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來了?”
“你怎麼現在才給我開門?”宋穎儀反問,她想哭不哭。
“我在洗澡。”陸平說.“你看。”
宋穎儀看陸平隻穿著褲權,身還是濕的,一臉發笑。
“你來你爸知道不?”
“我還沒回家呢,也不打算回去,”
“那怎麼行?你回來你怎麼說?”
“我說我回來看我爸。我說我想我爸。”宋穎儀說,她不看陸平,但是她看著他的臥室。
“你怎麼進城了”陸平說。
“送我的人到了城外,就回去了。我換了件爛衣服,就混進來口羅。”
陸平這才仔細打量久別的二小姐,“你又留長發了。”他說。
“沒人給我剪喚。”
“你想剪我還給你剪”
“我才不剪呢。我膽子已經夠大了,.冒那麼大險來看你。”
陸平站在宋穎儀身後,把她抱住:
和順理發店這天晚上就像是來了一大群老鼠,瘋狂地鬧著,仿佛要把房梁震塌下來才算完。
連續三個晚上,理發店的狀況都是這樣。
陸平說。“這兒大,幸好你爸不來,”
宋穎儀說。“他來,我也不能見他呀。我就躲在裏屋裏,不出去。”
“要不,你回去看看他吧。”
宋穎儀想了想,搖了搖頭,“我怎麼回去呀?我爸那麼膽小,.見了我,還不怕得要命。 日本人要是知道我回家,會害了我爸。”她說,“還是等打完日本人,我再回去著他.”
陸平不語。
“也快了,”宋穎儀說,“蘇聯已經出兵東北,日本人的日子不長了。”
“是嗎?”陸平說,“穎儀,我給日本人做事你知道嗎?你爸也是。”
宋穎儀說。“你給日本人做什麼事?”
陸平說。“我給日本人理發。”
“晦,理發算什麼?”宋穎儀說,“除非你把國民黨軍隊師長的姨太太交給口本人,可饒不了你.”
“那你爸呢?”
“我爸怎麼啦?”
“他把勝哥給告了,”陸平說,“勝哥死了,你知道嗎?”
“他該死。他害死了我姐,如果不是他想強奸我姐,我姐也不會掉下河去淹死。”宋穎儀說。
“也是,”陸平說,“勝哥這樣死了也好,還算光彩。將來我死了也許名聲比他還臭。”
宋穎儀堵住陸平的嘴,“不許你說死!你絕不能死,我絕不會讓你死,要死我們一塊死,我死了你才能死!”
陸平笑。“你看,你說的全是死。”
“好,我不說了。”宋穎儀說,她抱著陸平。
他們的擁抱從深夜到天亮。
宋豐年等陸平給客人理完發走了以後,才從日袋裏掏出一份報紙,讓陸平到後房去看。
陸平看到的是美國在口本扔原子彈的消息。
宋豐年跟著進到後房,忽然發現理發師的臥室第一次變得那麼整潔,他讚許著,根本沒想到別的。“這就對了,千幹淨淨,多好。”
陸平說。“不是閑著沒事嗎?就想到收拾屋子。”
宋豐年說。“等日本人走了,我們的理發店生意還會好起來。”
陸平說。“我再也不用去摸捏日本人的死頭爛臉了。”
宋豐年說。“日本人不是沒走嗎?去還得去,都要到頭了,萬一把日本人得罪了,搭上條命多不慎得,你說是吧?”
“房間收拾得這麼十淨,我就是不想死。”陸平注視著床說。現在的床上雖然空寂無人,但他的回憶和幻想始終都是他和宋穎儀―他和二小姐在床上顛鶯倒鳳,廢寢忘食,像從冬眠期醒過來後的蛇。床._h的聲響依然如春雷般令人亢奮。
此刻莫名其妙的幾小姐的父親就在身邊,但理發師旁若無人。
軍營裏的日本兵頹廢沮喪到了極點,仿佛死神或末日降臨。三個小時前,他們相繼收到兩份命令。內容幾乎完全相同,就是無條件投降,所不同的是命令有一份來自日本天皇,還有一份來自被他們侵略的中國。從那時候開始,他們停止了所有的軍事行動並全部撤回軍營,等待中國軍隊受降。
等待受降的日本兵不吃不喝,他們或靜坐或靜臥,神思恍惚,像無可救藥的邪教徒。
相比之下,肥前大佐的行為要積極得多―他居然有空和心思去喂馬和狼狗,這兩隻為肥前赴湯蹈火和主人一樣罪惡滔天死有餘辜的動物,正在享受著豐盛的晚餐,因為肥前把士兵不動的食物都給了它們。它們搖擺著尾巴感謝主人,吃得津津有味。肥前大佐分別摸著它們的毛發,以此作最後的告別。
請來的理發師己經到了,在庭院裏等著為肥前理發。
肥前對理發師已經不陌生,就像他的中文己經很流利了一樣。他為理發師這時候的到來感動,並叩頭致謝。“最後一次請你給我理發。”他說。
理發師陸平不溫不火,如對待其他人沒有兩樣,顯得很職業化。他麻利地作理發的準備,操作步驟從頭到尾一樣不少。
肥前大佐在音樂和隨之而起的上兵哭聲的陪伴下,滿足了自殺前整潔容貌的願望。
受降部隊如期而至,在中國房頂招搖了八年的膏藥旗頹然落地,代之升起的是中國本土的旗幟。接受戰敗的日本士兵列隊向捷足先登的國民黨軍隊繳械投降。
投降的口軍裏沒有肥前的身影,翻譯官高元和理發師陸平同時指著一個方向,並走在國軍官兵的前麵。
虛掩的房門被一腳踢開,肥前跪倒在地,一把長劍插在他的腹部,黑血塗地。
庭院裏忽然傳來兩聲槍響。
國軍士兵槍斃了肥前的戰馬和狠狗,他們將仇恨宣泄在這兩隻畜生身上。
清除漢奸的運動如火如茶。
在和順監獄的一間牢房裏,關著高元宋豐年和陸平三個人。他們像拴在繩子.上的.三隻螞蚌,插翅難飛。
高元真誠地看著宋豐年,把求生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因為他有一個做師長姨太太的女兒,這是他們活命的惟一一條小路。高元說我早就知道你有這麼一個女兒,但是我沒有告訴口本鬼子。我對你夠不夠意思?宋豐年說夠意思。高元說那你要回報我才行,你懂我的意思嗎?宋豐年說我懂你的意思,可我要先得救才行。我女兒要是救得了我的話,已經把我救出去了。高元說我是說萬一,萬一你有活命的機會,可別忘了幫我說話,救我出去,啊?宋豐年說一定。高元得到許諾,但還是不放心,因為還有個理發師的存在,是他求生的競爭者,他同樣真誠地看著理發師,希望理發師把件的機會讓給他;陸平說你放心,這裏有二條命,我是第三條。高元說謝謝你,兄弟。
為了表明自己的誠意和謝意,高元把自己的鋪位和陸平的床位做了調換,他睡在了馬桶邊。還有惟一一把被他長期把持的扇子,也易給了宋豐年專用。他悉心侍候宋豐年,為他趕蚊子扇風按摩,像一名孝子照顧父親。
高元態度的轉變,使一向對他敬畏二分的宋豐年成為監舍的老大。他充分享用著做老大的待遇。他看著左右兩個懂事的小夥子,多少年來沒有兒子的遺憾,在監牢裏得到終結。
行刑隊十一個人,站在前列的有九個,他們每人舉著一把長槍,對著三個目標。
宋豐年陸平高元麵對瞄準自己的槍口,絲毫不懷疑腳下就是生命的終點,已經沒有活路可走。.見慣了殺人的高元本應該冷靜地麵對死亡,但他的表現比另兩個人更失魂落魄,原因是將要被殺的人包括了他自己。相形之下,宋豐年和陸平的神態雖然不能說是視死如歸,但起碼眸子還.見有回光返照。陸平甚至還擠出一個笑容,那是針對高元做出來的,因為他想到高元在監牢裏為了活命在宋豐年和他身上所做的努力全部白費,不由得有了一絲快感。他決定將快意保持到槍響。)
一策人馬飛奔而來,把閻錫山的手諭交給行刑隊隊長。行刑隊隊長把手諭內容向行刑人員作了傳達。九支長槍仍舊瞄準,所變化的是隻對著一個H標。
行刑隊隊長手起手落,九支槍齊聲射出子彈,全打在高元身上。
宋豐年抱著女兒老淚縱橫,血緣親情溢於言表。他女兒身邊是他女婿,像恩人般看著他這名嶽父和站在身後的理發師。
陸平和葉江川是第一次相見。陸平稱葉江川師長,但師長卻稱陸平表哥,“你雖然年紀比我小,但按理我應該稱你表哥才對。”他說。
被稱作表哥的陸平從宋穎儀丟過來的眼色中接受和認可了這個身份,並得到了善於見風使舵的宋豐年的進一步證實。“對,是穎儀的表哥。”宋豐年說。父親的認定使宋穎儀找到了和陸平親近的理由。她甜蜜地看著陸平的眼睛說。“表哥,你什麼時候回上海?你要是回上海,我跟你一塊去,去看姑媽,”
陸平說。“我想回去,我五六年沒回去了。”
宋穎儀說。“你才五六年,我長這麼大都還沒去過上海呢,也沒見過姑媽。我要跟你去上海,就可以.見到姑媽了。”她轉而看宋豐年,似在征求父親的同意,實則在做某種暗示。
宋豐年說。“方便的話就去。”
宋穎儀說。“現在不打仗了,有什麼不方便的。”
宋豐年說。“你現在嫁人了,不是由我替你做主了。”
宋穎儀挽過葉江川的手,說。“你是說江川呀,他當然會讓我去啦。他說過等抗戰勝利了,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是不是說過?”
葉江川說。“我說過,說過。”
宋豐年說。“陸平回了上海,理發店怎麼辦?”
宋穎儀說。“你以為理發店還開得下去呀?和順誰不知道你們的事?你們以為你們還能在和順呆得下去呀?為了救你們我和汀川費了多大勁才……不說了。”
葉江川說。“多虧了閻長官開恩,你們才……幸好及時,不然……好了,都過去了。”
宋豐年盯著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就和自己的女兒關係暖昧的理發師,說。“你真的要回上海?”
陸平說。“我說我想回去,但沒說一定要回去。”
“就是,”宋豐年說。他看著在父親和丈夫麵前居然編著美麗謊言的漂亮女兒,“陸平……你表哥都不回去,你還去什麼上海?”他阻止謊高的蔓延當機立斷,“要去,也是我去。我把他從上海帶來的,應一該由我送他則去。”
“什麼呀?”宋穎儀說,她對父親的不配合感到失望,還有對情人的模棱兩可的失望也包括在內。
“我看這樣,”葉江川說,“上海暫時就不去了。和順那邊也不好呆廠,你們就留在我這吧。”他看著宋豐年和陸平。“嶽父大人就安心養老,我這個小表兄呢,就給你找個事做。就在師部當參謀,怎麼樣?”
宋豐年搶在陸平前麵表態說。“不行,陸平怎麼能當參謀?他是理發師,隻會理發。我看我們還是去別的地方,另外開店。”
“沒問題,沒事。”葉江川說,作為女婿的他沒有嶽父的擔心,他似乎對妻子的紅杏出牆還蒙在鼓裏。“我當兵打第一仗的時候直尿褲子,現在還不是一樣當師長?”
陸平的表態至關重要,他說。“我在上海當理發師的時候, 一也殺過人,是一個日本人,當然我想那是誤殺。”
很好!說明你有當軍人的大性嘛,”葉江川說,“就好好幹吧。”
宋豐年還想申明什麼,女幾阻止了他。宋穎儀說。“爸,年輕人的事,你不管了行不行?”
少校參謀陸平每天的工作是把師長要看的文件送給師長和把師長看過的文件收回,這是參謀長給他的任務。這個任務輕而易舉,但是責任重大。師部有六個參謀,但能接觸全部文件的隻有他一個。參謀長譚盾說隻有最可靠的人才能擔當這項任務,而你和師長的特殊關係決定你的忠心無須考驗一陸平說那以前呢?參謀長譚盾說,以前核心文件都是我親自給師長送去和收回。陸平說謝謝你的信任。參謀長說謝我下什麼,這是師長同意過的。
葉江川接收陸平送來的文件,放在桌上,又把看過的文件交給陸平。整個文件交接的過程也就一分鍾,加上四分鍾來回,在機要室或參謀長辦公室還要兩分鍾,一共七分鍾,七分鍾裏還有六次敬禮,這就是陸平一天的工作,也就說除了這七分鍾,所有的時間都是陸平的業餘時問。
七分鍾以外的陸平不再是參謀,而是理發師。
經常把陸平叫喚去理發的全是參謀,他們今天這個叫,明大是那個喊,現在你理,待會到我,五個參謀輪流使喚陸平,每人每次都能拉來六七個打算理發的人,總之讓陸平理個沒完,時刻充當理發師的角色。他們巴不得全師的人都知道,新來的參謀不懂軍事,隻會理發,而且一個連地圖都看不懂的參謀,也隻能理發。隻有如此,才能平掉他們心中的不服,因為這個低賤的人,第一次穿軍服就是少校,而他們之中誰不是從戰場豁出半條命才得到這等軍銜?
師長葉江川也叫陸平給他理發,是參謀們最大的成就,他們對同事的蔑視和鄙薄,在師長理發的過程登峰造極,雖然他們的惡意深藏不露。
葉江川讓陸平給自己理發的用意顯然與參謀們不同,因為他沒有參謀們那種心理,在這一點上他的行為光明磊落。他認為陸平業餘時間為他人理發是件好事,可以得到很好的人緣,值得鼓勵。他讓陸平給自己理發就是一種鼓勵的行為,當然他的頭發也該理了。
“理完發後跟我回家,”葉江川說,“穎儀今天生日,叫你和我道回去。”
師長對陸參謀說的一句家常話,讓一旁聽見的其他參謀感到意外,他們的鄙視變成惶恐。
宋穎儀的生日家宴不歡而散,陸平在部隊的作為是宋穎儀不快樂的原由,她顯然識破軍中有人拉扯陸平幹老本行的意圖。這些人明明不懷好意,”她指責丈夫說,“你還偏偏去湊份?陸平本分實在被人耍,你也看不出來?什麼惱你?耍我表哥還不是掃你的臉麵?”
“你不說我還真看不出來,”葉汀川一臉羞惱,看著陸平,“你告訴我都是誰?我明天統統把他們降了!”
“沒有誰,”陸平說“是我自己白願的。我是理發師,三天沒有人找我理發,我就手癢。”
“你別忘了,你現在是少校!”宋穎儀說,“以後,不許你再給人理發了。”
陸乎不吭聲。
“好了,從明天起,我不許任何人再找他理發就是。”葉江川說,他摸著自己的頭,“不過,我的頭以後還得陸平來理,在家裏麵理。他理得是好,穎儀,你看他給找理得好不好?”
宋穎儀瞅著丈夫,小笑。“當然啦,人家十幾年吃的都是理發這碗飯,還有理得不好的?”
“什麼時候我把這身皮脫了,”陸平看著自己的軍裝說,“我還吃這碗飯.。”
“沒出息。”宋穎儀說。
“本來嘛。”陸平說,他站起來,“我走了。”
宋穎儀說。“去哪?”
陸平說。“你認為有出息的地方。”
71師向北進軍,像狼群一般氣勢洶洶,他們準備進攻的對象是共產黨軍隊駐紮在晉北的一個團,這肯定是穩操勝券的一仗,連沒打過仗的陸平都這麼認為,盡管他有很多個不明白―不是有“雙十協定”嗎!國民黨為什麼還要打共產黨?這是第一個不明白。第二個不明自,國軍和共軍不都是中國人嗎?為什麼要自相殘殺?戰爭的雙方都說自己是正義或正確的一方,為什麼還要發生戰爭?這是第隻個不明自。還有我為什麼要參加戰爭?再有我為什麼不能繼續做理發師?最後一個不明自,宋穎儀為什麼不害怕情人在丈夫手下有一天會因為奸情暴露而被一槍斃命?
行軍路上的陸平滿腹心事,冷汗 直冒,看上去像個怕死鬼。
師長葉江川看著陸平,說。“別怕,跟著我,我活著,你就死不了。”
陸平說。“我不怕。”
葉江川說。“那你怎麼冒那麼多汗?”
陸平說。“不知道。”
他們現在是在一輛車上,車上還有參謀長。
“不會是腎虛吧?”參謀長譚盾說。
陸平嚇了一大跳。
葉拿川盯著陸平,“逛窯子啦?”
陸平支支一合一督。
“逛了就逛了,”葉江川說,“隻是不能讓穎儀知道,我房父你老舅也不能讓他知道了”
“當然,那哪能。”陸平說,他終於說明了出汗的原因,並不再繼續出汗;
從前線拉下來的屍體和傷員源源不斷,就像是從洪災中搶收回來的牲畜,密集地放在醫院的不同地方。
手術房外呐喊聲不絕一了耳,和寂靜的太平房形成鮮明的對比―那些紋絲不動的屍體,大多數一也曾經像手術房的傷兵一樣喊叫,曾經痛苦地掙紮,但最終死神掐滅了他們求生的呼喚,也結束了他們生命的痛苦。
陸平正在給頭部受傷的官兵削發,這是手術前必要的準備,也是陸平的義務―他本來隻是隨師長來醫院看望傷員,看到女護十給一名頭部受傷的上尉削發,上尉軍官齲牙咧嘴罵爹操娘,因為女護十無法避免觸及他頭部的傷口。
“我來試試。”陸平說。女護士馬上將刀剪給他。
上尉軍官看著將給白己削發的是一名少校,說。“別以為你是少校,我就不罵。弄疼我,我照樣罵!”
“好的。”陸平說。他拿著刀片,削起上尉軍官的頭發。
自始至終,上尉軍官隻有些許呻吟,卻沒有一句叫罵。看上去他仿佛與少校親如兄弟,而與剛才的女護士苦大仇深。
女護士看著為她幫忙的少校,說。“謝謝,你使我少挨幾句罵。”
“沒什麼,我在行這個。我是理發師。”陸平說。
女護士注意陸平的軍銜,“不會吧?”
陸平看見師長走遠,說。“我本來是理發師,糊裏糊塗當了兵,而且莫名其妙穿軍服就是少校。”
“說明你與眾不同或出類拔萃。”女護士說。
“你叫什麼?”陸平看著用成語稱讚他的女護士說。
“會棉。”
“你的名字可是與眾不同。”陸平說。
又一個需要削發的傷員送廠過來,陸平說。“我來吧。”
會棉看著為人削發的少校理發師,兩隻天生憂鬱的眼睛露出溫暖的一點光亮,那光亮或許來自陸平手上的刀片和肩章的銅星,是刀光和星光的反射,它讓其實也十分鬱悶的陸平,感到一絲開朗。
1948年底,陸平的肩章已由一星變成了三星,由少校參謀變成了上校團長。而那個有著一雙憂鬱眼睛的會棉也已成為他的妻子―他們的婚禮在葉江川的主持下進行。
參加婚禮的人都認為,這是他們除了抗戰勝利吃的最歡欣的一頓喜酒,因為婚禮上兩個漂亮的女人風華絕代。
宋穎儀在婚禮上對新娘是,二個表嫂地稱呼,讓新娘既受寵若驚又謙虛謹慎,“叫我表嫂我接受,因為看上去我比你大,你顯得那麼年輕漂亮!”新娘說。
“你才顯得年輕漂亮,”宋穎儀說,“要不然他怎麼會看上你?我陸平表哥我還不了解?”
“表哥也是帥哥嘛,”葉江川說,“他們倆是天生的一對。”
參謀長譚盾說。“早就聽聞葉太太能歌善舞,而新娘精通琴藝,咱們是不是請二位夫人奏歌一曲?”
宋穎儀和會棉在掌聲中展示才藝,一個放歌,一個撫琴。動聽的樂聲讓處在冬天的71師軍官情緒熱漲。
洞房花燭夜,其實嚴格意義上說已不能稱洞房花燭夜,因為在這之前,陸平和會棉已經同房,提前做了夫妻,婚禮隻是象征和形式。事實上這天晚上新郎和新娘一也沒有做該做的事情,因為陸平喝醉了。他沒有行事的能力,軟得像一攤泥,但嘴裏卻叨個不停―“我是個廢人,我窩囊透了,我蠢,你也蠢,她不蠢,因為她讓我娶你,她是別人的老婆,不能做我老婆,我需要個老婆,所以讓你來替她……做我的老婆。”
“她是誰呀?”會棉低頭看著枕在自己大腿上的丈夫說。
“她是誰?”陸平被這一問猛醒,“沒有誰,我胡說八道。我是想試你,假如有那麼一個人,你你會……”
“我什麼也不會。”會棉說。
“你怎麼什麼也不會呢?”陸平說。
“因為,我是一塊棉花,我從小到大都是一塊棉花,是給人止血擦拭傷口做衣裳的,我沒有骨頭,把我塞到哪都行,用做什麼都行。你看,現在我做你的枕頭,你枕著我,我還怕你不舒服,把我丟走。你丟走我也就丟走了,我會怎麼樣?我會在你丟我的那個地方,我還是棉花。”
陸平徹底地清醒了,那是滴到他額頭上的清涼的淚水起的作用。棉花是蓄水的,她潛然泄漏,除非是被人刺激或傷心無限,陸平想,陸平還想我不能讓她再受刺激了。
第二天,陸平和會棉回拜葉江川夫婦。
宋穎儀看著新娘腫脹的眼睛,對陸平一頓質問。她說你欺負我表嫂啦?陸平說我沒有。宋穎儀說沒有她眼睛怎麼會腫成這個樣子?陸平說那是她高興哭的,人高興的時候也是會哭的。會棉流了一夜的淚水,但淚水是甜的。宋穎儀說是不是呀?她看著會棉。會棉說是。宋穎儀說那就好,那我這名紅娘就沒有白當。
葉社川提議陸平搬到葉家來住,他的理由是男人出去打仗的時候,兩個留在家裏的女人互相有個伴,他申明這也是太太穎儀的意思。陸平沒有同意,他說我們兩家住在一起,全師官兵更以為我們結黨營私,他們本來就認為我這名上校是你任人惟親的結果。
“這有什麼!”葉江川說,“封官晉爵,誰不是喜歡用自己人?世道如此。”
“可我希望我們兩家還是保持一定趾離為好,”陸平說,“因為我既然是仁校,就要對自己的身份保持清醒。我不能住在你的家裏因為這不合適。”
葉江川沒有問為什麼不合適,他似乎理解了陸平的心意,按照他的理解,陸平不願意來到葉家來,是因為他想分清楚團長和師長是有區別的,他這名上校和其他上校沒有什麼不同,而如果人住葉家對他這名帥長的權威和形象是有損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