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拎著一隻密碼箱,置身在桑城車站時,已是午夜時分。
桑城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南方城市。24年前,當我還是一個6歲男孩時,曾經到過這裏。不過,我在此僅僅逗留了不到4個小時。然而這短暫的逗留,卻使我擁有了一次死裏逃生的經曆。此後,遙遠的桑城,就陽光碎片般頻頻出現在我的記憶裏,有時模糊不清,有時清晰可辨。
我幾乎穿越大半個中國,風塵仆仆重訪桑城,是為了尋找我的救命恩人。他叫孟南,母親曾不厭其煩地嘮叨著這個名字。什麼時候,你去一趟桑城呢?和母親獨處時,她每每用充滿憂慮的眼神看著我。事實上,我也渴望有這麼一次遠足,之所以遲遲未能成行,關鍵是混跡商海,無暇顧及其他,無數次的決心終於促成了這次桑城之旅。很顯然,錢是永遠賺不夠的,而沒有這次尋訪,我的靈魂一角難有寧日。
站在這陌生的城市裏,忽然恍恍惚惚起來,母親告訴我的摸乳巷在哪裏?那個叫孟南的男人又是誰?多少次,我想象過他的模樣,也設想過我們見麵時的情景。我猜想,隻有擁有一次激動人心的重逢,多年盤桓在我心頭的莫名情感,才會如土委地,悄然遠遁。
要車嗎?一個年輕女人用她那染成藍色指甲的手,朝我晃晃車鑰匙,並且微笑。女人的問話,使我真實地站在桑城午夜的街頭。我忽然意識到,現在首要的事情是找一個地方安頓下來,20多個小時的漫長旅途,已使我疲憊不堪了。藍指甲的女人載著我,駛過幾街道,才開口問我去哪裏?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去哪裏,對桑城我一無所知。藍指甲的女人笑了,她說,出差還是旅遊?如果是旅遊,那你找錯地方了,桑城是個乏味的城市。我說都不是,我來桑城是為了尋找一個叫孟南的男人。遲疑了一陣,我問,你知道摸乳巷在哪裏?
什麼巷?藍指甲的女人吃驚地注視著我,我因此看清了她柳葉般的眉毛,和一張雖然年輕,但並不十分好看的臉。我尷尬一笑,重複了一遍:摸乳巷。藍指甲的女人神情立即緊張起來,剛才開得十分平穩的車,現在像一條過江的水蛇。別亂來,我可是正正經經的女人。她說。出現這樣的局麵,是我始料不及的。我連忙解釋,摸乳巷是一個地名,我要尋找的那個孟南,就住在那裏。難道桑城沒有一個叫摸乳巷的地方嗎?我反問道。其實,更緊張的是我,假如沒有摸乳巷,我去哪裏找孟南?藍指甲的女人說,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這樣古怪的地名。她小心翼翼地開著車,呼吸粗重,飽滿的胸脯高低起伏著。擔心惹出什麼麻煩,我隻得閉上了嘴巴。
藍指甲的女人把我拋在一家據她介紹是桑城最豪華的賓館門前,開著車風一般消失在夜色中。我怔了怔,推開玻璃門,走進賓館大廳。我把密碼箱放在服務台的大理石台麵上,朝服務員小姐問道,有沒有單間?小姐說,有,不過隻有總統套間了。我笑了笑,想不到這裏還有什麼總統套間。我掏出身份證亮給她,說,就總統套間吧。
總統套間在8樓,我乘電梯上去,發現走廊上闐無人跡。服務員!我手持住宿卡叫著,好一陣,一個長發披肩的年輕姑娘,冷不防從一間房裏出來。她朝我有分寸地笑笑,接過住宿卡,把我帶進屋,然後輕輕關上門悄然離去。我脫掉外衣,在沙發上坐下來,我望著吊燈發出的柔和溫暖的光芒,長久地保持一種沉思的姿勢。
第二天,我徘徊在桑城街頭,感到一陣茫然。
有了昨晚的教訓,盡管旁邊行人如鯽,我卻不敢貿然發問。然而我明白,不去摸乳巷,就找不到救命恩人孟南,就不能了卻母親的長久心願,也不能完成這次使心靈獲得慰藉和安寧的旅行。我站在街頭香樟樹的陰影下,猶豫了好久,終於還是走到了一個在街頭專事罰款的老年男人麵前。我說,老人家,你知道一個叫摸乳巷的地方嗎?
老人一聽,立即用很鬼氣的目光盯著我,一頭白發在秋陽下發出金屬般的光澤。他說,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我說不是,我是北方人。老人眼睛一眨一眨,說,你一個外地人,怎麼會知道摸乳巷呢?在桑城,這個地名如今已很少有人知道了。我說是我母親聽人講的,事實上我和母親對那裏一無所知。老人笑了,他說,摸乳巷可是附近一些不正經的家夥喊的地名,它真實的地名叫人和巷。我頻頻點頭,我說,你知道它在什麼地方?老人說,在河的那一邊,老城區裏。我忍不住刨根問底,追問老人,那地方怎麼又叫摸乳巷呢?老人哈哈大笑,你到那裏去就知道了。
按照老人指引的路線,我攔住一輛的士,朝人和巷駛去。拐彎,穿過一條通衢大道,的士爬上了一座橫跨在桑城南北的大橋上。橋下是河,那條險些送斷一個6歲男孩生命的南方大河。望著湯湯而過的河水,深藏在我童年記憶裏的朦朧畫麵,忽然鮮活起來。我改變了立即去人和巷的想法。我說,你知不知道,以前這裏有一個汽車渡口?司機說,當然知道,在這座大橋建成之前,所有的汽車都要乘渡輪過河。我說,那好,請你先送我去汽車渡口吧。
我不知道一個人童年的記憶究竟可以回溯多遠?當我佇立在那座已廢棄多年的昔日渡口前時,24年前的許多記憶,竟像小蝌蚪一樣,迤邐而來,那麼真實,又那麼深刻。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我隨母親去在南方某個軍事基地服役的父親那裏探親。長途汽車路過桑城,受阻在桑城河邊的渡口旁。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河裏隻有一個破舊而且笨拙的渡輪,盡管它樂此不疲地把汽車送過來送過去,但很慢,一個來回大約需要1個小時。更讓旅客們心焦的是,兩邊的汽車像魚咬尾一樣,一輛緊接一輛,望不見首尾。那時我是個調皮的家夥,汽車受阻在渡口非但沒有影響我的情緒,反而使我有了掙脫汽車車箱那個窄小空間後的快樂。
我躲過母親的眼睛,偷偷溜下車,沿著河堤跑起來。四處充盈著陽光,堤坡上燦爛無比地開滿各色野花,這些都與我當時的心情十分吻合。也就在這裏,河灘上出現了幾個光著膀子,曬得黝黑的孩子,他們各自牽著一隻風箏,顯得興高采烈。我走過去,很狡猾地用幾顆糖贏得了他們對我這個異鄉男孩的信任。其中一個甚至慷慨地把他的蝴蝶風箏借給我玩。我於是牽著風箏,撒開腳丫跑,笑聲像長出了翅膀似的,沿著河灘撲棱飛去。我邊退邊跑,目光始終盯著純淨天空中的那隻風箏。也就在這時,岸邊一隻倒臥著的舊漁船把我絆了個四腳朝天。當時是漲水季節,河水泛著白沫朝我撲來,我剛想掙紮起來,浪頭便伸出手把我拖進了水裏。江水迅速蓋過了我的頭頂,我的手卻仍舊緊捏著風箏的線頭,並不知道自己已被死神摟在懷裏。我的腦海裏,隻有那隻蝴蝶風箏在飛,那麼高,那麼高……
後來的事情是母親告訴我的,她說我那救命恩人就是順著那根風箏線,潛入河底把我撈上來的。當時我的肚皮已脹成一麵小鼓,救命恩人麻利地把我反扣在那隻暗藏殺機的舊漁船上,一下一下地擠壓我的背部,讓渾濁的河水從我的口腔中噴薄而出。我終於蘇醒過來了,睜眼看著周圍的一切,仿佛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也就在這時,我們乘坐的那輛長途汽車,好不容易挪到河邊,正喘著粗氣往渡輪上爬。
快走呀,還等什麼,渡輪要開了呢。救命恩人擰著衣服,平靜地對母親說。而母親卻緊緊摟著我,不肯挪動腳步,淚水滂沱而下。救命恩人眼睛一瞪,吼道,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說完,大步流星朝某個方向走去,留給母親和我的是一個年輕的背影。
救命恩人的名字和住址,是渡輪上的水手告訴母親的。他說,看得出來,你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隨緣吧,假若孩子大了,有機會再來桑城,或許還能見到他呢。
可是,我卻一直生活在數千裏之遙的那座北方城市裏,無緣重訪桑城。一顆星有它的軌跡,一個生命有它的周期,逃脫這次劫難的我,又沿著我應有的人生路,繼續生活。該上學了,我就上學,高中畢業,許多人紛紛落馬,我卻以全校第一名的高考成績,順利地進入了一所著名大學。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個運氣不壞的人。大學畢業後,我在一個機關工作,有著一份雖不豐厚但還固定的收入,有著許多長長短短寧靜的日子。我的寧靜是一位在某個特區城市工作的同學打破的。這位同學熱愛詩歌,卻不幸分配在一家銀行工作。他對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他關注的隻有時空、有無、陰陽、男女和語言。他喜歡寫信,動輒上萬言。有一次,他在信中無意間說起這樣一件事。他說他所在的銀行是家股份製企業,如今正在發行股票,可是購者寥若晨星。同學的信引起了我的興趣。其實當初我對股票這東西也知之甚少,我之所以來了興趣,一則是恰好我剛剛讀過茅盾的《子夜》,書中一個遙遠而陌生的詞——股票,讓我產生一種朦朧虛幻的衝動;二則我工作好幾年了,又沒有愛情,手頭上那些積蓄讓我不知所措。我就這樣懵懵懂懂把錢彙給了同學,讓他替我買下了股票。結果大家肯定已經猜到了,三年之後,我那些積蓄,就不可避免地變成了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數字。於是,我辭了公職,用它開了一家公司。很顯然,現在這時代,假若你擁有一定的資金,同時又擁有一個不算太笨的腦袋瓜子,想不發財都是不可能的。幾年下來,我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已成了我所在那座城市裏,一個頗有些名氣的有錢人了。
當我還是個默默無聞的機關小職員時,愛情總是離我甚遠。我不是那種英俊高大的男人,沒有讓漂亮女人向你頻遞秋波的本錢。如今可不一樣了,盡管我還是原來的我,那些年輕漂亮的女人們,卻樂此不疲地向我投懷送抱。我知道她們並不是為愛情來,她們看中的是我手上那些花花綠綠的票子。我卻從來不拒絕她們的萬般柔媚,我們各取所需,相安無事。
一個男人,擁有了金錢和美女,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天知道為什麼,我常常莫名其妙地感到惶恐不安。有時候,一幫朋友在一起玩得十分盡興,我卻忽然從這些熱鬧的場合中抽身出來,獨自跑到河邊一片樹林裏,暗想心事。朋友們對我的怪異舉動大惑不解。我的一位造詣頗深的心理學家朋友說,這有什麼可奇怪的呢?一個人太幸運了,往往會無意識中產生一種負罪感。朋友的話,使我品到一絲涼意。
事實上,當我壯誌已酬,事業順暢時,母親的不安表現得比我更強烈。最近,她對燒香拜佛有了極大的熱情,她甚至忘記了她那離休婦聯主席的身份,和一些市井婦人一道,擠在一輛破敗不堪的進香車裏,到數百裏外的一座名山去燒香。有一次,被長途奔波弄得精疲力竭的母親,忽然對我說,別一推再推了,去桑城找那個孟南去吧。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救命之恩?母親的臉上盡是憂慮。
於是,我終於開始了桑城之旅。
離開那座昔日的汽車渡口,我搭上另一輛的士,懷著朝聖般的心情去那個叫人和巷的地方。按照母親的估算,孟南現在應該是一個快50歲的中年漢子了。他還好嗎?歲月和世事,該不會剝離掉他年輕時救人義舉的記憶吧。
這次來桑城,我在密碼箱裏塞滿了鈔票。我想,20多年前的一份情,仍舊有人惦記,固然讓他感到欣慰,但一筆數量不菲的錢,或許對他更有意義呢。
思想正像煙雲一樣飄動,的士終於把我送到了我該去的地方。我下車,站在桑城的秋陽裏,呈現在我眼前的是好大一片青磚黑瓦的南方舊式民居。這些舊式民居,被縱橫交錯的巷子肢解著,越發顯得陰晦和神秘。風從什麼地方吹過來,使我一陣迷惘,我不知道哪一條巷子是我要去的人和巷。
我提著密碼箱,朝前走去,希望在巷口找到路牌或者別的什麼指示性文字。可我一無所獲。請問,哪一條巷子是人和巷?我走過去,向一位在街邊賣烤紅薯的老太太打聽。你是舊城改造拆遷辦的嗎?老太太並不看我,專心撥弄著鐵桶裏的炭火。我說不是,我根本就不是桑城人。老太太這才抬起頭,她那粗糙的麵龐上,甚至蕩漾開一種孩童似的微笑。
按照老人的指點,我朝前走過兩根電杆,又拐過一條斜巷,終於站到了人和巷的巷口上了。人和巷原來是一條極長又窄的巷子,窄得僅僅可以走過去一個人。兩旁是濕濕的青苔,斑斑駁駁,散發出古怪氣息。巷子上邊,可以了望到被屋簷裁剪成一條線似的天空。
我朝小巷深處走去,走得很慢,大約是這期待已久的時刻就這樣驀然間出現,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偶爾抬頭看看那線狀的秋日的天空,希望自己的思緒不再是一片模糊。我走走停停,也就在這裏,巷子那頭,一個年輕女人悄然走來,那年輕女人穿的是一身紅衣服,乍一望去,像一團燃燒的火焰。我再一次用目光丈量著巷子的寬度,的的確確,這巷子僅僅可供一個人自由通過。可是,那年輕女人並沒有停下腳步,仍然朝我從容走來。我還發現她的腳步極富彈性,飽滿的乳房,像一對停在胸前撲打著翅膀的鴿子,生動而有趣。
年輕女人的從容,忽然使我手足無措,我不知道是應該繼續朝前,還是轉身後撤。我就這樣傻傻地呆著。年輕女人離我越來越近了,我下意識地側過身去,也就在我側身的同時,她朝我粲然一笑,也側過身去,背靠著牆,一點一點地挪到了巷子的那一邊。讓我喘氣不過的是,她那對極有分量的乳房,幾乎是從我的胸前滾過去的。
年輕女人悄悄遠去,仍舊從容不迫。驀然間,那位在街頭執勤的老人的笑聲,像弄堂風一樣從我耳邊拂過。原來人和巷被人稱為摸乳巷,秘密就在這裏了。
到了巷子中央,向西的位置,我看見一張紅漆斑斕的門。遲疑一陣,我推門進去,發現裏麵藏著一個很大的天井。旁邊還長著兩棵石榴樹。天井的回廊上,一個長著副娃娃臉的小夥子,正懶懶地躺在一張竹睡椅上,看一本什麼書。我輕輕敲門,娃娃臉的小夥子從書裏抬起頭來茫然看著我。我趕緊遞過去一張笑臉,我說,你認識一個叫孟南的人嗎?娃娃臉眨著眼,搖了搖頭。我說這裏不是人和巷嗎?娃娃臉從睡椅上直起身子,顯得有些不耐煩了,你找錯地方了,人和巷的人,哪個我不認識?
我正尷尬著,一陣強烈的咳嗽聲,從一間屋子裏空空響起。喂,是不是舊城改造拆遷的人又來了?娃娃臉掉頭朝後,大聲說,不是,一個外地人,要找一個叫什麼孟南的人?裏麵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一個蒼老的男人,就出現在從天井外射過來的陽光下。他說,你是孟南的親戚嗎?我說不是,我和他隻有一麵之交。他說,那你找他幹什麼?我頗為動情地給他講敘了那個刻骨銘心的故事,我說,這些年了,我隻想見見他。老人聽著,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天井裏的石榴樹,顯得心事蒼茫。我趁機遞給他一根煙,說,你一定認識他,難道他現在不住在這裏了?老人搖搖頭,煙在他嘴邊,幾口就吸出好長一截白顏色的灰。他說,可惜他死了。
接下來老人的話像季節風一樣,斷斷續續從他那掉得不剩幾顆牙的空洞的嘴裏吐出來。他的敘述支離破碎,殘缺不全,但整個故事的脈絡還是十分清楚的。
你的救命恩人孟南,死的時候還好年輕,他死在桑城一個春夜裏。孟南是個沉默寡言的郵差,一年四季人們總能看見他騎著一輛綠色的自行車,像一隻候鳥一樣在大街小巷飛來飛去。後來他結婚了。孟南的新娘,是一個豐滿白嫩的漂亮女人,在一家醫院做護士。問題就出在這個漂亮女人身上。這個女人做了孟南的新娘,住進人和巷後,大家慢慢就發現,她是個不太安分的女人。剛才你是從巷口走進來的吧,你或許還知道人和巷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可是,盡管如此,人和巷的男男女女在這裏進進出出,從來也沒有人產生過邪念,人和巷因此贏得了許多景仰。孟南的女人可不一樣,喜歡用她那挺得很高的胸脯惹是生非。那時候,他們那裏住著一位剛剛畢業的大學生,每次他倆在巷子裏相遇的時候,孟南的女人就故意一抖一抖地拿她的大乳房往人家身上蹭。你想想,那麼年輕的小夥子,哪裏經得起這般撩撥呢?一來二往,兩個人就勾搭上了。紙是包不住火的,這事幾乎成了人和巷公開的秘密,可孟南卻一直蒙在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