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旅伴艾米?(1 / 3)

剛從出租車裏出來,老劉便領著她的外孫女艾米朝我們走來。老劉個子不高,而且肥胖,但步幅很大,行色匆匆,後麵的艾米居然有點跟不上他的步伐。握過手後,老劉說,離發車時間隻有一刻鍾了,我還以為你們不去了呢。我說,哪會,我們是肯定要去的。老劉說,如果再等不來你們,我就準備自己帶她去。他一邊說,一邊用紙巾拭著前額上的汗珠。我忽然有點過意不去了,連忙解釋,路上老是塞車,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們是一大幫人,包括我,我妻子和兒子,妻子的侄女倩倩,以及兒子的同學張望一家三口。

老劉一直把我們送到了候車室前的驗票口。一路上,老劉牽著艾米的手,而艾米則依偎在老劉的臂膀裏,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艾米16歲,正念高中,是個清清純純的漂亮女孩。膚色尤其好,白皙得幾近透明,脖頸上甚至可見淡藍色的血管。眼睛很大,秋水一般晶瑩透澈,還喜歡一眨一眨的,又給人一種稚氣未脫的感覺。老劉說,小姑娘從來沒有單獨出過門,路上就拜托你們了。我說,沒問題,反正我們也帶了孩子。一條牛是看,一群牛也是看嘛。見老劉放心不下,我故意幽默了一下。艾米翹著嘴,來回晃著老劉的手,外公!外公!老劉看出艾米嫌他羅嗦了,就笑笑,好了好了,你們快進去吧,別誤了火車。

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張家界。兒子吳戈今年初中畢業,很爭氣地考上了桑城的重點中學。這所學校牛氣得很,據說進了他們學校,就意味著一隻腳已經踏進了大學的門檻。正因為牛氣,所以學校的擇校費高得嚇人,15000。兒子給我省下了這15000塊錢,為了獎勵他,我決定帶他到外麵旅遊一次,高中三年,他恐怕沒有時間遊山玩水了。兒子想去張家界,但不希望我們帶他去,他想單飛。他媽媽首先表示反對,那怎麼行,你一個人在外麵跑,我們不放心。兒子14歲多了,正處在十分叛逆的年齡,喜歡與大人作對,比如大人說東他一定說西,大人說好他一定說壞。後來我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案,我說,帶上張望,我們一塊去行不行?張望是兒子玩得最好的同學,從幼兒園、小學到初中一直都是。兒子雖然嘴裏念念有詞,但心裏還是同意了。於是打電話跟張望的爸爸商量。張望的爸爸張大衛是桑城某機關的一名科長,屬於有點小權又有點小閑的那種,他說他正好有假,幹脆我們兩家人一塊去好了。於是一拍即合。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聯係旅行社了。我就是在一家旅行社見到老劉的。以前的老劉可不像現在這樣婆婆媽媽,他曾經是我們這座城市的副市長,經常在電視和報紙上露臉,煞是風光。我是桑城一家電視台的記者,隨他一起巡視過抗洪大堤,慰問過特困企業,走訪過扶貧村。記得有年開春,我跟他到一個湖鄉調研,陪同他的還有這個縣的黨政一把手。車隊在蜿蜒的河堤上行駛,行至半途,老劉忽然叫司機停車,然後卷起褲腳,挽起衣袖,下到田間與當地農民一起插起秧來。老劉是從農村摸爬滾打著走到現在這個位置的,春天的田野或許勾起了他的某種記憶,他想借此找找過去的感覺。或許他隻是作作秀而已,時下官場上的人都喜歡這一套。問題是,市長都和農民打成一片了,縣裏的頭頭們還好意思坐在小車裏不下來?於是,一個有趣的場景出現了,小車裏的大小領導們紛紛下車,露胳膊露腿地下到田裏插秧,而本來正在插秧的農民反倒扔下手中的活,跑過來看熱鬧。事後,我在電視新聞上發了一個現場特寫,標題叫《湖鄉春來早》,這個特寫不久還獲得了當年度全省電視新聞一等獎。

按規定,市級副職領導60歲必須退下來,而正職則可以工作到65歲,所以老劉想到人大或者政協幹一屆正職,照他的話說是我身體好,經驗豐富,完全可以多為黨和人民做點工作。換屆選舉那一年,老劉正好59歲,如果沒選上,退就不可避免了。偏偏在這節骨眼上,老伴在他59歲生日那天,畫蛇添足地跑到電視台給他點歌,祝他60歲生日快樂。桑城的風俗是男做進女做滿,男的59歲就做60歲的生日了。電視一播出來,老劉氣得額頭上青筋直暴,這不是向全市人民公開曝光,說他到年齡了,應該退下來了嗎?果然,在不久後的換屆選舉中,老劉黯然落選。從領導崗位退下來的老劉,經過一陣無助的失落之後,心態慢慢就平衡了,他開始提著籃子去市場買菜,陪著老伴去公園散步,在平淡的家庭生活中,老劉很快找到了新的充實和快樂。

那天去旅行社,老劉就是在為外孫女艾米去張家界旅遊的事忙。艾米家在上海,放暑假了,她爸爸把她送回老家看望外公外婆。而老劉卻擔心外孫女呆在家無聊,準備讓她去張家界旅遊。問題是老劉不能陪她去,老伴有病,家裏需要人照顧;讓艾米一個人去,老劉又不放心。這些天,老劉一直在桑城各大旅行社之間奔波,希望能把艾米拜托給一個去張家界旅遊的熟人。我就是這樣被老劉看上了。離開旅行社時正是中午,老劉冷不防一把拖住我,說,走,我請你吃頓飯。我說,不就是帶你外孫女去張家界嗎?沒必要搞得這麼隆重吧。掙脫他的手就跑。老劉追了幾步,見無法追上,就在我身後大聲喊道,好吧,回來我再請你的客。我停住腳步,回頭看看氣喘籲籲的老劉,驀然感到責任重大。

桑城是這趟列車的中途站,旅行社沒有買到座位票,他們給我們的是站票。上車後,兒子吳戈和張望眼疾手快,立即找到了座位,妻子也為她11歲的侄女倩倩占了一個,餘下的人就隻能站著了。艾米開始站在一堆行李旁,但乘客川流不息,把她推來搡去,她隻好轉移到兩個車廂間的走道上。那是列車辟出的吸煙區,幾個男人在那裏吞雲吐霧,擠在一邊的艾米皺著眉頭,一臉無奈。我於是走過去,對吳戈說,兒子,你把座位讓給艾米姐姐坐好了。平常總喜歡和我討價還價的吳戈,此刻表現出了足夠的紳士風度,連忙站起來。我朝艾米招手,艾米過來,也不客氣,就坐下了。問題是兒子不坐,坐在對麵的張望也不肯坐了,他要和吳戈在一起。我剛想表示反對,兩個小家夥一轉身去了車廂的另一頭。

這個空出來的座位,很快被身旁一個女人肥碩的屁股占去了。女人朝我很難為情地笑著,我說,沒關係,你坐你坐。其實我一個大老爺們,也不好跟她計較什麼。

回到妻子和張大衛夫婦之中時,三個人正聊得十分投機。不出我所料,他們聊的是有關孩子的話題。人到中年,孩子的位置已經越來越重要了。事實上,就事業而言,我們雖不可說黯淡,但也輝煌不到哪裏去了,因此,孩子成了我們的希望所在。我說,你們家張望喜不喜歡上網?張大衛說,怎麼不喜歡,放假這麼多天了,天天泡在網上。我說,我就擔心他去看那些亂七八糟的黃色網站,那家夥害人不淺。張大衛說,開始我也擔心,後來偷偷去查家裏電腦上的曆史記錄,倒沒有發現他上過。我說,那有什麼用,他看過了,不知道把曆史記錄刪除?他們鬼得很呢。鬼怎麼啦?妻子插話進來,鬼說明他們聰明。妻子是容不得我說孩子的不是的。我說,我沒有說他不聰明呀,關鍵是聰明應該用在正道上。妻子說,你怎麼知道他的聰明沒有用在正道?兒子會彈琴,會做網頁,你14歲的時候知道做什麼?除了在街頭搶人家的軍帽,就是砸老師的窗玻璃,還動不動就打架。妻子是我的昔日鄰居,對我知根知底。我於是笑了,他們當然應該比我們強嘛,不比我們強,那有什麼出息?我這麼說的時候,內心其實是充滿期盼的。

列車咣當咣當向前,經過了幾個停靠站之後,車廂裏忽然空蕩了許多。剛才還在交流教子心得的我們,四散開來,分別找到了座位。我就坐在艾米斜對麵,相隔兩排位子的地方。此時的艾米,正戴著耳機,搖搖晃晃地聽音樂。而坐在她對麵的那個肥碩女人,不知什麼時候下車了,現在坐在她對麵的是一個已不太年輕的男人。我注意到男人頭上戴著的旅行帽,紅色的,而我坐的那一排座位,也有一大群戴紅色旅行帽的男男女女。他們正在打牌。從他們那肆無忌憚的笑罵和斷斷續續的對話中可以聽出,他們是一個單位的,利用一個什麼名目出來旅遊。如果我沒有猜錯,這個男人也應該是他們一塊的。

看了一陣車窗外的風景,我開始打盹,剛才在走道上站了幾個小時,已經有了倦意。可我無法進入睡眠,因為鄰座那幫打牌的家夥太興奮了,吵得不可開交。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嚇了一跳,我看見艾米的手,像一條銀白色的魚,被對麵那個男人緊捏著。怎麼回事呀,我頭皮一麻,驀地從位子上站了起來。可我沒有挪動腳步,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應該幹什麼。傻傻地呆了一陣,一顆懸著的心慢慢又放了下來,那男人其實沒有什麼不軌行為,他隻是在給艾米看手相。這種遊戲我出差在外時也玩過,漫漫旅途,人們需要用一些法子打發無聊。盡管已經沒有了緊張,但我還是不得不留意地看了看那男人。那是一個相當平庸的男子,30歲或者30多歲,頭發稀薄,臉龐長圓,下巴刮得鐵青。他的嘴似乎比一般男人小,而且嘴唇較薄。人們說薄嘴唇的人能說會道,看來他也不例外,他已經把艾米逗得咯咯直笑了。

幾分鍾後,艾米的手收了回來,但他們的交談並沒有停止。這時,鄰座的一局牌剛剛打完,他們當中一個輸了的女人不肯再往臉上貼紙條了,借故上衛生間溜了。女人上完衛生間,並沒有回到座位上,而是來到艾米對麵那個談興正濃的男人身邊。男人說,怎麼,不玩了?女人說,他們幾個耍賴。男人說,那就別跟他們玩了,省得生氣。女人說,要不你過去,我和你做對家,我就不信打不過他們。男人說,你們玩吧,我對打牌沒有興趣。女人說,出來就是玩的,搞得這樣不合群做什麼?男人抬手看了看表,說,快到終點站了,又玩不了幾圈了,你去吧,等會我過來幫你拿東西。女人於是悻悻走了,走之前還在男人的手臂上掐了一把。這個動作十分有趣,至少說明他們不是夫妻,夫妻之間是用不著這種親昵動作的。那麼是什麼關係昵?是同事還是情人?或許既是同事又是情人,辦公室裏容易產生戀情,這都已經成為一個社會問題了。

他倆說話時,艾米戴上耳機,繼續聽音樂。女人一走,艾米就摘掉耳機,問,她是你太太?男人似有隱情,羞澀一笑,沒有回答。艾米就不問了,大約她也注意到了女人臨走時的那個曖昧的動作。沉默一陣,他們又開始交談起來。男人不知說到了什麼,一張平淡的臉顯得十分生動,艾米也興致勃勃,並伴有陣陣笑聲。他們的交談直到列車抵達張家界才停了下來。分手時,我看見他倆在交換手機號碼。

走出車站,已是張家界的傍晚時分。這是一個漂亮的山城,但四周並沒有我們在電視裏見到的美麗景色。導遊說,大家別著急,景區距市區還有幾十公裏呢,我們先去索溪峪休息,等明天再上山。導遊姓陳,是一個年輕小夥子,長著一臉青春痘。陳導清點了一下人數,帶我們上了一輛旅行車,朝索溪峪駛去。

旅行車七拐八彎,把我們扔在一家名為“古湘山莊”的私人旅館門前。我說,怎麼回事,我們在桑城那家旅行社聯係時,那邊的人說是住星級賓館的。陳導說,哪還有什麼星級賓館,現在是旅遊旺季,所有的星級賓館半個月前就訂滿了。我說,我可是和旅行社訂了合同的,他們這樣做不是違約了嗎?陳導說,如果你們認為違約了,回去後可以找他們索賠,不過現在的確隻有這樣的地方住了。小夥子熱鬧的臉上滿是誠懇,不像是在說謊,我們猶豫了一陣,還是跟他下了車。“古湘山莊”小是小點,倒也幹淨,老板也熱情,見我們進屋,又是遞煙又是倒水的。我們就不便說什麼了,畢竟出門在外,能將就就隻得將就了。吃過晚飯,陳導開始安排房間。吳戈和張望首先提出,他們倆要住一個房間。兩個小家夥,一路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還嫌沒說夠。是雙人標準間,其他人就隻能這樣安排了,我和妻子一間,張大衛夫婦一間,艾米和倩倩住一間。我說,艾米,你外公讓我照看你,你也得照看我們家倩倩嗬。艾米笑了,摟了摟倩倩的肩膀,沒問題,到時候姐姐給你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