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老人一臉專注,仿佛沉湎在自己的敘述之中。天特別冷,一場南方難得一見的大雪,下了一尺多深。那一天晚上,孟南的女人披著一條潔白的紗巾出門了,她說她要到醫院去值晚班。孟南就送她出門,而且再三叮囑,路太滑了,走路要小心。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上了一晚夜班的孟南女人,踏著積雪如期回來。孟南是個體貼入微的男人,他立即起床,給她倒了盆熱水,絞著手巾給女人擦臉。又說,快到熱被窩裏暖暖身子吧,我到街上去給你買豆漿和油條。孟南出門時,天井裏的積雪,刺得他的眼睛一陣脹痛。他看見厚厚的積雪上,有一行清晰的腳印。腳印是他女人留下的,問題是,這行腳印並不是從天井外麵進來的,而是徑直延伸到天井對麵那位大學生的房門口。孟南頭皮一麻,決定不去買那該死的豆漿和油條了,踅身回到了屋裏。她那漂亮女人支支吾吾,找不出自圓其說的理由。於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把那醜事給認下了。她還很敢作敢為,說,如果你趕我走,今天我就離開這個家;如果你肯原諒我,我一定和他一刀兩斷,繼續和你做夫妻。孟南是個善良的人,他蒙頭在床上睡了整整兩天,後來還是同意了女人的後一個方案。此事過後,和好如初。人和巷的人們,因此經常可以看見孟南和他的女人,相依相偎著到河邊去看風景。有時到了很晚,領居們還能聽見兩個年輕人快樂的笑鬧聲。
然而,孟南還是死了,在那個貓在屋頂上叫春的晚上。老人咽下一口唾沫,說,還有煙嗎?再給我一根吧。我連忙遞給他一根,並且幫他點上,心卻像天井裏石榴樹的影子一樣迷蒙。老人在煙霧中喟然長歎,停了很一段時間,繼續他的敘述。他說,那天晚上,孟南的女人在巷子對麵一戶人家打麻將,好晚才回來,推開門就看見孟南的身體像一隻巨大的鳥一樣,掛在夏天掛電扇的鐵鉤上。孟南女人當即癱倒在地。對孟南的死,人和巷有種種猜測,但誰也弄不清真正的緣由。
直到有一天,當一輛警車停在巷口,把孟南女人和那個大學生銬走時,大家才恍然大悟。事實上,孟南女人和那大學生並沒真正的一刀兩斷。那天下午,孟南本來應該走街串巷做他的郵差,偏偏從省城發往桑城的郵車在路上出了車禍,第二天才能到。尋不到事做的孟南回家去,打開門,終於撞見那兩個家夥,正赤身裸體吭哧吭哧幹那好事。孟南氣懵了,撲過去,結果反倒被那黑了心的女人,用一條板凳擊中後腦勺。更可惡的是,那兩個家夥一不作二不休,一個用枕頭捂著他的頭,另一個掐住他的脖子,直到可憐的孟南氣絕而亡。事後,他們製造了孟南自殺的假象,若無其事地掩門而去。
南方城市的秋天,依舊綠樹婆娑,花開熱烈。我走在桑城街頭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曾在我夢中無數次出現過的激動人心的重逢,隨著老人的敘述,早已逃遁在風中了。我不知道桑城之旅會是這樣一種結局,宿願沒有了結,反倒添了幾分惆悵和苦澀。
請問兒童福利院怎麼走?臨近黃昏的時候,我忽然揚手在路上攔住了一輛的士。你去那裏幹嘛?你是慈善家嗎?的士司機興致勃勃地探出頭來打量我。我提著密碼箱,貓腰鑽進車裏,用沉默撲滅了司機過分的熱情。的士帶我在大街小巷穿行,仿佛要讓我飄遊在空中的心,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孤獨演出
我提著旅行袋,從長途汽車上跳下來,才發覺自己已經置身在距椿市三百裏之遙的楓鎮了。汽車順著山勢,繼續在公路上盤桓,車後揚起的塵灰,厚厚地蒙罩著車窗玻璃。我剛抬起頭,看一眼楓鎮九月明朗的天空,長途汽車就趁機消失在山那邊了。
我橫過公路,走過一座小橋,很快進入楓鎮。楓鎮是一個小鎮,遍布馬路兩旁的是一些枝枝蔓蔓的古巷和陳年老屋。房脊斑駁,青苔濕潤,牆上的瓦楞草迎風搖曳。一群鴿子在我的頭頂上掠過。我停下腳步,目光隨著鴿子矯健的身影遠逝,發現鎮子外圍,原來種玉米種棉花的地方,已經冒出許多新樓。形狀各一,層數徜徉在三至五層之間。設若站在鎮外的某座山上,鳥瞰小鎮景色,你會發現這是一種農村包圍城市的轟轟烈烈的格局。
楓林酒家,就在楓鎮的東頭。這次我到椿市出差之後,之所以沒有直接回我所在的桑城,卻繞道這裏,是想見見楓林酒家的主人喬。這兩年,每當我挈婦攜子,出現在一些大小劇院時,我就會想起喬。我總忘不了喬麵對著我這個唯一的觀眾,扮演哈姆萊特或者肖繼業的情形。我不知道他的生意是否還像以前那樣興隆,我不知道他見到我之後,還會不會眉飛色舞地背誦話劇台詞。
楓鎮顯然比以前繁榮了許多,街道兩旁,掛滿了牛仔褲和超短裙。一群孩子,戴著米老鼠或忍者神龜的麵具,冷不防從一條古巷竄出來,又消失在另一條古巷裏。我一邊想心事,一邊了望街景,很快就到了我要去的地方。
生意果然一如既往的好,我還沒進屋,就聞到酒家裏飄溢出來的酒菜芳香。勸酒聲劃拳聲喧笑聲,洶湧而來,不絕於耳。我稍顯激動,悄悄地推開了一道門縫,一個胖胖的姑娘就陽光明媚地迎了上來。她的白胖手臂越過滿屋的人頭,劃一道弧線,停在偏僻角落一個空位上。我知道,她是示意我坐在那裏去。喬呢?我朝她報以一笑,問。你說什麼?這位姑娘瞪圓眼睛,反問一句。這不是楓林酒家麼?我找你們的喬老板。我說。這是醉八仙酒家,不是楓林酒家,你搞錯了。這位胖姑娘滯留在臉上的笑容,倏忽消失。我楞在那裏,半晌無語。我開始環視屋子裏的陳設和裝飾。屋角上的新飛冰箱,窗玻璃上的春燕,牆上的鞏俐宋佳張曉敏,與記憶中的一切,真實而清晰的吻合著,怎麼會錯呢?
我正惶惑不解,這時,一個脖子下麵結著一根領帶的年輕男人從裏麵一間屋子出來。他的領帶紅得十分俗氣。記憶再一次浮上來,這不是喬老板的幫工三寶嗎?這家夥給我的印象是,永遠係著一條肮髒不堪的圍巾,在酒家後麵的天井裏,宰雞剖魚剁肉。如果說我真有些記憶錯位的話,那就是這個以前委瑣的三寶,怎麼會以這麼一種躊躇滿誌的姿態在這裏出現?
三寶,我忍不住朝那個年輕男人喊了一聲。那人轉過身來,茫然望著我。他的這種表情,更加鞏固了我的記憶,我說出了我的名字,然後問,怎麼你忘了我麼?三寶半張著嘴,搔搔頭皮,好久才說,你是那年躲在鎮上寫小說的那個作家?我說是的。三寶爽朗一笑,連忙熱情地招呼我坐下來,蓮子,上茶。三寶朝那個胖姑娘一揮手,那個叫蓮子的姑娘飄然而至,剛才消逝的笑容又潮水一般漲了上來。我說,怎麼不見喬老板?三寶一聽,蠕動著脖子,鬆了鬆領帶結,說,喬老板已經不在這裏了。我吃了一驚,是麼?呆在一邊的蓮子插話道,如今三寶是這裏的老板。她這麼說話的時候,白胖的手臂十分親昵地環繞著三寶的脖子。三寶摘下蓮子的手臂,說,去去去,這裏沒有你的事。蓮子嘟噥一句,知趣走開。
我看了看那個叫蓮子的姑娘,又看了看三寶,說,我都弄糊塗了,到底怎麼回事呢?三寶斜瞟我一眼,說,大約是你離開楓鎮的那年秋天開始,喬老板就整天喝酒。喝得醉醺醺了,就跟顧客亂七八糟地侃。有時候,甚至把桌子當作舞台,站在上麵一會哭,一會笑。結果,生意一天比一天糟糕,以至這兩年不僅沒有收益,反而欠了一屁股賬。債主三天兩天來店裏鬧事,甚至揚言要拆屋。平日喬老板對夥計們不薄,我們不能見死不救,是不是?一商量,夥計們就東湊西拚替喬老板還了債。還讓喬老板在家休養生息,店子暫時由我們經營,待他恢複了元氣,再出山。誰知喬老板在一個月之前,忽然離家出走,至今杳無音訊。
三寶一邊說,一邊很凶地抽煙。他表情拘謹,眼神恍惚,說完這麼一通話,甚至沒有正視過我的目光。
離開那個如今叫醉八仙的酒家,已是向晚時分。那枚碩大的紅太陽,不知什麼時候,沉到山巒中去了,但如血的夕陽,仍塗亮著屋簷和如雲綠樹。我站在楓鎮的夕陽裏,想了一陣心事,然後惘然若失地住進了一家旅店。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記憶卻仿佛牆上的水漬一樣浸淫開來。
兩年前的一個春天,我從我居住的桑城,第一次來到楓鎮。楓鎮是我妻子的祖居地。妻祖父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長大成人之後,相繼離開楓鎮,分散在幾個不同的城市。妻鰥居多年的祖父,在七十歲之後也離開了楓鎮,輪流住在他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家裏。那一年,我正在為一家出版社趕寫一部長篇小說,於是來到楓鎮,在妻祖父空閑的老屋裏,日夜兼程,埋頭寫作。
我是在來到楓鎮的第一天認識喬的。當時我也像今天一樣,從長途汽車上下來,提著旅行袋,走在楓鎮古老的街道上。臨近目的地時,我拐進了一個酒家。那個酒家就是楓林酒家。我記得當時裏麵熱鬧非凡,幾塊屏風遮掩成各據一方局麵的桌子邊,觥籌交錯,杯盤狼藉。食客當中,有穿製服的,有著西裝呈幹部模樣的,還有一些癟三似的人物。憑直覺,我知道他們一定是鎮上有來頭的角色。我冷眼看著他們,要了一盤辣椒炒肉,一碟涼拌黃瓜和一瓶啤酒,不聲不響地吃著。
吃完之後,一個人過來給我結賬。這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長著一張國字臉,眉也濃,眼也大,但鼻翼兩側十分對稱地畫著兩塊黑印,大概是擤鼻涕時留下的痕跡。他就是喬。喬豎起耳朵聽著我的外地口音,又瞧了瞧我的旅行袋,朝我伸著手,說出一個數字。我傻眼了,即使桑城大賓館,也不會要價這麼狠。我指著桌子尚未破壞的現場說,怎麼回事,你搞沒搞錯?喬狡黠一笑,錯什麼?我說,你宰人也宰得太離譜了吧。我的聲音很大。你想賴賬麼?喬的聲音更大。一個戴大蓋帽,穿工商製服的人過來了,他把一雙醉眼投在我的臉上,怎麼,吃飯不掏錢?我說不是,隻是他坑人。著製服的那人說,沒有的事,喬老板是本鎮最遵紀守法的生意人。你就別胡攪蠻纏了,不然的話,我們是有辦法對付你這種無賴的。天嗬,到底誰是無賴?是我,還是他?我正準備和他理論,這時,另外一個癟三模樣的人過來了,古怪地朝我笑著。我頭皮一脹,不再吱聲了。這裏人生地不熟,我又能幹些什麼呢?我十分無奈地打開錢夾的同時,屋裏這夥食客,打著酒呃,剔著牙齒,魚貫而出。但我分明看見,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結賬或者付錢。
這之後不久的一個晚上,我正在妻子祖父四壁空空的屋子裏,伴著老鼠和蜘蛛寂寞地爬著格子,忽然,腸鳴音此起彼伏起來。腸鳴音使我懷想起妻子。在家裏,每到這時候,妻子總會柔情萬種地端來咖啡麵條雞蛋什麼的,但是現在,哪裏會有這份福氣?我終於抵禦不住饑腹的折磨,披著衣服,走出屋子。
當我站在楓鎮四月的夜裏,才發現往日熱鬧的街頭,已闃無人跡。我沿著空曠的馬路,尋找一個可以充饑的去處,可是走了大半截街,卻一無所獲。我正十分掃興地往回走,不遠處的一抹燈火,牽住了我的目光。我興奮地走過去,才發現亮燈的地方,原來是喬老板的楓林酒家。我在酒家門口,徘徊了幾分鍾,還是悲壯地跨了進去。我想,我買一碗光頭麵,或者二兩餃子,任他怎麼宰,也宰不出多少油水,是不是?
店子裏空空的,桌椅整齊,地上看不見一星汙物,是一副準備打烊的架勢。當時喬和另一位穿紅衣服的姑娘,正伏在櫃台邊,作打盹狀。我推門的聲音,使他們活過來。喬打了一個嗬欠,說,是你,你還在這個鎮上麼?我說是的。心裏想,怎麼樣,又送上門讓你宰,還不痛快?喬問,聽說鎮上一棟屋子裏,躲著一位作家,莫非是你?喬這麼說的時候,朦朧的睡眼,燦然一亮。見我表示出肯定的神情,喬忽然沉默起來,別過臉,看窗外夜景。
紅衣服姑娘端來了一碗餃子,放在我跟前。好久,喬仿佛從一個什麼夢境中回過神來,他說,加幾個菜,喝幾盅,怎麼樣?我的心格登一沉,連忙擺了擺手,說不用不用。喬似乎明白了什麼,笑笑說,別害怕,我請你。我想,怎麼回事呢,幾天前還是一副奸商模樣的喬,現在卻擺出慈善家的派頭。我說不,立場十分堅定。
紅衣服已經把好幾盤菜擺在桌上。喬拿出兩個酒杯,倒滿酒,遞過來一杯,說,喝吧,交個朋友還不成麼?他笑著,表情絕對真實。猶豫片刻,我還是接過了他手中的酒。現在回過頭來想,當時我之所以勇敢地接過酒,一半是因為他那毫無假意的笑,一半是因為酒的誘惑。
見我終於端起了酒杯,喬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全灌進了嘴裏。他說,其實,在楓鎮,我好孤獨。我抿了一小口酒,隻覺得他的話有些無邊無際了。喬又問我在什麼地方工作,以前出過一些什麼書,喜歡寫什麼題材的作品,現在手頭的稿子進展如何?還說了許多,我已經記不清楚具體內容了,但令我詫異的是,說那麼一通話,他居然沒有一句外行話,對一些藝術上的事情,他還頗有見地哩。我停住筷子,望著他漸漸生動起來的臉,說,嘿,你這個酒家老板,似乎更像一個文化人。喬聽了,忽然不吱聲了,他那隻端酒杯的手,厲害地顫抖起來。他終於放下酒杯,長歎一聲。他說,到底是作家,觀察問題果然不同凡俗,你說對了,二十年前我是一個話劇演員。說完,他的眼睛盯著屋子的某一個角落,思想卻仿佛飄浮到往事的記憶之中了。我再一次感到驚愕,我說,那麼,你為什麼離開劇團,做起酒家老板了呢?
喬沒有回答我,他端起酒,又咕噥一杯下肚。喬喝酒的樣子挺凶,臉膛紅紅的,目光僵直。我知道,我的話也許觸動了喬的某一塊心事,就趕緊說,喬老板,你少喝一點吧,喝多了,要誤事的。喬忽然笑起來,其實,這些年,我一直是醉醺醺過來的,從來也沒有清醒過。說完又去端酒。我一把奪過他的杯子,說,你要幹什麼嘛?喬像所有醉漢一樣,晃著紅眼睛,試圖從我的手上奪回酒杯。但撲了一個空。他一個踉蹌倒在桌邊,嘟嘟嚨嚨說著一些無頭無尾的話,就呼呼大睡了。
我離開喬,站在月光下,已是淩晨2點。
這之後,每天晚上,喬都讓我到他的酒家吃夜宵。記得那天,我創作狀況極佳,枯坐在燈光下,忘了到喬那裏去。臨近12點時,我溪泉般湧動的靈感,忽然被一陣急切的敲門聲打斷。開門一看,門邊站立的竟是喬。喬的手裏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麵條。我的心一顫連忙把他迎進屋,我說,喬老板,您這樣,真叫我難為情。喬說,我是生意人,當然不願放棄每一樁生意,你說是不是?我說,喬老板真會說笑話,一碗麵,你又能賺多少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