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鳥涅槃
雨後的的夕陽把天上的雲朵染得殷紅黑紫。
二十來個靖衛團匪徒,將她圍困在這塊方圈半裏地的疏林衛,足足有四個來鍾頭。
今天,她和丈夫隨同那十六個挑夫和八個武裝交通隊員,一早從界隴鎮出發,沿著這荒僻的小路,走了三十多裏,遇到九十多個靖衛團匪徒的伏擊。他們掩護挑夫退到一片密林邊。雙方對峙了一陣,丈夫叫她繞到敵人的右側,牽引一部分敵人來到這一片荒山。
“嘰嘰,嘰嘰”。
不知從哪裏飛來兩隻相思鳥,落在她身邊的一棵烏飯樹枝上,歡快地撲騰著翅膀,用那美麗的小紅嘴梳理著純淨的黃色羽毛。那卿卿我我的媚態,多會可愛呀。這是一種情鳥、義鳥。這種小鳥的恩愛情義,簡直有點傻氣。
她做童養媳的第二年,養過一對相思鳥。那時,她還是個孩子,丈夫已是個大後生了。他從小接受了忠厚傳家的祖訓,對她象親妹子一樣,處處關心她,休貼她。如果兩個人一起去砍茅一柴,他便叫她坐在樹蔭下歇著,或者叫她去采山植、藤梨、毛栗。隻是到了下山的時候,才給她捆兩把茅草,讓她挑著做做樣子。那年春天,他逮到一隻相思鳥。紅紅的小嘴。粉綠的腦袋,一黃色的身子,連腳也是黃的,非常漂亮。那時,她還不知道這叫,相思鳥。他告訴她,她也不懂。十三歲的孩子,知道什麼叫相思呀?他用竹子給她編了個粗糙的籠子,把鳥兒放進去,讓她逗著它玩。她玩了一會,發現還有一隻相思鳥在附近的樹梢上飛來飛.去,嘰嘰啾啾地對著籠子叫。那叫聲好不哀婉、淒切。她問他道:“籠裏的這隻,是它的崽俚吧?”
“不是,一隻是公的,一隻是母的。”
“它們是共一窠的吧?”
“對,它們是一對兒。比恩愛夫妻還重情義。如果有一隻死了,另一隻就會傷心,恨不得相跟著死去。”
“哦! ……”她半信半疑地瞪著眼睛。
“你不信,我可以在這籠子上編個活門,掛在這裏的樹上,等我們一走開,那一隻也會鑽進去。”
她聽他說得有點神奇,不大相信。他便在籠子上編了個活動門,把籠子掛在一棵樹上。第二天,她特意跑去看,兩隻鳥兒果然都在籠子裏。這對小小的鳥兒深深地感動了她。因此,隻養了三天,就把它們放了。
相思鳥兒飛走了,可是相思鳥的情義卻印在她那天真無邪的’心上。
她的故鄉在豐饒的黃花江畔。這是個魚米之鄉。家裏雖有幾畝田地,但是父親長年有病,所以生活過得總象吃青楊梅似的,又酸又澀。她七歲那年,父親為了不拖累她母女,競吊死在床架上。母親為他解繩子時,按當地的風俗,邊哭邊煽他的耳巴子:
“你為什麼要走一條這樣的路呀……”一年後,母親便由楊家改嫁到陳家。唉,仔細想來,也不能怪母親。那是幾個叔伯為了爭奪她家的二畝地和三間房產,以母親沒有子嗣為理由,遙迫母親改嫁的呀。
陳家是個大村子。屋場前麵有一個貞節祠,祠堂前麵有一個貞節坊。據說是雍正年間為族表一位已登黃甲的老母親而立的。牌坊鏤刻精細,那恢宏堂皇的氣勢,令人望而生畏。
她每次經過這裏,都不寒而栗。因為,她第一次經過這座牌坊的時候,親眼看到了母親是怎樣被侮辱、被唾罵和被毆打。
那天,她跟母親去油菜地澆糞。母親挑著一擔糞水走前麵,她一手拿糞勺,一手挽著一個竹籃跟在後麵。就在她母女走近牌坊的時候,突然有人大喝一聲:“站住!半路婆不準從坊下過。”她頗抖著扭頭一看,原來是全村最豪富的地主陳家昌,拄著一根洋拐杖,虎視耽耽地盯著她們。這陳家昌全村人都稱他為昌爺。就在她扭頭回眸的時候,隻聽得,“撲通”一聲,母親一時收不住腳步,打了趣超,糞桶滑落在地上,糞水濺了一地。昌爺立即象餓虎一般,吼叫著撲了上來,舉起手中的洋拐杖蓋劈頭臉往母親身上打去。事後,還叫母親和繼父挑了整整一百水,衝洗濺在牌坊下的“穢氣”,備了三牲祭禮和香燭,擺在坊下,磕頭的謝罪。
從此,母親再也不敢從這座貞節坊下經過。她也一樣,總是繞道而行。
她長到十六歲的時候,已出落得窈窈窕窕,標標致致。這年夏季,剛剛割完早禾穀的一天,丈夫進山裏打柴。當他正彎腰捆柴的時候,忽然不知從哪裏鑽來一隻金錢豹,一下撲到他的左肩上。他雖然大吃一驚,卻並不害怕。急忙掉開頭,反手將豹子緊緊地挾在腋下,接著,右手掣出柴刀,用刀背磕它的天靈蓋,活活將這猛獸矽死。他打死了豹子,但是,豹子也抓傷了他的身子。特別是左胯下,有條傷口足足有半寸來深,三四寸長。那天,她幫他換衣服的時候,身上到處是血跡,左邊的褲腳,已被血膠粘在腿上了。她隻好澆了茶葉水,摸濕衣衫再慢慢地剝。那時,她和他沒有回房。那兩道重傷口又偏偏傷在叫人害羞的地方。她用一塊布蘸著茶葉水,摸一點掀一點,摸一點,掀一點,比繡花還細心。快掀到那羞處時候,她的手抖顫起來,象打擺子似的,想收也收不住。“我自己來。”他望著她那脹得通紅的麵孔和閃跳著的眉限,從她手中接過了那塊蘸茶葉的布。但是,有一道傷口在後胯,他自己摸得著,看不見,,抖抖索索地剝了許久,還沒有剝開。她隻好不聲不響地捉住了他的手,夾著羞滕為他剝開了,擦洗淨了,敷上了草藥。
那一段日子,她每天要為他換一次藥,這是一段真正的耳鬢廝磨的日子。他的鼻息呼在她的臉上,發上;她的喘息觸在他的肌膚上。她對他,羞燥漸漸淡了,柔情日益深了。一天,她撫摸著傷口柔聲問道:“還疼嗎?”
“有你換藥,就是有疼,也不疼呢。”
她臉上湧起紅雲,咬著下辱,嬌嗔地白了他一眼。
“真的,艾葉,有你在我身邊,什麼的痛苦, 我也忍受得住。”他忽然捉住她的手親了她兩下。
“哎呀,你該死。”她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冬茅,你......我打死你。”
她在羞燥中,果真捶了他兩拳。
第二天,一換完藥,他便捉住了她的雙手。她知道他要幹什麼,趕緊掙脫。可是,他那雙手象鉗子一般,她怎麼冊也冊不開。
“艾葉,我們……圓房吧。”他脹紅著臉,誦呐地央求她。
雖然這是預料中事,但她還是羞得滿臉飛紅飛紅,心裏坪坪亂跳。
“不行!”
“我巳經等了你五年了。”
“不行!我還小,怎麼也得過一、二年再說。你要逼急了,我就走。”
“走,走哪裏?”
“回我娘家唄。
“嘻!你娘家早就許給我了。”“我知道我娘家是得了你們家二十塊銀洋把我實給你的……”他本來是說玩笑話,但觸到了她的傷心處,她生氣了,聲音哽咽起來。
他慌了,趕緊鬆了手,不知所措地撫慰她:“艾葉,別哭了,我是說著玩的,我再不逼你了。隻要你不離開我,我等你一輩子都行。”
她雖然沒有答應他,但是,事後一想,又準備悄悄地依順他。她想起了這些年來,他對她的體貼、照顧。特別是他那句癡情話:“我等你一輩子。”使她受了感動。第三天,她就悄悄地準備妝官了。這當然主要是針線上的東西。
她工於針常,尤其是繡花。
說起繡花,多虧了一個讀書人的幫助。這人姓名宋,單名彬,是宋家村木行老板的第二兒子。她丈夫那個村子姓周,與宋家卻很近,隻隔一條水渠。遠遠看去,兩個屋場幾乎連成一片,這宋二少爺在縣城念中學。待人非常平和,且又長得一表人材。他每年都回到鄉裏來度寒署假。因為他亙得一手好畫,一些妹子和青年媳婦都找他畫繡花圖案。她剛學繡花的時候,常常跟粉姑嫂抽燦們到他那裏去。
那天上午,她一采完草藥回來,便獨自一個到宋家找宋彬去了。宋彬正在自己書房揮毫作畫。一見她獨自來找他,意外地高興,急忙擱筆讓坐,斟茶。
“艾葉,是不是要我畫什麼圖案?”他很會揣摩人的心思。
“啊,是的。又來打擾你了。”她感到他的眼裏有一種火,直灼得她心裏坪抨地跳。“你有空嗎?二少爺……”
“哎,你別這樣叫我。他爽然一笑,“你就叫我宋彬,或者叫農的小名,彬訝仔。”
“哦,那好呀。你想繡什麼樣的呢?”
“相思鳥。”她象魚兒噴水似地張了張嘴。
他見她這副羞怯嬌媚的神態,稍一沉吟,便喜孜孜地握住她的手說:“送給我吧?送給我。”
“不,是留給我自己用的。”
“你自己,你自己……”他那靈巧的舌頭,竟也一下就變木了。然而,他那雙眼睛溜溜一轉,象梭子織布一樣,按自己的經線線呐編織起來:“送給我,我也是留給你呀。相思鳥,就是互相思念,你思念我,我思念你。”
“啊!不,不不!.我是早就許了人的。”
“這是封建包辦婚姻,難道你就甘心情願地被買賣嗎?”
他滔滔不絕地說了許多,但是,她聽不進。她的心上從小就架起了一座貞節坊。
她雖然悲歎白己的命運,但在自己的婚姻問題上,並沒有非份之想。那個把豹子挾在腋下活活打死的漢子,她覺得靠得住,信得過,願意把自己的終身交給他。
她在惶亂中,帶著羞燥離開了宋家。
她打算自己來描畫那幅相思鳥枕圖案,兩隻鳥兒,紅紅的小嘴,粉綠的小腦袋,黃橙橙的胸脯和腳爪,雙雙落在一枝玉譽花旁。那翅膀和尾巴是什麼顏色?也是黃色吧?她記不清了。那幾天進山采藥,她希望能碰上一對相思鳥,好仔細看看清楚。一天,她早早進了山。挖了點呀占熱解毒的胡枝子根,隨即來到一個噴泉水的石壁下,喝了點水,小憩了一會,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來到一片竹林裏。她隱隱記得,她和冬茅當年就是在這裏逮到那對相思鳥的。忽然,她聽到後麵有患容宰宰的響聲。回頭一看,吃了一驚,象鋸了嘴的茶壺,嘴張著,卻說不出話來。
“啊,二少爺,你……?”
“我是特意來找你的。有好多話要說……”
“請你別說了。”
“不,我要說,我愛你,想你……”
他說了許多誇讚她的話語,象那塗塗的泉水似的,娓娓動人。他見她無動於衷,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她的腳下。她嚇了一跳。慌了。懵了。呆了。“二少爺,快請你起來”。
“你不答應,我不起來。”
為了盡快擺脫這尷尬處境,她忽然靈機一動,含著一種淒苦的微笑勸戒他說:“我從小就許給冬茅做童養媳,就算我答應你,他也不肯啊。”
苦酒,常常是一時的不慎而釀出來的。她萬萬沒想到,宋彬果真會請媒人登門求婚。那擔聘禮不說別的,光禮金就有二百塊大洋,一般窮人家可以娶下兩三個媳婦。媒婆首先是誘勸冬茅的父母,牙他們把她認作幹女。冬茅父母雖然覺得有失麵子,可是又暗暗羨慕那筆聘禮,便搪塞說,這要問冬茅自己。這位挾豹漢子,一聽說要他把她認作幹妹子,氣得象一顆冒煙的爆竹。他拎起聘禮,扔出門外幾丈遠。“滾!”那聲音比虎嘯獅吼還震懾人心。媒婆悻悻地邊拍屁股邊出門:“艾葉自己跟宋家二少爺好,親口許了願,你何必要苦瓜秧子纏桃樹,死死不放呢。”就在這時,她回來了。看到屋前屋後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又見他站在堂壓中間又腰扭頭地出粗氣,於是悄聲地問道:“冬茅,出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