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理發師
理發師陸平給一個連的士兵剃了光頭,隻剩下一個人沒剃―他軟磨硬拖,死活就是不肯。連長謝東惱了,一聲令下,幾個光頭朝一個有毛發的包抄過去,像抓一頭豬似的把人擒住,綁架起來,將頭想進水桶,把毛發弄濕,然後把在凳子上
凳子上的士兵手腳被緊緊按住,動彈不得,嘴卻像扣了扳機的槍口罵開了。“我看誰敢動我的頭?誰敢把我的頭發剃了我就把誰閹了!”
陸平被一聲臭罵嚇住了,同時也被一頭美發驚得發呆。雖然毛發是濕的,但依然奪目耀眼。那是陸平難得一見的發型,剪工精細得無可挑剔,就像浸過墨水的狼毫做的毛筆一樣,嚴密得沒有絲毫的零亂。陸平從後麵繞到前麵,又從前麵繞到後麵,他被眼前的奇發弄得團團轉。
“你這頭發是在哪做的?誰給你做的?”陸平禁不住打聽。他想不明白,這方圓幾百裏,還有技藝精湛得和他不分高低的理發師?
“跟你說有什麼用?你懂什麼?你除了剃剃剃你懂個屁!”凳子上的士兵繼續破日大罵。
陸平想跟凳子上的士兵表明自己的本意,連長催促他別磨蹭,趕快剃。他同時警告凳子上的十兵再罵師傅的話,就把他的嘴巴封起來。
凳了上的士兵忽然軟了下來,他的口吻由惡罵變成求饒。他說連長,我不剃行不?我求你,連長說不行,凡是打仗都要剃,敢死隊員個個都要剃!
凳子上的士兵兩眼一閉,嘴一也沒有再張開。他像一名手術前被麻醉的傷病員,安靜下來。四名撼著他的士兵漸漸鬆開了手。陸平將一塊白布罩在他脖子以下的地方。
陸平拿著剃刀的手停滯在頭顱的上方,沒有像先前一樣手起刀落。那把銳利的剃刀對著一頭漂亮的毛發了縮起來,它仿佛感覺到一種罪過―這樣出色的頭發是不該殺害的,刀不能做它的劊子手,因為它就像是花卉,而不像是稗草。陸平的心思一下子繞不過彎來,他的遲疑使失發的生命得以延長。
倒是凳子上的士兵竟然等得不耐煩,他張開嘴。“剃呀,快點剃!讓你剃你怎麼不剃?你不就是幹這行的嗎?”
陸平的手因這句話而有了衝動,他把剃刀架在凳子上的上兵的額頭上,從額頭開始,就像水稻的收割從田頭開始一樣,陸平從頭到尾把凳子上的上兵的頭發幹淨利落地剃掉了。
凳子上的士兵的哭泣是在士兵們的笑聲中產生的,他從衣袋裏掏出一枚小圓鏡,這是士兵們發笑的原因。一個爺們的身上竟然帶著女人的玩意兒,怎能不讓士兵們笑掉牙齒?凳子土的士兵還坐在凳子上,他在上兵們的笑聲中照著鏡子,然後他就哭了。被剃掉的頭發都抖落在他的腳下,和其他士兵們的全部頭發摻雜在
一起,像一堆草垛。
連長謝東背過身去把臉上的笑滅掉以後轉過身來,嚴令士兵們不要笑了。他走到凳子上的士兵前,說。“李文斌,別哭。頭發剃了,還會長出來,隻要腦袋在。但是打起仗來,可不許怕掉腦袋。”他轉而麵對全體士兵,“我們這個連是打前鋒,見了日本鬼子,誰的腦袋要是往後縮,我崩誰的腦袋!”
現在陸平知道了凳子上的士兵叫李文斌。李文斌把鏡子收進衣袋裏,站起來,仇視著陸平,然後扭頭走開。他像一把梭子似的穿過士兵們中間,紮進營房裏。
司務長給了陸平十元大洋,這是剃一個連人頭的酬勞。司務長一再表示歉意,說八路軍窮。
陸平謝絕士兵的護送,離開了營房。他悶著頭往縣城的方向走,看上去他的沉重並不是來白他提著的剃頭的箱子。
和順理發店在和順縣城家喻戶曉,白的聲名來自兩個人。店老板宋豐年和理發鄉巾陸平.宋豐年是和順縣的大戶,也可以說是大富,光在和順縣城的店鋪就有十家,理發店隻是其中之一。他當然不會給人理發,但他的理發店生意好,人氣旺,全靠理發師陸平撐的門麵。這名理發師來自上海,他為什麼會從上海來到和順?沒有人知道,人們隻知道這名上海人是理發店的招牌,是遠來的和尚或深巷裏的酒香簽筒裏的上上簽,所有進理發店的顧客幾乎都是因他而來。當然能找陸平理發的肯定都不是一般的顧客,因為陸平給一個人理發收費的額度是5-10元,因發型和工序而異,並且是明碼標價,能承受這樣費用的顧客白然不是等閑之輩,這樣一個階層的人在商業繁榮的和順縣不乏其人,因為每天找陸平理發的顧客絡繹不絕。
宋家二小姐宋穎儀是理發店的常客,她隔三差五便來洗頭護發,這段口子幾乎是天天都來。她當然是無須付費的,因為她特殊的身份可以使她做到這一點。
米家二小姐這大的光顧非同尋常,正如陸平這天給她做頭發也非同尋常一樣。從宋穎儀把“營業暫停”的牌子掛到理發店門口的時刻起,陸平便感覺到他和宋家二小姐之間的關係已無法保持微妙。
“我要嫁人了,你知道嗎?”宋穎儀坐在轉椅上看著鏡子裏的陸平說。
“知道。”陸平說。他把茶籽做的發水倒在手上,然後揉搓在宋穎儀的頭發上。
“嫁給誰知道嗎?”
“知道。”
“嫁給誰?”
“一個師長。”
“師長什麼樣知道嗎?”
“我哪知道?”陸平說。宋穎儀的頭發被他揉搓起了泡沫。
“昨大你給八路軍剃頭去了?”
“是。”
“昨天我來了沒見你。”
“哦。”
“我要嫁的人不是八路軍,”
“哦。”
“八路軍不準討姨太太。”
“哦”
“你怎麼不說話?我要嫁去做別人的二姨太了,你就沒話跟我說嗎?”宋穎儀身子椅子一同扭過來,仰臉瞪著陸平,她顯然不想看鏡子裏那個陸平。
“別動,發水會把你的衣服弄濕的。”陸平邊收攏宋穎儀頭發上的泡沫邊說。
宋穎儀不動了。陸平轉到她的身後。兩個人都背對牆上的鏡子,誰也看不見誰的臉。
接下來的沉默究竟有多長,店裏的掛鍾顯示得很清楚,但誰也不去看那掛鍾。在沉默不語的這段時間裏,陸平為宋穎儀洗好了頭發,又擦十了頭發。
在準備給頭發定型的時候,宋穎儀說話了。她要陸平把她的頭發給剪了。
“剪了不好,還是留長發好看。”陸平梳著宋穎儀的長發說。
“我不想好看!”宋穎儀直率地說,但陸平聽得出那是假話。他繼續梳理宋穎儀的頭發。那黑緞似鬆軟的長發經過梳理變得妥帖滑亮。
“你剪不剪?”宋穎儀的口氣不容置疑,像是強的一方給弱的一方下的最後通碟。
陸平放下了梳子,但他也沒有立即拿起剪子。他端詳著宋穎儀的臉,思量著把頭發剪短後整個頭部或容貌所要起的變化。雖然麵相是固定的,留著短發的宋穎儀容顏依舊好看,但那變化也將是很大的―那是整個人的氣質的改變,是靜與動的反差,是保守和浪漫的對.立,是陸平心儀的文淑女孩的另類。
但是陸平沒有辦法,他別無選擇。他拿起了剪子。
兩三個時辰之後,宋穎儀果然變成了陸平擔心或預想的那類女子―她因了短發而顯得活潑開朗起來。“誰說我留短發不好看?”她說,“我覺得就是好看。不喜歡我的人才覺得不好看。”陸平尷尬地說是好看。宋穎儀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留短發嗎?陸平說不知道。宋穎儀說我就想試試我的膽量。我想我敢把頭發剪了,就一定敢把我喜歡你的話說出口。我已經說出口了!
宋穎儀猛紮向陸平,把他抱住。“我喜歡你,可我就要嫁人了。你是理發師,你為什麼不是師長?”
陸平不吭聲,他需要用吻來回答,這也是宋穎儀所期待的。
他們吻得比洗發剪發的時間還要長。
國民革命軍第34軍71師師長葉托川的婚禮盛況空前,主要還不是因為酒宴盛大,而是因為請來了第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
閻錫山的在臨令葉江川受寵若驚,他原以為請柬發出,能得到閻長官的賀電也就不錯了,沒想到閻長官親自光臨,還送了一份特別的禮物―一隻活鹿。閻長官送活鹿的意思簡單明了,那就是祝願40歲的新郎在20歲的新娘那裏保持足夠的陽氣,而鹿血和鹿鞭是強有力的幫助。閻長官還以自己為例,證明是屢試不爽。但僅過了一分鍾,閻長官便為送新郎館活鹿感到了後悔,因為他看上了新娘宋穎儀。
閻長官頭一眼看見宋穎儀就開始魂不守舍。他接過新娘敬上的茶,讓茶水m到了褲子和地上。新娘給他點煙,吸一口後,因間隔的時間太長.吸第二日時煙已經熄了。
無數的人都看明白閻長官的失態與新娘有關,葉江川恐怕也不是傻子。在接下來的一係列活動巾,新娘便很少出現。為了轉移閻長官的興趣,葉江川動員了戲班子當家花旦李風嵐全方位陪侍,這當然會有效果。但見慣了戲子的閻長官很快情緒低落,或者說心猿意馬,他對李風嵐一頭披散的長發忽然生厭,這是他思念新娘的表現,閃為新娘留著一頭超乎尋常的短發,讓閻長官賞心悅,想人非非。
“我走了。”閻長官動身擺出離開的架勢,這是他再見到新娘的機會,因為他要走,新娘不可能不出來送。葉江川雖然嘴裏說著挽留的話,但舉手投足盡是歡送的姿態。他把新娘叫了出來。
“閻司令,再見,好走。”宋穎儀說著與閻錫山握手。
閻錫山與宋穎儀的握手有點特別,除了握住的時間比別人稍長,還動用了另一隻手,用雙手與送別的人相握,是除了新娘以外其他的人所得不到的榮幸。
閻錫山附加的手按在宋穎儀的手背上,像一隻青蛙。宋穎儀希望這隻青蛙很快跳開,因為這隻青蛙在用肢體撩撥她,讓她不自在。
“你這頭發?你的頭發?”擁兵百萬的閻長官竟拚湊不出一句完整的措辭。
“我的頭發太難看了,”宋穎儀說,“醜得不敢見人。”
“不,不,好看好看,”閻長官說,“真好看。”
“醜死了。”宋穎儀找到了難過的借口或理由,把自己的手抽了!叫來。
但那隻青蛙趁機一躍,跳到.廠宋穎儀的頭上。“誰給你剪的?”閻長官撫摩新娘的頭發說。
“我自己要剪的。”宋穎儀說。
“剪得真好。”閻長官說。他終於把手抬開,順勢向送別的人們揮了揮,“再見各位,炕上日好哆,也別忘了抗日!”
閻長官在一片開懷的歡笑聲中乘車離去。
和順縣城的陷落就像一場地震,之所以像一場地震是因為人們來不及逃跑和無路可逃,隻一支煙的工夫,或者說一個頭沒理完,日本人就來了。
陸平正在給勝哥理發。手動的發剪,像被夾了腳的螃蟹,在勝哥的頭部慢慢推動。被理掉的頭發像斷落的海藻,散開在遮布上。
猛烈的槍炮聲應該是勝哥先聽見的,因為他沒有陸平專注。。槍炮聲把勝哥嚇了一跳,或者說引起勝哥的高度警惕。他坐不住,立馬起來,出到店外。
勝哥和陸平看見一隊國軍官兵正在街道上跑,毫無疑問那是被洪水猛獸追擊的一種跑法。但也有不跑的,在街道上隨便拉過什麼東西做掩體,架起槍支。陸平注意到不跑的全是跑不動的傷員,他們與其說在作抵抗的準備,不如說是在等死。
勝哥也注意到了這一現象,他破口罵道。這些孫子!然後他把遮布一扯,扔給陸平就走。
“勝哥,頭發還沒理完呢。才一半,勝哥回來!”
勝哥沒有回頭。勝哥毛發參差的頭部分成陰陽,像一幅太極圖。戲場上擁擠著人,很多人都極力往中間鑽,因為那似乎比較安全,可以躲過機槍的掃射,如果日本人大開殺戒的話。
肥前大佐出現在戲台土,他當然不是要唱戲。吃奶的孩子都看出他不是演員。翻譯官高元也在上麵,既不像日本人,也不像中國人。
勝哥五花大綁被口本兵大力推出。出乎和順市民的意料―和順縣最浪的公子哥,怎麼會成了鬼子的敵人?
勝哥站在戲台上,被上千民眾注目。他被注目的原因除了被鬼子綁著,還有他怪異的頭發―那不是陰陽頭嗎?他可真敢。但對了解勝哥的人來說,勝哥沒有不敢的。你看他文在身上的女人,就覺得他留一個陰陽頭不算什麼。女人自然是漂亮的女人,文在勝哥的胸前,但現在看不見,因為勝哥穿著衣服被綁。或許勝哥希望裸露自己,因為文在他身上的是他深愛而又惟一得不到的女人,熟識的人能看出那是宋家的大小姐。他為什麼要把宋大小姐文在身上,就是因為得不到,越得不到勝哥越是刻骨銘心出格離譜。不敢作敢為,就不是勝哥。那麼,勝哥到底做了什麼,讓日本人要把他斬了示眾呢?
人們從翻譯官高元的嘴裏知道了原因。勝哥把國軍傷員藏在家裏,被搜了出來。鬼子怎麼知道勝哥家裏藏有傷員,那是因為有人告發。誰出賣了勝哥? 口本人自然不會公布舉報者的姓名。
勝哥瞪著眼睛朝台下大罵。“誰他媽的把我賣了?誰?老子做了鬼,回來操他老婆小老婆,操他姨子女兒!”勝哥臉紅脖子粗,像一隻大叫的公雞。
陸平就站在戲台下離勝哥不遠,他感覺到勝哥的目光直接對著自己,在懷疑他。陸平心裏對勝哥說不是我,勝哥!我知道是誰告了你,但我不做告密者。勝哥,隻對不起你那頭發我還沒有幫你理完,你就要走了。
勝哥之死是和順縣的一大驚奇,原因是他死在不是他該死的地方,他是個混蛋,卻死在日本人的手裏,倒使他成了一名英雄,至少是一名壯士或一條漢子。
日本人把勝哥的頭砍了,用鐵絲穿過勝哥的頭皮,又把頭發繞緊,然後吊掛在幕杆上。
一連好多天,勝哥的頭顱在露天暴曬,炎熱引起了腐敗,腐敗生出蟲蛆,還招來蒼蠅。成千上萬的蟲蠅晝夜不停圍解勝哥的頭顱,使勝哥的頭顱落了下來,得以人土。
但勝哥的頭發依然掛在幕杆上,任憑雨淋,永不腐爛。
宋豐年指著陸平,對翻譯官高元說這是最好的理發師,我把他帶來了。
高元把陸平帶到肥前大佐那裏,對肥前重複宋豐年說過的話,當然是翻譯過的。肥前看都不看來人一眼,因為他正在練字,具體地說在臨摹中文的“虎”字,或許日文的“虎”字也是這樣寫法,因為陸平聽說日文是從中文變過去的。
肥前大佐並沒有理發的表示,因為他拿著毛筆還在不斷地寫。宣紙上已經有無數的“虎”字,但每個“虎”的寫法都不一樣。
陸平跟隨翻譯官來到庭院裏,擺上椅子。
翻譯官高元脫下帽子,坐到椅子上,說太君說了,你先給我理,理好了再給他理。
陸平看著翻譯官的腦袋,沒有動剪二高元留著時興的分頭,與他扁平的頭和橢圓的臉不相協調。他提出理平頭的建一議,得到高元的許可。他說好吧,日本皇軍留的都是平頭,我也留平頭試試。理好了,是個樣板。理不好,拿你的腦袋來換。
宋豐年在一旁鼓勵說理吧,照常理,會理好的。他協助陸平給翻譯官罩上遮布。
陸平開始動手。他一麵用梳子度好分寸,一麵用發剪推掉冒在梳子上的頭發,理出平頭發型的輪廓。
庭院裏巡邏的日本兵,都停下來看理發。
兩個時辰之後,日本兵看見翻澤官像換一了一個人,仿佛是看見自己的同類或同胞,因為翻譯官已和日本人一模一樣,如果有區別的話,那就是翻譯官正的日本人還要精神。這無疑是頭發的效果和作用。
高元從日本兵讚賞的!書光和口吻中感知到頭上發型的美觀或質雖,因此對理發師的技藝表示了首肯。但是否那麼高超,還得看肥前大佐的態度。
肥前大佐走到庭院裏,高元啪一個立正,光著腦袋敬禮。肥前端詳著高元的腦袋,其實他剛才從窗口已經觀察了一會兒,隻不過不像現在這麼靠近和仔細。
“喲西。”這是陸平惟一能聽懂的日語,出自肥前大佐之口。
宋豐年如釋重負,仿佛是自己受到好評。
接下來陸平將給肥前大佐理發。準備妥當後,他先摸了摸肥前的頭發,測試發質的軟硬度。摸日本人的頭,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這是一顆地雷,陸平想,確實是地雷。他不切實際的想象使手產生了哆嗦。
“不要緊張,放鬆,”肥前通過翻譯官勸慰理發師,很顯然他感覺到了理發師的手在哆嗦。
為了讓理發師徹底放鬆,翻譯官搬出唱機放起了音樂。富含日本情調的歌曲洋溢在庭院裏,首先使口本人陶醉,他們的麵目因沉浸在鄉愁中而變得柔善溫和,這才使得陸平緊張的心理得到舒緩。
整個理發過程大概花了一個小時,其中包括了剪發刮胡須和頭頸部的按摩。一個侵略者讓敵國的理發師用剃刀刮胡子,是需要一定膽略的,就好像駕魚在布著魚網的海域捕食是很危險一樣,但肥前卻不怕這樣的危險,他放心地讓理發師給他刮胡子,讓剃刀自由地刮過他的腮幫上須下領和頸子。那把鋒利的剃刀刮脖子的時候來回翻動,能聽見嶙嚼的聲音,像暗處點燃的導火索或響尾蛇爬動。
除了肥前,所有的人都冒一身冷汗。
但虛驚過後,等待理發的人需要排隊,休閑的日本兵紛紛脫下帽子,無數需要修剪和清潔的腦袋讓維持會長宋豐年感到踏實。
光顧和順理發店的客人越來越少,可以說門庭寥落。這時固定回頭的大小爺們基本不來了,很顯然來自上海的理發師這塊招牌已掉了油漆,不再招人。
狀況反映在賬上,宋豐年來到店裏,與理發師檢討生意不好的原因。宋豐年認為收費價目需要調整。現在是非常時期,收費過高是顧客減少的原因。陸平則認為顧客之所以不來和順理發,是因為他們為日本人做事。“人們把我們當作漢奸。”陸平直言不諱。
宋豐年忌諱陸平的說法,他們為此爭吵。員上和老板吵架,占允風的肯定是老板。宋豐年說這個店是你開的還是我的?那麼究競是我聽你的還是你聽我的?陸平說我聽你的,總有一大我會被人的口沫咋死。我不下了,你另外請人吧。
理發師的辭職簡直是殺手鐧,立馬讓老板軟了下來。他求陸平不要走。“你走了我上哪去請像你這麼好的理發師?沒有客人不要緊,一個客人都沒有我照樣給你錢,你以往拿多少工錢我照樣給你多少!行不行?”宋豐年讓步已經很人。
陸平表示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你知道我從上海跑到這麼遠的地方,是為了什麼。”
宋豐年眼睛一亮,因為他從陸平的話得到提醒。他想到附在理發師身上的血案,是控製他最好的把柄。“我知道你是為了避難,因為你在租界殺了人,而且是日本人,所以跟著我來到和順。”宋豐年堅定地說,他用不著再低聲下氣。“我那是誤殺。”陸平說。
“我相信是誤殺,”宋豐年拿起剃刀把玩著說,“可日本人連無辜的人殺了都不眨眼,管你是誤殺?”
“所以我不能侍候日本人,那很危險。”
“隻要沒人告發你,你就安全,”宋豐年說,“在和順除了我,沒人知道你的過去。你放心,我是絕對不會在日本人那裏告你的,想都不想。”
陸平感覺白己像山羊掉進了陷阱裏,被獵戶救起,既可以養在家裏,也可以賣給屠夫。
“但是你要幫我,”宋豐年說,“日本人一不高興,我就會掉腦袋。我有女兒嫁給國民黨的一個師長,這就能要我的命。所以我隻有討好日本人,才能活命”。你要幫我,行嗎?”
陸平看著宋豐年,說。“你肯定比日本人長命。”
宋豐年照著鏡子,摸摸頭發,“我頭發是不是該理了?”
庭院裏置放著九具日本士兵的屍體,是從前線運回來的,集中在臨時搭建的棚子下。
陸平的任務是給這九具屍體化妝整容,具體地說是要給這些屍體殘缺扭曲破爛肮髒的五官進行補充複位修整和清洗,使他們看上去像熟睡的樣子。
這顯然比給活人美容美發困難得多,但陸平別無選擇,除非他能使這些屍體複活。
事實上陸平樂意接受這些屍體,因為他們並不比那些活著的日本士兵更令人恐怖。庭院裏活動著眾多的士兵,一個個看上去充滿殺氣,像饑餓的猛獸。隻有一小部分默默守著同伴的屍體,他們的眼睛裏含著悲傷,有的還流出淚水, 日本人的淚水是陸平快意的源泉,但是他不能使快意流露到臉上。他神情肅穆凝重,表裏不一,像一名戲子。
但是陸平觸摸屍體的快感在他手上活靈活現,無法掩飾―他的手拿著刀剪,或戳或挖或刮口本兵的五官,遊刃自如,像在雕刻一枚枚大印,那些塗抹在五官上的顏料就是印泥。
一張又一張清楚的麵貌陸續呈現在白色的布單上,讓活著的日本人瞻仰。這是死者和生者永別,或者是戰友之間最後的照麵。儀式之後,這些已經螟目的戰友將被抬到野外,用汽油火化。他們的骨灰將比繼續和中國人作戰的戰友先回日本。
肥前大佐的鞠躬向著兩個方向,一個向死者,一個向理發師。兩次鞠躬的含義也不相同,前者是誌哀,後者是致謝。肥前大佐忽然向理發師叩頭,讓陸平茫然失措,以為對方昏了頭。
“就是你,”肥前大佐盯著陸平說,“你的做得很好,謝謝你。”
陸平的反應仍然遲鈍,沒有答話。他為肥前能講中國話發愣。。
“我的中國話,講得不好?你不明白?”肥前大佐說。
陸平連忙點頭,“好,明白。”
肥前大佐指著翻譯官高元對理發師說。“他教的,講得不好,你怪他。”
陸平又說。“好,好。”
翻譯官高元上前對陸平說沒事了,你走吧。
陸平離開軍營,步伐顯然比前一次從容鎮定許多,盡管手臂發酸腰杆生疼。那裝著理發銘容工具的箱子,先是提著,然後扛著,接著又用頭頂著,像一名靈童被百般嗬護。他不斷地回頭觀望,引得零零星星的路人也跟著他觀望,但誰都不知道這人到底想觀看什麼。
一股濃濃的黑煙從野外騰空而起,像一匹飛向西天的黑色綢緞或者一群吃飽了腐肉的一鳥鴉。
理發店和理發師到底還是迎來了一名尊貴的客人,盡管她來得不是時候―現在是掌燈時分,理發店已經關門,理發師在後房門外衝涼,後房是他的臥室。理發師把從並裏打上的一捅水全部往有皂沫的身上澆,發出爽快的叫喚,但並不妨礙他聽到敲門的聲音,因為敲門的聲音持續不斷。
宋穎儀隻等陸平把門開了一條縫就闖了進來,順手關門後她就倚著門板呼氣,她顯然在門外等得心慌。陸平也不輕鬆,因為如果僅是宋家的二小姐這時候來倒一也罷了,但人家現在是革命軍師長的姨太太,在敵占區出現,就不免讓人心揪緊。陸平把宋穎儀拉到後房,把後門也關上後.才開始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