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葉江川說,“不過,我們打仗的時候,你得讓會棉過來陪陪穎儀,你知道的,穎儀是個耐不了性子和寂寞的人。”

在陸平升上校不久,師長葉江川升34軍軍長―這一切的幕後,得追溯到1945年宋穎儀為了救自己的父親和情人,在閻錫山那裏所做的術獻或者犧牲。閻長官開出的條件很簡單,就是宋穎儀和他睡一覺。宋穎儀沒有多少猶豫就接受了這個條件,因為在她決定來找閻錫山時,就已經作好了準備。

“來吧。”宋穎儀主動脫掉衣裳,看上去她比閻長官還想上床。

閻長官喜不自勝,像一名老奸商即將得到一幅垂涎已久的名畫。他向名畫走近,將名畫一擁在手,然後親著名畫,用手撫摩名畫的各個部位。這當然不夠,他將身體撲在名畫上.仿佛他是而作的主人,他在畫上留下了印記。

閻長官沒有食言,他果然手諭二封,仿佛那是為贖下兩顆漢奸人頭填寫的支票,這支票也隻夠保們。人命兩條。

“你來你丈夫不知道吧?”閻長官說。

“知道。”宋穎儀說

“可你這覺不是為他睡的”閻長官說,言下之意,宋穎儀如果為了丈夫的升遷,還得陪他睡一覺。

“是的,我知道,”宋穎儀說,“我什麼時候想要丈夫搬遷,我什麼時候再來找你。”

宋穎儀拿著手諭馬不停蹄,從刑場上救下父親和陸平的性命。她丈夫葉江川做不到的事情,她小女子做到了。

葉江川對宋穎儀拿到閻長官手諭的事耿耿於懷,他心知肚明卻明知故問。你是怎麼拿到手諭的?

“用女人的方式。”宋穎儀說。

“什麼是女人的方式?”

“就是讓身體和靈魂分開”

“你的身體放縱的時候,你把靈魂放在哪裏?”

“我愛的男人身上”

“也包括我嗎?”

“如果你認為值得的話。”宋穎儀說。

葉江川陷人矛後,他既把自己綁在恥辱柱上,但又對寶塔土的明珠顧目期盼,就像一個人一麵滿麵笑容,而把被打.落的才齒幸肚子裏咽。

四年來壓抑在葉爭的心頭的鬱結,在他當上軍長後得到緩解。對他來說付出沉重代價的人是他而不是宋穎儀,因為宋穎儀是他的姨人太。現在他付出的代價終於有了回報,那中將軍銜仿佛是他巨大投資所獲得的利潤。

但是他對姨太太和陸平的私情仍然蒙在鼓裏,對陸平的提拔就是最好的說明。當然陸平的提拔與姨太太的作用不無關係,他比任何以地方都需要這名能量和潛力巨人的女人,因為他知道她和閻長官非同一般的關係。

此時閻錫山己就職南京中央。

34軍也奉令調動進駐上海。

陸平站在豫園路3號原大世界美發館前,像拜渴一座墓。他凝重肅靜,眼睛裏嚏著淚水。這裏理藏著他的過去,他現在想把過去挖掘出來,但是他無能為力,囚為美發館已經更名易主,變成了一所妓院;雖然館址猶存,但是內容已經變了,除了一個個淫蕩的肉體,陸平找不到一個幫助他回憶當年和憑吊師傅亡靈的人。美發館的曆史仿佛隨著他十年前出逃的當天就已經結束,因為師傅也就在那天被日本人殺害的,他以自己的命替換徒弟的命,來償還徒弟失手將口本人殺死的性命. 與師傅一同受害的一定還有師傅的女兒,她不可能在口本人的屠殺下活命,雖然她避免了受日本人的糟蹋―理發師陸平英雄救美,使日本人的強奸沒有得逞,並使日本人丟了性命。那把割斷了日本人喉嚨的剃刀後來同樣在日本人的麵前出現,但是再也沒變成殺人的工具。他成了一名純粹的理發師,不管是對平民自商紋垮,還是對八路軍日軍中央軍,他都一視同仁,來者不拒,直到有一天他成為一名軍人。

“長官,來吧,進來吧,玩一玩。”在門口拉客的妓女招呼陸平。

陸平如夢驚醒,意識他站的地方不能留戀。無論是十年前還是現在,他的確的選擇就是逃離。

“你離開巨海有多少年了?”宋穎儀說。

“整十年。”陸平說。

他們現在秘密依偎在上海某飯店單人客房的雙人床上。房間是宋穎儀訂的,約會也是宋穎儀要求。 自陸平結婚以來這還是宋穎儀陸平第一次同床共枕--人的身體從1948年底一直分開到1949年春,從山西東進上海,才彼此交給了對方。他們的情欲因為美麗浪漫的上海而如癡如醉高潮迭起。

“現在你終於回上海了。”宋穎儀說。

“是。”

“我可是第一次到上海。上海真美。_昨天我和會棉去逛了-天,在商店買了很多東西。會棉給你買廠 條圍巾,給你了嗎?”

“給了”

“我讓她買的,我看中給你的那條圍巾,就對會棉說表哥戴這條圍巾一定很好看,會棉就買下了。”

“會棉不信我是你表哥,以後在她麵前別叫我表哥。”

“她知道什麼啦?”

“沒有。但她就是不信,她說從你看我的眼神就覺得不像。”

“葉之日就看不出來。”

“他可能在裝傻。”

“無所謂,我不怕他。現在,我想和你在一起就在一起。”

“我們有多久不在一起了?”

“從你和會棉成婚以後。”

“我們以後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我愛你,為了你,我什麼都肯去做。”

“我也愛你,可我什麼都不能為你做。”

“你能給我快樂,快樂就是幸福,這就夠了。”

“哎,你回原來你了}〔過的地力一去看了沒有?11一麼時候也帶我去?”

“我去過了。可理發店已經沒有了。”

“那你師傅呢?”

“死了。我殺了日本人後,師傅就讓你爸帶我逃走,他和你爸是好友,你爸正好來上海做買賣。 日本人找不到我,就把我師傅抓起來,給……”

“你是怎麼把日本人給殺的?”

“門本人奸汙我師傅的女兒,被我遇上。我拉開那個日本人,他和我打了起來,我身上最好帶把剃刀,不知怎麼,就把他喉嚨給割下。”

“你師傅的女兒呢?”

“當然也被日本人殺了,我想。;”

“你其實和口本人不共戴天。”

“是的”

“後來你給日本人做事,說你是漢奸,我就不信。”

“我那是為了你爸,為了找身邊的人不再因為我而死。”

“我理解你陸平。”

“後來還是你救了你爸和我。”

“我說過,為了我愛的人我了}一麼都肯做。隻有我愛的人活著,我活著才有意思,”

“我想活著,可我現在是軍人,而且在一個腐敗的軍隊裏。我不知道能活到什麼時候。”

“不管發生了十麼,你一定得活著。你明白嗎?”

宋穎儀翻身砂浮U陸平的身上,黑亮的長發濃密下垂,像簾子一樣遮蔽自己的臉和陸平的臉。陸平伸手把發簾撩開。他看見情人的眼睛紅潤而憂傷。

與解放軍的決戰已接近尾聲,南京失守,國民政府從南京遷往廣州。從長江防線潰散的隊伍湧在上海,被34軍收編,陸平升任71師173旅旅長。

師長譚盾握著陸平的手,向他表示恭喜。“我發覺我黨國軍隊是越吃敗仗,老弟你是升得越快.開玩笑啊。”

“你不也升了嘛!”陸平回答過去的參謀長說。

“那是,不過沒有你快。”師長譚盾說。

“我升得是快,可惜不是好時候呀;,”陸平說。

“此話怎說?”

“萬一做了共軍的俘虜.罪可是要按官職來算。”陸平說。

“是嗎?”譚盾說,“那我是師長,豈不是比你罪加一等?”

“你不一樣,”陸平說,“到了你這一級,已經納人老爺子保護的視野。據我所知停留在黃浦江入海口那兒艘輪船,是專門為你們師職以上軍官及家屬準備的。”

“你的消息不對吧?”師長譚盾說,“我聽說那是專門用來裝運黃金國寶的。”

“師長也算得上國寶級人才呀,乃黨國之棟梁。”

“我哪算得上,軍長還差不多,”譚盾說,“你是軍長的親戚心腹,萬一上海守不住,你是可以跟軍長屁股走的。”

“我哪也不去,”陸平說,“我是上海人,保不住上海,我就留在上海做鬼。”

“佩服。”師長譚盾給旅長作揖。

解放軍大軍壓境,國軍數十萬將士困獸猶鬥。

71師作為34軍的一張王牌,被軍長捏在手裏,往劉一手前麵一甩,指望能抵擋住對手淩厲的攻勢。該師果然負隅頑抗,利用解放軍不用炮攻以免城市毀壞的弱點,與解放軍短兵相接,展開巷戰。戰鬥的頑強激烈迫使解放軍的進攻速度緩慢,並改變策略―善於用計的解放軍由強攻而智取,也就是說由槍戰而心戰,他們鋪天蓋地的傳說和四通八達的地下黨在國軍的內部無孔不人,56軍119師12師相繼倒戈起義。

參謀黃是勇趁陸平給自己推頭,說旅長,有人托我帶口信給你。陸平說誰?

黃是勇轉頭,用手擋著嘴,讓聲音隻傳給陸平。“共產黨。”

陸平不吭聲,像沒聽見,但手上的發剪忽然停頓。

“共產黨說了,隻要起義,不僅不定罪,還要論功行賞。”黃是勇說,音量有所加大。

“我怎麼相信你的活?”陸平開口。

“我就是共產黨。”

“你不怕我把你交給軍政處?”

“怕就不是共產黨。”黃是勇說。

“你不怕我怕。”陸平說,

“你不用怕,得共產黨口信的不止你一個,”黃是勇說,“還有師長。”

“師長的意思呢?”陸平說。

“他還要看你的意思。”黃是勇說。

“師長要看旅長的意思,奇怪。”陸平心想。“我沒意思,我隻知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說。

“也就是說隻要師一長下命令,你就服從?”黃是勇說,“師長就要你這意思。”

“師長也要聽從軍長的命令,對吧?”陸平說。

“對,對,”黃是勇站起來,“我這就去告訴軍長。一不不,告訴師長。”“你的頭不要理啦?”陸平看著參謀黃是勇隻推掉一半的頭發說。

陸平帶著矛盾或疑慮的心情偷偷和宋穎儀相會。殘酷的戰爭也不能消滅他們的愛情。兩人的性愛在生死關頭反而出奇的強烈。

陸平把共產黨的口信告訴宋穎儀。

“是誰把口信傳給你的?”宋穎儀說。她遞給陸平一杯水,好像知道他渴了。

“一個參謀,叫黃是勇。”陸平說,他喝完一杯水。

“你可千萬不要上當,黃是勇是葉江川放在你身邊的心腹,”宋穎儀說,“這是葉江川為了考驗你,讓那參謀試探你的。”

“我看出可疑了,沒上當。”陸平說,“我隻說旅長服從師長,但師長也必須服從軍長。我這麼說行嗎?”

“這就對了,”宋穎儀鬆了一口氣,“不過你們師長譚盾被共產黨策反是真,但情況己被葉江川掌握,如果你攙和進去,那就慘了。”

陸平輕擁著宋穎儀,說;“你又一次救了我。”

71師師長率兵起義功虧一簽,被葉江川及時挫敗。師長譚盾被五花大綁,推到葉江川的麵前。葉江川看著跟隨他多年的兄弟,揮淚如雨。他說你還有什麼要求,告訴我。譚盾想了想,說我一身臭汗,你讓我洗個澡吧,最好還能理個發,我這樣亂糟糟髒兮兮的,不能去天堂,隻能下地獄。

葉江川說。“那讓陸平給你理吧。”

陸平覺得這真是一次艱難的理發,難得就像整理絞成一團的魚網,這比喻還不夠準,或不恰當。總之給譚盾理發是陸平多年以來最難受的一次,也是最失敗的一次―自始至終,譚盾一直在笑,而陸平的手一直在抖,那把磨得怪亮的老發剪居然不聽使喚,它在跟主人過不去,在譚盾的頭發上搞破壞,在掃理發師的臉,讓譚盾的毛發參差不齊,讓首屈一指的理發師在公眾麵前聲名掃地,丟失麵子和尊嚴。

時問超過了正常,葉江川看了看表,示意理發結束。譚盾要求照鏡子,說。“拿一麵鏡子給我看,我看我這個頭到底理得怎麼樣?”

沒有人理會譚盾的這個要求,因為理發師的臉色很不好看,這不僅是關係到理發師臉麵的問題,而且是關係到上校旅長的臉麵問題,所有的人都看明白這一點,而且極有可能眼前這名上校,很快就不是上校了,因為他被認為在這場共產黨策反活動中立場堅定。

“你連給我看你傑作的勇氣和信心都沒有嗎?理發師?”譚盾盯著陸平說,“或許該叫你陸旅長,不,我死後,別人該叫你陸師長呷。”“師長,不是,我……”陸平言語不清,像想解釋什麼,申辯什麼。

譚盾會意一笑,說。“我知道,我清楚。我不怪你,我理解你。你是對的,你幸好沒有跟我,不然就得和我一起掉腦袋,祝賀你。”

受到譚盾安慰和祝福的陸平不寒而栗。

過了兩刻鍾,身上還散發著皂味的叛軍首腦被執行槍決。

陸平沒有走上師長譚盾的絕路或死路,但是他果然接替了71師師長的職位。

陸平四年之中連升六級,從理發師成為一名將軍。

但是他將軍生涯的開始也是他的結束。

71師師長陸平走馬上任,孤注一擲。他在軍長麵前立了軍令狀,誓死守住上海。為了讓人相信他的決心,陸平給自己剃了光頭,在他的帶動下,其他將官紛紛仿效。“光頭師”和“光頭師長”的聲名不脛而走,成為解放軍決意全力殲滅與活捉的大敵。

陸平認為他之所以成為解放軍的俘虜是因為他來不及自殺。他其實已經把槍對著頭,槍口頂著太陽穴,這是讓意識迅速死亡的好地方,盡管開槍後心髒還有可能跳動。在精神和生命之間,他更願意讓精神提前結束痛苦。

但正是意識拒絕了他自殺的舉動,它把宋穎儀和會棉從腦海裏推出來,阻擋手槍的扳機不被扣動。

他在想念情人和妻子。

宋穎儀和會棉在臨戰前夕作為軍屬已被送走,她們將乘船去福州,然後可能從那裏去台灣。這是軍統局的安排。她們被告知她們的丈夫也隨後就到。穎儀會棉現在是否到了福州?她們能到台灣去嗎?穎儀我愛你,對不起會棉,永別了穎儀會棉,永別了武器!

就在陸平閉著眼睛讓意識主導的時候,他的槍被人輕輕地挪開,他的眼睛也在睜開。

他看見解放軍星光燦爛。

葉江川帶著一小隊殘兵逃離上海,這幾乎是34軍的全部所在。他們喬裝成百姓,南下福州。

宋穎儀會棉宋豐年看見葉江川,兩個女人異日同聲。“陸平呢?”葉江川搖搖頭,“聯絡不.仁,我就先過來了。”

“你怎麼能拋下他不管?他是你的師長!”宋穎儀說,她不再提陸平表哥。

“師長.又如何?”葉江川說,“老蔣把整個大陸都丟了,我顧不上一個師長算什麼?”

“你不顧我顧!”宋穎儀說。她拒絕上船,“我等他,坐下一班船走。”

“要等,我等。”會棉說。

“你等什麼?你不會等,”宋穎儀說,“光等不行,還得去找,去接,你懂得去哪裏找他接他嗎?”

會棉說。“那我和你一起去找去接。”

宋穎儀把會棉推上船。“我不允許兩個女人一起等他!”

宋穎儀尋覓情夫之路曲折而動人,從她決意留下到聞知陸平下落的五年裏,她的生命都在路上―她像一匹堅韌的駱駝一樣獨行,她的腳印或足跡遍及華南華東華中和華西,她目的明確,但永遠找不到目標。一開始她攔住每一個南下的傷兵和逃兵,但所有的人都對她搖頭。她繼續前行,看見另一種軍隊排山倒海般席卷南方,她當然不能向他們打聽,因為這是殲滅國民黨的軍隊。她相信國民黨是完了,但是她不相信陸平會死。他一定活著,因為他答應過她活著。隻要他活著,不管他潛伏在什麼地方,她都要把他找到。堅定的信念支持著她,在遭遇風暴的時候,在把錢用光的時候,甚至在被收容的時候,她都沒有動搖找陸平的決心。她沿途做工,時代的變遷使她從闊太太成為一個自食其力的女人。她主要的工種是收購破爛,具體地說是收購廢舊報紙,這是她有可能獲得陸平消息的另一條途徑,她對此不遺餘力―所有收購的報紙她一張都不放過,一定通讀完畢,常常是通宵達旦。

終於有一大她從一張舊報紙上看到了陸平的名字。那是1949年8月中國人民解放軍華東野戰軍出版的戰報,上麵登載著俘獲國民黨34軍71師少將師長陸平的消息。而宋穎儀收購這張報紙的時間是1954年的7月;

五年沒有哭過一次的宋穎儀放盧大哭。她捧著這張報紙,又把它貼在胸前,像護身符似的。

但這張報紙仍然不能使她找到和見到陸平,因為她不知道他關在哪裏。她的身份注定沒有人把消息告訴他,更不能合法去探望他。

但是她知道應該在哪裏等他,在愛情開始的地方一定可以等到相愛的人,這又是她的一個信念。

提籃橋監獄像一座熔爐,關進裏麵的人都是需要融化改造的人。改造的模式每個時代都不一樣。

共產黨希望關在這裏的戰犯首先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價,付出的形式是學習和勞動,通過學習和勞動提高覺悟,跟過去告別。同時通過學習和勞動,掌握技能,以便將來出去,自食其力,為人民服務。

監獄長李文斌覺得19號陸平是越看越臉熟,但是他想不起在哪裏見過。有一天他到監獄外的理發店理發,忽然想了起來。他認定陸平就是十年前把他的頭給剃了的人。他頭發不理又回了監獄。

陸平被叫到監獄長的辦公室,像合群的老虎被單獨放到一隻籠裏,不知道是吉是凶。

“首先聲明這不是審問你,啊,”監獄長看著有些緊張的陸平說,“我隨便問,你隨便說。”

陸平其實知道監獄長想問的問題,因為他對監獄長那頭美發,雖十年過去但是仍有印象。

“十年前你是不是給八路軍敢死隊剃過頭?”

“是。”

“那你記得我嗎?我是那個不願讓你剃頭的李文斌呀?”

“報告監獄長,我其實早就認出你了,但我不敢說。”

“哎,沒什麼不敢。那時候把我的頭剃了我還罵你,是我不對。剃頭是為了誓死抗日嘛。”

“可我也為日本人理過發,還有為國民黨理過發。”

“知道嗎,當年你給剃光頭的我們那一連人,全戰死了,就剩我一個。”

“我有罪。”

“這跟你沒關係。你是理發師。”

“我本來是理發師。”

“你現在還可以做理發師,”監獄長說,“你從我開始,給我理發。”

“我不敢。”

“理發師見頭發哪有說不敢的?”

監獄長很快找來了理發的全套工具。交給了陸平。

陸平重新拿起發剪的手有些發抖,那是因為激動和感動。十年前被他剃了光尖的八路軍終於發現了他,像鋤頭一樣翻出了他身份的另,一麵,而這一麵恰好是他的本質,他為此興奮不已。但他很快平靜下來,進人狀態,理發師的本能和技藝已然煥發或複活,表現在肢體上。他掌握的一遊刃自如,像繪製丹青的高手。

監獄長對理發師的技藝讚不絕口,“要不是我想起來,你這理發師就被埋沒了。理發也是要有天才的。”

理發師的被承認對犯人是一種促進和鼓舞。平時都剃光頭以示洗心革麵的犯人留起了頭發,等著理發師為他們定型,這種改頭換麵的方式更讓他們盼望著走向新生。

現在隻有一個問題或難題是,理發師也長頭發,他的頭發也留長了起來,誰給他理發,並.目_有他給別人理的那麼好?

難題由理發師自己解決,“以前,我都是自己給自己理。”他說。

消息傳出去,監獄的操場上圍滿了人,他們與其說在看理發師自己給自己理發,不如說是在看魔術師的表演。

理發師麵對鏡子,左右開弓,他一手拿梳,一手拿剪,明確無誤地梳理自己的腦袋,像本分的農民清理自已的田地,像職業棋手和自己下棋,和許多人同時下棋,像孕婦自己分娩。

操場上人如森林,但操場上靜悄悄的,隻有發剪運動的聲音有節奏地滴答作響。每個人都屏住呼吸,像聆聽催人的鼓點或鍾聲,像凝望和期待人間的奇觀。

雷鳴般的掌聲和呼叫在理發師收手後驟然響起,環繞整個監獄,這樣由犯人自發的歡呼在監獄的曆史上絕無僅有―因為一個自我理發的犯人創造的奇跡,因為一個自新的發型,監獄成了一片偷快的海洋。

陸平看著自己,又不像看著自己,因為那個麵貌爽朗俊逸的人,是在鏡子裏或者眼前變得精神和嶄新的。但是他肯定跟自己有關,就像畫作肯定和畫家有關一樣。

1959年9月30日,離中華人了共和國建國十周年還有一天,提籃橋監獄大禮堂座無虛席―在座的幾乎全是曾經阻擋新中國誕生的人,他們是這個國家和人民的罪人,多數的人死有餘辜,但他們全部活著,並且極有可能進一步被寬大,有的甚至釋放出去,獲得自由。

監獄長李文斌清了清嗓子,他的嗓音通過擴音器傳進每一個人的耳朵,多數人被他的嗓音弄得揪心;他看了看手上的一張單子,接著又望了望台下坐著的人,沒有一個人不希望監獄長的日光投向自己,哪怕從自己的身邊飛過,他們一也能捕捉得到。

陸平低著頭,沒有注視監獄長的眼睛。他想要是監獄長的目光降落在他身七的話,他一定會感覺像觸電一樣,身體發抖的。但是他沒有觸電的感覺,他的皮膚血管和心靈幽冷灰暗,像接不上電源的燈具。

監獄長終於宣布特赦的人員名單―

呂一軍(原國民黨上將)

黎元民(同上)

藍一其(同上)

宋玉帛(原國民黨軍中將)

彭民興(同上)

萬瑞中(原國民黨少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