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渾身是戲

七段一天告訴我,鞏俐病了。

那時候我正在家裏寫一部叫《心心相印》的小說,並準備把它賣給七段。七段問我要不要去看鞏俐?我說要去,在我病的時候,她來看過我。七段說,那麼,給她帶點東西去。我說,你不去嗎?七段說不,她需要的是你。我說,我應該給她帶點什麼?七段說,鮮花,或者水果。

我把七段塞給我的錢揣進兜裏,我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在花店我買了一束鮮花,我想這束鮮花也代表了七段。我捧著它穿過蜂擁的人流,在公共汽車上我差點沒讓人把花擠扁。為這我特別感激一位少婦,她保護了這束鮮花,我和她麵對麵站著,鮮花攤在我的胸口和她乳房之間。當時人稠密得像隻粽子,我和少婦備受壓迫,但這束鮮花始終被柔軟對待著。我望見她的脊背抵著一個碩大的男子,那男子居然不能使她的腳移動寸步。她的臉在冒汗,像眼淚一樣流著,當即我想把花丟掉,或者把花獻給她。沒有比她更值得我尊敬的女人了。後來我提前下了車,那少婦還足足讓我感念半小時。

鞏俐如果知道這束花來之不易,她的病會不會馬上就好?

我到達鞏俐的宿舍,在門口至少站了五分鍾,然後敲門。給我開門的是另一位姑娘,和鞏俐共一個電影廠的演員,!司住在一個宿舍,但我一直忘了她叫什麼名字。她的名字不像鞏俐那麼好記,

鞏俐你隻要想起《紅高粱》裏“我奶奶”的扮演者或者張藝謀,就記住了。

但鞏俐不是電影裏演“我奶奶”的鞏俐。

我也不是張藝謀。

鞏俐眼色鮮亮,因為我來了,或者因為一束花。我把花插在花瓶裏,鞏俐從床上坐起來,示意我坐下。我說,七段告訴我,你病了。鞏俐用酸溜溜的眼睛看著我,那意思分明是,如果不是七段告訴我,我就不會來了。我說,最近我很忙,我正在寫一部小說,鞏俐淚光閃閃,我都快病死了,她說。我無言以對。把手遞給鞏俐。鞏俐抓住我的手,我的手在她手裏感覺炙燙又冰涼。

鞏俐是在河裏凍出病的。她正在拍一部電影。電影講的是一個夏大的故事,而現在卻是冬天導演讓她下河洗澡,鞏俐下去了,因為鏡頭不能等到夏天拍攝,這是導演的意誌。鞏俐在臘月冰涼的河裏洗澡。清冽的河水洗著她光滑美麗的肌膚。她必須清爽愜意,然後有幾個日本人從樹林裏衝出來,準備強奸她。 日本人出來了,呀呀叫喊著向她撲去,向她淫笑。在緊急的關頭,鞏俐向河心遊去,寬闊的河流波湍浪湧,日本人朝她打槍,一顆罪惡的子彈擊中她肉體,水花迸濺,鮮血染紅河水。鞏俐從水中消失。

這是鞏俐床頭的劇本告訴我的。鞏俐沒有告訴我這麼詳細。她隻說洗了個冷水澡,然後感冒了,發高燒。我把鞏俐床頭的劇本翻開來看,看到了這個情節,我真為鞏俐高興,她沒有放棄扮演的角色,那條河,如果鞏俐不下去,導演就會讓別的人下去,願意挨凍的人我想一定還有許多,因為這是拍電影。

我想鞏俐下河洗澡的時候,一定不曾想到感冒。

鞏俐躺在床上,臉上逐漸顯出紅暈。我說,感覺好點嗎?

鞏俐說,快好了。

我說,以後,不能洗這樣的冷水澡了。

鞏俐說,不洗了。

鞏強有消息麼?我說。

鞏俐搖搖頭,沒有。

鞏強是鞏俐的弟弟,半年以前失蹤了,我說,他一定還在中國。

鞏俐說,我一定要找到他。

我說,等我把小說寫完,賣了錢,我們一起去尋找你弟弟。

鞏俐沒有話回答我。

我說,我的小說快寫完了,這絕對是一部能賺錢的小說。我準備把它賣給七段。

鞏俐眼睛充滿淚水。

我們將要去尋找鞏強。在冬末一個淒涼的深夜,我寫完了我的小說。我把厚如長城一塊磚頭的書稿裝進書包,去見七段。這時候已是黎明,我騎著我那輛破爛的自行車,在大街上飛奔。破舊的車輪碾著地上的積雪,發出畢剝的聲響。空蕩蕩的大街不.見一個像樣的人影,沒有誰為了錢像我這麼積極。我穿過銀裝素裹的街道和樓群,在七段家門口我摔了一跤。我仰望他窗台上一盆絢麗的紅梅,車輪撞在石階上。我欲動門鈴。七段樓上的屋子亮了。給我開門的卻是他七十歲的老娘二她顫巍巍立在門日,兩眼吞花看著我。我說我是宋揚。她的眼睛瞪亮,把我叫進家門去。這時候七段下了樓來,把他老娘扶回房間睡了,才接待我。我說我小說寫完了,給你送來。七段看著我手中的書包。我把書包交給他。七段把小說從包裏抽出來,攤在腿上。我說你看一看。七段說,多少字?我說,二十萬,

七段沒有看我的小說,他把口光從小說上收回來,移向我。兩眼睫毛眨動著,說,六千成嗎?

我說成。

現在通俗小說不像從前景氣了,七段說,我給你的已經是最高的時價。

我說我知道。如果你能現在給我錢,我隻要五千。

七段說,為什麼?

我說,為了鞏俐。

我要去找鞏強,後來我說,和鞏俐一道去,

七段說,有辦法找到鞏強麼?

我說沒有。

你打算到什麼地方去找?

雲南。我說。

七段和我去了銀行。

在銀行,七段幫助我把錢裝進書包裏,我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七段。

七段說是嗎?

我說是,多少年來一直夢想著成為暴發戶,現在我發現我有這種可能性。

七段說,你太有可能了。

謝謝你,七段。

我們在銀行分了手。後來,在我家裏,七段派人送來一張單子,那上麵記錄著他在雲南各路朋友的名字。

我對鞏俐說,這比錢重要。

我們乘南去的列車。

這是夜晚,鞏俐穿著一件雪白色大敞風衣,在火車巨像一尊玉。我們在臥鋪車廂堅硬的下鋪坐著,這是我的鋪位。鞏俐說她不喜歡下鋪。我說,為什麼?鞏俐說,不知道。我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下鋪。鞏俐說,那你睡下鋪好了。我說當然。

我們有辦法找到鞏強嗎?鞏俐說。

我說,有辦法。這個世界充滿拔刀相助的人,我們會找到鞏強的。

鞏俐說,我隻依靠你。

我說,別把我當大樹,鞏俐。

列車在蒼茫黑夜中滾滾向前,我聽到一派金屬的聲音。這聲音響自地表。我說你困麼,鞏俐?鞏俐說不困。我感到冷,她說。她揪緊風衣的領口。這個時候,我想我應該擁抱她。擁抱。個電影演員是什麼滋味?我想。

我想鞏俐在沒有成為電影演員之前是什麼樣子?那時候她在賓館餐廳當招待,每大站在餐廳門口,負責給每一個進出餐廳的人點頭哈腰。那時候七段常請我去那家餐廳吃飯,那是個四星級賓館能容納四百人的餐廳。我們每次進出那家餐廳,總有一個絕色的美人向我們鞠首迎送。她含笑著向每一個人低頭,鞠躬盡瘁。有一次鞏強和我們去廠,告訴我們那是他姐姐。

那次的.見麵意味深長,鞏俐認識我們。事實上她已經認識我們了,她隻不過不知道我們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我們也不知道她叫鞏俐。鞏俐―當她自己說叫鞏俐的時候,我說,漂亮的女人為什麼都叫鞏俐?那時候鞏強站在身旁,他說,我父母吃錯藥了。我們沒有一個人為這句話叫好。倒是七段說他父母最健康了,叫他七段,讓他從小就像口本人。我們都說精彩。鞏俐說,這話真有意思。我說,這很像作家說的話。鞏俐說你們是作家?我說不是。我們連作家的兒子都不是。七段說他是。七段指著我。中國除了瓊瑤,數宋揚小說寫得最好。鞏俐說是嗎?七段說,你問鞏強。鞏強說是的。然後淺淺一笑。這一笑使我對鞏強充滿敬意。那次的酒喝得津津有味。鞏強在酒桌上說,別讓我姐姐失望,你們。她希望我結交堅強的人物。進出這座餐廳的人,都不可能是一般人。我姐姐天天在門外裝歡做笑,你們要讓她笑得值得。我說我懂了,鞏強。

鞏強後來有一天告訴我,他姐姐被一名導演看中了。那是在餐廳門日,一名導演發現了她,讓她在電影裏扮演一名丫環。鞏強說,沒有比我姐姐更合適的人選了,她。以演盡中國上下五千年了環。我說,你姐姐交好運了。鞏強說,幫助我姐姐。我說怎麼幫?鞏強說,想辦法讓她進電影廠。我說電影廠?鞏強說是的,我要讓她成為名真正的電影演員,這是她的夢想。我說,我得跟七段說。鞏強說,告訴他,他想讓我幹的,我答應。

我找了七段。

我跟七段說鞏俐想成為一名電影演員,想請你幫忙。七段說,是鞏強叫你來嗎?我說是的。七段說,這個忙,我幫了。我說你真是熱心腸,七段。七段說,我血都快沸騰了。這到底是為什麼?我說,七段說,你不懂。我不懂,我說,正如我不懂雷鋒為什麼會做好事。七段說,你懂了。

七段後來千方百計讓鞏俐進了電影廠。為這他花了不少錢,這很多人都知道。他先是找了發現鞏俐的導演,那導演不是張藝謀。那時候張藝謀和另外一個鞏俐早已把高粱地的故事傳遍九州方圓二那導演寫了推薦信,七段拿著推薦信四處張羅,鞏俐進了電影廠。

鞏俐進電影廠的時候,七段拿到一幅古畫。那畫是假的,七段喜不自勝。古畫被描摹製造得天衣無縫。那是鞏強的傑作。

鞏俐對此一無所知。她所能知道的,就是她現在已經是”一名電影演員。一個叫宋揚的家夥現在正坐在她身旁,她感覺到冷。

我沒有擁抱鞏俐。我說,越往南邊走天氣就越暖和,鞏俐,我們要去的地方叫昆明。那是個四季如春的城市。

有人接我們。

這是我到昆明後感覺最愜意的一件事。

鞏俐指著前方黑壓壓人頭上一塊明亮簡陋的招牌,高呼宋揚!你看―招牌在陽光明媚的出現,閃爍著我的名字。我說走吧。我們向招牌走去。招牌下挺立著一顆陌生的人頭,那人頭精彩無比。我對人頭說,是接我嗎?我是宋揚。人頭說,是的,七段比我來接你們。

七段?

是,他打電報來。

我說謝謝。

人頭下騰出一隻手。歡迎你們。

我伸出手去。謝謝。兩隻手握在一起。招牌放下來,扔在地上,

我說,請問……怎麼稱呼你?

趙傳平。

認識你很高興。我說。

彼此。

我把趙傳平的手放開,把鞏俐介紹給他,鞏俐。知道了,他說。看來七段告訴你不少情況?我說了趙傳平說,他把你們來昆明的目的告訴我。我說,我們是為她弟弟來的。我指鞏俐,她弟弟失蹤半年了,我們來找他。

趙傳平說,你們請上車吧。

我看見一輛豪氣的車子。

我說,是那部嗎?

是。

你的車真漂亮。我說。

不,那不是我的車子,趙傳平說。我父親的。

你父親一定不是司機。

不是,趙傳平說。每次出車的時候,他隻是坐在司機後麵。

我說,你父親真好。

趙傳平說,我天天祝願他萬壽無疆。

我說,我也希望他長壽。

我們向那部車走去,太陽的光芒照耀著我們。這是昆明的太陽。我們鑽進那部車子,趙傳平指引我們在溫暖的後座坐下。他自己坐到司機的位置。我說,你經常為你父親開車麼?

趙傳平說,從來沒有。

我說謝謝你,親自為我們開乍。

趙傳平說這沒什麼。我隻不過開車的技術比我父親的司機差。

我說沒什麼,請開吧。

車開的時候,我對鞏俐說,你感覺春天正從四處親吻我們嗎?

鞏俐說,我感覺到了。

有許多桃花般的臉孔,這時候暖融融掠過窗前。我說,此時此刻,伯;猜我最刻骨銘心思念的人是誰?

誰?

七段。

又是你的七段。

沒有七段我們寸步難行,鞏俐。我說,我們離不開他,他就像爪靈一樣跟著我們。他無處不在。

鞏俐望著我們。我說,我無法不喜歡七段。

趙傳平默默駕駛,從鏡子裏看我們他無須回頭。車向前開著,我說,我們現在去哪?趙傳平說,賓館。

一切都安排好一了。

趙傳平說。我給你們安排的是一個雙人房間,你們不反對吧?

我說,我很滿意 這使我們既方便又省錢,又避免睡在一張床上

我們住進去。

在鋪滿紅色地毯的房問裏,趙傳平坐了一會走了。他說晚上他再來。重要的是你們現在洗個澡,他說,但願滇池的水洗掉你們的勞累

我喜歡這高幹子弟。我說。

趙傳平走後,我興奮地告訴鞏俐,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他嗎?

鞏俐說不知道。

我說,他像巴塞羅納不吃人的獅子,即使送到嘴邊的肉,也不感興趣。

晚上趙傳平來了,他在賓館的餐廳宴清我們。陪同的還有幾個人,他們是來幫助尋找鞏強的二我告訴他們,鞏強是名畫家,-名天才的畫家。半年以前出走了,他來了雲南。我想他是來雲南了,這是一片充滿誘惑的土地。趙傳平說,他長的怎麼樣?我說,他非常英俊,長著一頭茂密的譽發,鷹鉤鼻,身高一米八。趙傳平看著他帶來的幾個人。那幾個人放下筷子一趙傳平說,你們要想辦法找到鞏強。

接下來是我舉起杯子,我輪番向那幾個人和趙傳平敬酒。我說,我代表鞏俐謝謝你們。我把至少五杯以上的自酒喝到肚子肚,這五杯沒有一杯代表我自己.我一心一意為了鞏俐。別人以為我多麼愛她,我往日也們覺得,天地日月。睛義無價。使他們也來熱愛鞏俐,這個天使般來自古都雪國美麗的女演員,她有一個至親的弟弟,值得他們尋找。

我說,知道溫森頓·凡高嗎?鞏強是和他相似的畫家。我舉起一根手指,凡高一輩子都在享受孤獨,終身隻賣掉一幅畫,鞏強和他一樣,我抖動那根手指。也賣掉一幅畫我說,那畫賣給七段。知道七段嗎?

你們準知道七段,我說。我指著幾張麵孔,七段讓我來找你們。鞏強走了,在賣掉那幅畫之後二請你們幫助我我他,為了鞏俐。

趙傳平說,我們會找他的。

鞏俐站起來,向趙傳平和其他人鞠躬,眼睛鞠出淚水。

那淚水一直流到我們上床。

鞏俐從床上抱住我,說,為什麼幫我了我說,這個問題真令人難以回答,我常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鞏俐說,愛我麼?

我說,愛。

她把頭埋進我的懷裏,淚水傳給我清涼的感覺。後來我把她的瞼捧起來。我說,你想報答我嗎?

鞏俐說,是的。她把眼睛閉起來,撅起嘴唇,等著我去親吻。

這個時候,我知道我已經醉了。

我輕輕將她推離我的懷抱,我裝做沒醉的樣子,說,我不需要報答,鞏俐。

鞏俐回到她的床上,她把床頭的壁燈扭至最暗。那件雪白風衣成了房間裏最亮的東西。

我聽到她從床上叫我,宋揚哥,晚安。

那張發黴的浪漫的鞏強的自畫像,交到趙傳平手裏,是在第二天早晨。

第二天早晨我醒了,我醒了想幹的第一件事是到滇池去洗個澡,這個澡非洗不可,我渾身燥熱。我把水放進澡盆裏,那個隻有龜缸大的澡盆淺陋窄小我想我何不到滇池去。我把水關了。那時候趙傳平沒有來,我把遊泳的行動寫在條子上留給睡夢中的鞏俐。我離開房門徑自走了。

這個混沌的早晨漂滿奇遇。

我在走道上沒有碰到趙傳平。

但是有一個人拽我的胳膊我以為就是他。

不是。

我的身後冒出名導演。

我望著一顆碩大的腦袋問你是誰?

他說他是導演。他有一個電影攝製組,住在這座賓館裏。

找我幹嗎?我說。

我找了你好久,他說。我找到了!

你找到什麼?

天華。

天華是誰?

你呀!

我不是天華。

你是天華,你是我如意的天華。他說。天華是電影裏的一名角色。

電影?

對,我請你拍電影,他說。就是演戲!

我不演戲,我說。這種上等的好事從來輪不到我。

我請你來幹。他說。我們有個角色缺演員,清你來演。

什麼角色?

殺手,

我不當殺手。我說我這輩子想過當闊少專捉妓女的警察,可從沒想過當殺手。我撇開他,往滇池走。

那名殺手可是個重要角色!他說。

他跟上來。

我說,這麼重要的角色你幹嗎請我來演?

他說,我隻看中你!

為什麼隻看中我了

你像殺手。

哪一點?

全身上下。

是嗎?我看著我白己。我看不出我身上有任何殺手的影子。

你是我真正要找的殺手,他說。我跑遍幾乎整個西南,才找中你。你是最合格的殺手演員。

你找中了你想要找的人,我說。但是我想要找的人卻還沒找到。

你找誰?

我找的不是殺手。

演殺手給你報酬.他說。

多少?

這個我得跟製片談,他說。我想不低。

我想,我住賓館的宿費至少不用我付了?我說,

他說,當然。直到殺手演完,你想離開。

這樣我不演。我想我會後悔的。我說。

他說,當然。

我跳進滇池裏。我被渴望的湖水浸得通體透涼舒爽,我潛在夢幻般的水底世界,我以為我不是在做夢。我是誰?那個即將扮演世界上最刺激角色的殺手演員是誰?我浮出水麵。

我是殺手演員宋揚。

那個導演還站在岸上。

他說,我忘了告訴你,我房間的號碼是311!

他掏出一張紙。這是我的名片!他說。他把名片放進我的鞋子裏。

洗完澡,我不去311,我經過它的門口。我沒進去。

我同320,趙傳平坐在了子裏。他已經來了。那張發黴的鞏強的自畫像張開在他手上,他看著。我說你好。他偏過頭。你好。我遊泳去了,我說。鞏俐說,遊泳不叫我。我說,我怕你感冒。趙傳平說,滇池冷麼?我說不冷。這真是十分溫暖幸福的早晨,我說,你們知道我遇上誰啦?

鞏俐說,毛主席?

我說,你怎麼懷念起他老人家來了?

鞏俐說,不是他老人家你能表現得這麼幸福?

我說是啊,那是在小時候。毛主席永遠活在我們心中,但是我今早遇見的不是他。

趙傳平說,是誰?

我說,一名導演。我從腳底「抽出張名片,遞給趙傳平。趙傳平把它遞給鞏俐。鞏俐看了說,我知道他。

我說,他很有名麼?

有名,鞏俐說。他拍的片子有很多人喜歡看。

我說是嗎?

他幹嗎給你名片?

我說,他喜歡我。

他喜歡你什麼?

他喜歡我有殺氣。

你?

是,我。他邀請我演一名殺手。

你演殺手了

是。你們看我像殺手嗎?

鞏俐笑,笑得露出牙來。

我說別笑,你們看我像殺手嗎?

鞏俐說,我看你像殺手要殺的人,你軟弱得連隻雞都殺不死,

我說,軟弱,導演能看上我?

趙傳平說,也許你外表軟弱,殺氣藏在骨子裏,導演看中的是這一點。現在殺手跟從前不一樣。

我想也是,我說。現在什麼都講究內蘊,殺手也是。

鞏俐說,說得跟真的似的。

我說是真的。我怎麼能騙你?

鞏俐說,真的?

我說,你們應該向我表示祝賀。我馬上就成為一名電影演員一了。

趙傳平說,我祝賀你。

鞏俐說,鞏強不找啦?

鞏強我替你們找,趙傳平說。他抖動那張畫像,很快有一股黴味飄過來。缺鼻子大耳的鞏強在畫紙_丘飄散著難聞的氣息。趙傳平說,怎麼不帶一張好的來?我說,這是現存的鞏強惟一的畫像。他走時把什麼都毀了,畫作相本,包括他兒時的照片。他惟一留在我們中問的,是這張畫像,而且留在家裏陰暗的角落裏,是老鼠保存它。

鞏俐說,這是他去年畫的,他生日那天。

趙傳平看著鞏強扭曲的臉孔。他畫時有沒有看鏡子?他說。

我說沒有。這是一種新畫法,畢加索常這樣。

我拿著這張畫像能不能認識他?趙傳平說。

我說能,也許不能.

但願能,趙傳平說。但願你能把殺手演絕,我能把鞏強找回來。

我說謝謝。

趙傳平卷走畫像.

鞏俐直眾在屋子裏,一言不發。她仿佛一尊雕塑,永遠在凝視什麼,或想著什麼。

我說你在想什麼,鞏俐?你是不是在想,這事不可思議?

鞏俐不回答。

我說,這事很正常,鞏俐二就像早上你醒來,我不在了,因為我遊泳去。你要相信這是事實,我被人選中扮演一名殺手了,在我們到雲南後第二天,這是自然發生的,你要相信。但你要深信不疑我是偶然被導演看中的。.因為我去遊泳。我去遊泳必然要經過導演的房前,我們同住在一座賓館裏。他的門正好開著,那時候他正好往門外看,他必然看見我二他一眼把我看中,然後抓住我。他說我是他要找的人,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是他找了很久沒有找到而又突然找到的“殺手”。他要我在他的電影裏扮演這名殺手。他要我答應他。我答應他我可以獲得報酬至少我們住賓館的宿費不用我們付了。我無法拒絕。

別以為這事不可思議,鞏俐,我說。我已經決定了。

我很願意殺人。

我要去殺掉一個人。

那個人叫吉姆,一個中國人。我受雇去殺掉他。在一個春日的黎明我提包裏裝著一支手槍一把上首。我打算白天殺人。吃過早餐我在行人匆匆的道路.上如一名仁班的編輯,或者說,這名編輯打算去某處探望一名女作者,這名女作者文章需要修改,人卻長得漂亮。我把吉姆想象是她,我走在探望的道路上。我在紛亂的路日買了一份報紙,我翻開報紙邊走邊看。那個手提包懸在我手腕上晃蕩,我的槍想念吉姆。我把吉姆的名字寫在心裏默誦。我把報紙的標題和內容裏外翻開上下閱讀,都認成吉姆。

後來,我找到吉姆。我在風景如畫的滇池附近一座竹林深邃的賓館找到他。他長期在這裏包房,我知道他房間的號碼。我乘坐電梯上到五樓,再從五樓走樓梯下到.三樓。我將在.長樓幹掉吉姆。

我敲開吉姆的房問。吉姆從門縫裏露出一隻眼睛。誰呀?

我說早仁好,吉姆。

你是誰?

我是你朋友。我說。狄先生向你致敬。

狄先生?

我是他手下。

我沒見過你,吉姆說。狄先生什麼時候有你這個手下?

我說最近。最近他缺個送信的人手,雇用我。你不應該讓我站在門外,吉姆,難道我是來殺你?

吉姆看我的白臉,我相信我的臉比他白。他拉開門。你請進,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