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桑城久負盛名的藍島賓館門前,馮一順剛準備推門進去,門卻忽然朝他洞開了。給他開門的是畢恭畢敬站在門裏的保安。馮一順得體地朝保安報以一笑,然後加快腳步,徑直走向電梯間。
馮一順是在半小時之前接到電話的,打電話的人說省建委一位副主任路過桑城,希望見見他。馮一順想,他正好有好多工作要向上級彙報呢,於是放下手頭的一大堆事情立馬過來了。
出了電梯,按照那個電話告訴他的房間號碼,馮一順舉著笑臉把門敲響了。進去,卻看見兩個陌生人,一個年輕,另一個上了些年紀,後者臉上有一道明顯的傷疤。此人示意他坐下來,然後掏出證件,說,我是王燦,反貪局的,想找你了解一些情況。
馮一順剛準備坐下去,屁股還沒有接觸到沙發,身子卻像被火燙著了似的彈了回來。他與反貪局長王燦雖沒有直接打過交道,但這個名字是十分熟悉的。在桑城,此君有鐵包公之稱,不少有頭有麵的人物,最終栽在他手上。據說,他臉上的那道傷疤,就是他在辦案過程中,被不明身份的人用刀劃開的。
馮一順的失態,隻持續了極短的時間,便恢複了往常的那種從容。他笑笑,說,你們找我了解什麼情況?又掏出煙來,遞給王燦一支,遞給另外的那個年輕人一支。他以為他們不會接,可是他們接了,並且還客氣地道了一聲謝謝。馮一順心頭的石塊轟然落地。他往沙發上一躺,表情誇張地說,怎麼,是不是我們建委係統誰出了事?馮一順是桑城的建委主任。
王燦朝空中徐徐吐煙,不回答,也不看對方。這是一種讓人不安的神情,馮一順抽動著鼻翼,仿佛嗅到了某種不祥的氣息。他說,王局長,有什麼事你就盡管問吧,下午我還要到市裏參加一個重要會議呢。王燦定定看了他一眼,說,劉明華你認識麼?馮一順說,認識,怎麼會不認識呢?他是桑城一家路橋公司的老總。王燦把那張帶傷疤的臉轉過來,對旁邊的那個年輕人說,小俞,你作作筆錄。
馮一順驀地站起,王局長,你這是什麼意思?要審訊我麼?王燦笑了,當然不是。馮一順的眼睛瞪得牛大,他說,既然不是,為什麼要作筆錄?王燦說,這是我們的工作程序,哪怕是了解情況,也是要作筆錄的。
馮一順激動起來,他說,如果今天你們用這種方式找我談話,我可以拒絕回答。王燦說,希望你冷靜一點,配合我們工作。馮一順說,我能冷靜嗎?我的人格遭到了侮辱!那個叫小俞的年輕人按捺不住了,說,隻要是中國公民,誰都有接受檢察部門問訊的義務。馮一順分明聞到了這個年輕人話中的火藥味,他哈哈大笑起來:告訴你們,在桑城,我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不是你們在大街上抓的小偷,在賓館裏抓的嫖客,不是你們愛怎麼搞就怎麼搞的人物!
王燦及時丟過去一個眼神,撲滅了小俞滋滋直冒的衝動。
王燦說,筆錄就不用作了,和你聊聊天總是可以的吧。馮一順見王燦的態度有所緩和,雖然仍舊不滿,可也不好繼續動火了。
悶悶地抽了一陣煙。馮一順看看王燦,又看看小俞,故意壓低嗓音,問道,剛才你們說到了劉明華,是不是這家夥出事了?王燦穩住勁,不動聲色,他說不錯,前天晚上,他被我們抓了。盡管馮一順似乎已有準備,但驚愕仍倏地顯現在他的臉上。他說,我也知道,這家夥遲早會出事的。王燦挪挪屁股,身體朝馮一順一側前傾著,你怎麼知道他會出事?馮一順幹咳幾聲,一副不願出賣朋友的尷尬表情,他說,這家夥又賭又嫖,有錢人的壞毛病,他一樣不缺。
王燦笑了,僅僅是因為這些事,恐怕就用不著我們出麵了。怎麼?馮一順臉色凝重起來,莫非他還有其他什麼問題?王燦說,沒錯,我們接到一封舉報信,反映他有重大經濟問題。馮一順嘴半張著,仿佛骨鯁在喉。可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另外兩個人冷冷一笑,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王燦叼著煙,去了衛生間。而坐在床上的小俞,則打開電視機,手握遙控器,耐著性子一個挨一個地換台。晾在一旁的馮一順心裏七上八下的,他不知道他們葫蘆裏裝的什麼藥。
等到王燦從衛生間出來,馮一順終於沉不住氣了,他說,你們把我弄到這裏來,莫非以為我與劉明華的事有什麼瓜葛?王燦說,有沒有瓜葛,你一定比我們清楚。馮一順說,你們別瞎忙了,他的事情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王燦怔怔地盯著對方,似乎下決心要撕破臉皮。他說,實話跟你講,今天我們找你談話,是想給你機會,讓你把事情說清楚,別到時候搞得自己被動。
馮一順就長歎一聲,用一副掏心窩話的樣子說,當然,我們的關係是鐵,在業務往來時,如果說我沒有抽過他的煙,喝過他的酒,那是假的。現在抽抽煙,喝喝酒,又算什麼呢?樹欲靜而風不止,有時候我也是沒有辦法。
王燦在房間踱了幾步,忽然轉過身去,拉開了原來緊閉的窗簾。午後的陽光,爭先恐後進來,充盈在這個氣氛頗為緊張的屋子裏。王燦提高了嗓音,說道,我們不用繞圈子。據劉明華交代,他在承包陽光大道擴建工程時,曾向你行過賄,有沒有這事?
馮一順頭皮一炸,脊背一陣陣發冷,他害怕出現的事情還是出現了。簡直是血口噴人!馮一順的聲音從口裏一蹦出來,結成一團的思緒,反倒井然有序了,他說,這條瘋狗亂咬人,無非是想把水攪渾,好瞞天過海,你們可不能輕信他的一派胡言。王燦說,這個你盡可以放心,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見馮一順目光躲閃著,王燦不露聲色,步步緊逼。
此後的6個小時裏,馮一順一直陷在沙發裏,手托著雙腮,眼睛似睜非睜,保持著一種僵直的姿勢。另外兩人則讓服務員借來了幾本雜誌,分別坐在床上和沙發上,無所事事地翻著。他們並沒有期待在今天得到什麼結果,但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
馮一順是晚上6點多離開藍島賓館的。當時晚霞鍍紅了房間的窗欞,走廊上聲音嘈雜,許多房客正下樓去餐廳用餐。
馮一順臉色蒼白,神情沮喪,與來時那種躊躇滿誌的模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說,王局長,你給我一天的時間,讓我好好想想,明天我會主動找你們說清楚問題的。
王燦和小俞交換了一下眼神,最後還是讓他走了。
等到馮一順出事後,王燦才知道,當初輕易答應讓他走,是一個多麼嚴重的錯誤。
已經是第二天了,當時馮一順正睡在伊甸園小區黃梅的家裏。馮一順的手無意識地伸過去,摸摸旁邊,發現人不在,而衛生間裏,卻經久不息地響著嘩嘩的流水聲。
馮一順抬手看表,現在是淩晨6點。黃梅黃梅,你總喜歡早上洗澡,你就不能讓我安靜地睡一會兒麼?
事實上,整整一個晚上,他都處在一種失眠狀態中,隻是到了臨近天明時,他才迷迷乎乎睡了一陣。現在好了,人一清醒,煩惱就水草一樣在他的腦子裏瘋長起來。
黃梅裹著浴巾走了過來。浴後的黃梅,臉是粉紅色的,裸露在外的皮膚,像牛乳一樣潔白。黃梅走到床前,朝馮一順粲然一笑,身上的浴巾悄然無聲地滑落下來。馮一順被心事所累,沒有回頭,仍在一口一口地抽煙,他的這種遲鈍態度,似乎傷了黃梅的自尊。她呼吸急促,飽滿而白淨的胸脯波浪般起伏。她說,你怎麼啦,誰惹你不高興了?馮一順說,對不起,我有點累。黃梅看著這個男人,不停地用手梳理著濕漉漉的頭發,有幾顆水珠甚至濺到對方的額頭上了。黃梅說,我知道,隻要提到離婚,你就長籲短歎,打不起精神。那樣一個庸俗的女人,一臉雀斑,還走著可笑的八字步,你有什麼可以留戀的呢?
你別胡攪蠻纏好不好?我煩!馮一順翻身下床,赤腳走進客廳裏。黃梅不知道他今天為什麼會這樣,也跟著走進客廳,淚水奪眶而出。她說,你終於說真話了,的確,我已經讓你煩了。就像一塊嚼過的口香糖,你想吐掉;就像穿舊了的衣服,你想換掉,對不對?黃梅總喜歡把什麼事情都和感情連在一起,這叫馮一順手足無措。
馮一順說,你別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又是什麼意思呢?黃梅的身子,像風中的樹枝一樣簌簌抖動。馮一順於是走過去,一把摟緊黃梅,直到她安靜下來。他說,有些事情,來得太突然了,跟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黃梅淚水漣漣地望著他,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有什麼事情不可以說?
馮一順是在某次從一個特區城市回桑城時,認識黃梅的。一進機艙,馮一順就發現他的鄰座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他不是那種見了漂亮女人就喜歡搭訕的男人,他的年齡和地位,決定了他必須保持一種應有的矜持。而且,孤身一人來往於這個特區城市之間的漂亮女人,總是身份莫辨,容易讓人往壞處想的。
事情發生在飛機離開跑道向上攀升的時候。這女人顯然是第一次乘飛機,她被飛機騰空時的那種失重感嚇得尖叫起來,驚恐中,她一把抓住了馮一順的手。馮一順一愣,回頭看看,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友好地朝她笑笑。
好在這種失重感隻持續了極短的一段時間,飛機又恢複了平穩的狀態。對不起,女人連忙縮回手,一臉緋紅。
他們很自然地交談起來。現在馮一順知道她叫黃梅,是一家醫院的護士,同住桑城。後一點使兩人興奮起來,因為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說桑城方言,而不用卷著舌頭說普通話了。
黃梅說,她一位很要好的女友在這個特區城市混得不錯,多次打電話過來,說憑她的條件,在這裏完全可以有所作為。黃梅來到這裏才知道,女友的所謂混得不錯,其實隻不過是傍上了一個主兒。這主兒是台灣人,在大陸開了不少工廠。黃梅暫住在那台灣人給女友租的一套房子裏。可每次那台灣人過來,黃梅就感覺他那賊溜溜的目光,章魚一樣纏繞在她的臉蛋和胸脯上。
有一次,女友上街購物去了,那台灣人便嘻皮笑臉湊攏來,動手動腳。黃梅十分生氣,想不到女友認識的,竟是這樣的無賴。女友回來了,看見一頭亂發的黃梅,又發現那台灣人躲躲閃閃的目光,便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了。
自此,女友的心情灰暗起來,眼睛裏隱藏著幽怨和惶惑。假若那台灣人再來,女友就會當著她的麵,放肆撒嬌,或者警惕地注視著她,目光像一把寒劍,在她麵前舞來舞去。到了晚上,女友和那台灣人就在隔壁胡鬧。也不知是女友確實饑渴難耐,還是故意聲張,反正他們做愛時的那浪笑聲和呻吟聲,讓黃梅無法入睡。
一個早晨,一臉倦意的黃梅對女友說,我想回家。女友說,為什麼?你不喜歡這座城市?黃梅說不是,我隻是想回家。
女友見她去意已定,也就不再堅持了。臨走時,女友已經恢複了以往的那種活潑和明朗。女友執意陪她去一家著名的飯店吃了一頓,還到附近的一家夜總會瘋了一個通宵。機票也是女友掏錢買的,並且一直陪著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機場那長長的甬道中。
說到這裏,黃梅不由輕歎,她說她理解女友,女友也不容易,她太擔心自己到手的幸福,像水一樣從指縫中流走了。
也許是壓抑得太久,黃梅傾訴的欲望十分強烈,她喋喋不休,甚至自言自語。馮一順恰好是一個忠實的傾聽者,他不住點頭,一直沒有打斷她的話。
飛機的速度使他們作為旅伴的時間十分有限,一個半小時後,他們便各奔東西了。
一個月後,馮一順忽然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問他有沒有時間,可不可以陪她吃飯。馮一順握著話筒半晌沒有吱聲,他想不起這個女人是誰。對方自報家門,說她是黃梅,他們是在飛機上認識的。馮一順下午還要主持一個會議。他準備找一個托詞搪塞過去,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畢竟,這個黃梅,是一個讓人心動的女人。
他們相約去了一家飯店。飯店緊挨鬧市區,規模不大,但很僻靜,裝飾十分有情調。馮一順趕過去時,黃梅正站在門口等他。黃梅顯然精心打扮過,麵白唇紅,風姿綽約。黃梅說,我知道你會來的。馮一順說,為什麼?黃梅說,因為你一看就是一個可以依賴的男人。馮一順咧嘴一笑,能讓你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太高興了。
推門進去,他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熱情的小姐便把他們請進了包廂。點了幾個菜,他們邊吃邊聊。黃梅說,假若不是女友慫恿,我是不會貿然南下的。馮一順說,可最終使你產生回家念頭的,還是你那位女友。黃梅一歪頭,認真地說,也不完全是,關鍵是直覺,直覺告訴我,我未必能適應那裏的環境。
他們談得很愉快,完全是一種隨意的,即興式的交談。有好幾次,馮一順準備問問她是不是結婚了,或者有沒有男友,但每次剛想開口,又馬上覺得不妥,便放棄了這好奇之問。
此後,邀請黃梅去桑城一些著名飯店吃飯,成了馮一順一段時間的一件主要事情。一天,他倆正在一家賓館吃飯,喝了一點酒,都有一點醉意了。原準備飯後去唱歌的,可走到大廳,馮一順卻忽然改變主意,到服務台開了房間。事情就這樣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事後馮一順才知道,別說結婚,連一次像樣的戀愛,黃梅也沒有經曆過。這使他十分激動,同時又茫然無措,他不知道事情會是這樣。他說,黃梅你這傻丫頭,這樣做你太虧了。黃梅一臉嚴肅,又不是做生意,什麼虧不虧的?關鍵是我愛上你了。馮一順說,可是我是一個已婚男人,而且還有一個孩子。黃梅說,隻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不在乎。
對這段浪漫愛情的回憶,使馮一順的思緒,像夢一樣飄浮不定。黃梅最初的不求天長地久、隻要曾經擁有的愛情觀,隨著時間的流逝,已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秋後,讓他離婚,或者與他結婚成了黃梅一個永無休止的話題。給我一些時間吧,離婚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馮一順很無奈,他隻得避實就虛,顧左右而言之。黃梅說,我已經給了你一年多的時間,而你卻讓它毫無意義地溜走了。馮一順說,當初你是多麼新派,怎麼一下子變得如此守舊?黃梅說,那是因為當初我比現在年輕,時間是女人的大敵,我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揮霍了。每每這時,馮一順就陡然頹廢,甚至體驗到了某種幻滅的情緒。
一陣飲泣之後,黃梅走進廚房,像真正的主婦一樣開始做早餐。遇到馮一順心情不好時,黃梅總會主動緩和氣氛。她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女人,她知道一個男人,特別像馮一順這樣,在事業與愛情之間奔波的男人,苦惱是在所難免的。而他們相處,讓彼此苦惱不是他們的初衷。
馮一順是在黃梅把麵條撈到碗裏時進來的。黃梅先是聽到他的心跳,聞到他的氣息,慢慢又感覺一雙手穿過她的胳膊,一把摟住了她的腰肢。她順勢向後一靠,把頭反枕在馮一順的肩頭,心裏立即升騰起一股暖意。身後的那個人一言未發,隻是摟著她的身子,暗暗用力。黃梅所有的委屈,就在一雙有力的臂膀裏土崩瓦解了。她想,我愛他,愛這個男人,就這麼回事。
有些醉意的黃梅,忽然感到臉上一涼,卻看見馮一順的淚水,正順著臉頰悄悄往下淌。這可是她第一次看見他流淚。對不起一順,我再也不鬧了,好不好?男人的淚臉俯下來,經過她的額頭、鼻子,最終用嘴堵住她的雙唇。黃梅大口喘氣,身子頓時酥軟起來。
用過早餐後,黃梅急著趕去上班。站在她身後的馮一順忽然衝她的背影喊了一起:黃梅!他的嗓音發顫,語調都走樣了,有點不像自己的聲音。黃梅當時已穿好了外衣,蹬上了鞋子,站到了門外。她以為馮一順又要發癡,莞爾一笑,對不起,我會遲到了。她翹起紅唇,朝他做了一個飛吻的姿勢,便咚咚咚下樓了。
黃梅!馮一順張大嘴,卻沒有發出聲音,就像舞台上的啞劇表演。
兩個小時後,馮一順才離開這裏。臨走時,他解下鑰匙鏈,把這套房子的鑰匙取下來,放在茶幾上。當鑰匙在玻璃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時,馮一順驀然感到一種悲哀。黃梅並不是那種市井女人,她追求的是情調,所以,當初給她買這套房子時,她堅決不要。馮一順說,房子並不是給你買的,是為我們買的,我們的愛情需要一處棲身之地。
黃梅聽了,淚流滿麵,不為別的,僅僅是因為他說出了“愛情”二字,而在這之前,他從來都隻說喜歡,不肯說愛。黃梅說,你是認真的嗎?馮一順不知道她說的是買房之事,還是愛情,就籠統而言,我可是再認真不過了。黃梅摟著他的脖子就吻,眼睛裏閃爍著動人的光澤,就像兩枚帶露的葡萄。
馮一順知道,黃梅現在並不是玩玩情調了,她需要實實在在的結果。可身在官場,他哪敢貿然行動,輕易毀了付出一生努力得來的這一切呢?
當他離開這個昔日的“愛情棲息地”時,感到一陣輕鬆,他知道,世上許多複雜的事情,其實都可以用簡單的辦法解決。
下樓,出了小區,馮一順叫上一輛的士,徑直去了兒子馮童的學校。事實上,事到如今,他真正割舍不下的不是仕途,不是女人,而是他的兒子。他結婚遲,等到兒子出生時,已經30大幾了。正因為如此,對兒子,他是疼愛有加,百般嗬護。
來到學校,兒子正在上課。教室的門緊閉著,馮一順隻得把頭湊到窗前,透過兩扇窗之間一條窄長縫隙,努力地朝裏麵張望。兒子坐在靠後的一排,外麵不能一眼看到,馮一順就大幅度地調整腦袋和眼珠的位置,直到兒子的側影,進入他的視線。
等到中午放學才看到兒子出來。兒子對他的忽然出現頗感驚異,他說,爸爸你來幹什麼?中午我在學校吃飯。馮一順上前摟住兒子,十歲的兒子個頭快到他的耳朵邊了。他說,你不是說要我帶你去吃肯德基嗎?今天中午我正好有時間。
出校門,穿過小巷,在一條商業街的旁邊,他們走進一家肯德基快餐店。兒子興奮地坐在座位上,東張西望,喜形於色。馮一順很快給他端來了漢堡包、炸雞翅、炸薯條、土豆泥和一大杯橙汁。兒子津津有味地吃著,馮一順則坐在一旁,望著兒子出神。
兒子說,爸爸,你怎麼不吃?馮一順一愣,遊走的思緒又轉回來了。他吃了一根薯條。他說,這些天,你沒有惹媽媽生氣吧?兒子搖著頭。馮一順說,你也大了,以後不要老讓媽媽操心。兒子一邊咬著雞翅,一邊口齒不清地回答著。馮一順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點真本事不行,以後你要好好讀書,知道嗎?
兒子抬頭,有些茫然地望著馮一順,他不明白父親今天怎麼變得如此嘮嘮叨叨的。
午後的陽光燦爛地灑在大街上,馮一順帶著吃得肚子溜圓的兒子,朝學校走去。兒子說,爸爸你先走吧,我自己知道去。馮一順說,爸爸再陪你走走,或許,這是爸爸最後一次陪你了。兒子沒有聽明白父親的話,他說,爸爸,你要出差嗎?
臨近學校大門時,馮一順像是害怕失去什麼似的,一把拽住了兒子。他的鼻子陡地一酸,淚水盈滿了眼眶。兒子一回頭,就看見了父親的眼淚。兒子說,爸爸,你怎麼哭了?馮一順知道自己失態了,慌忙一笑,以掩飾內心的蒼涼。他說,沒什麼,沙子吹進我的眼睛了。
送走兒子時,馮一順心一揪一揪的往自家走去。
在一個拐彎處,他忽然與馮平凡不期而遇。馮平凡是馮一順同父異母的弟弟。他是一個臭名昭著的人物,他們相互之間沒有往來已有好多年了。馮一順準備低頭過去,對方卻嘻皮笑臉迎了上來。怎麼,今天沒有車子送?馮一順匆匆瞥了他一眼,你要幹什麼?馮平凡說,幹什麼?我能幹什麼呢?不像你,吃香的喝辣的,人模狗樣。馮一順知道,他們之間的積怨太深,彼此有著太多的輕蔑和敵意。馮一順不想和他糾纏,就說,如果沒有什麼事,我走了。馮平凡怪怪一笑,你走吧,誰也沒有攔你。他揮揮手,像驅趕一隻討厭的蒼蠅。
回到家,妻子方家慧正衣袖卷得老高,滿頭大汗地拖地。地上鋪的是竹地板,濕漉漉地飄浮著一層薄薄的光澤。馮一順在門邊呆了呆,換掉鞋,踮著腳進去。你回來幹什麼?這裏不是旅社。方家慧說。馮一順還沒有從剛才遇見馮平凡的惡劣心情中轉出來,他說,昨天不是告訴你了嗎,省建委的領導下來視察工作,我能不陪陪?
方家慧說,誰相信你的鬼話?陪哪個騷貨去了還差不多。馮一順說,你別自尋煩惱好不好?那個子虛烏有的騷貨,已使我們沒有了安寧。方家慧哼一聲,有沒有騷貨,你自己清楚。
馮一順就懶得跟她爭辯了,他回家不是來吵架的。他穿過客廳,進了書房。在書房裏佇立了好久,他往沙發上一躺,心裏充滿了疲憊之感。方家慧沒有因為對馮一順的不滿,而停止手頭的工作,她是一個有潔癖的女人。拖完客廳,拖完臥室,她又拿著拖把出現在馮一順的書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