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陸平
陸平意外聽到自己的名字。他有些茫然地看著台上,遇上監獄長的目光猶如神箭射向自己,他的身一抖,覺得自己觸電了。他再看周圍,感覺自己就像一塊磁鐵,吸引住無數羨慕的眼眸。這時他鄰座的囚友原國民黨中將唐佐明捅了他一拳,他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並幸福地暈眩過去,以下的名字,他再也沒有心情去聽了。
和順理發店換了招牌,更名為“工農理發店”,遠遠看去,那招牌像一把梳子,在梳理著初秋的陽光。
陽光中,兩個久別的人在互相走近。那地麵上的身影移動在他們的前麵,比相知的情人更早地重逢。
玗日
風在屋外呼嘯。猿的呼喊淒厲在山崖,漏進窗口。是女人翻身,竹床很響地呻吟,男人就醒了。眼睛眨巴著睜,跳進模糊的光點。是豆大的燈亮。女人已經坐凳子上,梳著淩晨。頭發是夜的顏色,比夜燦爛。臉似圓月柔好,卻不是月色的皎潔。慘慘的白,透著淡淡的水腫。就扔過去憐切的問候。“不多睡個時辰嗎?”女人正在頭上編一隻蝴蝶,手突然打跳,散落一頭發辮,遮住一輪圓月。覺出是男人的聲音,就答。“不啦,今天是好日。”
“我懂。”
“天亮前,老板要那個。去遲了,就……”
“我懂。”
“我想早些時候去,也早回家。”
“那就去吧。”
“嗯。”
“米不要在鎮上碾,拿回家我磨,省錢買斤鹽。”
“嗯。”
“火把紮好了,倚在門邊。五束。你估摸夠嗎?”
“我快步子走,差不幾。”
“留心,別摔下山崖。留心惡人上匪。”
“嗯。”
說著,女人重新編好了蝴蝶,壇在頭上。
“我走啦。”
“糧袋呢?拿了嗎?”
“拿了。”
“拿了就走吧。”
就走。
夜睜開孤獨的火眼,在女人手上閃爍。近視著路。如墳崗的鬼火,輕輕地飄遊。 一山一山地飄, 一崗一崗地遊。飄過三十裏異場,遊過五裏坳。領著火眼走的,是腳。腳在石塊的路麵,密密地敲,聽狼從森林嚎來,汗湧出毛孔,茹在皮上。被風吸去,揪心涼。是最後一束火把,做夜的眼睛,照看山間崎嶇峻峭的路途。鼓點的步伐,邁得艱險。火把在萎縮。舞不起紅光的旗幟。僅剩一指炭頭,卻被風咬去。夜瞎了眼。
女人便爬。
手在黑暗中摸索。感覺到石頭的平滑,便是路。路被山裏人的腳板,磨了千年,又在默默地,受一雙手掌的撫摸。
一把泥土粗軟的喜悅,終於諜在了女人的手心。
玗鎮到了。
好鎮坐落在群山中的盆地,因為生得矮和多土的緣故,主要有一條河穿梭著過,通往山外的天地,就把好鎮鑲在這裏,列為平原。
好鎮在夜幕下睡眠。有一間屋子醒了。老板的煙頭一閃一閃,灼痛曙色前的黑夜。輕柔的敲門聲,等待了很久很久。
門開口一聲吱嘎,女人即刻摔倒在一堵胸膛。然後像掉進河裏,浮腫在水麵。又被水衝到岸上。岸平坦,像床。胡亂劃了兩劃,什麼都不碰著。疲乏地墜落,不再動彈。
床上的肉體,橫亙成山脈,纏綿著美麗的誘惑。老板的身軀在山脈上空,猶豫了很久,終究沒有動搖。牽過棉被,輕輕地,給女人蓋上。
一支煙叼在老板嘴上,叭叭地噴吐著幽寂。
女人醒過來時,不見了夜。身子躺著的是老板的床。想見老板。
老板的聲音在屋外的店鋪響得燎亮。是討價還價的那種腔調。女人不出去,就在屋裏弄出清脆的音響。老板進來了。
半邊屁股往床沿上放;1伸過去一隻手,架著女人的肩腳。“再睡一會。”老板說。
“你不要我?”
“嗯。”
“為麼子不要?”
“你睡著了。”
“怨我,太困。”
“不怨你。”
“現在,你來要吧。”
“我忙。”
“我也想要。”
於是,老板的手移往女人身上。聽著屋外的嘈雜,卻搖了搖頭。
於是女人從被窩裏抽出身子,拿過衣服。 長著一雙手,穿不上。“再睡一會。”老板說。
“我要走。”
“留下吧,別走了。做我的女人。”
“我要走。”
“求你。”
“家裏的活人,我丟不下。你另找一個吧,我做不了你的……女人。”
“我就要你。你家裏的人,我養。供吃供穿。行嗎?”
“我要走。”
女人冊開老板的手,穿上衣服。老板照例付給銀元。女人不受。說;“我沒有給你什麼。”老板說。“你給了,是我不要。拿吧,多買些糧。”女人默默地接過。腑望,老板的形象縮小在瞳孔。眼瞼閉上,老板就在腦子裏高大。如寺廟裏的神佛,令人信仰。
“剛才,你說的,就是那個事。我回去,想想。”
老板的眼睛,朗朗的晴。
“拿我的燈籠去吧,來時好照路。”老板說。
“不。狼隻怕火。”
女人放開步子,走了。
燈正是鬧熱的時候,喧著脂耳的噪音。人像是粽子的米,鑽得緊密。滿目琳琅。女人的身子,往好上站擺,就是了最誘人的貨色,勾搭著不少異性的日光。一個胡子撥開許多肩膀拐來。胡子是個熟客,也像正在找女人,滿眼淫蕩。不由分說就牽著女人,從人堆裏鑿出來,離了好亭。走通往河邊的那條路。
日頭偏西。女人看著天色,坪鎮染上了一半的陰影,就進了糧行。
買賣的吆喝,如同米價,漫天地飛漲。婦人攝著口袋的手,微微地顫抖。行上蹲滿災荒的饑民,檢拾漏落地上的米顆。女人繞過尊尊撅起的屁股,巡遍所有的米攤。米昂貴得讓人昏眩。軟話把心腸漚爛,米價壓不下分厘。最後纏在一個米攤。賣主是外來的販子,嗅知山裏人饑荒,踩著一條河路,把一船一船的米,拋進山來,賺山裏人的錢財,也救山裏人的命。販子頭上一圈白毛,是個老販子。卻是一副賊眉色眼,往女人身上瞄。女人看準,索性挨著販子身邊坐,蹭得老頭心癢,手捺不住偷偷往女人腿上駛。女人不吭,也不拒。默默把糧袋抖開,覆在膝蓋上。就像一塊盾,檔著許多刺來的目光。老頭的手猖撅在糧袋下,舞得上癮。女人就把袋子撩開,在販子眼前晃。晃得似一麵旗,告示著饑餓。 日中孕著淚雨,盡是哀求。販子看自己的手,仍有些暖和,就挑撥一下糧袋,說。“舀吧。”於是女人就撲山高的米,捧進袋裏。袋子飽到一半,女人停手,把身上的細銀和銅板傾給販子。販子數了數,望著女人,眼睛泛起一縷憐愛。叫女人拿好袋口,就往淺淺的糧洞,奉送一鏟的仁慈!女人本來跪著,就順便作了拜的姿勢,付給販子一個恭敬。然後背起糧袋,走了。
走夜間摸來的路。
路已是黃昏的絳紅,在夕陽下泛著無腥的血色,接受匆匆歸步的親吻。 口唇炙燙,向腳嗬火鍋的熱氣,飲行人淋淋的汗滴。女人的腳在路上打跳,蹬得急忙。兩隻大乳在濡濕的襯下甩,米袋在肩背上顛簸。頭上黑蝴蝶倉惶地飛進一片暮色……
家就浸在暮色裏,聽到一串短足的音響。
幾張小嘴忽地麵對門外,呀呀地叫喊。
一個黑影進了家門,摔上一團物件。燈亮開豆眼。幾個小息已滾在糧袋仁,嘰嘰地嚷。男人走過去,朝一個稍大的光髒,扇了一掌。人們才依依地散。袋子已被扯開,露著銅黃的玉米。幾個息人手一捧,一粒粒往嘴巴子送。津津地嚼。
男人吊著嗓子吼。女人卻隻是歎歎著,覺得睫毛相赫,意二個個朦朧。便用手去抹,抹著一汪潮濕的淚。
竹鬥在女人手上悲哀,盛著人頭一抓米,交給男人去磨。糧袋收起,封在空倉。倉在怠們的眼皮下輝煌。便抱來一個石臼,重重地壓在倉蓋上。患們就掉過頭去,看男人磨米。
磨在男人的手推動下轉悠,牛眸一般地叫喚。銅黃的米粉從磨盤的跨隙,潺潺地流出,如初雨屋簷的滴水。一隻米箕在磨下期望,漸漸染上銅黃。
女人那頭已經燒沸了水,候牛眸的磨聲終止。候得不久,男人就把米粉送來。摻上了大半的木薯。木薯粉和玉米粉一同在鍋裏攪,就成了一鍋粥。
粥很稠。因為鍋小,省了許多瓢水。濃厚的木薯味,絲絲地撲進鼻孔。患們已經排好了長隊。大的拿小碗,小的拿大碗,似乎是早訂好的家規。男人掌著勺子,分得很嚴格。最後一個碗還沒沾邊,最前的一個已經碗底朝上,用舌頭舔了。
最後一碗是男人的。勺子在鍋底刮了很久,刮上幾塊鍋巴。女人看在眼裏,就把自己那份,推給了男人。
“你吃。”
“你吃。,
“你怎麼不吃?”
“我吃過了。”
“在哪裏吃?”
“玗上吃。”
“吃什麼?”
“吃……粉。”
“粉能吃飽?”
“還吃了一個棕子。”
“哄人。你什麼都沒吃!”
終於是平均,各吃了半碗。
碗筷在桌上擱著,都被舔得溜光,像是未曾沾過食物。女人用不著洗,就收拾一了起來。
惠們已經在鋪上靜臥,戀在一床被子下保養。不知是哪一個的手腳,多動一了一下,就遭來一聲嗬責。“動,動,動餓死你!”
聽得出這是老大的聲音,其他兄弟則是沉默。都怕說話,損耗了肚子。
女人也躺下了,在男人身邊思想。老板的懇求壓在心口上,抨抨地跳。風拍著窗日,似乎還有零星的雨點,敲屋上的瓦片。群鼠浩蕩,齧咬糧倉的蓋板,聲音如火銑般嚴厲。男人在竹床上,狠狠地跺了一腳。槍響。女人才知道,男人也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