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基尼”開張三個月,周鋼漸漸進入了角色,生意越做越紅火。
可是有一天,易凡路過周鋼的時裝屋,隻見門前幾張好大的木板豎在那裏,上麵寫著,本店即將出讓,店內所有商品,一概以低於進價百分之五十出售。旁邊還用紅色,刷上“大出血”、“跳樓價”等醒目的字樣。
易凡從人縫中擠進去,目光透過玻璃片,膠水一樣粘在周鋼的臉上。“幹得好好的,怎麼不幹了?”周鋼一邊蘸著口水,在數那些花花綠綠的鈔票,一邊用眼睛的餘光斜了易凡一眼:“我發現我不適合做生意。”他的聲音特大,像是故意說給什麼人聽。易凡眨巴著眼睛,一臉莫名其妙,他反問一句:“而昨天你不是自吹自擂,說什麼你在生意場上能左右逢源,遊刃有餘麼?”“好了,現在不跟你說,等晚上我再告訴你。”說完,周鋼撇下易凡,把一件套裙遞給了一個臉長得像番茄的姑娘。
後來,易凡才知道,這是周鋼玩的花招,他根本就沒準備把店子盤出去。
“我算服了你。”易凡說。
“做生意最要緊的是善於摸透顧客的心理,懂麼?”周鋼說。
易凡沒有作聲。
“有些顧客好便宜,而另外一些顧客則恰恰相反,不貴,他還不買。比如有一次,一件茄克標價一千,無人問津,老子來了脾氣,幹脆改成二千,結果一個家夥就傻乎乎地買走了,你說怪不怪?”
就在周鋼說得唾沫星子四濺的時候,易凡正盯著窗外,看梧桐樹葉下一條什麼蟲子,在斑駁的月光下,吊一根細絲,悠然上爬。那蟲子好像快要爬到樹葉上了,忽拉一下子又滑下來,在離窗台數寸的地方懸著、蕩著。周鋼知道,此刻易凡的心緒,不定飄到什麼地方去了,就用手在他眼睛前晃了晃。見沒有反應,周鋼擂了他一拳,走了。
臨睡覺前,易凡掏出一本藍色緞麵的日記本,寫著什麼。
易凡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從小就是。易凡喜歡用瓶子養花,春天養杜鵑,冬天養水仙。易凡喜歡在雨季裏,撐一把傘,在小巷裏走來走去,一副戴望舒的模樣。易凡喜歡一個人站在河邊,沐浴著早晨或傍晚的霞光,看河裏河外的風景。
肖瀟和周鋼說他一定會成為詩人,他隻笑笑。不知與他們的慫恿有沒有關係,反正後來易凡果真寫起詩來了。
畢業後,經過公務員考試,肖瀟進了一家機關。上班的時候忙得焦頭爛額,回過頭來細細想,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幹了些什麼。模模糊糊記得自己大約是把一些油墨未幹的公文塞進卷宗裏,又把一些發黃或黴斑點點的公文從浩如煙海的卷宗裏找出來,供這個那個作這樣那樣的參考。
天天如此。
這使肖瀟頗為傷神,他覺得自己太像契訶夫筆下的人物了,對不起祖宗八代。
苦苦熬了三年,事情終於有了轉機。有一天,肖瀟提著四隻開水瓶爬上六樓,在樓梯口遇見了局長。局長淺淺笑著,並且用手指輕輕彈了彈肖瀟肩膀上的頭屑。這個舉動,令肖瀟的嘴張開足足一分鍾忘記合上。局長說:“小肖,宣傳科走了一個副科長,好好幹吧!”
當時天氣真好,蔚藍的天空,明媚的陽光,與肖瀟的心情十分吻合。
這之後的一個晚上,肖瀟正埋在一張破藤椅裏,翹著二郎腿看電視。在觀眾點播節目裏,當一位男歌星披著銀光閃閃的古怪衣服,啃甘蔗般捧著麥克風唱得相當賣力時,屏幕上冷不防飄出一行字:肖瀟為張家瑞局長五十壽辰點播。
肖瀟“啪”地一聲關掉電視,倏忽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亢奮襲過來,使他一下子進入了譫妄狀態。為了平息自己激動的心情,他抽出一支煙,點燃,深深吸了幾口。
待情緒稍稍穩定下來,他隱約聽見敲門聲。打開門一看,原來是易凡。
易凡神秘兮兮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很福爾摩斯地把廚房、廁所、陽台、壁櫃等等他認為可能隱藏陰謀和罪惡的地方,統統搜索了一遍,完了咧嘴一笑:“剛才我足足敲了五分鍾的門,沒有動靜,我還以為你在泡妞呢?”
“哪裏呢,我正在看電視。”肖瀟這麼說,臉莫名其妙地紅了。
其實肖瀟犯不著心虛,易凡並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麼,更不知道他剛才很可恥地拍了一下局長的馬屁。
來肖瀟家前,易凡站在河邊上發了一陣呆。之後,他決定找周鋼或肖瀟侃侃。先到周鋼家,他不在,於是就找到肖瀟這裏來了。
易凡常常是這樣,幾天不見另外兩個人,就心神不定,失魂落魄,仿佛三個人在鬧戀愛似的。
那天快要下班的時候,肖瀟直了直腰,雙手向後很愜意地作了幾下擴胸運動。他正在靜候那下班鈴聲,局長笑著走進他們辦公室,在他的笑容裏,肖瀟十分準確地感受到了一種意味深長的東西。肖瀟站起來,正吭哧吭哧吐著粗氣,這時,局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小肖,於倩明天就要參加成人高考了,晚上你到我家來輔導輔導她。”
肖瀟以為局長會談些別的什麼,因此有些失望,但這種失望情緒隻在他的額頭上滯留了片刻,又消失了。
晚上,肖瀟如期而至。於倩看見肖瀟,如同溺水者撈到一根葦草,暗淡的眼睛忽然放出光彩。局長的發妻患乳腺癌去世已經兩年了,於倩是他的新妻。於倩原來是位下崗女工,結婚之後就調到這個機關來了。肖瀟有時也異想天開地想在她年輕的臉龐上找到一些憂鬱,一些失落,可搜索片刻,他一無所獲。
局長讓肖瀟做幾篇作文,好讓於倩背了應付考試。當他剛剛為一個沒邊沒際的故事炮製了一個開頭,忽然隻覺小腹鼓脹,括約肌有節奏地痙攣。大約是哥們聚會時,蒜頭炒肉吃多了,現在他肚子裏有一股氣在伺機爆發。不過,當著上司和他嬌妻的麵,他真不好意思幹這有失風雅的事情。
他趕緊起身,跑到廁所裏,把抽水馬桶開得嘩啦嘩啦響,然後趁機淋漓盡致地很放了幾個響屁。
肖瀟從廁所裏出來,尷尬一笑,然後正襟危坐。他正行雲流水般疾書,忽然,那幾顆蒜頭又在他肚子裏作梗,幾個響屁躍躍欲試。
一連跑了五趟廁所,肖瀟才終於把於倩的作文做完。等他從張家出來,一股熱氣噴薄而出,他頓時隻覺眉目舒展,心曠神怡。
當肖瀟把這個倒黴故事告訴告訴易凡和周鋼時,他們笑得直不起腰。笑聲驚飛了樹林子裏的一群麻雀。
過了夏天和秋天,冬天接踵而來。在這一段日子裏,他們聚會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周鋼的“比基尼”,時興時衰,他隻得整天奔波,以免船翻槳折,前功盡棄。肖瀟呢,為了擺脫自己的窘困境地,正在“曲線救國”,迂回前進。
而在這之前,隔不了幾天,他們就要聚在一起,或者聊天,或者看街景,或者就這樣毫無目標地在街上溜達。太陽照著他們,月亮也照著他們,那樣的日子,充實而又具有浪漫情調。
可是現在,易凡卻獨坐在窗台前,癡癡呆呆看雪花撒潑似的張揚著它們的美麗。這種美麗又是孤獨和寂寞的,灰蒙蒙的天空上,看不見鳥的蹤影。
易凡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然後坐在燈光下,寫詩。
雪後初晴的一個中午,天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臉。這一天,易凡大病一場似的作完一組詩之後,走出小屋,跳上一輛公共汽車,聽任它把自己帶到什麼地方。
易凡站在車廂裏,手吊著懸杠,看街道兩旁一晃而過的樹枝,看舉步維艱,笨拙如企鵝的路人。看著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簾。易凡一陣激動,連忙扯著嗓子喊,肖瀟!肖瀟!肖瀟戴著一頂皮帽子,兩個耳朵捂得嚴嚴實實,大約沒有聽見。易凡在人縫中遊過去,大聲喊司機停車。司機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就罵:“喊什麼喊什麼,又沒到站。”易凡聳聳肩膀,遞過來一張尷尬的笑臉。
車子到站之後,易凡跳下去,朝肖瀟方向追去。一街人都看著他,以為他要去報警。追上肖瀟,易凡當胸就是一拳,說:“家夥,好久沒來,死哪裏去了?”肖瀟一個踉蹌,剛準備發火,見是易凡,就笑:“機關裏事多,忙得不亦樂乎呢。”易凡喘著粗氣,怔怔看著他,沒有作聲。過了一陣,易凡說:“匆匆忙忙的,到哪裏去?”肖瀟一攤手,作無可奈何狀,他說:“局長托我搞幾張火車票,嘿嘿,這不我給他送去。”停了停,他仿佛想起什麼,又說:“真的,星期天邀上周鋼一塊到你們家玩去。”
“一言為定。”易凡亮著眼睛。
“一言為定。”肖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