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的回聲(1 / 3)

故土的回聲

從縣城開往龍破纖的班車快到終點站了,那些到城裏賣農產品和各種山貨的農婦們,都嘰嘰呱呱地忙著收拾行李, 準備下車。坐在車窗邊的龍寒先老信卻一直望著遠處的田野,仿佛在凝神思慮著什麼。

寒先老信已經知道自己活不長了。但凡知道自己快要辭世的人,大都是悲哀的。然而,從他那張沉靜的臉上,看不出他有憂傷。他的氣色雖然不太好,但那雙凝滯的目光隻告訴你,他在沉思。這種沉思的情態,既象是留戀人世,又象是對生活還寄托著某種企望。

車停了。

他走下公共汽車,撩起係在腰間的羅布長巾的頭角,擦了擦眼睛,眺望離別了一個多月的故鄉。

他離家才一個月零幾天,今日回來,忽然像過了三十多年似的,感到這裏的天地變小了,那一棟棟新建的房子把養育了祖祖輩輩的田壟擠得更窄了。還有,村前村後那蔥鬱茂密的樹林消失了。後山原先有幾千棵千年古鬆,是山村人的龍脈。如今隻剩下一個個黃土嶺。他第一次發現,故鄉的土地也象他一樣衰老了。其實,這些變化, 自大煉鋼鐵那年起就開始了,隻是他今天才感觸到罷了。

他背著一個靛青色老式束口布袋,往他承包的責任田裏走去。

一陣涼風吹來。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往年這時候他在山裏做活,有時還要打呼風號子,坦露衣襟招引涼風來吹呢。可是,現在不行啦,患了半年多的胃痛病,原先刀那上山能打虎的模樣全變了:臉黃、肌瘦、還有點哈腰弓背。醫生一麵說他的病不要緊,一麵卻勸他再也不要上山去尋山貨,下水捕魚鮮。他雖然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但從醫生寬慰的話語中,猜出自己的陽壽快到頭了。因此,他急急地從地區醫院趕回家中。

他緩緩地走到溪邊,在一條田滕上站定,望著田裏隆起的一堆堆石礫、砂土出神。

腳下是他承包的土地。六月間那場大水從山上衝下的石塊、砂土把它填平了。大水過後,他忍著胃疼,一首先清出了田埂,然後,把泥砂鏟成一堆堆,理出了三分之二的田地,種上了晚稻。他原先打算在收了晚稻後,再將堆在田裏的泥砂挑走。可是,沒到寒露節,就病倒了。

在城裏治病的日子裏,他常常叨念說, 田裏的泥砂還沒有挑走。

他進城去治病的時候,托咐堂侄明桂管理。現在,田裏的晚禾收割了,那一堆堆砂土,還是原封未動。

許久沒有打開過的房門上結滿了蛛網。

他走進房裏,匆匆抹了抹桌椅上的灰塵,在竹睡椅上墊了床舊絨毯,躺下養神。還沒有抽完一袋煙,屋裏便擠滿了人,左鄰右舍都來看望他。那一聲聲叫著“爺爺”,“伯伯”,“叔叔”的呼喚聲,像大年初一拜年一樣,綿綿不絕。他在搭車前早想到了會有這場景,買了一斤水果糖和兩包香煙備著。凡來看望他的男女老少,都得到了他的一支煙或一塊糖。

他的人緣極好,方圓幾十裏的人都尊敬他。

鄉親們問他病治好了沒有,他隻把醫生寬慰他的話說出來,自己心裏想的,一個字也沒吐。因此,大夥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呃,是哩,這一個多月,寒先伯換了個人哩。”

“現在的氣色是比以前好多了。”

等他們說完了,寒先老館向他們探問晚稻收成情況。有人告訴他,他的那丘責任田收了三百五十多斤,這在受災的田地中,單產是最高的。於是,話題轉到農事上來了,大家直埋怨六月問那場大水,使早稻歉收,晚稻也受了影響。

他本想和鄉親們說說啦啦,但在山鄉公路顫了五十多裏,此刻感到肚裏有點疼就懶得開口。鄉親們看他那疲憊樣,就陸續走了。

傍晚,堂侄明桂從山裏回來了。他詳細盤問了一番,才知道寒先老信的病並沒有治好。因此,怪他不該這麼快就回來,老信不好把心裏話掏出來,隻說他在醫院裏過不慣,而且埋怨說:

“才一個多月,就花了我一百來塊錢。”

“你銀行裏存了二千塊呢。”年輕人情不自禁地說出失敬灼話來,“有病不用,還等以後到棺材裏去用呀!”

寒先老館有點不高興。他的自尊心很強。不過,他從來都是與世無爭。他的心地出奇地善良,脾氣又是特別古怪。他從不與人爭吵,並不是說,他吃了虧,受了氣不惱怒,隻不過表露得個別一一罵自己。

“唉:”老信半閉著眼睛冷冷地說:“豬死有人吃,貓死沒.人埋。生就的斷子絕孫命,不留幾個錢,死了誰來埋哪……”

明桂知道他生氣了,很是窘迫,望著他汕笑。寒先老館見他這模樣,又感到罵得太露了,有點過意不去。

雞叫第三遍的時候,寒先老倌起床了。

他心裏有事,總是睡不安穩。起床後,他煮了點軟糊的晚禾米飯,吃了一碗半,便挑起一擔苑箕,抓了把鏟鍬往他承包的那塊田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