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在二樓,我們上樓,進了各自的房間。稍事休息,妻子把倩倩叫過來,她要給她洗澡。衛生間剛剛響起花花流水聲,我的手機忽然響了,一接,是艾米外公打來的。老劉說,一路上,艾米沒有給你添麻煩吧?我說,沒有沒有,蠻好的,你放心好了。老劉說,那就拜托你了,回來我請你們的客。我說,您太客氣了,小事情嘛。老劉又說了一通感謝話,這才擱下電話。我覺得老劉實在是多慮了,艾米都這麼大了,他有什麼不放心的。或許,當一個人從顯赫的位置上下來,周圍沒有了眾星拱月的熱鬧,兒女情長就顯得格外重要了。
想雖是這樣想,但我還是決定去看看艾米。走到她房間前,敲門,裏麵卻沒有人。會不會到兒子他們房間去了呢?艾米隻比他們高二屆,應該是聊得來的。到了兒子房間,兒子和張望不知從哪裏找來了一副跳子棋,正殺得天昏地暗。然而不見艾米。我說,兒子,你們看見艾米姐姐沒有?也許是嫌我的造訪打亂了他的行棋思路,兒子眼皮都不抬,沒有沒有。很不耐煩。我又去了張大衛他們房間,也沒有。這鬼妹子去哪裏了?我一邊想,一邊往樓下走。樓下大廳裏,陳導和旅館男女主人正在聊天,看見我,陳導忙笑著站起來,遞給我一支煙。我說,你們見到艾米了嗎?就是隨我們一起來的那個高中生妹子。陳導說,見到了,她到外麵網吧去了。我說,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去什麼網吧呀?陳導說,現在的小孩子,沒幾個不喜歡上網的,我家小侄子就是一個網蟲。他顯然是有點饒舌了。我說,你知道她去了哪個網吧?陳導說,不知道,鎮東頭那一溜全是網吧。不過沒關係,我們這地方治安情況蠻好。
正在這時,妻子興衝衝從樓上下來,她叫我上去跟張大衛夫婦打拖拉機。遲疑了一下,我還是上去了。牌局在吵吵鬧鬧中進行,妻子怨聲不斷,嫌我的牌出得臭,你怎麼回事,老是心不在焉?我說,沒有,主要是一晚上沒拿過一手好牌。妻子說,有分不出,是牌不好?把主牌作底牌扣了,是牌不好?妻子上班清閑,天天跟同事練拖拉機,牌技已經出神入化了。而且她的指責不無道理,事實上我一直對艾米放心不下。我說,都快12點了,艾米還沒有回來。妻子笑了,還說不是呢,就是心不在焉嘛。如果你不放心,去把她找回來吧,別真出什麼事了。妻子此刻變得溫柔無比。
外麵月光很好,沿著索溪峪陌生的街道,我一直往東走去。來到鎮東頭,街道兩旁果然密布著網吧。因為沒有明確目標,我很隨機地走進了一家。網吧裏燈光昏暗,晃動著一張張年輕的麵孔,不少乳臭未幹,顯然是小學生。他們有的在玩網絡遊戲,有的在打牌,更多的在聊天。我朝裏走去,並且前瞻後仰左顧右盼。我的異常舉動,立即引起了網吧老板的注意,他跟在我後麵,顯得十分緊張。找人嗎?老板鼓著一對金魚眼睛,小心翼翼地問。我說是的,我找一個女孩。見不是來檢查的,金魚眼睛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不在?!那你去其他地方找找吧,這一帶網吧多著呢。我於是一家一家找過去,在一個不起眼的網吧裏,果然見到了艾米。當時她正在專注地聊天,根本沒有發覺後麵多了一個人。我想看看她在聊什麼,後來還是悄悄打消了這個念頭。記得有次吳戈在網上聊天,正好被我撞見了,他對我的探頭探腦十分不滿,看什麼看?聊天和日記一樣,偷看是犯罪。搞得我十分狼狽。因為有了這樣的經驗,我隻能讓自己光明磊落起來。我拍拍艾米的肩膀,喂,艾米,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裏聊天。艾米扭頭看看我,眨眨她的大眼睛,問道,叔叔,你也在這裏上網?我說,沒有,我又不是孩子。我是來找你的,你怎麼可以一個人跑出來呢。艾米說,在家裏我也天天上網呀。我說,可是這不是家裏,你一個人出來,我們不放心。艾米咬咬嘴唇,不作聲了,起身跟我走。
回旅館的路上,我說,跟誰聊呀,那麼多話說?艾米說,天知道他們是誰,聊著玩嘛。我說,你可要小心,網上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有。艾米說,叔叔,你怎麼跟我外公一樣,把網絡看成洪水猛獸。我說,問題是,前幾天焦點訪談就報道了一個網戀血案,一個南京的女大學生,網名叫沙子,她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叫鬼穀的黑龍江男孩。在沙子準備出國前,那個叫鬼穀的男孩把她騙到黑龍江伊春的家裏,然後打電話給沙子的父母,說沙子被他綁架了,讓他們交贖金來。事情敗露後,鬼穀竟邀人把沙子活活掐死了,還拋屍荒野。艾米說,嚇我吧,這麼恐怖?我說,我幹嗎嚇你,網絡是虛擬的,而現實卻是殘酷的。艾米忽然衝我調皮一笑,叔叔,我發現你現在不像我外公了,像我的政治老師。
臨近“古湘山莊”時,艾米的手機響了。我記得艾米在路上說過,他們同學中,好多都有手機。艾米接著電話,腳步忽然慢了起來,我在前麵走著,心想,這麼晚了,還有誰給她打電話?我點燃一支煙,也放慢了腳步。身後,艾米的聲音越來越小,她已經遠遠地落在後麵了。我不得不停下來,邊抽煙邊等她。等了足足一支煙的功夫,艾米才趕上來,我說,是不是你外公?不知是剛才跑了那幾步還是其他原因,艾米臉龐紅潤氣喘籲籲,她說,不是,上海的一個同學。
第二天上天子山。還是昨天那輛旅行車,把我們送到天子山下,陳導給我們提供了兩種遊覽方案,一種是步行上山,坐纜車下來,另一種是坐纜車上去,步行下來。最後我們選擇了前一種方案,即走上去坐下來。千裏迢迢趕過來,我們想立即開始感受張家界的美麗。跟在陳導的後麵,我們開始沿著石階,一級一級往上走。從山腳到山頂,其間共有十個供遊人休息的涼亭,才走到第二個涼亭,倩倩就出現了問題,她賴在妻子懷裏怎麼也不肯走了,並且肆無忌憚地流淚。孩子們中,倩倩年齡最小,又最胖,是個嬌嫩的小姐。坐在涼亭守株待免的轎夫,知道生意來了,趕緊過來,小朋友走不動了吧,我們用滑杆抬你上去。我說,不行,走不動也得走,出來旅遊,吃不了苦怎麼行?妻子狠狠瞪我一眼,不是你的孩子,你就不心疼是麼?堅持讓倩倩坐上了滑杆。
事實上,遊山玩水的確是累人的活,走到第四個涼亭,我們已經是大汗淋漓了。倒是吳戈張望艾米三個沒問題,他們健步如飛,有時候還不得不讓他們在前一個涼亭等我們。當我們上氣不接下氣往第六個涼亭走去時,早已到達的吳戈和張望,站在涼亭前一塊突兀的石頭上,不停地用相機給我們拍照,我們的樣子一定很狼狽,他們一邊拍一邊笑得前仰後合。終於到了第六個涼亭,我在一條石凳上坐下來,咕咕噥噥喝了半瓶水,這才發現艾米不在。我問兒子,艾米姐姐呢?我在這裏。艾米從一棵大樹的背後,朝我揮手。我剛想朝她笑笑,笑容還沒有及時展開,就發現情況不對,她的旁邊站著一個似曾見過的男人。男人頭頂上那件紅顏色的帽子提醒了我,他正是那個在列車上給艾米看手相的人。警惕戰勝了疲憊,我站起來,裝出一副欣賞周圍風景的樣子,慢慢朝他們靠近。專注於交談的他們並沒有注意我,我站了很久,像個多餘的人。
我重新在石凳上坐下,思考卻沒有停止。這個男人怎麼會在這裏出現?是他們約好了在這裏見麵,還是一次偶然的路遇?我忽然有點後悔答應老劉幫他照看外孫女了,如果不是這樣,我何必操這份心呢?正在整理亂麻般的思緒,一群紅帽子東倒西歪從山上下來,他們是那個男人的同伴。答案已經明朗,這幫人應該是坐纜車上山的,現在正往山下走去;而這個男子也許腿快,和兒子他們一樣,走到同伴前麵了。愁雲從我臉上漸漸散開,我決定跟身邊的兒子聊聊。我說,吳戈,到張家界旅遊一圈,回去可以好好寫幾篇作文吧。兒子說,為什麼?我說,這麼好的風景,你沒有感受?兒子說,不就是山很高樹很多嗎?我說,這就是你的感受,你們也太沒有藝術細胞了。我大學時學的是中文,還曾做過一段時間的作家夢,後來因為從事新聞工作,筆頭子禿了。我又說,不管怎麼樣,一個人是應該有點藝術細胞的。兒子疑惑地瞅了我一眼,好像我說了一個滑稽的問題,他說,比爾?蓋茨好像也沒有什麼藝術細胞,可人家成了世界首富。兒子不想聽我嘮叨了,起身就走,去了張望那裏。我們的交談常常這樣嘎然而止,我知道,在許多問題上我和兒子存在著價值取向上的偏差。
上山容易下山難,紅帽子們顯然比我們精力充沛,稍稍休息一陣之後,他們就嚷嚷著要下山了。有兩個人卻沒有動,一個是正在跟艾米聊天的男人,一個是那位曾經掐過男人手臂一把的女人。紅帽子中的一個胖子說,喂,你們兩個怎麼不下山?話一出口,胖子立即朝其他同伴伸了伸舌頭,因為他注意到女人皺著眉頭,嘴翹得老高。大家止步不前,不知道是應該撇下他們走,還是應該繼續等待。正在這時,女人首先站起來,走了過去,定定地望著男人,你們都聊些什麼呀,這麼開心?男人說,我們是坐一列火車來的,不巧在這裏又遇到她了。女人鼻子哼了一下,說,哦,是麼?艾米倒顯得落落大方,她說,阿姨你們是一塊來的嗎?女人沒有搭腔,一臉不屑,大家都在等你,你準備什麼時候走?男人說,我已經累得夠嗆了,再休息一會吧。女人忽然笑了,剛才就你勁頭最足,怎麼現在就不行了?男人偷偷看了看艾米,艾米則轉過頭去,像是在眺望雲霧繚繞的遠方。一陣猶豫之後,男人說,要不你們先下去吧,等會我就來。沒等男人說完,女人臉一沉,扭頭就走,步履踉蹌。艾米咯咯笑起來,你還不快追,沒看見人家生氣了嗎?男人果然就追了過去。
紅帽子們走後,我們繼續上山。我故意落在後麵,對艾米說,你一個小姑娘,在外麵千萬別搭理陌生人,社會上的事複雜得很。艾米說,我知道,主要是那人特別幽默,跟他聊天蠻有意思。上了天子山,然後坐纜車下來,在山下的一個小飯店裏匆匆吃過中飯,我們又馬不停蹄遊覽十裏畫廊,回到“古湘山莊”時,已是夕陽西下。
晚上,妻子又提議打拖拉機,她對昨晚輸牌耿耿於懷,總想找機會贏一把。事實上,幾個人呆在這麼一家私人旅館裏,一沒有地方唱歌二沒有地方喝茶,隻有靠打牌消磨時間了。我倆今晚果然配合默契,一連打了張大衛夫婦幾個清水烏龜。妻子得意忘形,手舞足蹈,顯得十分誇張,我連忙朝她使眼色,擔心她的舉動引起對方不快。不過還好,張大衛夫婦並沒在意,該怎麼出牌還怎麼出牌,一副勝不驕敗不餒的樣子。大約10點30,老劉的電話如期而至。出來幾天,老劉每晚都要打電話過來,了解艾米的情況,說些表示感謝的話。但是今晚老劉卻失去了往日的從容,說話頻率很快,小吳,艾米的手機怎麼關了?我說,不知道呀,也許在充電吧。老劉說,她是不是和你們在一起?我說,在呀,剛才我還看見她在房間裏看電視。老劉的語調這才舒緩下來,他說,急死我了,我還以為出什麼事了。我說,哪會呢,一切都好,您就別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