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凡說,那是四月。周鋼說,不是四月,是五月。
若幹年之後,他們常常在這樣一些枝節問題上,產生分歧。不過,他們想從根本上忘掉十五年前在桑城外一座磚窯裏發生的故事,那是不可能的。同生共死的遭遇,長留在他們的記憶裏,使他們永遠難忘。
他們還包括肖瀟。
那是一個寧靜的日子,天很藍,上麵飄著一些輕雲。梧桐長得十分蔥鬱,樹葉一片純綠。風也特別柔和,拂麵而來,使人倍覺親切。在那時候,桑城總是擁有這樣一些寧靜的早晨或黃昏。
這一天沒有任何不祥預兆。他們放學後,就爬上護城堤,去看城外景色。他們站在那裏,極目遠眺,看見田野裏,許多莊稼生長得豐饒如海。他們還看見一群彪悍的牛,在遠處的草地裏,十分悠閑地吃草。
“騎牛去。”“騎牛去。”他們撒開腳丫,跑得極快,就像幾隻快樂的小兔。他們跑到牛的身邊,撫摸著牛光潔的脊背,興奮不已。就在他們牽著牛繩,躍躍欲試的時候,幾個鄉村孩子冷不防從什麼地方冒出來。
“你們要幹什麼?”領頭的那個,腦門上留有一塊巴掌大的頭發,很富特色。
“我們騎牛玩玩。”
“不行。”
“就騎一次。”
“不行就不行,前幾天我家那隻小花狗叫你們城裏人吃了。”
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那幾個鄉村孩子,趾高氣揚地騎在牛背上,哼著小曲,悠悠晃晃地沿著堤壩走了。
三個孩子聳聳肩膀,滿臉的興奮如土委地。他們重新爬上護城堤,坐在草地上,無頭無緒地看著四周風景。
“那是什麼?”易凡忽然站起來,問。
另外兩個也站起來,順著易凡指的方向去,果真看見一個奇怪的大土包。大土包鶴立在蔥綠莊稼之中,十分醒目。
一個孩子說是小山,一個孩子說是土墳,另一個孩子則古裏古怪地說是碉堡。他們誰也說不過誰。這是一個有著輝煌落日的黃昏,三個孩子懷著莫名的激動,蹦蹦跳跳地朝土包跑去。田野裏,禾苗正在揚花,那纖細如夢的花朵兒,發出陣陣清香,叫人心曠神怡。
很快他們就到了那個土包前。圍著這個土包繞了三周之後,他們認定這是一個磚窯。他們伸伸舌頭,一臉無奈。他們好奇地鑽進去,發現磚窯不久前曾使用過,裏麵還散發出一些餘熱。真正的夏天遠沒有到來,再加上剛才在堤上吹了一陣風,所以他們呆在裏麵,一點也不覺得熱。
裏麵黑咕隆咚的,能玩什麼呢?他們想了想,就講故事。一個人講一個,輪流講。肖瀟講的是一個愚蠢漢子和一個聰明老婆的故事。這個故事當時在桑城廣為流傳,他講的一個新版本。周鋼不會講故事,他答應明天值日,他一個人掃教室。易凡講的是一個《聖經》故事。他是聽他外婆講的。他外婆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在她那本《聖經》被抄走之後不久,就死了。
講得肚子都餓了,他們想回家。他們準備站起來,忽然感覺頭一陣暈眩,努力試了幾下,身子反倒沉沉倒下了。
最後發現他們,並把他們一個個從磚窯裏背出來的,是那個腦門上有一塊巴掌大頭發的鄉村少年。這個少年幾年後參軍了,犧牲在1979年。報紙上在介紹他時,還提到了他15歲那年,從殘留著毒瓦斯的磚窯裏勇敢救人的事跡。
高中畢業晚會是在臨近午夜的時候結束的,盡管女同學淚流滿麵,男同學也鼻子發酸,但大家還是一個個走了。隻有易凡、周鋼和肖瀟,還站在空曠的大街上。天上是一輪皎潔的圓月,很有質感的月光,透過人行道上的棕櫚樹葉,照在他們的身上。圓月似乎給了他們以刺激,一種無法抑製的情感,在心頭茂盛地生長出來。不知誰帶的頭,他們忽然亮開嗓門,一齊唱起了那首蘇格蘭民歌《友誼天長地久》。他們就這樣從這條街唱到那條街,又從那條街,唱到另一條街,一直唱到東方欲曉。
他們沒有理由不成為好朋友的,因為他們曾一起死裏逃生。
易凡的爸爸戴眼鏡,易凡的媽媽戴眼鏡,所以長大後的易凡也戴眼鏡。易凡的爸爸是一位書法家,有一次,一位日本朋友來桑城,市長欲送一件禮物,想來想去最後決定送易凡爸爸的字。易凡爸爸的字寫得很有王羲之餘韻,日本朋友大為賞識。易凡的媽媽是一位婦產科大夫,經她手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孩子,數也數不清了。其中包括周鋼和肖瀟。
易凡畢業後,分配在博物館當講解員。易凡的普通話說得十分地道,一點也不像南方人。當時,易凡還和另外一個小夥子應聘過電視台的播音員,隻因為他說話時,過分裸露的牙床,使他敗下陣來。有一次,周鋼看見那個已當上播音員的小夥子,大公雞一樣昂著頭在街上走,就故意騎車撞了他一下,把那家夥撞了個狗吃屎。過後,周鋼中了頭彩似的把這件事告訴他倆,肖瀟笑得喘不過氣,易凡卻賭氣三天沒理他。
易凡是一個喜歡認真的人。那一次,外省一個什麼展出公司,在他們博物館舉辦古屍展覽。桑城人為了一睹古人昔日風采,接踵而來。往常冷冷清清的展覽廳,忽然門庭若市。當他們好奇地走進這靜穆的大廳,看見那具躺在玻璃箱子裏麵的古屍,心中倏然升起一種神奇的感覺。這種感覺輕舞著,仿佛穿過時間隧道,到了很悠遠的年代。
一天閉館之後,易凡路過展覽廳的時候,聽見裏麵窸窸窣窣有動靜。易凡頭發一陣發麻,怎麼回事,莫非有小偷?易凡俯著身子,透過門縫,看見展出單位的幾個人,正神神秘秘地擺弄著那具古屍。一個家夥,甚至還從古屍幹癟的臉頰上,掰下一塊來,然後又塗上一些什麼,粘了上去。這時候,那幾個家夥的臉上,浮著一層陰冷的笑。
易凡屏住呼吸,看了許久,背上不覺爆出許多痱子。他本準備破門而入,立即戳穿這個騙局,忽然,一個古怪的念頭升起來,很快平息了他如火如荼的憤怒。
易凡把這件事告訴了周鋼和肖瀟。他倆氣得鼓著眼睛,罵了一通娘。在這之前,他們也曾經站在古屍前,傻乎乎地唏噓感慨了好久。這是秋天,窗外的秋葉,紛紛從這棵那棵樹上落下來,地上一片枯黃。他們望著窗外景色,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屋子裏雲遮霧罩。過了好久,一個具有極大刺激性的計劃終於在他們心中誕生。
第二天,當易凡操著流利的普通話,煞有介事地介紹那具古屍的曆史背景、生平考略時,觀眾忽然發現,那具古屍的上衣不翼而飛了,露出石膏做的軀幹。許多地方還綻開了口子,像龜裂的河床。觀眾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們蜂擁而上,把那具石膏做的“古屍”,搗了個粉碎。
這件事在桑城立即引起轟動,許多人投書報紙電台,紛紛斥責展出單位這種可恥行徑。那個所謂“古屍展出團”,到工商局交足了罰款之後,落荒而逃。
當天晚上,易凡、周鋼和肖瀟,擠在博物館易凡蝸居的小屋子裏,捧腹大笑。好久,周鋼戛然止笑,臉上內容挺多地說:“易凡,你知不知道,我們這一鬧,你們館長肯定氣得眼珠子發藍。”
“為什麼?”
“誰能擔保這件事你們的館長不知道。展出單位是要給你們館裏租場費的,也許他們是有約在先的呢。”
易凡聽了,木在那裏,半晌沒有動,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易凡不是擔心館長炒他魷魚,事實上,他們的義舉做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晚風吹亂了他的思緒,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在1987年那股南下大潮中,周鋼隻身來到海南。開始的時候,他身上還有自己的積蓄和哥們的讚助,日子過得挺逍遙。每當他看到那些大學生、研究生們可憐巴巴地飄泊街頭,賣報,烙餅,或做人力車夫時,他的心中就啤酒沫一樣冒出諸多優越感。逍遙了半個秋季,他終於囊中羞澀了。在一個黃昏,他坐在海邊上,抽完一包煙之後,毅然決定投身求職隊伍之中。
他正稍稍打開了一些局麵,這時,南下潮倏忽退去。他掙紮了幾下,還是非常悲壯地渡過瓊洲海峽,回到了桑城。
回到桑城之後,他才知道,自己已經被以前謀生的那家麻紡廠除名了。那天晚上,他把易凡和肖瀟喊到家裏,三個人喝悶酒。喝著喝著,易凡忽然站起來,盯著周鋼漲紅的臉說:“塞翁失馬,安知非福?!”
這句話終於拯救了周鋼。在一個陽光充足的早晨,他重振旗鼓,在步行街開了一家時裝屋。他的時裝屋叫“比基尼”,不過他並不賣那種當地人絕對無人敢穿的泳裝,他取名“比基尼”,完全是為了標新立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