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長站起來，說好，爽快！請柬我給你們準備好了，以你們的名義，由你們送到各個學校去，時間就定在今上午六點，哪個酒樓負責請哪所學校，縣府辦公室也給你們分配好了．另外，菜你們可得做得像樣點，別四菜一湯把老夕叫門給打發了，到時候我可是每個酒樓都去給教師們敬酒，看得見的。還有什麼問題嗎？
縣長，那剛才你說的那項規定，還出台嗎？有老板問。
縣長笑了笑，說我還沒給你們敬酒呢，我先代表教師們敬你們，幹杯！
送走酒樓的老板們，縣長回頭吩咐縣府辦公室通知七個局（工商局土地局稅務局城建局廣播局公安局教育局）的領導兩點三十分準時到縣府小會議室開會。縣長特別交代，一定要第一把手來。
下午兩點三十分， 一七個局的領導準時來到縣府小會議室，而目除了稅務局，來的都是第一把手。縣長問稅務局副局長。局長怎麼沒來？副局長說，局長說縣長一定是想聽工作彙報，我是管業務的，所以就叫我來。縣長嚴肅地說，好，從現在起，你就是第一把手。副局長說，哪能呢？縣長說，我叫的是第一把手來，局長不來，副局長來，說明局長願意讓賢。那好，就這麼定了！局長們一看縣長不像是開玩笑，都覺得慶幸。
縣長對局長們開門．見山地說。今天我叫各位來，主要是跟你們七個局籌錢，把上個月欠下部的工資給發了，尤其是教師的工資，非發不可。今天是教師節，你們懂得的。縣財政一時拿不出錢來，隻好跟你們籌，說醜一點討也可以。為什麼隻跟你們七個局討？原因很簡單，你們都有小金庫。或者說你們這七個局的小金庫錢多。別跟我說你們沒有小金庫。誰說沒有小金庫，我明天派審計局去幫你們審計，誰的小金庫沒錢，誰的局長照當，但假如誰的小金庫有錢，對不起，我隻好把誰免了。另外，我這裏有一份清單，是我從各個酒樓統計出來的，上麵記錄著各局接待費的總額。現在我就根據接待費的多少按比例從你們各局籌錢。土地局，七十萬。稅務局，七十萬。工商局，六十五萬。城建局，六十萬。公安局六十萬。教育局，五十五萬。廣播局，五十萬。怎麼樣？
局長們除了稅務局副局長，啞口無言，看縣長的架勢，他們似乎懂得，抗議也是白搭，最終還得乖乖拿錢，除非不當局長。隻有稅務局副局長說，我還得回去問局長。縣長說，你現在就是第一把手，還問誰？我說過的話決不是開玩笑！你是管業務的，我問你，你的小金庫有沒有錢？副局長說，有。縣長說，一百萬有沒有？副局長說，差不多。縣長說，我隻要你七十萬，可以嗎？副局長說，什麼時候要？轉到哪？縣長說，錢今天就要到位，都給我轉到財政局。誰的錢不到位，明天我就派人去幫誰清理財務。請各位好自為之。
局長們告別縣長，未出縣府大門就開始罵罵咧咧，隻有稅務局副局長沒罵。其他局長就恭喜他。副局長笑笑，說，運氣，運氣。
罵歸罵，血還是照樣得放。到下午六時，縣長給財政局打電話，管賬的人告訴他，一共來了四百三十萬。
縣長如釋重負，興高采烈地去了酒樓。
喜氣洋洋的教師們看見縣長，更是激動不已，他們大都是第一次進酒樓，而且是和縣長一同吃飯。但他們並不知道，他們吃的這頓飯，以及明天他們將領到的工資，是縣長通過非常的手段討來的。
攻堅菜
縣長悠天要接待很多的人，所以要喝很多的酒。縣長喝酒與眾不同，喜歡喝的是自釀的農家酒，戲稱“土茅台”。接待辦的人知道縣長喜歡喝“土茅台”，就到農民家裏去訂購，每次兩三鍋。農家酒度數低，成本也低。總之招待所裏農家酒是常備不斷。遇到縣長在別的酒樓．見客，而那個酒樓沒有農家酒，就把農家酒送去。另外縣長喝酒用的是碗而不是杯。用碗敬酒可以一次性同時敬完全桌的人，來賓一人喝一杯，縣長喝一碗，既顯出誠意又省時間。縣長剛當縣長的時候，是這麼喝的。但後來縣長發覺這麼喝下去不行，自己喝得太多，雖然農家酒度數低，但有時候一個晚上要接見四五批來賓，見一批喝一批，那就是四五碗，這還是最起碼的。遇到來賓中回敬的，敬一杯喝一杯還好，要是和你每人喝一碗，而且這個人是對你或對你這個縣舉足輕重的人物，你說喝還是不喝？當然要喝。這種人隻有一個也罷了。可是這種人太多，每個人似乎都很重要又很能喝，而縣長勢單力薄，以一當十，難免寡不敵眾。酒喝多了，盡管交情加深了，但卻傷了身體和心性。
於是，縣長想出了一個辦法，具體地說是發明了一個菜。菜的材料是牛肚。縣長吩咐廚房把牛肚用水清煮，然後每塊白切成巴掌大，端到桌上。每當縣長到場，都交代仁這個菜。菜上來了，縣長一手拿著一碗酒，一手夾著一塊牛肚，一一敬給來賓，要麼喝酒，要麼吃牛肚，讓來賓任意選擇一種，並強調說這是當地少數民族敬貴賓的傳統方式。來賓們開頭一看兒乎全選擇牛肚，縣長就把牛肚送到來賓的嘴邊。來賓用牙將牛肚一咬，往往像咬皮帶一樣根本咬不動，有咬得動的，又沒法嚼，更沒法吞，隻好舉手放棄，改喝酒。其他來賓看見如此難啃，不敢再試，寧可喝一碗酒，也不啃您大一塊牛肚。而縣長則不然，他夾起牛肚往嘴裏一送，牙齒喀嚓喀嚓地啃嚼起來，像刀切菜一樣，將牛肚嚼碎，然後吞進肚裏，讓在座的人無不目瞪口呆！
縣長用這種方法，使來賓不少喝酒，而使自己少喝了很多酒！
以後不管對誰，縣長都如此對付或應付。
這天，樊副省長來到縣裏視察扶貧攻堅的情況，未聽彙報先吃飯，因為到的時候已是中午。
縣長如法炮製，同時將一碗酒和巴掌大一塊牛肚敬給樊副省長了，樊副省長一看，說這是什麼意思？縣長說。這是我們這個縣敬尊貴客人的一種民族習慣，可以喝酒，也可以吃牛肚，隨客人自願，但必須接受其中一種。客人喝酒的活，那麼主人就吃牛肚。客人吃牛肚，主人就喝灑。樊副省長從來沒見過切那麼大的一塊牛肚，感到好奇，說，我吃牛肚吧。縣長說，好，你吃了這塊牛肚，我就幹了這碗酒。樊副省長將牛肚往嘴裏一放，用牙一咬，哎呀大叫，牛肚落地太硬了，我啃不動，樊副省長說。縣長說那就喝酒吧。樊副省長說你啃得動嗎？縣長三話不說，夾起一塊牛肚送進嘴裏啃起來，然後吞了下去．樊副省長驚訝地說這是什麼菜呀？縣長脫日就說。攻堅菜。樊副省一長說。攻堅菜？為什麼這麼叫？縣長說。我們這個縣自然條件十分惡劣，九分石頭一分土，六十萬農民長期活在溫飽線以下，經過這些年的艱苦奮鬥，已經有四十萬農民解決了溫飽，但還有二十萬人尚未脫貧。現在是)998年，可以說扶貧攻堅己經到了最後關頭，成為我們這屆縣政府的首要任務。盡管依然！甸險很多的困難，但越是困難艱巨我們越是要努力奮鬥，改天換地，就像這塊牛肚一樣，越是難啃我們越要啃，一定要把它消火掉，把貧困消滅掉，決不能把貧窮帶人二十一世紀！
樊副省長一聽，激動地說好！攻堅菜是這麼來的，很有意味，很好！這個菜我一定要吃。我們在座的每一位都要吃，拿出扶貧攻堅的精神來，拿出縣長剛才啃牛肚的勁，把擺在我們麵前的一切艱難困苦攻克掉消滅掉！
樊副省長說完重新夾起一塊牛肚，異常堅強地吃了下去。
在樊副省長的感召下，桌h的牛肚全部被消滅一空。
後來，樊副省長在會土作報告的時候，提到了攻堅菜，以此闡明扶貧攻堅的意義，倡導一種艱苦奮鬥的精神。
縣長發明的這個菜，到這時才有了一個正式的名稱。
申冤
縣長當了四年的縣長，也就是說一屆任期已滿這年，就不再當縣長了。 紅工織將他調回省吸他原來所在的大學，任工會主席（副廳級），括弧裏的說明表明縣長得到廠提拔，但居然沒有人相信。在行的人懂得，這是明升暗降。不懂行的人幹脆認為，這是貶職。
縣長不再當縣長的消息在縣裏一傳 ，像四季的風一樣讓很多人感到冷，感到涼，當然一也就會有人感到暖，感到熱。縣長當了四年的縣長，做了很多的實事。這些實事在許多人眼裏是好事，但是在一些人眼裏卻是壞事，因此縣長既有人愛，也有人恨。
縣長無疑是被恨他的人告倒的。有很多人都這麼說。
告肯定是有人告，可是告人是要有根據的，沒有根據的亂告，組織上也是會澄清的。也有人這麼說。
縣長沒有錯。如果說有錯的話，就錯在縣長的妻子沒有隨縣長來縣裏工作。到縣肚當縣長．妻子怎麼能不跟來呢？當堂堂那麼大個縣長，妻子又不在身邊，沒事都能給你生事。這種事情就是組織上林你澄清了，說你沒有，但你已經不適宜在此地當官了。何況，你能說清你真沒有嗎？個別人說。
縣長覺得這個別人的話一針見血，觸及到了根本上，
縣長其實是希望妻子跟他來縣裏工作的，但是妻子不願意來。妻子怎麼會來呢？縣裏沒有大學，而妻子是大學教師，難道來縣裏做中學教師不成？
縣長一個人在縣裏生活，盡管十分的檢點，但還是防不勝防，因為向他獻殷勤的女子實在太多。她們抱著各種各樣的目的，想方設法與縣長接觸，向他進攻。縣長為了不使她們難堪，總是用開玩笑的方式委婉地拒絕。有時候玩笑開大了，反而更讓人想入非非或信以為真。
有一次縣長要給某人打電話，但電話號碼本忘在了房間裏，便讓入去取。接待辦的黃玲搶光接過縣長掏出的鑰匙。縣長說你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本放在哪裏？黃玲猜道床頭上。縣長其實也不記得電話號碼本放在哪裏，就說。喲，那麼想上我的床呀？黃玲說當然。縣長說好吧，那就到我的床上去吧。黃玲拿著鑰匙開門進了縣長的房間，真的在床頭找到了電話號碼本。但她沒有立即將電話本拿給縣長，而是先幫縣長收拾房間，把房間整理得幹幹淨淨後才離開。縣長等了很久才拿到電話號碼本，就問怎麼去那麼久？黃玲說房間那麼亂，我順便把房間給收拾月。淨了。縣長說很快嘛，當上我的家庭主婦了。黃玲說可是，我愛的是一個不回家的入，獨守空房而已。縣長接著邊翻本子找號碼邊說。黃玲，你沒有看我的電話號碼本吧？黃玲說看了。縣長說完了，我的秘密全在這本子裏，不過，你是不會把秘密說出去的，我們倆的關係那麼好，是不是黃玲？
言者無心，聽者有心。縣裏的人傳說與縣長相好的女人是黃玲，甚至不止黃玲。這些流言當然會傳到縣長的耳朵裏，但是縣長沒有認真去理會，以至於流言越傳越廣或越擴越大，像瘟疫一樣，最後導致縣長受到了侵害。
當然流言不僅是女人或作風方麵，還有金錢或經濟方麵。當了幾年的縣長，做了那麼幾件大的工程，每項工程撈幾十萬，那不就是一百多萬嗎？還當不當縣長無所謂，反正女人玩膩了，錢也撈夠了。
縣長到這時候才覺得自己真冤，比竇娥還冤，但又有口難辯。縣長這時候已是原縣長了。
一封新的舉報信或告狀信在縣長離任時又來到了中紀委。舉報信這次詳細地列舉了被原縣長利用職權玩弄女人的名字時間和地點，以及向原縣長行賄的包工頭的名字和金額。舉報信寫得頭頭是道有板有眼，引起了中紀委的重視，批示省紀委嚴肅認真查力。
省紀委調查組進駐縣裏，像按圖索驥一樣找到舉報信裏列舉的女人和包工頭，展開調查。
但被問及的女人和包工頭，無不讚歎原縣長的高風亮節，並為原縣長鳴冤叫屈。
比如黃玲在回答是否被原縣長利用職權玩弄時說。事實上，是我在勾引縣長，但未成功。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有魅力而又坐懷不亂的男人！
比如包工頭田原在回答原縣長是否收受其一十萬元賄賂時說。是的，我曾送二十萬元給縣長，但是被他拒絕，還把我一頓臭罵。像這樣不貪錢的官，我還是第一次碰到。
調查組經過調查取證，查不出腐敗分子，反而發現了一名清正廉明的好官！
那個舉報原縣長的人，給縣長栽贓，沒想到卻為縣長申了冤。這個做好事的壞人是誰？
恐怕這個謎隻有原縣長自己能解了。
投降是有條件的
那場惡戰說起來已經不重要了。但是四光在惡戰中失去的那條腿，以及惡戰中前後失去的三個妻妾，卻十分重要。
四光在解放以後鱷居的漫長歲月裏，總是上分想念那條腿，以及二個從他身邊相繼離去的妻妾。
每每談腿和女人的時候，四光總是把剩下的一條腿藏起來，盤在臀下，和樹墩似的另一條腿的斷部結在一起，這樣才能平衡地支撐住身體，把故事蒼涼地告訴人們。
四光的故事講起來與那場惡戰及女人有關！
這是一九四九年冬天。
桂西區北部這時候有一方天還是四光的。四光守著他大概有三分的天一下，盤算著如何使這方天下的紅土青山變得富貴流油。他計劃在肥美的山嶺下種．上嬰粟，這種植物能使世界上頹唐的人癡醉神迷，走火人魔。它能給四光帶來財富。四光在冬日一個晴朗的早晨點燃了一場大火。這場大火足足燒了四天四夜，把山嶺上的草木燒成灰燼，把紅泥燒成黑色的沃土。
四光望著他黑色的山嶺，全神貫注。
這個時候，來了共產黨的軍隊。
共產黨是來剿匪的。
四光被稱為鳳馬山匪幫的司令。
共產黨命令四光投降。
四光對前來命令他投降的共產黨代表說。“我為什麼要投降？”
共產黨代表是解放軍的一個團長，名叫曾強。四光在曾強上何時知道。
曾強說。“投降可以免很多人不死，也免你不死。”
四光說。“要是我不投降呢？”
曾強說。“那就得有更多的人死。你死，還有我死。”
“你怕死嗎？”四光說。
“我不怕死。”
“那你想死嗎？”
曾強說。“我不想死。”
“我也不想死。”
“那就投降。”
四光說。“我投降是有條件的。”
“不，你投降是沒有條件的。你必須無條件投降！”曾強說。
四光後來覺得，如果曾強答應他有條件地投降，就不會有那場悲涼的惡戰了。
但是曾強沒有答應。
那場惡戰回憶起來像一個噩夢。若幹年後四光陳述這場戰鬥時，內心充滿罪過和愧悔。
四光說。“都是為了女人。”
四光說的女人，是指他的妻妾。
四光有一妻三妾。
四光說全是因為他一妻二妾引發那場惡戰的。
“我舍不得這三個女人，”四光說，“她們是我的女人。可是投降以後我就會失去她們，至少是其中的兩個。共產黨製度一夫一妻，我很難接受。”
四光向共產黨代表曾強提出的投降條件，和三位妻妾有關
四光既想得妻，又想保妾。
曾強說這是絕對不允許的。他說。“共產黨社會是一夫一妻製，你既有妻，又養妾，這是違法，決不寬容！”
曾強義正辭嚴，四十年後當他對待他當包工頭兒子的納妾行為時，也同樣說這番話。
四光投降條件遭到曾強的拒絕。四光同時也拒絕了投降。他把曾強關進監牢，他沒想到兩天之後曾強從監牢裏逃跑。具體地說，是被人放走。
四光發現曾強不在的時候，妾李鳳玲也不見了。
暴跳如雷的四光像一隻野獸，把讀職的哨兵全部打死。
李鳳玲無疑是放跑曾強的人，並性和曾強一道，成雙地逃離了虎口。
四光到老都在琢磨，天地怎麼就這麼獨特奇巧？李鳳玲在納為自己妾之前，和曾強是一對相好，或者說戀人！
四光在把李鳳玲劫到鳳馬山為妾時，是不知道有個曾強的。
四光在一九六九年刑滿出獄後不久，遇見過一次李鳳玲。那時李鳳玲已是一個農民的妻子和五個孩子的母親。四光奇怪的是李鳳玲的丈夫為什麼不是曾強？
四光後來在八十年代中期參加政協，在會議上見到曾強，才解開這個謎。
原因其實很簡單。曾強說。李風玲與我重逢的時候，我已經結了婚。我總不能納她為妾吧。
四光釋然。
四光在李鳳玲放走曾強後，料定一場大戰無可避免，並且心想自己必死無疑。四光已經作好死亡的準備。
四光在惡戰前夕和妻妾度過的那個熱烈悲涼的夜晚，已成為四光人生中最痛苦和幸福的回憶。
那個夜晚降臨之前，四光已經很久沒有和妻子頌蓮同房了。這之前的夜晚四光基本上都是和妾李鳳玲愛香而更多是和愛香在一起過。愛香過去是桂林大戲院的一個名角，現在是四光的寵妾。四光對愛香的寵幸頌蓮是理解的，並且寬讓。當四光晚飯時告訴頌蓮他要與之同房時，頌蓮兩次表現出一個賢妻的品質。頌蓮說。“不，你還是讓愛香侍候你吧，”
但頌蓮仍然作好接待四光的準備。四光進房時看到一雙寬厚的棉鞋擺在房門口，那是為四光準備的。四光還看到一隻高大的枕頭，置在床上，頌蓮是知道四光喜歡睡高枕頭的。頌蓮為四光特製的高枕頭已經有很久被鎖在櫃子裏了，頌蓮又有機會將它拿出來。
頌蓮或許不知道她將是最後一次和四光在一起做愛，或許知道。但四光是知道的。四光就是抱著最後一次的感覺和妻子在一起做愛。頌蓮是他的妻子。四光把做愛作為與妻子永別的方式。四光斷定自己就要死了，也許就在明天。他死後所有的一切都將屬於別人，他的妻妾將被人分掉，或許配他人。四光在做愛時，就是這樣明確地告訴頌蓮。他說。“我死後你就是別人的老婆。”所以四光把這次做愛看得很重。他緊密地在頌蓮身上發狠，頌蓮的呻吟聲和眼淚給他增添了無限的淒涼和快感。
後來四光再一次把狠勁使在愛香的身上。那是下半夜的時候，四光在頌蓮身邊躺著，那隻高大的枕頭第一次使他輾轉難眠。四光想清楚自己失眠的原因。四光其實是清楚自己失眠的原因的，但四光不想清楚。這原因折磨著四光。四光後來因為受不了折磨，爬到愛香的床上。
愛香施展出全部的招數和魅力，再一次使四光感到無窮的悲痛和快樂。
四光帶著蒼涼的失落和滿足，走向戰場。
那場戰鬥敘述起來已經沒有多少必要。但四光在戰鬥中的情形或者說因為戰鬥付出的代價，四光說他一定要講。
四光是在和共產黨軍隊作戰不久，聽到頌蓮自盡的消息的。頌蓮是用一根繩了上吊死的。她用這一舉動證明或者說請四光放心。她隻做四光一個人的妻子！
四光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居然增加了他與共產黨頑抗到底的決心。
如果不是因為斷腿，就不會有後來的投降了。
四光和共產黨的仗越打越猛越凶。雙方都有嚴重的傷亡。四光在仗打到第三天的時候，被一發炮彈炸斷了腿。
腿負重傷的四光被抬問寓所，安置在愛香的房裏，讓愛香照料，傷日豁大的四光流了很多血，昏迷不醒。
卻在這時候，傳出四光投降的決定。
決定是由愛香發布的。愛香說她代表四光，或者說四光讓她代表他，宣布投降。
但投降是有條件的。
愛香向共產黨談判代表曾強提出的投降條件是。救活四光！
共產黨答應了這一條件！
於是投降。
多年以後的一次的隆重的政協會議上，曾強直問四光。說老實話，投降是不是你的決定？四光說。也許。當時我昏迷不醒，記不得了！四光的話有很大的漏洞，但在多年以後說出口，卻不會有人再追究了。
這一切隻有愛香最清楚。
多年以後的一天，四光在老人俱樂部裏見到愛香。四光說。“謝謝你救了我。”愛香說。“其實我是救我自己。因為我不想死，投降是為了活命。頌蓮也讓我同她一道死，我不死。”四光覺得愛香的話有道理。很多年以後才明白，愛香為什麼當年在四光投降之後仍要離他而去。原來是熱愛生命生活的緣故。愛香後來嫁給一名解放後離婚的師長。那名師長在“文革”時期卻因為愛香的問題被削為平民。但愛香仍然跟著他。四光覺得那名師長比自己幸運
四光覺得最不幸運的是煩蓮。在三個女人中，她為什麼想到死？
四光投降以後就再沒有了女人。他有的隻是對女人的幻想。四光幻想的三個女人就是他曾擁有過的三個女人。他活在幻想之中。
現在四光就坐在一九九四年的門檻仁，遙想一九四九年的雲霞。雲霞之上，乘著他的二個女人，朝著他殘缺的生命，翩翩而來。
操場
操場上的狗加起來比在校的師生還要多，它們如團體觀光的遊客，早早地在荒疏的操場上集結和會合。太陽的光亮剛罩在河對岸的山頭，像是一個裸睡的老人早晨起床，先把帽子戴上。老人穿衣戴帽的速度是很慢的，囚此河這邊的山要全身上下都穿．上陽光的衣裳．時間還有很長。很顯然這些趕早出動的狗不是為了來曬太陽，它們看起來比那些綠茵場上的球員還要精神抖擻和鬥誌昂揚。
小學校長站在打一開的門戶裏邊往外看，心想這些狗真是嗅覺靈敏呀！它們絕大多數都是翻山越嶺遠道而來，因為絕大多數的狗，他都不認識，它們更多不是來自附近的屯子。小學校長感到十分新奇和茫然，就像新學年遇上一大堆求學心切而又無法接收的孩子，因為這些孩子都交不起讀書的錢。但根本上狗是不同的，小學校長斷然地想著，狗是不讀書的。山裏人養狗不需要花錢，連糧食都不需要，就像玉米的成長和培養，隻要肥料就夠了。因為這些遠道而來的狗，一定會比交不起學費的孩子容易打發。小學校長自信地想，隻要阻止那條風騷的西洋狗繼續竄到學校裏來，操場上的狗也就自然而然地減少和分散了。
小學校長邁出門檻，走上操場。翹首以待的狗看見有人來到已們中間，紛紛將尾巴朝上搖擺，它們像機場上為貴賓揮動手臂彩旗或鮮花的群眾，把蹈踴獨行的小學校長捧得心頭發熱。他前進一步狗跟著動一步。不管他走到哪裏，都脫離不了狗群的追蹤和圍擁。就在亦步亦趨的狗群中，小學校長看見自家的黑狗也像同類或同夥一樣爭先恐後。
“這個不長心眼的東西，就是它把西洋狗竄來學校的消息傳出去的。一傳十，十傳百，漫山遍野的狗都知道了。”小學校長心想，並忽然覺得他無意中成為狗群的先鋒和向導。他原先把西洋狗堵在校外的計劃或想法，像被泄露題目和答案的考試，被迫取消。
西洋狗得以像昨日一樣，竄到學校裏來。
學校裏沒有學生，至少現在沒有。比教室的窗多，比操場上的狗少的學生，他們還在h學的路上。還有一名兩天打魚三天曬網的教師，恐怕現在還躺在自家的床上做夢。他已經兩個星期不到學校來，因為他已經兩個學期吃不到統籌的糧食了，而在他之前有三名教師早就辭職，他們的名字已像忘了收拾的糧食一樣發黴。動亂的學校用兩隻腳走動的，隻有小學佼長。
現在看來，學校裏的人和狗，人顯然是多餘的二
仿佛是天使出現在人的麵前，西洋狗奇特美妙的音容體貌，令粗陋野蠻的土狗為之傾倒！
確實，山高水長的僻壤，在此之前，凡是長眼睛的，都沒見過這樣的狗。它嬌小玲瓏，毛發絨長而純正。一如果不仔細看，會以為是降落到山底的一隻白鶴。但這不是白鶴，小學校長看得很仔細。它分明是狗，但卻是和山裏的土狗有天壤之別的狗，就像富人和窮人同樣是人但卻是有千差萬別一樣。這樣的比喻是很實際的，小學校長認為二他具備的文化素質能幫助他做出這樣的思考和辨別，那就是這隻狗是外國種，它或許生在中國但它的血統和淵源是在外國。這種狗雖然不能看家和打獵，但卻無比高級和名貴。它是供人娛樂和玩賞的，隻有富人才養得起這種狗。因此．昨日當小學校長看見這樣一隻西洋狗竄來學校的時候，就知道是誰回來了。
事實上小學校長的嗅覺比狗更加靈敏。他雖然不能準確地判斷西洋狗是外國名犬中的哪一個品種，但卻能清楚地認定西洋狗的主人是韋正常家的女兒韋桂娥―小學過去的一名教師。
操場像一個浴盆，赤身裸體的狗在這裏受洗。光天化日，它們的性別表露無遺最早洞察西洋狗的雙門陰戶的，無疑是那些公狗公殉們對西洋狗的條件反射是極其迅速的，身體或生理上的變化最人的首當其衝是親愛的陽物。它們像動畫片中經過特技催發的竹筍蓬勃興起，又像輕率出鞘的暗器鋒芒畢露。這些狗控製性衝動的能力真是很差，在這一點上，它們很不如人。比方說不如美院裏的男生，他們長時間對著裸體女模特體察入微，不管人多還是在場人少，就是能夠控製自已，並且自如地運筆作畫。再比方說也不如少男少女對異性明星的崇拜。他們歡迎或看見明星的時候，不管多麼狂熱，始終都不會放浪形骸．因為狗沒有廉恥，所以狗曆來都被人看不起，被人打罵。小學校長這麼一想，問題又出來了。刀仔就是山裏入隨便，對自家的狗放任自流，讓它們到處亂跑。可是，桂娥怎麼也不管好自己的狗呢？她可不能還算是山裏入，自從她在城裏做了有錢人的太太或情婦後就不是了。況且，她的狗也與眾不同呀！她故該用鏈條把它鎖住，那麼，即使一個上午她都在睡懶覺，狗也不能出門流竄。
現在大絕對是幻亮，盡管陽光還沒有開始渡河，但是已經把對岸的山！載得徹底．這個時候，趁著陽光還嫩和沒有完全普及的機會，河兩岸的農人，已經該的活路幹得緊迫。稻田裏的水稻基本上是不管了，連續氣個月的幹早使每一株禾苗失去了抽穗的能力。稻穀是沒收成了。現在還有一線生機的隻是玉米地裏的玉米，它們像難民營裏的難民等待人道的救助。所以玉米地裏集中了所有能調動的人力，他們像護士對待傷病員一樣細心地拔掉地裏的草，以免它們和玉米爭奪水分和肥料，然後把使用過的水，諸如洗菜洗腳用過的水，＿又擔來玉米地裏使用，正確地澆在玉米的根部。這樣不輕易浪費一滴水的現象毫不誇張，尤其是離河岸很遙遠的山齊裏的居民，在這個千旱的季竹，全都得到河裏來挑水。相比之下，靠近河流的居民是夠好的了，他們半個小時可挑回一擔水，但是山養裏的居民卻要用上半天乃至一大的工夫。
當天長久不能下雨時，字可流顯得如此重要，就像是人的血脈。而河流岸邊的房子，就像是俯瞰蟲魚的鳥巢．從山腳或操場上麵向河流，河水是看不見的，因為河穀很深而流星很小但河岸上的房子是肯定能看得見的，它就像一輩輩嬌生慣養的人，受現在的人羨慕和嫉妒的目光注視。
但這樣的房子其實又是很少，在過去年代甲，直接把房了建在河岸的道邊，被認為是敗壞風水並且凶多吉少。它惟泊勺益處是趕好和用水的時候少走幾步路，此外可以說是禍患無窮。比如說它注定成為走水路和陸路的人落腳的地點。而過路的行人又是多麼的複雜，就像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他們密密地從家裏進出，假如是善人不怕多，而惡人隻要遇上一個就夠了。因此選擇在河岸的道邊安家落戶是聰明而月勤勞的先民所避諱的，而在此造房的社先從來都被認為是好逸惡勞，他們的子孫也極少被人尊重。為村屯裏曆來遊手好閑的人，基本上是他們的後代，難怪人們不得不說這是遺傳
然而自古以來人們的觀念還是發生了改變。野獸居然也在火絕，山泉尚且也會斷流，那麼還有什麼東西不會停！或不發生改變的呢？風水是會轉動的，就像人的氣脈。福運如．見異思遷的燕鵲。從一家的屋簷飛往另一家的屋簷，從北飛到南。那河道邊的房子，就像鮮亮的燕窩。那其實比燕子珍貴的西洋狗，就是從其中的一座房子裏出來。
學校仍然被狗盤踞，像是收羅散兵遊勇的營寨。操場上很快發生為搶奪西洋狗或霸主地位的打鬥，像是人類反動營卒或集團為了爭搶美女和權力而發生的內江。這基本上是公狗或雄性之間的事情。公狗們相互驅趕和撕咬，西洋狗和其他付狗被置在一旁，像是討厭戰爭卻熱愛英雄的婦女，等待英雄的誕生。小學校長的黑狗毋庸置疑也投入了激烈的打鬥。它為公平和保護西洋狗而戰“這是何苦呢？”小學校長心想。他的視線不停地被自家拚命廝殺的黑狗牽引拉扯和揪住。
塵土和狗的吠聲在操場上飛揚。上學的學生來到學校。
小學校長的眼前隱現著一排小樹，這排小樹遮擋住少許醜陋和野蠻的事物。但小學校長原來的目標，已被這排小樹取代。塵上飛進他的兩隻眼睛，使他無法看明小樹的真實麵目和數目，但是他心中有數。“十一”小學校長心想。他果然不是瞎猜。“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報數！”他發出的日令很快就有了反應。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稍息。”小學校長說。
“立正！”小學校長又說。他的聲音像鑼鼓一樣清脆，攙和進狗的吠聲中，像淨水消失在髒水中。“現在，本來我們應該做第七套廣播體操，像往常一樣。但是今天情況特殊。我們的收錄機沒有電池了！”小學校長撒了個謊。“所以請同學們現在就進教室去。聽我的口令。向右轉，齊步―走！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
目標在口令中行動，在行動中逐漸分明，在分明後一個接著一個消失。十一名求學的兒童隱進殘陋的教室，像是為了逃避鷹華，一窩小雞躲進雞籠。“不管怎麼樣，我得再洗一次臉。”小學校長心想。
他回到自己的宿舍，它其實就在教室的隔壁，準確地說是在有十一名學生教室的隔壁。學校有五間教室，也有五間教師的宿舍，它們像五台配套而老化的機器安頓在山底，但現在啟用的隻有一台，其餘四台空無一人，並且充滿塵埃蜘蛛網和老鼠屎。它們曾經都充滿生機，朗朗的讀書聲比機器的鳴響還要悅耳動聽。兩百名學生和五個教師的學校曾經使小學校長心滿意足和自得其樂。但如今這所學校隻剩下十一名學生和他自己。小學校長多麼失望和沮喪，像一個破敗和沒落，工廠的廠長。他把十一名卻分別為五個年級的學生集中到，一間教室裏，分門別類地教他們語文數學自然社會品德音樂和美術，像一頭既犁田又拉磨的黃牛。好在他歲數不大，剛過二十，這個年齡作為牛已經老掉牙了，作為女人也姿色漸衰，但是作為男人還身強力壯。小學校長又洗了一次臉後頓覺神清氣爽耳聰目明，剛才被操場上的塵土和枯噪感染引起的鬱悶和困乏一掃而光，仿佛一場雨後渾濁的天地一派晴朗和明淨。
幾分鍾後小學校長從宿舍裏出來，粗略地望見狗還在操場上打鬥，但是沒有看出勝負，因為他隻瞄了一眼就進了教室。
小學校長走上講台，十一個學生卻沒有一個坐在座位上。他們全擠到對著操場敞開的兩個窗口，手抓窗權，崢呀叫喚，看上去很像一批小囚徒在鳴冤叫屈，實際上是在為操場上一隻漂亮的洋狗和為了洋狗而殊死爭拚的土狗們激動和喝彩。
仿佛是溺愛這些孩子或仿佛這些孩子與自己無關，小學校長顯得十分容忍和無動於衷。他沒有動作，也沒有聲張，而是靜默地站立，像一個舊時代同情革命的進步軍閥。他的一反常態受到學生們的喜歡和尊重，在大飽眼福之後，學生們自覺回到座位上，全神貫注地看著可愛的老師開口說話。
“同學們好。”
“老師―好！”學校的學生回答。
“在上課之前，我想問一下同學們，剛才你們都看見了什麼？”小學校長說。
學生們咧著嘴笑。
“看．見了許多狗，是不是？”
“是―”學生們答應。
“那好，你們看見狗和狗之間有什麼不一樣的嗎？”
“有！”有的學生說。
“講一講好嗎？”
“狗有公的和母的！”一個學生說。
“對，還有呢？”小學校長說。
“有黃的白的和黑的！”另一個學生說。
“對，還有呢？”
“有大的小的，有老的和沒有老的！”
“對，還有嗎？”
“……”學生們麵麵相覷。
“還有嗎？”小學校長深人詢問，並加以啟發，“比如說狗毛的長度也不一樣呀，有長的也有短的。”
話音剛落，一個學生脫口而出。“我知道，有吃屎的和不吃屎的！”
其餘的學生哄堂大笑。
“笑什麼，我姑的狗就不吃屎！”被恥笑的學生說。
其餘的學生還笑。
“操場上那隻毛白白長長的漂漂亮亮的，就是我姑的狗，就是不吃屎！”被嘲笑的學生委屈地說，並求教地看著小學校長。
小學校長說。“韋小寶同學說得對，狗有吃屎的和不吃屎的，比如他姑的那條狗是不吃屎的，為什麼？因為那是一條洋狗。洋是什麼意思呢？洋是外國。洋狗就是外國狗，是從外國帶進中國的狗。洋狗為什麼不吃屎呢？因為養洋狗的人都有錢。有錢人餐餐吃肉，也餐餐有肉喂狗吃，狗吃飽了肉，當然就不吃屎啦。另外有錢人都有工夫打理狗，有水給它洗澡，完了還用梳子梳它的長毛，所以狗才顯得那麼整潔衛生和漂亮！我為什麼要向同學們提問和解釋這些？是因為我想說明這樣一個事理，那就是狗和狗之間都不一樣，那麼人和人之間也是不一樣的。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種人，比如白種人黃種人黑種人和棕色種人，在各個人種裏又有好人和壞人，富人和窮人等等。那麼，我們是屬於哪一個人種，又是那個人種中的哪類人呢？我們是黃種人，是黃種人裏的好人和窮人。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我們的皮膚是黃的，心是紅的，而吃的是苦的。那麼，做好人好不好？做窮人好不好？做好人是好的，而做窮人是不好的。我們不想受窮，但我們現在是窮人。那麼，以後能不能成為富人呢？能。隻要同學們胸有大誌，認真讀書並且讓你們的家長堅持送你們讀書，讓你們讀完初中高中，再考大學，然後參加工作，領國家的工資。將來對國家的貢獻越大，得到的報酬也就越多，那麼也就越能成為富有的人。當然，致富的路子很多，不僅僅是當幹部這條路，但是讀書是很重要的。隻有讀書掌握知識，才能知道世界多大，才想到要到山外的天地去闖。你們都知道韋小寶的姑姑嗎？我想四五年級的學生一定還記得，你們讀一二年級的時候，她就是你們的老師。但是到你們讀二三年級的時候，她就不是了，因為她到山外的天地闖去了。山外的天地很大，有許多許多的城市，城市裏又有許多許多的有錢人。韋小寶的姑姑就在城市裏闖蕩和與有錢人打交道，因為她聰明漂亮而又有文化，所以很快就發達了，成為一個有錢人，在其中一個城市裏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養起了洋狗。剛才你們看見操場上的那隻洋狗，就是她從城市裏帶回來的，讓你們增長．見識和大開眼界。”
小學校長的話一說就是一串，就像一個神童當堂把一篇作文一揮而就，並且在課堂上念讀時被其他人聽得人迷。十一個學生的臉像向陽的葵花朝著小學校長，他們的姿勢態度更像是對前途充滿希望的乘客。教室像停留在山溝裏的破車，而小學校長卻像一位熱情洋溢的導遊，他不能讓已經少得可憐的乘客從他臉上看到陰影。
“下麵，我們正式上課。”小學校長邊說邊翻動台麵上的課本和教案，布置道。“一年級寫語文第七課生字。二年級預習語文第八課。二年級選一種你們最喜愛的動物畫一張畫。五年級做數學第……39頁。第一二三道練習題。四年級聽我講課。”
然後，教室裏便有了各種各樣的動作或行為，產生這樣一番景象。有三個學生在寫生字，有汽個學生在預習課文，有兩個學生在畫畫，有一個學生做練習。所以，在聽老師講課的，就隻有兩個學生。
小學校長用粉筆在黑板的中部上方寫下三個大字。
中國石
這是為四年級的學生寫的。兩個十一歲的男童在他們的語文書上，翻見了這篇課文。他們坐在教室的左後方，一個管著一張桌子。最靠近他們的牆不見窗日，也就沒有通風，所以每次上課他們總是最先得到老師的照顧，就像越是偏遠的地方越是不被計劃生育工作隊忽略一樣。
寫完“中閏石”三個字，小學校長來到四年級學生的身邊，用意是節製講話的音量，盡可能減少聲音對其他年級學生的影響。
照常規是要先把新課文念一遍，小學校長今天一如尋常。“駐守在戈壁灘了……”他開始念課文。這是一則描述戈壁灘上邊防軍戰士精心對待一塊石頭的故事。他們將一塊石頭視為珍寶，因為這塊石頭像一隻傲然挺立的雄雞，而雄雞酷似祖國版圖，所以這塊石頭被戰士們稱為“中國石”。
“一回到哨所，大夥像看稀罕似的搶著看中國石。為了保存好這塊石頭，連長拿出了自己裝軍功章的盒子……”念到這裏，小學校長掉頭顧看了一眼其他年級的學生，當覺察到他們都正在分別做他布置的內容時，又回頭繼續念他的課文。
陽光此時不知不覺地踱到學校裏來，像溪水一樣涓涓流進窗口，瀉在靠近窗邊的學生身上。韋小寶是最先沐浴到陽光的人。他和另一個同學正在畫狗，所不同的是另一個同學畫的是白狗，而韋小寶畫的卻是黑狗，因為韋小寶有足夠的墨汁把狗塗得全身漆黑，而另一個同學的墨汁少得有限，所以畫的狗是白的。白狗和黑狗被兩個頗具靈性的學生認真地勾勒和塗抹著。模特是現成的，幾乎不用作什麼虛構。操場上的狗比比皆是，任由目光去挑選和捕捉。單說韋小寶所畫的狗，首當其衝就是小學校長家的黑狗。它可真是一條勇猛而平易近人的狗，就像主人一樣威嚴而可親。韋小寶從來都喜愛這條黑狗，那種曠日持久的喜歡並不因為西洋狗的出現而有所改變。當然他也很喜歡姑姑的酉洋狗，那畢竟是一種別開生麵的美妙動物。但是當老師布置畫一種喜歡的動物時，韋小寶還是選定畫了老師的黑狗，這不全是因為韋小寶有使狗全身生黑的顏料，肯定還有別的。在日常生活裏，韋小寶和老師的黑狗關係最好或最密切。黑狗在他心日中的地位是西洋狗無法取代的，因為等爺爺一死和出殯，姑姑又要走了，肯定把西洋狗也要帶走。而爺爺是活不了幾天了。所以韋小寶不用心去和洋狗發展親密關係是明智的，免得姑姑把它帶走後讓他心裏難過，而且還與黑狗有了隔閡和疏遠。因此韋小寶的創作乃至生活傾向和態度十分明顯。他是動了心思才用筆墨去畫老師的黑狗的。現在，他的眼睛在黑狗和黑狗之間轉動。他的目光時而穿出窗外，觀察操場上的黑狗，時而回落在紙上，把捕捉到的特征通過筆墨和手段，逐步變成黑狗的形象。但無論是看狗還是畫狗，對韋小寶都十分艱難，因為老師的黑狗正在操場上與多於自己數倍的來犯之敵進行搏鬥，而他拙劣的筆墨根本無法生動逼真地描繪或表現出黑狗搏鬥的姿態或情景。比如說黑狗正在奮勇地抵擋十兒條狗的瘋狂攻擊，它是為了保護西洋狗不受侵害而遭到報複，就像一個好人為了救一名純潔高貴的姑娘不被奸汙和掠奪而遭到一群壞人的毆打。黑狗的處境十分危險，但是它非常的頑強，像警察一樣勇敢。它的身在出血，就是說在黑色中又有金色，而且它搏鬥的姿勢或動作很多，沒有一種是固定的。那麼，十一歲的韋小寶如何能把這些畫到紙上？
時間像聲音一樣無形或不可觸摸，但是通過人的行為過程卻可以覺察到它的流動和存在。它和小學校長的聲音一道在教室裏正常發揮著效率和速度。
小學校長念完課文，再叫四年級的學生念一次。然後提出兩個問題，讓他們思考。中國石是什麼樣子的？為什麼取名叫中國石？剛剛說完，小學校長忽然聽到“哇―”的一聲尖叫。
尖叫聲發自長年級學生韋小寶的嗓子眼，因為小學校長掉頭去杳找發出尖叫的學生時，其他的學生都在注意著韋小寶。
他迅速來到韋小寶的麵前，奇怪地看見韋小寶一雙驚駭的眼睛和一張沒有合攏的嘴像三個恐怖的墓穴在向他打開。韋小寶的嘴大開著，卻再也不發音，仿佛是有大過他食道的食物在擴充他的食道。
小學校長就說。“韋小寶，告訴老師，發生了什麼事？”
韋小寶努力了很久，才說出話。“老師，黑狗……被很多狗咬住不放，它。一它倒下去了！”
小學校長的目光穿出窗外，很快發現他的黑狗躺倒在地，因為操場上的狗驟然減少，或者說全部散開，使得操場上出現一條寬的路，讓小學校長的目光一眼就能抵達黑狗的身上。
小學校長通常看完手腕上的手表後，才宣布下課。但今天這一節課仿佛被他估算得很準。學生們意外地看不到老師看表，就被告知下課了。
第一個離開教室的，是小學校長。但是來到黑狗身邊的，小學校長卻是最後一個。他的學生誰都比他速度快，就像是跑向海邊抓住船隻的孤島上的難民。
但是，學生們留出一個很大的空位，讓給了老師。
小學校長清楚地看見被咬破喉嚨的黑狗，平靜地臥倒在地，已看不出有多大的痛苦。流在地上的血，其實也不是很多，再經過已變得熱烈的陽光一曬，使血看上去已經不像是血，而更像是發燙的豆油。它的眼睛雖然還是睜開，但是已經失明，因為許多熟悉的麵孔，都不被瞳孔吸收。
倒是那些散開在操場周邊的狗，把默立的人們放在眼裏。它們像隨時準備逃竄的匪徒和匪屬，對糟糕的局勢做最後的觀望。險惡的事態對它們顯然不利。因為有了人的幹預，咱們所有的夢想和目的都不可能得到實現。現在，它們惟一的需求是如何保全性命，而不是尋歡作樂。那條風騷的洋狗就像人類挑起禍端的美女，被狠狠地隔離和疏遠。它孤獨地站在一個相對空曠的地麵了，像一名被唾棄的女人獨守空房，備受冷落。沒有任何動物還願意對它親近和狂熱，包括其實已經很熟悉和喜歡它的主人的侄子韋小寶。
韋小寶摟抱和撫摸著奄奄一息的黑狗，淚流滿麵地看著三四年前差點成為他姑父的老師，強硬地說；“我要把這件事告訴姑姑，讓她賠！”
小學校長蹲下來，輕輕地拍了拍韋小寶，說。“小寶，你是個好孩子，似是別把這事告訴你姑姑。因為……很不值得。”
韋小寶兩眼圓睜，那疑惑不解的神情，在課堂上聽老師講解深奧的題目時，有時候也會有。
這個時候，氣溫是越來越高廠。在酷熱的陽光下，操場像一塊巨大的煎餅，而人和狗就像煎餅上的芝麻蔥花或者大蒜，散發著鹹淡的香味。這麼大的煎餅，要等到夜晚，滿天披掛黑色衣裳的神聖，才能吞吃。
還鄉
小轎車陌生了村人的目光，都斷是京城來的官，遠遠地看著，神般地恭敬。
車竟在破敗的木屋前刹住。就有很多的好奇和疑惑包圍著，門推開了眾人的想象，走下一破臉的男人。那條深長的刀痕，使上了年紀的人，見鬼一般。
來者是昌。他在那場革命中從村人的屠刀狗棍上逃出，往紅水河一遁，做了二十年的鬼。
昌視著木屋，臉一陣一陣抽搐。猛呼。我的家喲！淚水泉般地湧，順著刀鑿的河淚泊地流。
從車上舀桶汽油，灑往周圍。火把朝木屋丟去，燃起滿村的惶恐。
有人見勢頭刺眼，悟著什麼，悄悄離了。
頃刻，木屋焚毀了，如同毀滅了自己的過去。而那刀疤，卻硬硬地留著。
很快，就見原地長出一幢高樓。進居那口，昌大宴賓客。村人鄉幹均請了，均來了。連侖，也請了。
但侖不來。
侖是村長。侖的媳婦曾是昌的媳婦。
媳婦叫青。紅河村人。此村，曾出過一位皇妃。老人說，青比皇妃還美。侖和昌爭著娶青。都是一樣俊。侖腦子空，但根正。昌有心眼，但是地主患。青嫁給了昌。
那場革命開始，侖當上民兵營長，組織村人鬥昌。刀傷，是侖創的。欲殺昌，昌逃。侖霸了青。
昌還鄉，侖好久不出門。昌宣人送去請柬，卻不見來。昌便顯出了度量。
村人大都鬥過昌，初不敢飲，昌便釋說。過去就算了。今後，有我喝的，定忘不了大家。於是眾人豪飲。祝天氣夜，席散。人心，卻攏向了昌。
昌捐出五萬元，重建村小學。上省報頭條。
昌購買國庫券一萬元。又上了報。
昌出錢買變壓器，使村人看到光明。
昌頭來彩電，讓村人觀賞世界。
昌評上全國勞動模範，成了紅人，講話，比鋼還硬。
村人道不清昌這二十年是怎麼闖，也弄不明昌有幾多錢。反正，昌是好人，昌強，昌富，昌善。村人提到昌，便豎起大拇指。
侖終於被逼出門，找昌。你真手狠。
昌指了指刀疤。手狠的是你。
侖說。你還想哪樣搞我？
你講呢？
我把村長，讓給你。
昌說。不。我要你把屬於我的，還我。
你想要青？
她是我的媳婦。
不錯，但她跟了我二十年。
隻要她活著，就是我的。
我不給呢。
昌笑了笑。那你就等著坐牢吧。
果然，法院判決。青給昌，侖犯霸人妻罪，人獄。
昌抱著冷冷的青。二十年，終於爭來了這一天。青，你還像從前一樣關。
你卻醜了。
都因為這塊疤。
不，青掙脫出懷說，是你的心變得比侖還毒，還狠。你仗著有錢，把人心都買下來，買下勞模。有了聲譽，也等於買通了官。然後你就名正言順除掉侖，要回我。你好狡猾。
昌說；為了你，我什麼都肯做。
青說。你是為了報仇。你有錢，就不缺女人。
我真的愛你。二十年來，我流浪半個中國，討飯當苦力養命，耍心眼賺錢，都是為著雪恨，把你奪回來。
青說。我是人，不是球。聽著，我不跟你。我跟他一十年，一大幫患女。沒有情分有緣分。他愛我，所有人都曉得。我等他。
你是我的，法院都判了呀。
青搖搖失。你太有錢了。
昌猛抱住青。我就是有錢，我可以買下月亮，送你。
青反抗著，掙紮著，最終還是又被另一個男人霸占了！
青的脊梁骨天天讓人鄙薄，癱軟下去。終於有一天哀叫一聲。侖，我丟盡你的臉．先去了。一頭紮進紅水河。
紅水河增添了一個悲慘的故事，
昌瘋了般撕肝裂膽哀哀地呼，大把大把鈔票往河裏撒，旋渦不膺足地一個一個地吞。
村上人覺得昌是輸光了。
一個小學教師之死
沒有哀樂，
也沒有靈堂，
沒有知名人士的
追悼會的排場；
你從沒有想望過
身後的哀榮，
生前的顯貴，
弓爾留時隻想話別
你眾多的學生
和情重的老鄉
這微小的夙願，
竟也不能
讓你如願，
十二平方米的灑身處，
哪有滿天下的桃李
駐足的地方！
人們抬著你離別了
四十年
教學的瓦房。
全鎮的人們伴隨你
徐徐地，徐徐地
走向村外的桃李芬芳……
啊，桃李的芬芳，
在遼闊的原野
飄蕩，久久地飄蕩，
啊，北歸的大雁，
又在寥廓的蒼彎
飛翔，盡情地飛翔；
啊，飽經風霜的大地，
在春風的吹拂下
變綠，又漸漸地變綠，
啊，解凍了的小河，
在陽光的照耀下
流淌，又不息地流淌！
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們，
佇立在
你墳瑩的兩旁，
陪伴著你的還有一排
高聳雲天的
挺拔的白楊。
花圈很少，
但不會使你
深感悵惘，
心坎上的花朵，
會比紙折的
地久天長！
寫給我當助產士的妻子
每當你走進靜靜的產房
便給我牽來綿聯的懸念
我的呼吸在你的手上屏息
靜靜地等待著一個生命的呐喊
每當你圓圓的臉漲得通紅
把我的凸額親得叭叭響
是你又迎到一個生命的黎明
我的心也就鋪滿了紅彤彤的霞光
每當你圓圓的臉削得蒼白
把我的手握得寒顫顫
是你接來一個死沉的冬天
我的心也掉進了白皚皚的冰淵
啊！我的當助產士的妻子
我們一起經受著生死的悲歡
承擔著一個沉甸甸的責任
一個鮮血凝成的火紅的太陽
玉 米 人
玉米人生長在南方山地
芸芸猶如風景
他們不認識高粱和小麥
用玉米粥寫生活
管自釀的酒叫土茅台
日子很醉
玉米人黑皮膚黃牙齒鐵骨頭
玉米人愛地如命
玉米人不耍風流
玉米人的笛聲酸甜
玉米人的墳頭也堆在玉米地
玉米人的豐收夢飽滿
玉米人的故事很平凡
玉米人死後無歌也無碑
刻碑的老人
是在清明雨紛紛揚揚的時節
你的作品樹在田野之上
雕刻了一生的墓碑
總能選在一個吉利的時辰
在燦如星光的鞭鳴中
隆重出版一本本
死人的傳記
讓活人拜讀朽去的形象和
傷心的故事
潔白的魂播飄揚
生者的哀思
而令人悲愉之源
卻不是你的文字和書法
你蒼老的骨頭
仍默默地擁抱著死亡的主題
雕刻你
生命的墓碑
山 碑
從那樣嚴酷的年代
你就把大山牢牢地堵住了
千萬個男女的命運
被你深深地鐫定
大風撼不動你
巨雷劈不倒你
終於 一個寡婦的頭顱
把你震撼了
鮮血把抗爭濺滿你的威嚴
一個叫山雀兒的姑娘往外飛了
雙手把幸福站汙你的純正
一個男人勇敢地向你撒了一泡鄙視
把你的神聖衝垮
輪到你擔憂自己的命運了
每天 你孤零零地向風
訴說悲哀
墓 群
沒有人誠心數過
都說和星星一樣多了
當年埋葬人的人
而今也已被人埋葬
逝者留給世人多少悲哀
生者又給亡魂多少慰安呢
山是石頭的世界
碑是好漢貞女的勳章
人人都努力雕塑自己
隻圖死後一塊碑
有碑的人千家祭吊
有碑人的家族萬眾恭敬
有碑的人很少很少
無碑的人很多很多
千萬個平凡的故事埋葬在這裏
讓蛆蟲翻閱
如果掘開先輩的曆史
將給後代多少人生的啟迪呢
壞 日
坪日是山裏人等待的日子
是油鹽柴米充足的日子
是買賣溫飽的日子
是看電影讀黑板報的日子
是會老同會相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