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片雲(1 / 3)

四個姑娘,成為了我小說中的人物。她們的名字分別是晴、辛、陸、卉。當然還有另外一些人物,這些人物與四個姑娘或多或少有些關係。

這是梅雨季節的某一天。綿綿細雨溫溫吞吞地下了好些日子之後,天空終於綻開了笑臉。恰好又是廠休日,於是四個姑娘置身桑城這個漸漸熱鬧的南方城市,去遊公園劃船逛街,去看小攤點花花綠綠的衣裙,去吃臭豆腐刮涼粉白粒丸。掛一臉的笑,滿街滿巷走,這樣的日子是她們的節日。

不過,四個姑娘不是一塊走的。一清早,當姑娘們還流著口水做夢的時候,達便來了。辛趿著鞋,蓬鬆著頭開開門,一看是達,稍稍犯了一陣愁。昨天她已答應了另外一個人一塊上街的。辛輕輕一笑,便掩飾了自己的尷尬。當達坐在辛的床鋪上,一頁一頁翻著一本時裝雜誌時,辛已洗好了臉,梳完了頭。

他們走後,樓下響起汽車喇叭聲。沒有反應。嘟嘟,嘟嘟,喇叭聲雨點一般響得更歡。卉連忙跳下床,撥開晴的蚊帳,輕輕喊,晴姐,敖在樓下等你呢。晴伸了一個懶腰。晴隻穿著乳罩褲衩,白晃晃的,叫卉睜不開眼。卉趕緊回到自己的床上,心怦怦直跳。晴披著毯子走到窗戶前,看見一輛小車,就喊,你上來吧,吵得雞犬不寧。

晴穿好衣服,坐在鏡子前,搽粉。她的臉本來就挺光潔,這麼一搽,就更加白嫩水靈了。她又用眉筆勾畫著眉毛,柳葉似的雙眉直插雲鬢,楚楚動人。最後,她抿著嘴唇描唇線,唇線是兩道半弧,很叫人動情。這時,卉掀開帳子,看見剛剛進屋的敖,一雙手在晴的肩膀上來來回回地逡巡,趕緊把頭縮了進去,臉一陣燥熱。

晴和敖終於走了。卉知道,沒有人會來找自己的,陸也沒有。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眺望窗外。當時有一群鴿子不知從什麼地方飛起來,在湛藍的天空中盤旋,很優雅,很浪漫。卉說,陸,天氣真好。見沒有動靜,卉又說,你還沒有醒來呀。早醒了,陸說,她撥開蚊帳,有些漫不經心地反問一句,天氣真好麼?卉說,我們也逛街去,好不好?陸說,要去你去吧,我想看書。

陸手裏是一本三毛的《夢裏花落知多少》。陸是一個三毛迷,她夢想自己也能像三毛一樣,走遍萬水千山,成為一名天涯浪女。不過,平庸的生活,使她隻能在夢中漫遊撒哈拉沙漠神秘的世界,加納利群島的棕櫚樹,丹娜麗芙白色的海灘了。

卉出門後不久,陸也出門了。她並不是不想出去,隻是她不願與那幾位一塊走。陸出門時,感到有小蟲子在咬自己的心。她想起了三毛。三毛有她的荷西,盡管荷西後來葬身大海了,可她仍可以生活在這個男人的世界裏,把自己的喜怒哀樂維係在他的身上。可自己的荷西在哪裏,隻有天曉得。不過,阿貓阿狗似的男人倒是見過不少,然而自己又一個也瞧不上。

一天很快就過去了,當最後一抹斜陽塗在窗欞上的時候,四個姑娘幾乎同時回到了她們蝸居的宿舍。有意思的是,四個人同時改變了模樣。她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笑得前仰後合。一片雲。一片雲。一片雲。一片雲。四個腦袋嵌在穿衣鏡裏,又是一陣哄笑。

原來,晴、辛、陸、卉四個人,不約而同地在發廊燙了個“一片雲”的發式。這個發式在當時的桑城絕對新潮。

第二天又是一個雨天。辛撐著一把花傘,到食堂裏去打飯。廠區大道濕漉漉的,迎麵的風也潮乎乎。她赤腳穿著塑料涼鞋,覺得怪有意思,就一邊走,一邊哼起一支誰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曲子。

辛,那天你答應得好好的,我們一塊去逛街,可到你們宿舍裏一看,一個人也沒有。辛吃了一驚,她抬起頭,原來是宏。宏戴一副寬邊眼鏡,目光憂鬱。辛一攤手,說,對不起,後來達來了,我們就一塊走了。宏推了推沉重的眼鏡框,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呢。

辛咬了咬嘴唇,說,別在外麵淋雨了,你到傘下來吧。宏於是鑽到傘下麵。辛看見他臉上有一層水珠,一綹往下滴著雨水的頭發伏在額前,就笑了。還笑哩,宏胸脯一起一伏,他的視線透過雨幕,看見綠籬邊有一株花。定定眼看,可朦朦朧朧,他沒有看清楚那到底是什麼花。

辛把傘一旋,雨花便十分好看地飛起來,她說,宏,別這麼生氣好不好,以後我不再爽約還不行?宏終於露出一個明朗的笑。

在雨裏,他們肩並肩走起來。

剛才這極富浪漫色彩的一幕,被坐在窗邊的卉看見了,她怪怪一叫,你們看,辛與那個叫宏的又泡上了。她臉上的表情一半是驚訝,一半是嘲弄。

陸正沉浸在三毛的情感世界裏,聽她嘮嘮叨叨說著荷西。正有滋有味,見卉這麼一驚乍,於是合上書,把頭伸到窗外看。很快她又把頭縮回來,嘴角邊泛起一個不經意的笑。她把枕頭疊在腦後,尋找一個比較舒適的姿勢,躺下來,重新看三毛。

見陸這種漠然置之的態度,卉也不準備發什麼感慨了。她站在穿衣鏡前,看自己的“一片雲”。以前她是留長辮子的,她那兩根烏梢蛇似的長辮子,在鄉下好不風光。她走在田埂上,走在山澗裏,烏梢蛇在腦後一甩一甩的,勾起村裏小夥子們許多遐思。可是到了城裏,誰也不稀罕自己的長辮子了,人家時興拉絲、提花、晚妝、晨妝、蜈蚣辮什麼的。一橫心,卉跑到“紅嘴鳥”發廊,燙了一個“一片雲”。發廊那個姑娘哢哢剪著她的長辮時,卉瞪圓眼睛,呆呆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不小心兩顆淚珠滾落下來了。後來她幹脆閉上了眼睛。等她再睜開眼睛時,發現頭頂上那雲彩一般飄逸的頭發,確實使自己本來極平凡的一張臉生動了許多。

卉正在鏡子前孤芳自賞,忽然聽見開門聲,她趕緊回到床上。進來的原來是晴。晴進門,粲然一笑,說她晚上要和敖到“溫馨閣”跳舞。她把衣服裙子一件件抖出來,又一件件扔到床上。卉不明白那麼好看的衣裙,怎麼晴一件也瞧不上眼。折騰了好久,晴終於選定了一件乳色真絲上衣,一條紫色大擺裙。她在鏡子前轉來轉去,臉上終於有了那麼一絲笑容。晴笑起來很好看。

晴朝她們道了一聲“拜拜”,就出門了。卉也朝她“拜拜”一聲。陸始終沒有抬頭,她看三毛已經入迷了,待晴的高跟鞋叩叩叩的聲音漸漸遠去,陸冷不防說了一句,廠長公子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武大郎一個。陸說話的鼻音好重。卉知道陸看不起晴的那個敖。聽說敖曾經追過陸,不知是真是假。可是現在晴居然和敖好起來了,真有些不可思議。敖又瘦又矮,還有滿臉青春痘,形象實在有些那個。

晴忽然又踅回來了。卉和陸屏住呼吸,不作聲了。晴並沒有開門,隻隔著門喊,我差點忘了,我小挎包裏有你一封信。說完又叩叩叩風快走了。

誰會給自己寫信呢,卉有些吃驚。她連忙從晴的那仿鱷魚皮挎包裏,找出信來。拆開信一看,卉仿佛一棵遭雷擊的樹,一動不動了。好久,她禁不住抽泣起來,淚眼婆娑。陸跳下床,問,怎麼回事呀?卉嘩地一聲,哭成一片汪洋。

信是她父親來的,要她回去成親。十五歲那年,她和那人訂了親。那人是鄰縣一個閹豬的,而且是個酒糟鼻子,自己一點也不喜歡他。卉想,在這宿合裏,隻有她一個人是農村來的合同工,本來就怕人家瞧不起,如果把這件事告訴她們,她們會更加瞧不起自己。卉瞪著空空洞洞的眼睛,目光裏透過一種寒意。倏然,卉禁不住又哭,幹澀的哭聲就這樣在陰晦的雨季裏浮動,令人傷感。陸把三毛往床上一扔,掰著卉的肩膀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可卉還是不說。卉在暗自思忖,隻要自己不回去,他們也奈何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