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蛇事

那條蛇就在玉米地裏蛻皮。

後來,二嫂告訴二哥說,那是一條金環蛇。二哥明知看不見二嫂,但還是在黑暗裏睜著眼睛,問。“你脫衣服了沒?”二嫂說。“……脫了。”二哥說。“那就沒事。”二哥閉上眼睛,跟睜著一個樣。但眼皮合上不久,黔聲就上來了。

二嫂腦裏現出一片青油。

那是一塊蔥籠的玉米地,現在二嫂仿佛重新走到玉米地的邊緣。她拿著一根扡子,翠綠的玉米苗像一灣清水平展在她腳踩下,沒有一點聲音。二嫂開始間苗,像插秧一樣彎著腰。多餘的玉米苗被二嫂用扡子從壟穴裏挖出,扔到背簍裏。陽光這時候暖融融照進來,落到碧綠的苗葉上,沒有一絲顏色。苗葉上的露珠,在二嫂經過時紛紛灑落,二嫂褲腳一片濡濕。扡子雞啄蟲似戳到地中央,二嫂在這時候遇見了那條蛇。

那是一條金環蛇,有杯口那麼粗,它正在蛻皮,二嫂是這麼告訴二哥的。

二嫂開始以為這是一條遊路的蛇,它伏在淺淺的壟溝裏,慢慢搖擺,用蔚藍的眼睛看著二嫂。二嫂想打死它。她舉起扡子,那條蛇忽然弓曲甩尾,蛻出一節皮殼來,像一支劍緩緩抽離劍鞘,

二嫂發出一聲大鳥般的叫喚。蒼涼的聲音越過玉米地,飄得很遠。二嫂扔掉扡子,那條蛇繼續蛻皮,空靈的皮殼一節一節從蛇身上增長。二嫂掀掉了肩上背簍的繩子。

脫衣服的時候,一二嫂動作很快。她像摘黃毛豆般剝開扣子。早春的二月,二嫂穿得還很厚,素色的外衣套著一件印花的棉襖。二嫂把外衣和棉襖同時脫下來。露出胸脯。這時候,二嫂散亂的目光看著玉米地周圍,看不到一個人影。幽寂的山梁空靜的石頭地邊的墳,以及墳上的草。二嫂的手利落地把衣物脫光,腳旁的青苗罩上一床厚被。

這時候蛇還沒有蛻完皮,剩下一節小尾。二嫂赤裸裸站在玉米地,燦爛的陽光把她照得雪白,那條蛇驚恐望著二嫂,二嫂光芒四射。現在那根扡子被二嫂重新撿起,那條蛇蛻下小尾,倉惶逃遁, 口光追上去,青苗索索響動,一具完整的軀殼遺在壟溝,留給二嫂。二嫂沒火,軀殼留在玉米地,沒有燃燒。

後來,二嫂把事情告訴二哥,二哥鬃聲如雷,二嫂腦裏沒了那一片青油。鴉色隆重,屋裏像灌滿映映黑水,二嫂在水中沉沒。她嘩啦伸出手,抱緊二哥。

夜深沉。

二哥冊開二嫂的手,是天亮時分。軟弱的光線,伸進窗口。二哥把二嫂的手移回去,翻身下了床。二嫂醒來,二哥已經出去。二嫂在床上賴了一會,起身穿好衣裳,她跋著一雙拖鞋開門,把頭探出去,這時候門外的陽光射到屋簷。二嫂回頭。她做好飯菜,把柴薪抽出火灶,熄了。喂完豬, 一二嫂扒了幾口飯,剩下的倒放一隻小鍋,裝在籃子裏。臨出門的時候,二嫂洗了一把臉。

二嫂老遠看到一個人,橫躺在路中心,蓋著一張蕉葉子。小步走過去,那人露出臉來,是四保。

三嫂說。四保,你在這做什麼?

四保說;等你。

等我做什麼?

我看見你脫衣服了,四保說。

二嫂瞪著四保。你胡說些什麼?

四保說。我看見你脫衣服了。

四保眼光上下遊移,瞄著二嫂。

二嫂臉撇向別處。四保說。你身上好白!二嫂說。你冉胡說我使鍋灰抹你!四保說。你抹我也看見了。

二嫂快步顛跑,提低裏鍋蓋砰砰直跳。鑼樣的聲音隨二嫂跑到河邊,不響了。

二嫂望見一條河。

泛紅的河水在眼光裏湧動。 目光緩緩飄移,降在河上的排筏人岸邊的工棚,以及止在搬運的木頭上。

二嫂在河裏找到紮排的二哥。

籃子遞上去,鍋蓋揭開,二哥瞅著二嫂。你吃了沒?二嫂說吃了。二哥埋下頭去。未紮好的排筏浮在水麵,二嫂跨上去,踩著一根鬆動的木頭。趟超的腳影晃過二哥的眼。二哥沒有聽到沉重的聲音,就沒有抬頭。這時候岸邊的木頭接著往水裏運,一二哥不理會。排上忙活著張羅吃飯的人家,木頭擱在淺水裏。二嫂問。哪是我們家的?二哥說。排頭,紮好了。二嫂就到排頭去,坐在自家的杉木上。

陽光靜靜地溫熱地照著河麵。

等到二嫂回頭,二哥已經站在水裏,拖著木頭往排子七紮。鍋頭放回籃子,跟著人上岸。

布鞋軟綿綿踏著來路的紅土,腳尖載著目光走。二嫂看到自己的黑影像天狗吞食的月亮在地上運動,陽光把黑影拉扯長大,二嫂沒想到這時候黑影一分.為二,娩出四隻腳來。

砍頭的……四保!

二嫂衝著四保,罵。

四保笑。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二嫂說。

釣;看了就知道。

二嫂說。在哪?

四保掏出斑斕的蛇殼。

蛇殼在四保手裏空明透亮。慢慢抖長,殼皮上金環光彩耀眼。二嫂說。給我。四保說。你跟我到瓦窯去,給你。二嫂跟了四保走。

四隻腳離開來路,拐上通往山腳的小道。二嫂盯著一雙手。穿過一片茂密的竹林,四保摘了兩張蕉葉。

蕉葉從四保肩上彎垂拖地,輕輕柔柔,仿佛兩朵青雲,遮擋一隻屁股。二嫂朝天上望,碧空晴朗,中天的太陽明晃。

蕉葉進了瓦窯。

瓦窯傍在青山底,石頭砌的窯頂已經塌陷。四周遍布瓦礫,篙草從瓦礫堆裏生長出來。二嫂看著蕉葉進了瓦窯,也跟著進去。

瓦窯裏傳來淫穢的聲音。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這聲音持續不斷。後來,這聲音忽然停了,或者說,突然改變,有一種石頭砸破物體的聲音響得十分幹脆。

後來,從瓦窯裏隻走出一個人。這人麵色慘白,有幾滴鮮紅的血跡濺在臉上,卻豔若桃花。

是二嫂。

婦道

“璞!璞!”

鳥又衝籠了。她想。

鳥是公捉來的。絨絨的羽,五彩的色,人妝樣的豔,頭頂兒根紅紅的毛,旗似的飄。尾上長長的翎,花扇般的好看。雀小的鳥,神似的稀罕。此時正被藤編的老籠裝了,吊在堂屋裏,對著祖宗的靈位,淒淒地哭。

公最愛捉鳥。鳥能顯靈,他講。“要是早幾年得這隻奇鳥,壽兒就不會……”

壽兒是公的崽。那年他二十四,埋入築路工地上一片紅土。

“算我運好。剛進去,就見它在檳榔樹上,唱東方紅樣的唱不完。”那天,公說。

“為哪門喊那麼高,那麼久?”

“喚公哩。”

“喚公?那它的公不來會它嗎?”

“林裏凶禽多,說不定被哪隻老鷹叼走了呢。”

“那它,不是寡了嗎?”

“我想,是寡了……”公說。

她覺得這鳥,像她。

她叫冬。壽兒,是她男人,結婚才十一天,就沒了。

鳥一進籠,就跳,就撞,就哭。她的心也跟著跳,跟著撞,跟著哭。

它會把籠撞破嗎?她縮在也一樣悶悶的被窩裏,眨巴著眼,想。

翌日早起,見鳥滿身是血!尖尖的緣啄斷了,還有爪。花扇般的翎,撕裂成絲絲亂草。頭頂上隻剩下一根紅毛,孤孤地飄。

就抓起一把食去喂。被翅一掃,撒了。

依舊是勇勇地撞。

於是狠了狠心,掐斷一絡藤。

鳥忽地躥出。她的心也跟著躥。隻見鳥在空中畫了個漂亮的弧,撇一她,衝進藍天白雲中。

公起。隻有籠悠悠地擺。便問。“鳥呢?”

“跑了。”

公摸摸斷藤,補好,說。“它跑不了。”

驀地臉紅。可是在說俺?

公取了套繩出門。她憂優地等。

二天,公回,操著那鳥,重放人舊籠。還說。“你逃得再遠,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鳥依舊勇勇地撞。

有人通知她去縣裏開會。滿肚子疑,怯怯地去了。不日,喜滋滋捧回兩塊牌牌。

村上人都密密地來看。人問。“牌牌上麵寫哪樣?”冬答。“一塊是‘三八紅旗手’,另塊是‘好媳婦標兵’。”又都問。“為哪樣要給你這兩塊牌?”答。“到了縣上,就叫我當千多人麵講話。我隻好講壽光榮後,我哪樣熬,哪樣侍候公公。半中,台下有人問。往後你哪樣打算?我……”

冬忽然啞了口。沉默。

然後村人都鬧哄哄地問。“那麼你哪樣打算?”

冬蹲在地上,拾了塊瓦片畫道。狠狠地,深深地畫,一道,又一道。村長耐不住,擠出人叢大聲地問。“你就當著鄉黨的麵說個實在,往後你到底哪樣打算?!”冬就慢慢直起身,說。“我說。我不改嫁了,守著這個家。哪個估到,台下呼聲掌聲就雷一般響。後來,後來……這兩塊牌牌就傳給了我。”

冬珍惜地撫摩著兩塊牌牌,不知怎的,幾滴眼淚也跟著落到了那上麵。

大家就都有些感動。村長抨著八字胡,說。“好,很好。要是政策允許,俺們就給你立個貞節牌坊。真的!”

公趕緊把那牌接了過去,找出利斧銳釘,牢牢地釘在了中堂,緊緊挨著祖宗的牌位。

是夜,冬睡得死死的,不再做夢。

翌日起,冬見公對著鳥,“天神”“菩薩”“道仙”“佛祖。,誠誠地呼喚,便問。“為哪樣這麼叫?”

公答。“不飛的鳥兒,就該有個好名兒。”

有了好名兒的那鳥依舊勇勇地撞,淒淒地哭。

靈環

每年都要刮那麼幾陣風,都要抽人下鄉。

蓮去的是紅河村,同行的還有菊。

千百號人迎神般呼地聚攏,以為發救濟。一聽是搞計劃生育的,避麻風一樣,散了。

蓮的心沉沉的,極納悶,自己竟如劊子手般可怕?

隻好一家一戶去串。菊留在村裏,等人來,包做手術。

有村幹部陪著,是村長。

先去的是韋家。已有七個娃患,全是女。非要掛鈴的不可。第八個在肚子裏,要炸了。

蓮一進門,先拋一把糖,想軟一軟主人臉上那塊冰。七女猴般靈敏地搶,引來了主人的咒罵。“都給我滾出去!”

蓮覺是指桑罵槐,隻能忍著,用眼暗示了一下村長,意思是。本土的,先說。

村長欲開口,被主人瞪了一眼。竟慌得發抖,閉了嘴。

蓮隻好講。動員女人去手術。主人聽了,不語,隻操起把明晃晃的殺豬刀,剔指甲。默默地,卻使人覺出凶來。

隻好退出。

又到別家去。

每條路口均有妖患放哨,見蓮來了,死命往回跑,報信去。

於是蓮隻能見到不該見的人,諸如老奶娃懇之類。但糖還是照樣大把大把地撒。

蓮問。“村裏,女的數哪個最惡?”

村長答。“辣嫂。”

“她也會跑嗎?”

“她才不會跑。”

“請帶我去。”

村長怔了一下,隻好應了。中途,突然止步,說。“哎呀,藍五保的糧還沒發哩,今晚,要斷炊一了,我必須去。”

蓮冷冷笑了笑,道。“那你走吧,我一個人也能成。”

村長指了指。“拐過這個彎,獨家院,就是了。”

門敞開著。中堂坐著個女人,冷冷的樣子,定是辣嫂。

蓮直通通說。“我是來喊你去做節育手術的。”

“不去。”

“你的娃患夠多了。”

“多,關你什麼事?”

“因為,我也是女人。”蓮說。

辣嫂一震。

又說。“苦,都是我們女人受。”

“我懂。”辣嫂突然問,“你呢,也節育嗎?”

“我不用。”

辣嫂爆了。“就你們幹部高貴,我們農民低賤是不是,身子由你們亂捅?”

蓮忙解釋。“不是這個意思,因為我……”

“不公平,你做,我們才隨。”

蓮想了蠻久,現今,改革開放,凡事,都興承包。此次,可是領了任務的。完不成,不能收兵。終於咬了牙。“我做。”

“要當我們的麵。”辣嫂說。

辣嫂一呼喚,紅河村近百號工作對象從各個角落都冒出來,簇擁著蓮,往村裏走。

菊在村裏守候,見來那麼多人,吃了一驚。

蓮望望眾人,對菊說。“先給我做。”

菊疑惑不解。“為什麼?”

“等下,你就曉得了。”

蓮走進手術室,跟著的是辣嫂幾個,作證。

十分鍾,蓮出。眾驚,懲快?

蓮看了辣嫂一眼。“還有什麼話講?”

辣嫂開門。“幹部都不怕,我們還怕什麼。姐妹們,我帶頭!”說完,進入手術室。

也是十分鍾,辣嫂出,樂嗬嗬的樣子。眾人問。哪樣感覺?

答。“初有點癢癢,現沒事一樣。就個小環,銀戒指一樣。”

眾人頓時呼地爭著進。

五天,蓮和菊完成任務,返城。

一同事問有何經驗。

蓮羞於啟齒,菊代替說。“以身作則,帶頭節育。”

同事初是首肯,後卻皺了皺眉。

蓮無所察,休息幾天後上班。那同事見蓮後悄悄告訴蓮。“群眾議論你作風有問題。

蓮愣了。“證據。”

同事說。“你為什麼放環呢?”

“放環,錯了嗎?”

“你想想,你是什麼人?”

原來,蓮是位寡婦。

蓮傻呆呆地站那裏,木雕泥塑一般……

冉婆

冉婆年輕時候是鄉裏拔萃的美人。都說,很像是兩百年前鄉裏曾有過的一個皇妃。如果不是朝代換了,廢了皇帝,冉婆說不定能選上。

冉婆沒福氣。

冉婆隻嫁了,一個至多能戴七品官帽的男人,而且那男人不久就死丁。

冉婆守了寡。

冉婆是在民國二年返回鄉裏的。那年,冉婆不過二十五歲。

年輕的冉婆,守著一個冷冷的空房,度日子。

冉婆很孤獨。

每日裏,冉婆都要到廟裏,給死去的男人燒香。次次,都發覺被很多目光跟著,很老的目光年輕的目光,如火一樣烤著冉婆。

冉婆被烤得好苦。

三年,冉婆的孝期滿了。

那天,冉婆去燒香,看見一個人在廟外的山邊鑿一塊石頭。石頭很高大,那人也很高大。

那人是芭茅,冉婆認得。小時候,冉婆和芭茅在山上放牛時遇著雨,躲進洞裏。很冷,芭茅曾用懷暖過她的兩隻腳。冉婆記得。

芭茅長大了。芭茅的胡須很黑。

芭茅的手握著錘,敲打著冉婆的心。

“芭茅,你鑿什麼?”冉婆走過去問。

“牌坊。”

“什麼牌坊?”

芭茅說。“給你立的貞節牌坊。”

冉一婆說。“為什麼?”

芭茅說。“給你立了牌坊,你就不能再嫁了。”

“誰叫你鑿的?”

“鄉老。”

鄉老是鄉裏最有權威的男人。冉婆望了一眼芭茅,不說了。默默地進廟,為死去的男人燒香。

芭茅熾熾地,望著那座廟。想著廟裏一個美妙的人兒,芭茅也跟著進了廟……

“芭茅,你別……”廟裏傳來冉婆的聲音。

“我要你,要你!”

“不,立了牌坊,我就不能再嫁人了。”

“那我們就偷偷地好,偷偷地好。”

“芭茅,芭茅……”

廟靜靜地躺在春天的山野,很美好。

那年春上,一個牌坊落成了,移進廟裏。

一顆心死了,又活了。死在廟裏,也活在……廟裏。

日子如謠,吟著,唱著。歲月如薪,燃著。燒著。

冉婆老了。

芭茅也老了。

廟,更老了。

一根拐杖,常常撐著蒼老的冉婆,去看……廟裏的牌坊。

一雙目光,常常射在冉婆常去的廟路上,攫著冉婆。

冉婆很沉重。

廟裏的牌坊如鏡照著冉婆一張臉。冉婆的臉如犢,寫滿懺悔和痛苦。

冉婆。愧對牌坊!

行行老淚,湧出冉婆的兩眼,滴在牌坊丘。如溪,涓涓地洗著冉婆的罪孽和苦楚。

一雙目光,仍舊射在冉婆常去的廟路上,攫著冉婆。

冉婆很悲痛。

終於有一天,一雙日光失落了。廟路很空虛。

冉婆……死了。

冉婆死時,留給後人一句話。“把牌坊毀掉,我……不配。”

冉婆整整活了一百歲,很……長壽。

女人·男人

女 人

都說紅水河的女人好愛,水般地柔。軟軟的脾性,羊羔般地順。

玲是個很順的女人。打從把如花似玉的身子換了家人的溫飽嫁過來後,便以一顆鐵實實的心,報男人的情恩,還做了一副甜甜的嘴臉,討男人的歡喜。

男人叫她生一串男娃患,她便生,卻都是女的。便覺得有天大的罪過沉沉地吊著難挨的日子。

男人不讓她的肚子空著,她便脹鼓地一年又一年撐破圓圓的幻夢。

總是生下一個又一個的失意。男人的臉色雖然難看,卻從不舍得動手打自己的女人。

玲反而覺得更加痛苦,不知暗地裏流了多少淚水。每夜,總忘不了對男人說。我再給你生,給你生。

漸漸地,肚子又被說大.了,男人的期盼也便節節地成長。

河那邊過來了人,說不準再生了,動員女人去做手術。

玲的嘴被什麼東西鉗著,總是開不了口。後來拗不過,說了一句。我聽……男人的。

男人不語,從牆上取下一支老銑,用了衣袖,揩出滿屋的凶氣。

來人隻好退了。

女人的肚子繼續脹下去。終於有一天破開,產出一個血淋淋的太陽!

男人望著怠腿夾縫中的小鈴檔,興奮地扯下老統,跑出屋外,朝天勾響了幾聲悶悶的喜悅。

女人也像還清了債務似的,直了腰杆。那心靈裹滿的罪過,就隨了小鈴擋的蓬勃,層層地剝落。那罩著日子的苦難,因為香火的燃旺,化在了男人的笑容裏。

終於,男人破了例,準許女人過河那邊去。

河那邊,有一個纖鎮。

男人交給女人兩張狸皮,說。賣得了,任你買一樣東西。

女人如一隻鳥,飄飄地去了。

男人在家等著,等來的卻足莫名的迷惑。

女人銜回了一麵鏡子!

男人眼鼓鼓的,說買這玩意兒頂得麵餅用?

女人說。它能照見我自己。

好歹剩下了蠻多錢,男人嘟咪了不久,就息了聲。

就這樣女人如得了一麵寶,天天在男人熟睡或狩獵的時候,把自己看了個飽。

女人常常驚訝自己竟還會有這般白嫩的臉!兩顆珠似的眼,少有的好看。對比著男人黑黑的麵孔,又想起好鎮上一個陌生漢子的讚美。漸漸地,便覺出自己的冤。

於是每夜,男人像隻豹子壓來的時候,便開始隱隱地感到了不快。

男人又打得了兒隻狸,剝了皮,想了想,還是叫女人去賣。

女人家盼了許久,如名童子,爽爽地去了。

這一次,男人數著癢手的票子,眯眯地笑了。對女人說。這樣的好價錢,要不是你腦瓜子靈水,要不就是那個收狸皮的是個老糊塗蟲。

女人說。那個收狸皮的,是個年輕小夥子。

男人木木的,說。下一次,還讓你去。

於是女人便有了越來越多的盼頭。

每次回來,女人總要摸摸心口,總是聽見恐恐的彈跳聲,仿佛是另一個男人的腳步跟了上來,散發著繽繽紛紛的誘惑。

狸皮的價碼滾滾地增高著,在男人滿足的笑聲裏,一個幻夢正悄悄地成熟。

又一次。女人交給男人一杳錢,空前的厚。說。攢狸皮的錢,夠患女三年的吃穿了不?

男人說。夠了,

女人又說。當初你買我的四百塊錢,要還,怕也清了。

男人說。算起來,賺了。

於是女人像了了一筆債,心,找到了落處。再去纖鎮時,便沒有回來。

男人等了老半天,優憂的,才仔細品起女人的話,覺出了不妙。匆匆過河去找女人。抒鎮上沒有影子,找客棧認得的人問。答說。她原來是你的女人呀?跟那個收狸皮的後生飛走鑼!

男人如隻豹子,腳板咚咚踩著一夜的怒火,天蒙蒙亮趕到了縣城,守在車站。

女人和後生挽著甜蜜來了。

男人衝上去,揪住那後生,拳頭捶響了兩名大漢。

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後生說。

我要女人,賣狸皮多得的錢,一定退你,男人說。

就把女人帶了回去。

女人以為會遭一頓毒打。男人卻叭嗒叭嗒地隻抽完了兩袋的沉默,然後去找渡口的躺公,賒了幾斤的米酒,說。今後見有我女人,莫讓她過河。

男人出門,把獵狗留下來,吩咐了幾句。獵狗凶狠的目光,便盯住了女人。

男人缺了獵狗,進山蹲了幾天,空著手回。原以為守住了女人,不料家裏除了一幫啼哭的息女,隻剩下一隻死狗。

女人又跑了。狗,一定是被她毒死的。

男人追到渡口,艄公搖了搖頭。於是順著河邊搜。在河靜流的灘上,隻看見了一雙鞋。那鞋,繡著兩朵刺眼的紅花。

男人

從一個活生生的女人軟綿綿裸在春情下的那夜,他成了男人。

於是,處處便顯出了男人的樣兒。

女人要下地挑水打柴,男人不準,說好好地在家,給我養著。

於是,女人便被養得很白,很胖。讓男人睹了,日日總要平生許多的活力。夜夜,帳內總少不了要騷動上一陣子,漾著纏纏綿綿的歡愛。

男人攬了一切的苦活。連喂豬的工,都覺得重,給女人免了,

女人說我一樣工都沒得幹。

男人吐出憋了很久的話,說。你的工,便是給我產患。

女人這才覺得總讓白胖的身子空虛著,是罪過。便把悄悄服的預防藥絕了。

於是,一年一個活潑潑的生命筍一樣地拱出,優美著蜂箱一樣的家庭。

地,卻顯得越來越瘦。

男人於山旁砌了許多的梯地,從千萬的石縫裏摳了上來填,種下全家人的溫飽。

日子美美。

男人覺得生活的葷味還是太少,於是想起了一條河。

那河叫紅水河。

男人把學大寨時私藏的雷管和炸藥取出,裝在瓶子裏,封好。便去炸河。

冬天的紅水河不紅,很清澈,也很冷靜。

男人選了一處窄而深的水域。扯下褲子,蹲下,盡力履了一泡誘餌。

便.見有生動的魚群輕輕地浮上,作生存之舞死亡之舞。

男人喜滋滋點燃一個恐怖。引線略長,男人為了好效果,決定數完十才投放。

上未數完,一個罪惡卻炸了。

冬天的紅水河陡地慘紅。很渾濁,也很壯烈。

省事的時候,男人發覺股骨以下的一切,給削掉了。

於是,男人癱在床上,成了女人。

於是,女人站在地裏,成了男人。

男人眼睜睜望著女人白胖的身子漸漸地黑了,瘦了,心碎。

女人幹巴巴看著男人硬朗的體魄飛快地衰了,朽了,心冷。

男人對女人說你另找個男人,替我。

女人說你永遠是我男人。

就這樣枯枯地過著日子。

苦難中,一個秘密悄悄地長大。

男人覺察女人不用像原先起早貪黑了。而活路,卻出奇地好。且女人的臉,也越來越鮮,越亮。

一口,女人收米。一擔一擔挑進家。擔子沉沉,卻不見喘氣。玉米棒壘了半屋。最後,女人空籮回。

完啦?男人問。

完啦。女人答。

怎不喚他進屋,喝口水?

女人臉刷地變青,璞地給男人跪下。

男人請女人站起。說他可以替我做你男人。你跟他走吧。

女人不肯。說我丟不下你。

男人咬了咬牙,說準他七門吧。以後,我就當是……你哥。

女人抱住男人,哭得很淒涼,很痛苦。

卻一絲動靜都沒有。而女人的肚子被弄得越來越圓,越大。

男人問怎麼搞的。

女人答不小心懷上了。

那還不快嫁?

女人搖搖頭,說他不願娶我。

為哪門?

嫌我們……孩多。

男人一揮手,說你把他喚來,我和他當麵談。

女人苦苦的,他。一已經走了。

上哪?

他說很遠很遠,是做生意。

生意個屁!分明是溜了。這個野卵!

女人摸著肚子,憂憂,憂憂。問咋辦?

男人打土鐵定定的一句話。生下來,就當做我的種!

於是,家裏多添了個人丁,還是個帶柄的。

男人指著女人,說你好好給我養著這棵苗苗,將來,沒準是條好漢!

壽星

壽星黃天祥活到一百零八歲,第一次有人要給他做壽。他的曾孫子黃格選從縣裏帶來一群人,像一支貿易的馬幫或唱戲的班子,從山外來到山裏。鋪張和熱鬧的聲勢,把山裏人給搞活動了。壽星看見老老少少百把兩百號本村的鄰村的人,像聞到歌聲在巢裏呆不住的斑鴻鬆鼠和麻雀,紛紛隨後到他住的炯場裏來。他們當然不登人壽星的麻樓,因為麻樓上連縣裏的來人都坐不下。坐不下的原因其實不是凳子少,而是光亮不夠。壽星聽見一個提著家夥的小夥子說光線太暗,他們就把他請到曬台上。

壽星坐在曬台上,這個平日曬衣服和糧食的地方,現在曬著壽星。當然很多人也跟著壽星一起挨曬。在炎熱的陽光下,曬台上上下下的人,就像求雨的災民和巫師,把壽星當作佛爺一樣擺布和侍奉―他原先是盤腿坐在曬台上,因為曬台很幹淨,這是用竹篙和竹片搭成的曬台,況且壽星每天都清掃幾次。但是一個手拿紙扇的男人說不坐凳子不好,還是要坐凳子。他這麼一說,就有人搬來凳子,抬高了壽星的座位。接著手拿紙扇的男人不斷地對別人指手畫腳。壽星發覺許多人都願意聽他的。人們叫他韋廠長。

人們按照韋廠長的意思做這做那,比如說他們拿出新衣服和新鞋子,讓壽星穿上。為了不使壽星難堪或方便起見,韋廠長說舊衣服就不必脫了,反正新衣服穿上去了就看不見舊的。於是三伏天壽星身穿兩套衣服。隻有鞋子隻穿一雙,因為他原本打著赤腳。又比如說他們把屋簷下的東西都翻了個個兒,收的收,添的添。總之把門麵裝點或布置得讓人一看上去以為這是地主老財的家―如果倒同去二十至五十年,壽星可不願他們這麼做。

把壽星和門麵打理或修飾得齊齊整整了,韋廠長無話可說。於是原先嫌光亮不夠的小夥子開始扛著家夥朝壽星轉―那台家夥像一門小炮,而炮口直通通地對準著壽星。壽星一惱,站起身就走。

曬台上好多人異口同聲地說老人家你別躲呀!

壽星立住了,因為人們把他憤然離開叫做躲,而他決不是膽小儒弱的人。

太公,坐回去吧。壽星的曾孫子黃格選走過來跟他說,並又扶又扯著他的胳膊。這個在縣裏吃皇糧的小祖宗,竟然跟外人是一鼻孔出氣。壽星想。

壽星說為什麼拿家夥對著我?我長命百歲又不犯法。

聽到的人全笑。然後黃格選就說太公,你想到哪去了?那台家夥不是槍炮,而是攝像機,拍電視用的。你要上電視了你還不知道?

壽星沒看過電視,當然更沒看過拍電視。但是壽星看過電影,他想電視跟電影是差不多吧?

韋廠長這時候也走過來,對壽星說老人家,格選跟你講得不夠清楚。是這樣,我們這次來,一呢是給你做壽,祝你老人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呢,請你為我們廠的壽鄉係列保健食品做廣告。廣告嘛就是宣傳的意思。不知你知不知道,我們這是世界著名的長壽之鄉,像你這樣百歲以上的健在老人可多啦,有好幾百個。你們長壽的原因或者秘訣呢跟你們的飲食起居有關,最主要的就是飲食啦。所以呢,我們把你們平日喝的吃的經過加工,製成好多樣食品,為了讓更多的人吃了這些食品,像你們一樣健康長壽。可是呢,生產出食品不宣傳不行,不宣傳別人不知道。宣傳了別人不信也不行。所以呀,我們不僅要宣傳,而且還要別人相信。怎麼辦呢?請壽星現身說法,就是說清壽星上電視宣傳。電視嘛,我們這看不到電視噢,那……你總看過電影吧?對,就跟電影差不多。我們今天來就是要把你拍成電影,然後放給別人看。我們縣有那麼多壽星,為什麼偏要選你來拍呢,這是因為呀,你今年一百零八歲,這歲數吉利,108,一定發!還有呢你是格選的太公,而格選又是我們縣經委的秘書。不選你選誰?

韋廠長一席話,像破竹一樣,把骨節和疙瘩全剝開。壽星回到剛才的座位上,任由他們擺弄。

一個拿著本本的男人這時候靠近壽星,跟他說話,糾正和引導壽星的姿態和神態。他自我介紹說他是電視台的導演,姓侯。壽星想導演大概就類似戲班裏教戲的,因為他的一言一行就像教人做戲一樣。凡是他要求壽星做的姿勢和神態,他自己先做給壽星看。比如說他叫壽星的眼睛不要看鏡頭(壽星已經知道不是炮口),要望著山坳口,而且是全神貫注地望。就像我這樣,他說。導演的眼睛急切地往山坳口望去,瞪得大大的,而且很久不眨。這叫盼,後來他說。為什麼盼呢?因為今天是你一百零八歲壽辰,你在盼你的兒女孫子孫女曾孫子曾孫女,等他們來給你祝壽。你想象他們正在趕於1二這裏的路上,就要出現在山坳口了。所以你的目光要緊緊地盯著山坳口,不耍移動。好吧,現在你開始看山坳口。稍微抬頭,眼睛瞪大些。侯導演邊說邊往後退。對,就這樣,要專注地看。心呢,還要想你的子孫,想他們就要像鳥一樣飛過山坳口,來到你的麵前。

壽星望著山坳口,像死不螟目的人那樣瞪著眼睛。他真的盼他的兒女,因為他的六個兒女有五個離家在外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從他第一個兒子六十年前去當兵打仗,其實他就開始在盼。坳口上那棵榕樹,就是被他望老的,樹下那塊岩石,也是被他坐扁和磨平。他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盼望和等待,就像循環在骨肉裏的血液,隻要人不斷氣,就不會停歇。這麼多年來他活著的惟一日的,就是等待兒女的歸來。是兒女謎團一樣的失蹤或生死不明維持他活到今天。是等待和思念使他長命,或成為壽星。

陽光像從染鍋裏抖開的布匹,晾在山間。熱氣蒸騰而且彌漫,把壽星的光熏得繚亂。而就在這時候,一窩子人突然從坳口的方向出現,像低巡的流雲,晃眼間就到壽星的麵前。他們像蜜蜂擁戴蜂王一樣圍擁著壽星,在他身邊甜言蜜語。他們自稱是壽星的親人,有的叫他做阿爸,有的叫他做阿公外公,有的叫他做太公。兩眼昏花的壽星-一答應和承認了他們,並接受他們奉送的壽禮。

阿爸,這是蛤魷雄翠酒,壽星陌生或六十一年不見的老兒子把一瓶酒送給他說,你常講飯是鐵,酒是鋼,一天一杯蛤蟻酒,年年歲歲是好漢!阿爸,你說話算數,一大隻許你喝一杯。不然,我後媽……壽星盼來的老兒子欲一又止,卻把舌頭吐出來,就好像他覺醒他說了幾句不該說的瞎話。我什麼時候說過這些酒好呢?他又哪來的後媽?壽星想,我滴酒不沾,自從他親生母親去世後,我就沒碰過女人,更談不上續後或再娶。胡編亂造,這哪像是我兒子說的話?壽星還想好在兒子仿佛最後是知錯了,沒往下說更難聽的話。

太公,這是菊花山礦泉水,壽星素不相識的曾孫女舉著一瓶水對他說,你在菊花山住了一輩子,沒喝過其他地方的水,所以你從不生病。告訴你,現在山外邊的人,也能喝到咱菊花山的泉水了!

壽星從天而降的曾孫女一門的漂亮話,像她的容貌一樣漂亮。她長得俊秀像壽星年輕時候的妻子。或許她真的是我黃天祥的嫡親?!壽星想。可是她到底是哪位兒子的孫女,壽星卻弄不懂,就像他弄不懂!七外邊的人是如何喝上菊花山的泉水一樣―壽星從沒見過有人抽取菊花山的泉水,然後運到山外去。

太公,這是百年康黑芝麻糊,又一個壽星不識麵的曾孫女揚著一包粉貨講道,我小時候不聽話,阿爸就不讓我吃黑芝麻糊,因為阿爸說他小時候不聽話,你也就是這麼懲罰他的。所以呀,阿爸一說不給我吃黑芝麻糊,我就不敢不聽話了。太公,你的招兒真靈,一百年了還管用!壽星生疏的曾孫女一個比一個口齒伶俐,天花亂墜,像是沒譜的百靈鳥的鳴唱,動聽而又空洞。

好!停―這時有人斷喝一聲,像是驚醒做夢的人呼喊。壽星轉過神來,知道喊話的人是侯導演。他像多年前負責喊出工和收工的隊幹部,操縱著幹活的人。他一喊停,聚攏在壽星身邊的子孫全部散開,像猴子似的紛紛脫離。壽星注意到剛才還對他百般孝順的老兒子,轉身就把一頭白發給扒了,露出一頭黑發。原來他的頭發外頭一層是假的,就像壽星身穿的衣服,新的是別人的,舊的才是他自己的一樣。壽星看見扒掉假發的兒子,還扯掉胡子,因為那胡子也是假的。現在壽星才看得清楚或想得明白,他的兒子是假的,還有孫子曾孫女等等自稱是他親人的人也是假的。他們像冒充磨香的羊卵,或者像偽裝革命派的反動派。

壽星心頭一酸把在懷裏抱著的禮物統統撂下,然後動手解脫套在身上的新衣服,因為這都是假子孫們送的。

侯導演忙又說老人家你別急呀,還沒拍完呢!

壽星裝著眼花和耳背,繼續脫。

老人家,還有一個你抱著食品講話的鏡頭,侯導演又說,拍完你講話才算完。

壽星的手停在一顆紐扣上。

侯導演蹲下來,替壽星把解開的紐扣扣好,還把食品重新擺放在壽星懷裏,然後對壽星說老人家,有幾句話得由你親口講。侯導演瞄了一下小本本,說就這兒句,你聽好了。我今年一百零八歲,有許多人間我長壽的秘密。其實這己經不是什麼秘密,全公開了嘛。看,都在我懷裏抱著呢!侯導演把要壽星說的話繪聲繪色地念了幾次,然後問壽星記住了沒有?

壽星不說記住了也不說記不住。

導演認為壽星是記住了,說我一喊開始,你就講。好嗎?導演說完便退開到攝像的身邊,叫攝像做好準備,然後他把手揚起來,像銀幕上命令炸橋的指揮官一樣,隻要手往下一劈,橋立刻就會發生爆炸。

導演同時劈手和說開始!

壽星沒有響應。他就像一座無法摧毀的橋巋然不動,

導演招呼壽星說老人家,講呀!

壽星還是不講。

侯導演和韋廠長麵麵相覷。於是韋廠長就對黃格選說黃秘書,你去跟你曾祖父說一說,讓他講。

黃格選來到曾祖父麵前,說,你是不是記不住?我都記住了,我再說一次給你聽。黃格選就把需要壽星說的話道出來,然後說待會導演一說開始,你就講。

導演像剛才那樣同時劈手和說開始!

壽星像剛才那樣沒有響應,仿佛一座巋然不動的橋,;

導演望著開始西落的太陽,對韋廠長說得想辦法讓他快講。

韋廠長示意黃格選。

黃格選再次親近他的曾祖父,說太公,就幾句話,你就講了吧。你看天氣這麼熱,你又穿這麼厚的衣服,講完了我就扶你進屋去,啊?黃格選邊說邊用餐巾紙揩掉壽星臉上的汗。

壽星看了一眼為他揩牙「的曾孫子,用胳膊肘碰了碰黃格選,示意他走開,所有看見這個細節的人都以為壽星似乎願意講了。

導演不失時機地說開始。這次他沒有劈手,因為他怕嚇著壽星。

壽星依然裝聾作啞。

太陽像沒有刹車的輪子,向西山滾動。流落山間的光芒回收的布帛已經縮短和稀疏。屢屢氣餒的導演像兩手空空的猴子。

說服的責任還是由黃格選來負,因為韋廠長說黃秘書,你不把拿了報酬的事跟他說,恐怕不行。

黃格選責無旁貸又走到曾祖父身邊,第一次跟曾祖父談到了錢。他說太公,這次請你幫做廣告,工廠給了你一筆錢,還在我這裏。

壽星跟曾孫子瞪眼。

黃格選說我先把一部分錢給你,不然你不肯。他掏出五張大鈔票,讓曾祖父過目,然後塞進曾祖父的衣兜裏。既然我們拿了人家的錢,太公,黃格選說,就要林人說話。對吧?

眾人覺得合理,心想這一次壽星一肯定是非說話不可了。

然而……

人們茫然地看著壽星,像看著接納香火而不保佑人們的神像一樣。 日吻西山,侯導演急中生智,跟韋廠長和黃格選說我看老人是不願說我們要他講的那些話了。這樣吧,隻要他開日就行,隨便他說什麼話。我們回去另外配音。但是老人必須開口,哪怕吃東西動動嘴也行,不然聲音和他對不上。導演說這些智慧的話是悄悄說的,因為他不想讓壽星聽到。

靈醒的黃格選立即去跟曾祖父說太公,剛才他們要你說的那些話不用你講了。你想講什麼就講什麼,好嗎?你隨意講,現在就講,講什麼都行。黃格選一邊啟發煽動一邊退開。

攝像機提前運轉聚焦。

眾目睽睽。

壽星沉默如金。

太公,你說說話呀,求求你了!黃格選說,他像一個陷入絕境的人,指望瘦削年邁的曾祖父拉他一把。

壽星對曾孫子的懇求無動於衷。

要不,你罵我吧,太公,狠狠地罵我吧!黃格選說,我不爭氣,我對不起你,罵我吧,太公……

壽尾咬緊牙關,在想讓他開口的人們麵前,像一座永不崩潰的堤壩,他淡漠地看待鳥獸一樣熱鬧的人們。但是他卻十分重視像白雲一樣默默轉移的太陽和光芒。他巴望著太陽和光芒就像臨睡前熄滅的燈火脫掉的帽子和衣裳,爽爽快快舒舒服服地收拾利落。

他終於挺著到了這一刻―太陽落山了。山間和曬台因為沒有了陽光的照耀,而變得陰沉黯淡。壽星聽到扛著機子的小夥子說不行了,光線太暗,就是現在開口唱歌也不行了。

然後,壽星才像一棵枯朽的鬆樹一樣昏倒在曬台上。

人們抬著壽星,往更陰暗的裏屋安放。他的全身都濕透了,那擰得出水的兩套衣裳就像兩索從水池裏拎起的麻繩,勒緊人們的心。

壽星醒後,人們才敢抱怨說這老頭太倔了,自作自受,

後來這事傳得很快,讓鄰鄉另一位壽星知道了。那位壽星說,倔?你們不知道七十年前,國民黨逼黃天祥說出韋拔群藏在哪裏時,那才叫倔呢!國民黨問他韋拔群藏在哪裏,他不說。他們就殺掉他的父親。他還不說,他們義殺掉他的母親,他還是不說。

縣長逸事

陰差陽錯

縣長和司了連夜從省城趕同縣裏。路上,縣長叫司機停車小便。司機和縣長下了車分頭去方便―縣長向東,司機往西。司機鑽進玉米地裏,比縣長走得還遠。晚飯的時候,司機吃了許多海鮮,感覺肚子很不舒服,他早就希望縣長叫停車了。但縣長上車後一直都在睡覺,連續幾天不分晝夜地跑資金和談判,他太累了,所以往車上一靠,就像上了床一樣,呼呼人睡。司機想停車的時候不敢停乍,因為縣長已習慣了在汽車的跑動中睡眠,就像幼兒要在搖籃的搖沌中才能睡著一樣,他怕車子一停,縣長就會醒過來。司機忍著巨大的壓力駕駛,好不容易聽到縣長叫停車,就像貪玩的學生終於聽到老師喊下課一樣,他離開了車子和公路隻顧往野走,在黑茫茫的地裏發泄。

司機方便後回到乍仁,以為縣長已經坐在車後座上又睡了,因為他大便都回來了,縣長小便還不回來?司機頭也不回就把車開走了。

縣長大便完畢走上公路,不見了小車,知道司機把他給丟了。他一開始並不著急,閃為他相信司機會很快發現縣長不在車上,就馬上回來。

但是等呀等呀,司機仍沒有回來。縣長腳亂心慌地在黑燈瞎火的公路上踱來踱去東張西望。三更半夜,公路仁根本沒有過幸1 -的車輛,隻有撲麵而來的寒風和細雨。縣長束手無策,渾身發抖,像一個漂浮在海麵上遙遙無期地等待救生船到來的落水者。

天蒙蒙亮的時候,從省城的方向過來一輛大貨車,縣長不顧死活站在路中央,將貨車攔住。貨車司機緊急刹車,然後兩顆頭分別從駕駛室的兩麵車窗伸出來,破日大罵我操你媽!找死呀你?

縣長站在貨車的左前輪前,對司機表明身份。我是桂西縣的縣長……貨車司機一聽,吼道瘋子,滾蛋!縣長說我真是桂西縣的縣長,你們不是桂西縣的嗎?貨車司機又吼,快滾,不滾就撞死你!縣長沒有挪動。車燈的光產照射著縣長的臉。坐在貨車司機旁邊的隨員說,你別說,他還真像我們縣的縣長。貨車司機說那就是遇上鬼了,真的碰上鬼廠!縣長大聲辯道我不是鬼!他掏出身上所有的東西。具體地說是錢和證件,遞給司機,司機小心接過錢和證件,交給身邊的隨員,具體地說交給貨主。貨主看廠證件,說不得了!真是,他趕緊打開車門,跳下車。

縣長在貨主和司機的扶持下坐在乍仁,吞吞吐吐地向司機和貨主講述漏車的經過或原因,貨主和司機不信也得信,管他是因為什麼,隻要確信他是縣長就夠了,這比什麼都重要;,貨主和司機連忙向縣長道歉,而縣長卻向他們表示感謝。此時縣長的身上已披上了貨主脫下的棉大衣,像獲救的難民,感受著人悄的溫暖。

大貨車像一座活動的倉庫,裝載著貨物和一縣之長,向縣裏駛去。

也就在天蒙蒙亮的時候,縣長的司機開車進了縣城。他把車直接開到縣長的家門口。車子像抵達日標的駿馬停止奔跑,而縣長還熟睡不醒,於是司機就提醒說縣長,到了。但沒有動靜和回音。司機這才回頭一看,縣長居然不在車上?!

縣長的司機駕車飛奔在來路上,像亡命一樣緊迫超速。他急著原路返回去接縣長或找縣長。

縣長在貨車裏看見一輛熟悉的小轎車迎麵而來,卻裝作看不見似的與貨車司機說話,師傅,貴姓?貨車司機說,小姓韋。縣長又問貨主,老板,你呢?貨主說,小姓黃。縣長說,生意還好嗎?貨主苦笑地搖搖頭。縣長回頭看著包裹嚴實的車廂,說,裝什麼貨呀?

就在縣一長回頭的當口,貨車與小轎車相會而過。

貨主在縣長回頭的時候卻注意著迎麵過來的小轎車,好像沒有聽到縣長的提問,所以沒有回答。而縣長也不再追問。他拍了拍貨主的肩膀,說,放心吧。

縣長在縣城一個還很冷清的街道日要求司機停車,而那裏離縣府還很遠。貨主說直接把你送到縣府去吧,縣長?縣長說不了,就在這裏下。你那麼多的貨,拉到縣府可不方便。貨主仿佛聽明白了什麼,叫司機停車。縣長脫下棉大衣還給貨主,並向他道謝。貨主請求縣長給一張名片。縣長說。名片丟在小車上了,我給你寫個電話吧,縣長就給貨主留了個電話。

貨車開走後,縣長看了看表,匆忙地走著回縣府裏去。

縣府會議室裏,幾個單位的大小頭目正等著縣長作報告。縣長一臉風塵和疲憊坐在主席台上,開口先說。對不起,昨大晚上從省裏趕回,半路仁車子又出毛病,剛剛才到。讓你們久等了……

縣長的報告去了一個多鍾頭,布置任務又去了一個多鍾頭。散會的時候,正好是一班時間。

縣長看見自己的司機,誠惶誠恐地站在會議室的門口等他,一副負荊請罪的樣子。縣長走過去,當著許多人的麵說,車子修好了是吧?司機發愣。縣長說,修好了就好。我現在不用車,你一夜沒合眼了,回去休息吧。用車的時候,我再叫你。

縣長開完會就去陪地區來的一位領導吃午飯。半中的時候,去了一趟廁所。想不到司機跟著進了廁所裏。司機當著縣長打自己的臉。但縣長像沒工夫理會似的急著扭身進了廁所裏的小單間,把門關上。

司機在小門外聲淚俱下地向縣長檢討和求饒。縣長蹲在小單間裏邊一邊聽一邊拉,一言不發。

終於小單間裏有了衝水的聲音,司機先看見了縣長的頭發,然後看見小門打開,接著看.見了縣長。

縣長把手搭在司機的肩上,說。這不能怪你,因為我沒有跟你說清楚。我其實是想拉大便,但我隻是說小便而已。責任在我,不怪你。

司機一聽,哭得更加傷心。縣長說,不哭,不哭。洗把臉,跟我吃飯去吧。

縣長和司機離開廁所。廁所裏就有人也走了出來,但縣長和司機都沒發現。

不久,縣府大院都傳縣長要換司機,但一直都不見換,兩人的關係一如既往地密切。

縣長為什麼一直都不換司機?有人說是因為縣長跟司機感情太好,舍不得換;也有人說是因為司機懂得縣長的事情太多,不敢換,到底哪一種說法正確?

在人們傳說和等待縣長換司機期間,發生了 一件事―

個體業主黃某的整車貨物因為漏稅被稅務局扣留,他嚷著要見縣長。等著,我隻要給縣長打個電話!執法的人說。你憑什麼?黃某說。我和縣長的交情,嗬不能告訴你們!執法的人說。那你打吧。黃某拿著手機按照縣長留的號碼打電話,但接電話的人不是縣長,而是縣府辦公室的秘書。秘書說你是誰?黃某說我是縣長的朋友。秘書說你找縣長有什麼事?黃某說這事你管不了,要縣長才行,請你叫縣長來接電話。秘書說那請你直接打電話到縣長的辦公室去。黃某說這不是縣長辦公室的電話嗎?秘書說不是,這是縣府辦公的電話。黃某說那縣長辦公室的電話是多少?秘書說你既然是縣長的朋友,怎麼連縣長辦公室的電話都不知道?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黃某被迫關了手機,納悶地說他告訴我的就是這個號碼呀!執法的人說。算了吧,拿縣長嚇唬誰呀?我們要抬縣長出來,你被罰得更重,信不信?黃某說那你們給縣長打電話呀,告訴他我黃某有事找他。執法的人說打就打。執法的人撥通了縣長的電舌,把黃某的事情告訴縣長。縣長說黃某,哪個黃某?黃某在旁邊向執法的人說告訴他就是那天夜裏在路上搭他的那個黃某!執法的人說他說他搭過你的車。黃某說不是我搭過他的車,是他搭過我的車!執法的人說這人連你的電話號碼都不懂,還說是你的朋友,現在又說你搭過他的車。你說怎麼辦,縣長?黃某說你們講縣長不清楚,我來跟他講!黃某伸手想要過電話,但執法的人不把話筒給他,並很快把電話掛掉了。

縣長說他不認識你,執法的人說道,讓我們依法辦事。就算認識你,縣長說了,但隻要做獷違法的事,也是六親不認!

於是,黃某眼睜睜看著執法的人將他的貨物帶走。我操你媽!黃某痛苦地一邊看著貨物的遠去或失去一邊罵道,想想求我搭車時那個熊樣,我認你是個縣長,在夜路上搭救你,不然你那泡屎拉到天亮也沒人理你,我現在出了事,認都不認我―什麼卵縣長!

討飯

教師節到了,縣長照例要去學校慰問教師,就像三八慰問婦女五一慰問勞模八一慰問軍屬一樣,當然慰問隻能是部分的或具有代扮性的。

縣中無疑是鑄年教師節被縣領導慰問的重點,這年也不例外。

縣長一行在標語和師生的歡迎下緩緩進入縣中,又緩緩進人早已布置好的會場。縣長理所當然要在會上發表講話,講話是準備好的,但不是縣長自已準備的,而是縣府辦公室或教育局為縣長準備的,這誰都能想到。但這年縣長拋棄別人為他準備好的講稿,即興講話,卻誰也想不到。

縣長說,今天,我是來向教師們檢討的,因為今大是教師節,而我還不能在今天讓教師們按時足額地領到工資,是我這個縣長失職,我對不起你們!但是我向你們保證,欠教師的工資,我一定要補發補夠,我正在想一切辦法,請老師們忍耐一些時間。我的車現在就停在外麵,今天我坐著它進來,就不打算坐著它出去。我把它留在這裏,什麼時候我把工資補發了,補夠了,我再把它開走。從今天開始,你們一天得不到補發工資,就朝我那輛車吐唾沫,但請不要把它砸爛。我說一不二,請老師們相信我。(掌聲)縣中是我的母校,坐在下麵的,有不少是我的老師,也許你們因為有我這個當縣長的學生而感到自豪,可是我卻給你們丟臉了!我……(縣長忽然結巴,附近的人看到他的眼睛在眨動,然後發紅發潤。受縣長的影響,許多老師的眼睛也發紅發潤)我也曾經是個教師呀。大學畢業我留校當教師,後來我的一位老師改行去當領導,我也跟著他改行去當比他小的領導,後來我的老師又提拔了,又把我提一級。是我被推薦回我們縣當縣長。我這個縣長是從教師改行當上的。我們的許多領導在當領導之前都是教師,都是從學校出來的,但是當領導以後就把教師給忘了,把學校給忘了,我也是這樣的人。但是現在我再也不是這樣的人。散會後請老師們看著我以步代車走出學校。還是那句話,你們一天領不到拖欠的工資,就朝我那輛車吐唾沫,操我的娘!我的話講完了。

縣長散會後真的徒步離開縣中,他的身影被無數的11光送出校園。他留下的車子像一個重要的人質,讓心慈手軟的教師們誠惶誠恐地觀望和守候。

離開縣中後,按照安排下一個要去的學校是縣小,但縣長手一擺說不去了,慰問取消了,但隨從的人依然跟著縣長。縣長說還跟著我幹什麼,我一個人走不行嗎?教育局局長就說你要去哪,我們用車送你去。縣長說你們坐你們的車,我走我的路。我說過走路就是要走路,豈能當兒戲?

縣長一麵走路一麵地想事,差點沒像陳景潤把頭撞在燈杆上。他行走的路上經過許多的酒樓,那些紙醉金迷的酒樓一個比一個豪華亮堂,像妖冶淫蕩的妓女。看著酒樓,縣長忽然靈機一動,像作家來廠靈感。他盤算著讓這些酒樓做些善舉,像使妓女從良。

縣長立即吩咐在縣府招待所舉行午宴,請來的客人全是縣城各中檔以上酒樓的老板,老板們興高采烈來赴宴,但都顯得莫名其妙。

縣長對大桌酒樓的老板說。今天中午這頓飯,我請。我為什麼請各位吃這頓飯?原因是這樣,為廠方便管理節約開支,縣府打算最近出台一項規定,今後凡各行政企事業單位的業務接待,須集中在指定的招待所和飯店進行,當然是以我們這個縣府招待所為主啦,在座各位的灑樓也要選一部分。那麼這樣一來,各位酒樓的生意勢必要受影響,尤其不能被當作定點的酒樓。因此我感到很抱歉,特地請你們來,備一杯薄酒,請你們諒解。

酒樓老板們一聽,像屁股著了火似的,紛紛求饒,縣長,使不得!使不得,縣長!

縣長說我也不想這樣做,但是沒辦法。如果不定點集中,讓錢毫無節製地流進灑樓,再富裕的縣也要被吃窮吃空,何況我們是個窮縣。知不知道,我們每年的財政都要被酒樓吃去一大塊!再不把這個大口堵住,我這個縣長就當不成了。

老板們說縣長也太誇張了。

縣長說誇張?縣裏上個月就已經發不出毛資廠。今天是幾月兒號知道嗎?九月十號,九月十號是什麼節?教師節,對。我今天上午去慰問教師們,可我拿什麼去慰問呢?什麼也沒有。我連他們的工資都不能在今大補發,拿不出錢呀!另外我很想請縣城地區所有的教師們吃一餐飯。教師們苦呀,絕大部分一輩子都沒進過酒樓。可是我請不起,縣裏沒錢。你們說我怎麼辦?你們都有孩子在學校讀書,你們也有過當學生的時候,是不是?

到這時,老板們方才明自縣長請他們來的真正用意和目的―不就是請教師吃餐飯嗎?好辦得很,我們分攤了!老板們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