過兩座山,額頭上級滿了細細密密的汗珠。她把油桶放在山間的坪地上,坐到樹蔭下的一塊平整而粗糙的麻石上歇涼。
路旁的新竹上,一隻山雀突然叫起來:“姐姐一一有一一(哩哩)喜。” 刃乃叫聲柔婉悅耳,卻觸動了她的無限心事。“有喜就好羅。”她對自己說。
隨即挑起油擔,像躲避什麼一樣地走了。又來到那座她走過了萬千次的木橋前。橋是獨木橋,木是紅心杉木。這根木頭不知擱在這裏有多少年了,周圍已經腐朽,隻剩下木心。粗的一頭隻有小水桶那樣大。橋麵用斧頭削得平平的。她佇立在橋頭猶豫了片刻,才橫著腳板跨上去。走到橋中央,她感到腳下顫悠悠的,身子不由得搖晃了一下。她一咬牙,噔噔噔地衝了過去。然後放下擔子,真不想再往前走了。
離獨木橋五百步遠的山阿裏,有一個屋棚。這屋栩是用黃泥摻石灰眷的牆,用杉樹皮蓋的頂。這就是她的家。她像突然對它陌生了似的,久久地望著,望得近乎發了呆。
“萍朵一一你在那邊等哪個呀?快回來吃飯啦”
婆婆在屋棚前的路口上叫她了。她品味得出,婆婆:的話語中含有責問的意思。婆婆原是她的養母,平時對她管束得很緊。
萍朵本是湖南人。六十年代初,母親帶著她和剛滿一歲的弟弟逃荒來到這個縣城。當時,正是酷署天,弟弟患了痢疾。 刀體天,婆婆正好到藥材公司收購門市部賣金石解和其它幾種貴重藥草。母親為了救弟弟,便拿她向婆婆換了三十元錢,
婆婆起初是把她當女兒收養的,並且按本地人習慣,給她取了名字。當萍朵出落得標標致致像下凡仙女的時候,姿婆便自己做月老,用紅線把萍朵和兒子夢生拴在一起了……
“夢生呢?”
婆婆坐在門口的矮凳上,從一隻破了沿的籮筐中往圍裙裏揀豌豆種。她常年係一條老式圍裙,圍裙上的銀鏈磨得雪亮。“分化肥去了。”萍朵走進廂房,放下油擔才回答。
“鼓餅還沒挑回來吧?”
“吃過晚飯……”
“怎麼還等到晚上?”
“唔……今晚大隊放電影,我看了電影再順便挑回來。”
“電影有什麼好看的,跟鬼現身似的,一晃就不見了……”
婆婆習慣於晚上邊紡紗邊講故事。萍朵和夢生小時候聽她講子過許多故事。有一次,她說:夭開門的時候,抱著石頭就會變金子。惹得萍朵急急忙佗打開門去看,然而,天上隻有數不清的星_星,連天門縫也看不見。
萍朵知道婆婆反對她晚上出門去,為了讓婆婆放心,她說:“我和夢生一起去。”
“晚上黑漆漆的跑那麼遠,崴了腳劃不來。”婆婆用好話來組攔她,“你歇一會,等夢生回來,你們先吃飯。我去挑扶餅。”說著就要起身。
“不要你去!”萍朵背對著婆婆,臉上氣得通紅,嘴撅得像朵綻開的酒菊花。她拿起扁擔,氣鼓鼓地走出屋去。
“萍朵”
“爹。”
媳婦和公公在獨木橋那裏相遇了、公公昨天一早進城去,這會,、那個肩在背上的束口青布袋裏已經裝得鼓鼓囊囊的了。公公是個老實得出奇的人,早些年,他在公社畜牧場放群鴨。場裏的幾個牧鴨人每天都是自報蛋數。即使在產蛋的旺季,別人報的產蛋率從來沒有超過百分之八十,而他報的卻經常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有時還達到百分之百。
“你要的書,我給你買來了。”公公放一F肩上那隻青布袋,哆哆嗦嗦地解開口子,掏出兩本書:一本《銀耳栽培法》,還有’一本過了時的書一一《怎樣避孕》。萍朵拿起第一本書,鳥語般動聽的笑聲從她的嘴裏湧出來,山花般絢麗的光彩從她的雙眸中閃出來。當她拿起第二本書的時候,緋紅的霞光飛到了她的臉上。
“爹,你怎麼給我買這樣的書?”
“是賣書的搭給我的,隻收一半價錢。”
“搭也不該要這樣的書呀。”
“那賣書的後生問我幫誰買,我說幫我媳婦,他就笑嘻嘻地
給我搭了這一本。好像說是講百家姓的什麼……”
“什麼百家姓! ......"
“啊,不是?唉,如今店裏那些賣貨的盡哄我們山裏人。”一公訕訕地笑了笑,寬解道,“買了就算了吧。哎……你到哪裏去?”
“去油槽房挑鼓餅。”
“你吃飯了?”
“沒有。”
“你怎麼不吃了飯去?”.
“我……”她低頭沉吟了一會,“我本來打算晚上去大隊了電影再帶回來,娘不肯。”
“今晚大隊放電影?”
“嗯。”
“那你就晚上看了電影挑回來歎,何必要跑兩趟。”’
萍朵還在猶豫。“娘不讓我去看電影。”
“我去幫你說。”
“你敢……”萍朵瞟了公公一眼,把下半截話咽回去了。
“你這女俚,我伯她什麼?”公公感到受了嘲諷,瞪了她一
眼,“走!跟我回去。”那神氣,活像一頭準備去鬥角的牛枯。
獨棚屋裏的人走出來的路有九曲十八彎,公公的腸子卻不象這條路,而是象那獨木橋一樣直通通的。他一進屋棚,便到灶間去責問婆婆:
“你怎麼不讓萍朵晚上去看電影哪?”
獨棚屋後畫繞彎子的藤蘿看不到兜,精明的婆婆說的話,象藤蘿一樣柔軟柔軟捆得住人:“去年縣采茶劇團進山演戲的時候,馬室坑不是被蛇咬死一個人呀?現在天熱了,萬一被蛇咬了怎麼辦?”
公公像嗆了水一樣答不上話。萍朵在一旁接道:“我們帶手電去。”
“上個月花溪鄉電影院,一夥流氓摸了好幾個妹子……”
公公憨笑道:“叫夢生緊緊跟著她。”
婆婆氣呼呼地白了他一眼。他卻沒有猜透婆婆的心思:“你跟睛凸得像喝了茶鼓水的魚一樣,做咋哪?他們反正還要挑鼓講“回來,手裏帶根扁擔去,誰敢亂動,磕斷他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