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們眼裏,李碩和仇曼是令人羨慕的一對。李碩是一家銀行的辦公室主任,在桑城算是有頭有麵、朋友遍天下的那類人物,而且高大英俊,具有女孩子喜歡的幽默感。仇曼則是桑城碩果僅存的美女之一,在一家醫院做醫生。桑城出美女是眾所周知的事情,30年代,黎錦暉先生創作的《桃花江是美人窩》,曾唱遍華人世界,而桑城正好就坐落在桃花江畔。稍稍有點遺憾的是,倘若外地朋友現在來桑城,恐怕難得見到幾個像樣的美女。桑城的美女如今都像候鳥一樣,飛到溫暖的沿海地區去了,這是桑城男人永遠的傷痛和恥辱。同樣是美女的仇曼卻沒有飛走,理由很簡單,她愛這個叫李碩的男人,而這個男人又恰好在桑城。
兩個人相愛,卻沒有立即結婚的意思,這一點很讓朋友們費解。假如他們是涉世未深的男孩女孩,那倒沒有什麼,年輕人有的是時間揮霍。可是他們談戀愛都五六年了,而且李碩已年屆30。他們也沒有住房或者其他物質方麵的困擾,李碩已經在伊甸園小區買下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他們的收入在桑城至少也在小康之上。他對朋友們說,他之所以沒有結婚的念頭,是因為不願放棄自由,同時也害怕承擔家庭的重責。由此可見,李碩是桑城一個很新銳的男人。讓李碩慶幸的是,他的女友仇曼對婚姻也沒有太大的熱情,她是婦產科醫生,女人生孩子的過程使她心存恐懼。另外,她也不願讓瑣碎的日常生活,磨蝕掉自己對愛情的感受。
當然,他們沒有結婚,並沒有妨礙他們像真正的夫妻一樣共同生活。仇曼有一串李碩房子的鑰匙,周末或其他什麼日子,她就會悄然而至,和李碩共度一段醉心的時光。
那是一個初春的上午,當陽光挪到李碩那張碩大的雙人床上時,床上的兩個人還沒有醒來。一夜纏綿,使他們過於疲憊,他們需要大量的時間來彌補睡眠,恢複精力。正在這時,床頭的電話很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率先醒來的是仇曼,她一邊打著嗬欠,一邊拿起了話筒,喂,你找誰?
對方說,李碩在嗎?我找他有事。
仇曼推了推旁邊那個睡死了的人,說,李碩你醒醒,一個女人找你。說著,又倒頭睡了。
迷迷糊糊的李碩,剛摸到了仇曼扔在被子上的話筒,一陣嚶嚶的哭泣,便從裏麵跑了過來。哭聲使李碩的瞌睡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說,你是誰,一大早的(事實上已是上午10點多鍾了,每次仇曼來,李碩的時間概念就會變得一塌糊塗)哭什麼?對方哭得更凶了,她說,我是王玫,告訴你李碩,一葦被警察抓走了。
一葦姓蘇,是李碩的一個朋友,那個哭泣的女人正是他的妻子。李碩立即摘掉仇曼纏繞在他身上的手,盤腿坐了起來,他說,王玫王玫,你冷靜一點,到底是怎麼回事?王玫並沒有停止哭泣,她說,你過來吧,我都快要急死了。
當李碩打的趕到王玫家時,王玫的眼睛已經哭成了兩隻桃子。李碩很不習慣麵對這樣的場合,他說,你別哭了,哭能解決什麼問題呢?王玫就努力忍著不哭,斷斷續續說著事情的經過。她說,昨天晚上,一幫警察把一葦抓到派出所去了。
李碩問,為什麼?
她說,警察說一葦打傷了人,把別人的頭給打破了。
李碩差點沒有笑出聲來,他的朋友蘇一葦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瘦高男人,一個溫文爾雅的文化人,他們認識都快10年了,平常和人紅臉的事情都沒有鬧過,怎麼會去打人,而且把別人的頭打破了呢?
李碩說,是不是警察抓錯人了?那幫家夥常常幹這樣的荒唐事。
王玫勾著頭,麵露難言之色。
李碩立即瞪圓眼睛,你是說一葦真的把人打了?
已經停止了哭泣的王玫,忽然又號啕大哭起來,她說,他把齊春波的頭給打破了。
齊春波?你們公司老總?李碩問。
嗯,王玫一邊哭,一邊點頭,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瞞你了,蘇一葦懷疑我和他之間有什麼事,就把他給打了。可是,他真的是捕風捉影,自尋煩惱呀。
李碩想不到事情會是這樣,為此他忽然感到局促起來。他點燃一支煙,目光匆匆地掠過她那張掛滿淚水的臉,暗想心事。李碩知道,王玫下崗都快兩年了,在下崗的那些日子裏,她曾和人合夥開過一個時裝店,後來不知什麼原因與合夥者鬧得不歡而散,撤了出來。王玫是一個閑不住的女人,不久又搞傳銷,傳銷被禁後又幹上了保險。曾經有一段時間,她奔波在桑城的大街小巷,遊說在朋友或者陌生人之間,顯得十分忙碌。然而事與願違,除了在她那張俏麗的臉龐上,平添了許多滄桑和疲憊外,所獲甚微。蘇一葦是幫不上她多少忙的,他在桑城文化館搞民間文學研究,認識的多是一些酸腐文人。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王玫的一個中學同學聚會上。那天她其實是不準備去的,她知道,這樣的聚會,常常是一些春風得意的昔日同學借此炫耀成功的時候。而她一個下崗女工,除了給他們作作陪襯,又能幹些什麼呢?當她的昔日同學紛紛趕到酒店聚會時,她卻悄悄呆在家裏,看一部沒頭沒尾的電視劇。偏偏昔日同學沒有忘記她,不停地給她打電話,叫她非去不可。
她趕過去的時候,許多同學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了。坐在她身邊的一個男同學,忽然嘻嘻一笑,王玫你知道嗎,念書那會兒,你可是齊春波的夢中情人呀。王玫就給了他一拳,罵他瞎說。然後轉動眼珠,努力搜尋記憶,可她怎麼也想不起一個叫齊春波的同學來。倒是那個叫齊春波的同學落落大方,端著酒杯過來了。齊春波是個矮個子的男人,且胖,王玫對這種男人一直沒有好感。這個叫齊春波的昔日同學笑道,可是當年王玫驕傲得像個公主,從來都不肯正眼瞧我。王玫偷偷瞅了他一眼,對他的印象仍是模糊一團。閑聊中王玫知道,齊春波曾在南邊發展,狠賺了一把之後回到家鄉,現正在桑城投資搞房地產開發。
參加這個聚會很快被證明是正確的,因為不久她就成了齊春波公司裏的一名職員。而且是齊春波主動打電話過來的,他說,來幫幫我吧老同學,公司裏正缺人呢。
可是王玫才去了半年,就出了這樣的事。
李碩埋頭抽了一陣煙,盯著那個仍在暗自垂淚的女人說,齊春波傷得怎麼樣?
王玫說,一葦是用一根門球棒打的,好像傷得不輕,警察說頭部縫了七八針,現在住在醫院。
李碩說,都這樣了,怎麼辦呢?
我知道蘇一葦的朋友不多,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了,你得想想辦法,幫我把他弄出來。王玫的語氣近乎哀求。
李碩問,哪幫警察抓的?
北門口派出所,他們進來時朝我亮了亮證件。王玫說。
李碩的朋友特別多,無論他出現在桑城的哪個角落,人們總會看見他不停地給人打招呼或者握手。這是仇曼十分不滿他的地方,照她的話說,碰上一塊石頭,他也能聊上半天。因為他是一個熱心腸,所以朋友們遇到什麼問題,首先想到的是他。而他為朋友幫忙總是樂此不疲,並且在這種孜孜不倦的奔波中,獲得了某種成就感。麵對這樣一個無助的女人,雖然他沒有立即拍胸口,但心裏早已經決定幫她了。
現在的問題是,他的朋友圈裏,誰可以幫上這個忙?
李碩很快就想到了一位警察朋友韓路。他是在一個搞不清由頭的飯局上認識韓路的。李碩經常出席這樣的飯局,朋友一個電話來,他就匆匆趕過去,可是過去之後卻發現,除了那位給他打電話的朋友,一桌子全是陌生麵孔。這樣的飯局他也作東請過,有時候他和朋友剛剛坐在桌子邊,朋友的朋友就打電話過來了,叫朋友過去吃飯。李碩就不高興了,敲著桌麵說,你別走,讓你的朋友一塊過來吃得了。很豪氣的樣子。當辦公室主任,吃飯是小事一樁,一年經他手簽單吃掉的總有十幾萬。
李碩記得那天的飯局他遲到了,當他一出現在酒店裏,有人就起哄,先罰酒三杯,罰酒三杯!換上別的什麼人,一般總會求求饒什麼的,可是他沒有,連仰三下脖子,不聲不響就把酒灌了下去。李碩的酒量驚人,這也是他坐在辦公室主任的位子上,沒有被領導挪動的原因之一。李碩來之前,當時喝酒的氣氛並不好,許多人沒有端杯子,弄得朋友的朋友韓路十分掃興。李碩來了,喝酒的氣氛也有了,兩個人立即對飲起來,並且彼此都喝出了好感。後來有一次,李碩的一幫朋友打麻將被人點了水(桑城土話,告密的意思),被警察抓了,還是韓路出麵了的難。
找到韓路,是這天下午的事情。韓路在與北門口派出所毗鄰的南門口派出所當副所長。站在南門口派出所那個破舊的院子裏,望著牆邊含苞待放的玉蘭花,李碩簡單地把朋友蘇一葦被抓的事說了一遍。
韓路說,人是北派抓的?
應該沒錯,他老婆說的。
這事要是早發生半年就好了,那時我在北派工作。
半年前哪有這樣的事情?當時那個叫齊春波的家夥還在南邊發財呢。李碩又遞過去一支煙,說,不過找你是找對了,你不是在北派工作過麼,那邊的人肯定很熟。
當然熟,他們現在的所長劉平,當時和我一起在北派當副所長。
人家升了,可你還是原地踏步,怎麼這麼不思進取?李碩想活躍活躍氣氛。
告訴你李碩,如果我想當官,現在隻怕市局領導都當上了,但我對當官一點興趣也沒有。
李碩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當官好呀,當了官可以多為咱們人民謀利益嘛。
屁話,韓路說,我這種人當了官,一定會搞腐敗,什麼時候蹲了大獄也不知道。韓路笑道。
扯了半天,見還沒有扯到正題上,李碩便說,晚上我請客,找幾個朋友喝幾杯。
不行,韓路說,今天晚上我們有行動。
什麼行動,該不是抓賣淫嫖娼吧?
韓路詭秘一笑,你猜對了,這個工作就應該常抓不懈。停了停他又說,這樣好不好?明天下午你給我打電話,我帶你去找北派的劉平。
第二天下午李碩給他打電話時,韓路還在床上。晚上的行動一直持續到天明,所以白天他在家裏睡大覺。一個小時之後,仍是一臉倦意的韓路,出現在李碩麵前。怎麼樣,昨晚收獲不小吧?李碩問道。韓路鬼鬼一笑,隻要樂意,隨便去一個什麼娛樂場所,我們都不會空手而歸。李碩說,什麼時候再有行動,你可得早點告訴我,免得冤裏冤枉被你們抓了。韓路說,抓了就抓了嘛,少罰一點就是。李碩說,去你的,我不曉得拿這些錢請朋友喝酒。
聊著聊著,很快到了北門口派出所門口。當韓路帶著他徑直朝劉平的辦公室走去時,李碩看見走廊的窗戶上,銬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那家夥低垂著頭,一雙眼睛無助地望著自己那雙沾滿泥土的皮鞋。李碩忽然想到了可憐的蘇一葦,他那雙纖細的手,戴上手銬會是一副什麼樣子呢?李碩正心事翩躚,韓路已經出現在劉平的辦公室裏了。兩個人見麵,立即親熱地說笑起來。看得出來,他倆的關係很鐵。李碩需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
韓路拍拍李碩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說,劉所,介紹你認識一個朋友。他的話音沒落,李碩立即朝劉平頷首一笑,並且及時遞過去一支煙。韓路繼續說,李碩,建行的辦公室主任。這家夥可是海量,什麼時候我們聚一聚?劉平說,我已經好久沒喝酒了,胃出血,醫生不讓喝。
韓路說,你就是工作太賣命了,這不,鬧出毛病來了不是?
劉平笑笑,你就別繞彎子了,說吧,什麼事?
韓路也跟著笑了,痛快,我就喜歡你這樣的朋友。停了停,他說,你們最近抓了一個叫蘇一葦的人?
怎麼,你跟他很熟?
我倒不熟,他是李碩的朋友。不過,是李碩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我的朋友。
人是被我們抓的,可就是態度不好,一直在喊冤。
你說能不冤嗎?戴了綠帽子,自己還被關了進來。
心情我們理解,可他把人家打得太慘了,對方做了法醫鑒定,是輕微傷。
已經關了幾天了,嚇唬嚇唬算了。
我們並不想關他,關鍵是對方在告,我們有什麼辦法呢?
告就讓他們告嘛,怎麼處理還不是你說了算。
劉平就默默抽煙,欲言又止。見他這樣,韓路說,劉所,要說這事也是事出有因,那個叫齊春波的家夥,不搞人家的老婆,人家會打破他的頭嗎?對這種道德敗壞,充當第三者,破壞他人家庭幸福的人,讓他吃點苦頭也是應該的嘛。
問題是蘇一葦說自己的老婆被人搞了,可他又拿不出證據,叫我們怎麼辦?再說,即使他老婆和齊春波真的有那麼一腿,他也不該打人,對不對?
對劉平的羅羅嗦嗦,韓路臉上已經有了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不悅。韓路心想,當初你劉平還是我的下屬,現在當了所長了,就在我麵前拿腔拿調,什麼意思?
韓路在北門口派出所當副所長時,劉平還隻是北派的一名戶籍警。韓路記得,那時候,戶籍警劉平整天騎著一輛破爛不堪的自行車,穿梭在轄區裏,忙著搞外來人口登記。抓嫖抓賭,或偵破重大刑事案件,都沒有他的份。有一次所裏的警察協助市局抓捕一個重大持槍搶劫犯,他嚷著要去,當時的所長朝他一吼,你槍都沒有,去送死呀!戶籍警是不能配槍的,這是他的心頭之痛。此後,能夠擁有一支槍,成了他的夢想。為了配上槍,或者說為了當一名真正的警察,他利用業餘時間,抓小偷捉扒手,幹得比誰都起勁。一次他在公共汽車上抓了一個扒手,回來一審,了得,那扒手原來竟是一個網上重大通緝犯。那家夥在北方的某個城市,搶劫了一家銀行,還用刀捅死了兩名女營業員。在流竄的過程中,此人又犯下了幾樁命案。當時對方腰裏正別著一支上了膛的手槍,可他還來不及掏槍,就被赤手空拳的劉平製伏了。劉平此舉不僅立了功,而且如願以償地配上了槍,成了一名刑警。
韓路那時是北派負責刑偵的副所長,劉平就是在他手下工作。劉平的辦案能力是毋庸置疑的,這一點深得韓路和其他警察的賞識。兩年後,劉平被提拔為副所長。不久,老所長退了下來,在提韓路還是劉平的問題上,市局領導很是為難。按理是應該提韓路的,他當副所長的時間比較長。問題是他太愛喝酒了,一喝酒管不住自己。有一次他喝醉了酒,竟糊裏糊塗將一對在河邊談戀愛的男女,當作嫖客妓女抓了起來,還打腫了那男的臉。提劉平呢,又擔心韓路鬧情緒。韓路知道這事後,跑到市局領導那裏,說這有什麼為難的呢?你們盡管提劉平好了,我絕對不鬧情緒。胸口拍得嘭嘭響。不過他還是提了一個要求,要求調到其他派出所去,他說我在那裏劉平不好開展工作。
韓路想,就憑這一點,你劉平能不買我的賬?
劉平大約看出了韓路的心思,笑容立即浮現在臉上了,他說,韓所你放心好了,到時候我會好好處理這案子的。他把“好好”二字說得很重,很意味深長。
人呢?現在還在不在所裏?我們想見見他。韓路的臉也生動了許多。
留置期已經過了,現在關在看守所。劉平說。
看守所?一直沒有吱聲的李碩急了,王玫讓他想辦法把蘇一葦弄出來,可是現在人都關到看守所去了,也就是說,一時半會還弄他不出來。他說,什麼時候可以把人放出來?蘇一葦是個脆弱的男人,關在牢房裏他會瘋了的。劉平笑了,這怎麼可以成為放他出來的理由呢?礙於韓路的麵子,他沒有這麼說。他說,其實你們也可以去找找蘇一葦的老婆,讓她做做齊春波的工作,叫他別告了。對方不告了,我們二話不說,立即放人。
往回走的路上,李碩一直被一個問題困擾著:王玫和那個叫齊春波的家夥到底有沒有一腿呢?
當他帶著這個困擾,走進自己在伊甸園的家時,仇曼正在廚房裏做飯。李碩說,今天又不是周末,你怎麼過來了?仇曼說,不是周末就不能來嗎?李碩連忙脫掉外套,踅進廚房,從後麵一把攬著仇曼的腰,他說,能來,怎麼不能來呢?要不你幹脆搬過來住算了。仇曼手裏拿著鍋鏟,任怎麼掙紮也擺脫不了那雙討厭的手,於是尖叫起來,別鬧了,蛋都燒焦了。李碩的手更加放肆了,你說,搬過來行不行?仇曼說,不行,天天在一起,說不定什麼時候你就煩我了。李碩笑了,知道自己煩人就好,以後改嘛。仇曼就轉過身來,朝他揮了揮手中的東西,你就少臭美了,還不知道誰煩誰呢?李碩一伸舌頭,乖乖退了出來。
事實上,李碩十分滿意他們現在這種“不婚”的生活狀態,在一起恩愛有加,像一對真正的夫妻;分開了,也用不著牽腸掛肚,欲死欲活。
吃完飯,他們照例溫存了一番。不過事後李碩沒有像過去一樣,心滿意足地摟著仇曼光潔的身子睡,或者說些不著邊際的情話。他很快下床,利索地穿著衣服。仇曼說,你幹什麼去?
對不起寶貝,李碩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我得到王玫家去一趟。
蘇一葦還沒出來?
都進看守所了,哪有這麼容易?
你這人就這樣,一忙別人的事情就來勁。
什麼叫忙別人的事情,蘇一葦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難,我能坐視不管?瞅了仇曼一眼,他又說,什麼時候我被關進去了,還不同樣要朋友幫忙。
關你幹嘛?你這人膽小如鼠。
那也說不定了。比方什麼時候你給我戴了一頂綠帽子,我能不找那家夥拚命?
我不信,你會為我找人拚命?
這有什麼值得懷疑的?我肯定把那家夥宰了。李碩氣勢洶洶地比劃著。可是,當他的手還停在半空中,忽然感到事情有點不對勁了,怎麼,你還真準備讓我戴綠帽子?
仇曼嘻嘻一笑,跳下床摟住李碩的脖子,往他的臉上一陣亂啄,哪會呢?我是看你在不在乎我。
街燈亮起來的時候,李碩出現在王玫家的門口。李碩的到來,讓王玫喜出望外。她說,怎麼樣,找沒找到人?李碩說,你開門,讓我進去再說。
進了屋,李碩卻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在屋子中間站了一會,然後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腦子裏快速地考慮著措辭。見他這樣,王玫預感到了什麼,剛才的激動,也開始一點點從她那張俊俏的臉上褪去了。她說,是不是事情很難辦?她的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李碩立即裝出一副輕鬆的樣子,沒事沒事,你不用著急。王玫說,見沒見到一葦?李碩說,人倒是沒見到,他已經關到看守所去了,不過北派的劉所答應幫忙。
什麼,關到看守所去了?王玫忽然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看守所是一些什麼人呆的地方?看守所關的都是一些小偷、吸毒者、強奸犯、賣淫嫖娼人員,一葦怎麼可以和他們關在一起呢?
和一些什麼人關在一起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我們該怎麼辦?李碩點燃一支煙,說。
怎麼不重要?據說新關進去的人,都要挨那些獄頭的打。你想想,一葦那麼一個愛麵子的人,呆在那種鬼地方,不瘋才怪呢。王玫哭得更加傷心了。
王玫不加節製的哭泣,使李碩不知所措。李碩想,如果不出這件事,王玫和蘇一葦應該是一對恩愛夫妻。桑城的朋友們都知道,他們的相識,就很有浪漫色彩。那是一個春日,蘇一葦到一個叫蘿卜洲的地方收集民間故事。蘿卜洲位於桑城郊外,那條著名的桃花江中央。蘇一葦是《中國民間故事集(桑城卷)》的編輯,負責桑城民間故事的收集、整理和選編工作。曾經有一兩年,蘇一葦的足跡遍布桑城的街街巷巷、村村寨寨。那天午後,剛剛從一位老鄉家收集到蘿卜洲地名來曆的蘇一葦,忽然遭遇一場大雨。當他慌不擇路地跑進一個破廟裏時,發現早有人在此躲雨了。那個人就是王玫。王玫是和她們廠的一幫年輕人來郊遊的,可一上洲子她就發現上當了。來郊遊的全是戀人,他們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裏,成雙成對地消失在樹林中。
開始的時候,兩個躲雨的人,還保持了必要的矜持。後來發現雨並沒有很快停下來的跡象,便攀談起來。蘇一葦其實是一個不善言談的人,可那天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事後蘇一葦對朋友們說,當時他是被她的美貌打動了,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漂亮的女孩。他說,你知道這個洲子為什麼叫蘿卜洲嗎?青年女工王玫瞪著眼睛一臉茫然。蘇一葦一笑,便把他剛才收集到的故事,現炒現賣說給她聽。他說當年曹操經過桑城時斷了糧,於是就地拔起一個蘿卜,命人架起鍋灶分煮,結果全軍將士吃得肚子溜圓,竟連半個蘿卜也沒有吃完。後來他們把吃剩的大半個蘿卜扔進江裏,就有了現在的這個叫蘿卜洲的地方。王玫剛來時的沮喪和怨氣,就在他繪聲繪色頗具文學色彩的敘說中瓦解了。蘇一葦的才氣和白淨清秀的模樣,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分手時,兩個人互相交換了電話號碼。他們之間的戀愛故事就這樣不可避免地開始了。一年後,他們在桑城一家久負盛名的大酒店舉行了婚禮。
不過李碩記得,他們的婚禮上,有人曾悄悄地送來了一束鮮花。送花的是花店的員工,他說他是受人之托來送花的。望著蘇一葦稍稍吃驚的表情,李碩就知道,那個送花人一定是朱紅。在認識王玫之前,蘇一葦曾經和一個叫朱紅的女孩,有過一段時間不長的戀愛,後來朱紅去了深圳,他們就分道揚鑣了。看得出來,蘇一葦並沒有把這段戀情告訴王玫,王玫接過這束鮮花時,幸福地笑著,她以為是蘇一葦的同事送來的呢。李碩忙把蘇一葦拖到一旁,問怎麼回事,是不是還藕斷絲連。蘇一葦臉一紅,哪會呢?我已經結婚了,我現在和將來愛的隻有王玫。
蘇一葦沒有食言。當時王玫還是一家紡織廠的女工,每當她上夜班時,蘇一葦就變成了一棵樹,這棵樹佇立在那家工廠門口,一直等到她下班才開始移動。節日裏,朋友們還可以看見他們手挽著手在沿江大道散步或者看風景,很幸福的樣子。他們都快要成為桑城朋友圈內的愛情典範了,可是誰又能料到,桃色事件竟會在他們中間發生。
問題是,是確有其事,還是蘇一葦庸人自擾呢?
李碩覺得自己是一頭霧水。
彈彈煙灰,李碩說,北派的劉所出了一個主意,他說隻要齊春波不告了,他們立即放人。
他,他會不會不告了呢?王玫低著頭,聲音蚊蠅一樣小。
李碩說,這正是我擔心的事情。這樣好不好?你和他是老同學,現在又在他公司裏上班,找個什麼機會,和他說說去。
王玫愣在那裏,像是沒有聽清楚他的話,好一陣,等明白怎麼回事,她忽然尖聲追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事前,對王玫會不會去說情,李碩心裏沒底。但他剛開口,對方就作出如此強烈的反應,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笑笑,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想,如果你去說,可能適合些。
偏偏王玫不肯冷靜,她的身體甚至顫抖起來,她說,我知道,你們一直懷疑我和齊春波有什麼事。可是我真的是清白的,沒有做什麼對不起蘇一葦的事情。
李碩忽然像不小心闖進女廁所一樣,很是尷尬。他說,沒有,誰也沒有懷疑什麼,你多心了。我們隻是在想辦法,如何使蘇一葦盡快出來。
王玫也覺得自己有些失態了,望著窗外的夜色,臉一陣緋紅。好久,她顯得十分誠懇地說,正因為我和齊春波之間沒有見不得人的事情,所以我去說情,他不僅不會買賬,反而會把事情搞得更糟。再說,他住在醫院裏,他老婆天天守在身邊,我這樣冒冒失失過去,說不定又會惹出新的麻煩。她哀婉一歎,淚就放肆地往下淌,現在已是滿城風雨了,我不想再出什麼事,被人家的唾沫淹死。
麵對這樣一個哭泣的女人,李碩覺得,再勸,不僅沒有意義而且殘酷。設身處地為她想,她也有她的難處嘛。何況,為難一個漂亮的女人,不是他的處事風格。
一個晴朗的早晨,李碩懷抱著一束鮮花,提著一籃水果,匆匆走在去醫院的路上。
考慮再三,李碩還是決定親自去醫院找那個齊春波談談。李碩記得,在一個什麼場合他們見過,雖然沒有什麼更深的交道,但彼此還是認識的。李碩就是這樣的人,答應下來的事情,就不輕言放棄。從某種意義上說,為朋友們幫忙,他是一個完美主義者。
來到醫院,按照王玫提供的地址,李碩很快找到了齊春波的病房。這是一間單人病房,可走進去,要找的那個人卻不在。是不是做檢查去了,或者上廁所去了?李碩準備放下手中的東西,等那個人回來。當他把手中東西往地上放時,卻發現病房的床頭櫃上、床鋪上、地上,早已擺滿了各種花籃、水果和食品。這些東西和他帶來的東西毫無二致,極容易混為一談。他忽然改變主意,重新把東西提在手上,退到病房門外。他想,既然自己是來說情的,他就不想給人空手而來的感覺,那樣顯得沒有誠意。李碩還是一個粗中有細的人。
等了大約半個小時,那人還沒有出現的跡象。
討厭的是,這裏還不許抽煙。有好幾次,他剛從口袋裏摸出煙,叼在嘴邊,忽然看見走廊上空高懸的“嚴禁吸煙”的告示,就很講文明禮貌地把煙從嘴邊摘了下來。講了文明禮貌,卻不能過煙癮了,李碩很是煩躁。正在這時,一位年輕的護士從他身邊走過,李碩衝她一笑,小姐,34床的齊春波是不是住在這病房裏?
是的。不過他今天不一定會來。小姐邊說邊走,並沒有停止她輕盈的腳步。
他到哪裏去了?李碩問道。
我怎麼知道?
該不是出院了吧?
沒有,他現在不會出院的。
李碩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後麵,一直跟到了護士辦公室。可護士辦公室裏是清一色年輕姑娘,而且都是一樣的裝束,李碩很快就分不清剛才進來的那位小姐是誰了。懷抱著鮮花的他,東張西望,很像一個馬路求愛者。這時,一位較胖的護士粲然一笑,張梅,這個人是不是找你的?護士當中,有人側過臉來,瞟了李碩一眼,說,不是。他是來找34床的。李碩心裏一喜,這不,剛才那位護士,就這樣從姑娘堆裏脫穎而出了。但他還沒有開口,那胖護士扮一個怪臉,又說,他手裏拿著花,追著你走,我還以為是你的男朋友呢。護士辦公室裏,立即響起一陣哄笑。
笑聲使李碩猝不及防,他連忙說,我是來找齊春波的。
那個叫張梅的護士說,我不是跟你說了嗎?34床今天不會來,你把東西放在他病房裏就是了。
那怎麼行?我有事必須找到他本人。李碩想,我把東西放在那裏走人,不僅來找他的事沒戲,人情也白做了。
張梅說,那你就等吧。不過我告訴你,住院這麼多天,他就沒有正經在病房裏呆過。
李碩說,他不是被人打破了頭嗎?怎麼可以不住在這裏?
張梅說,頭是被打破了,也的確縫了幾針,不過他那點傷根本就用不著住院。
胖護士詭異一笑,說,聽說他和自己手下的女職員睡了,被女職員的丈夫知道了,結果挨了打。
這種拈花惹草的男人,就該揍。
問題是,他還害得那個戴了綠帽子的丈夫,關進了公安局。
自己又賴在醫院裏不肯出去,明擺著是為了讓對方多掏幾個醫藥費嘛。
會不會是他和他的姘頭串通一氣,整那個倒黴的男人呢?
別姘頭姘頭的,怪難聽的,現在時髦的叫法是,小蜜。
什麼小蜜,聽說那女的年紀也不小了,是他的舊情人。……
護士們很快沉湎在一個她們感興趣的話題之中。女人談起她們感興趣的話題就詞彙豐富,想象大膽。李碩站在她們當中,不知道是該插話進去,還是不該。他的這種欲言又止的表情,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護士們忽然安靜下來。她們不知道他的身份,她們擔心節外生枝,惹禍上身。
在她們充滿戒備和猜疑的目光中,李碩離開了護士辦公室。
在病房的走廊上站了一會,他拿出手機,準備給王玫打電話,問問齊春波家的地址或者電話號碼。他想,他無論如何是要找到他的。他邊走邊撥號,一拐彎,卻忽然看見像是把口罩戴在額頭上的齊春波,迎麵走來。李碩心中一喜,連忙合上手機。
齊總,我等你好久了。好些了嗎?李碩覺得自己笑得很虛偽。但他沒有自責,他想,自己如此虛偽,還不是為了對朋友真誠?
來就來嘛,破什麼費呢?
一點小意思,你可別嫌棄。
你們這些人呀,搞得我的病房裏都可以開花店和食品店了(他現在來,就是來處理這越來越多禮品的)。
他們就這樣說說笑笑進了病房。他給李碩讓坐,卻找不到凳椅,於是把床鋪上的東西往裏挪了挪,示意他坐。李碩沒有動,他在思考如何開口說那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