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火焰裏的詩篇(3 / 3)

他們正戀人般山盟海誓,冷不防聽見一聲“嗨!”兩個人回過頭來一看,是周鋼。“說曹操曹操就到了。”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哈哈大笑。

“剛才你們在說什麼?”周鋼停下來,問。

肖瀟就把剛才的計劃說給他聽。“要得,要得,咱哥幾個好久沒聚了呢。”他這麼說,臉上的表情真實得叫人感動。

肖瀟走了,過了一會,周鋼也走了。易凡站在那裏,呆呆看他們匆匆遠逝的背影。好久好久,直到他們消失在茫茫雪景中。

掰著手指頭過日子,終於等到了他們三個聚會的那天。

這一天天氣依然很好,陽光普照,積雪已經開始消融。易凡早早起床,把滿屋子的煙蒂、廢紙掃得幹幹淨淨,還打開窗口,讓清新的風充盈其間。

然後,易凡伏在書案邊,雙手托著腮,豎起耳朵,等待他們的腳步聲。一想到他們就要在一起天上地下,星星月亮地神侃,易凡就覺得有一股暖意,炊煙一樣縷縷升起。

整個上午,易凡都在這種詩意的等待中過去。可是周鋼沒有來,肖瀟沒有來,一個也沒有來。易凡倚著臨街的窗,望著不知哪裏,很罵了一句痞話。罵完之後,他覺得輕鬆了許多,於是又讓自己沉浸在詩意的等待之中。

黃昏時節,易凡還是一個人呆在屋裏,空守著他的那份孤獨。

易凡走出小屋,走到大街上,抬頭望著天空。他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仔細觀察過天黑下來時的情景。晚霞鮮血般四濺開來,太陽像氣球一樣慢慢降落下來,落到街道邊那幢房子後麵去了。這時候,汽車在他的身邊一輛輛駛過去,駛過來,風掀起了他的頭發。

在街道上來來回回走了好久,那兩個該死的家夥還是沒有來。易凡舉著頭,繼續望著天空。剛才通紅的晚霞已經煙消雲散,天空開始變得蒼白,而在這蒼白黃昏的背後,夜幕卻隱約可見。易凡吸了一口氣,他在想,哪天見了他們,一定要他倆出血,上酒樓或咖啡廳,不然真他媽不解恨。

他正想得十分酣暢,不覺走到機動車道上去了。這時,一輛疾駛的“豐田”忽然朝他開過來……

周鋼趕到醫院的時候,易凡已被送進了手術室。周鋼坐在手術室外麵,望著空寂的走廊,長籲短歎。走廊上,那個用藍漆塗寫成的碩大“靜”字,懸在那裏,十分醒目。不過,這個“靜”字,不僅不能使人平靜,反而給人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

易凡的父母,在隔壁房間裏,哭得昏天暗地,周鋼想進去勸勸,但怎麼也鼓不起勇氣。他覺得自己就是這場悲劇的製造者,無顏麵對兩位老人。

那天相約之後,周鋼本準備來的。可是就在前幾天,和他相鄰的幾個時裝店,忽然別出心裁地在店子外邊搭起一個台子,請幾個女孩,穿著時裝,搔首弄姿地在做廣告。果然效果不錯,不幾天,鄰店門前人頭攢動,購者如雲,而他的“比基尼”卻冷冷清清,無人問津。

為此,周鋼氣得躲在屋裏,很罵了一通娘。痛定思痛,他決定如法炮製,請幾個更加漂亮的小姐,欲把那幫家夥比下去。

街上靚女委實不少,可是願意這麼拋頭露麵的卻寥若晨星。到處轉悠了一圈之後,周鋼忽然把注意力放在自己妹妹的身上。可是這一向他妹妹正與一個小白臉打得火熱,整天神出鬼沒,行蹤不定。易凡出事的這一天,周鋼正騎著自行車,滿街滿巷地尋找他的妹妹。

周鋼陷在自責的深井裏,不能自拔,這時,肖瀟氣喘籲籲跑來了。

“怎麼樣了?”肖瀟問,眼睛紅紅的。

周鋼搖搖頭:“已經進去四個小時了,隻看見醫生進進出出,問他們,他們卻什麼也不肯說。”

肖瀟走過去,伏在門縫裏,朝手術室望去,可裏麵被布簾遮住了,什麼也看不見。肖瀟頹然坐下,嘴裏喃喃有詞:“我本準備到他那裏去的,我本準備到他那裏去的。真的,要是我去了,他就不會……”

肖瀟沒說假話。這天早上,他正走出機關大院,朝易凡家走去。路上,他看見局長和他年輕的妻子依偎著走過來。肖瀟迎上去,朝他倆打著招呼,臉上裸露著厚厚的笑。

“小肖,星期日沒事,到我家打麻將去。”局長親切地說。肖瀟剛準備把他們今天聚會的事說給局長聽,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當然不敢忘記局長彈著他肩上頭屑時說的話,副科長對他這小小職員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相當大的誘惑。

可是,就在他和局長他們,圍在桌子邊,劈哩叭啦搓著麻將時,易凡倒在車輪下了。

肖瀟顫抖著雙手,一連吸了幾根煙,忽然,他忍不住捧著臉失聲痛哭。他的哭聲仿佛輕薄而又尖利的刀片,在皮膚上滑行,令人不寒而栗。

東邊太陽緩慢升起,霞光照著屋頂上的殘雪,易凡終於從手術室推了出來。易凡的父母哭著撲過去了,幾個護士都拖不開。周鋼和肖瀟默默呆在一邊,看著頭顱被繃帶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易凡,不敢挪動腳步。

過了好久,周鋼衝進手術室,嘶啞著嗓門問那幾個正在換衣的醫生:“請您告訴我,他的情況到底怎麼樣?”

醫生搖搖頭,說:“汽車正好撞中了他的頭部,現在雖已打開他的頭顱,清除了積血,但因為傷勢實在太重,恐怕……”

“不!”“不!”周鋼揪著自己的頭發,絕望地嚎叫著。

“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作為醫生,我隻能這麼對你說。”

從這以後,周鋼和肖瀟天天守在易凡的病榻前。

可是易凡依然處在深度昏迷中,隻有氧氣和各種各樣的液體,維係著他曾經健壯的生命。這樣的結局,來得如此迅速,如此真實,他們隻得暗自憂傷。歎一陣氣,他們就一邊看那液體,顫顫地滴落,一邊緬懷他們在一起時共同度過的那些早晨或黃昏。

“那張相片還在嗎?”周鋼想起什麼,問。

“什麼相片?”肖瀟眨著眼睛。

“我們三個的第一張合影。”

“找不到了,你的呢?”

“也丟了。”

兩個人倒吸了一口氣,然後任記憶長出翅膀,在蒼茫往事中飛翔。他們在小城外那座磚窯裏被救之後,三個孩子的父母帶著他們到那個鄉村少年家去道謝,回來的路上,易凡的爸爸說:“大難不死,是孩子們的福分,照一張像吧,也算是一種紀念。”他們果真在照相館照了一張像,三顆腦袋湊在一起,臉上滿是稚氣的笑。

可是現在,易凡卻陷在白色病床上,不能說,不能笑,甚至也不能把哀怨的目光,投在他們的臉上。

兩個人埋著頭,想心事。窗外,天色迷蒙。

這天,肖瀟從醫院回來,在機關林陰道上,看見一個比他更年輕的同事,扛著一瓶液化氣朝局長家走去。冬天的風吹著他的臉,肖瀟看見,那個年輕同事的人中處,一滴清鼻涕懸在那裏,伸縮自如。肖瀟記起來了,昨天下班的時候,局長曾說他家的氣要換了,而他的腰又不利索。局長說話時,還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幾眼。換上平日,肖瀟一定不願失去這種機會,可是現在,他的表情卻出人意料的冷漠。

易凡在頑強地熬過了他人生的最後幾天之後,終於永遠閉上了眼睛。

在清理他的遺物時,周鋼和肖瀟在他的抽屜裏,找到了一疊裝訂得厚厚的詩稿。

晚上,周鋼和肖瀟,坐在昔日曾照著易凡的燈光下,一頁一頁讀著詩稿。當他們翻完最後一頁,仿佛看見易凡那顆年輕而又真實的靈魂,從詩行中蹦出來,那麼真摯,那麼清澈,就像一團爐火,一泓泉水。

周鋼哭了,肖瀟哭了,兩個人哭成一片汪洋。

第二天,他們把詩稿寄給了出版社。很快,出版社回信了,說詩稿已準備列入出版計劃,不過因為現在圖書市場不景氣,尤其是詩集,更難保證訂數。周鋼抿抿嘴唇,跑到郵局,給出版社發了一個電報:一個星期之後,訂書款如數彙來。

翌年春天,易凡的詩集終於出版了。清明節那天,周鋼和肖瀟帶著那本散發出油墨清香的詩集,去魚形山給易凡掃墓。明麗的陽光,從天宇中灑落下來,照著那隆起的墳包,和周圍星星點點的青草。

他們在易凡的墳邊升起一堆篝火,然後把那本詩集一頁一頁撕下來,投進火焰中。詩頁在火中飛舞著,像一簇簇絢麗的花。

好久,他們的目光越過篝火,投向天空,看藍的天,白的雲。

天空是鳥們的世界,也是易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