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桑城之旅?(3 / 3)

喬一直坐在床邊,看我吃完麵條,表情有點像一個拘謹的毛頭小夥。他盯著我桌上攤開的稿紙,和沒有套上筆帽的鋼筆,忽然說,我坐在這裏,是不是打擾你了?我說哪裏,歡迎你來玩。我一邊說,一邊套上鋼筆。我的這個動作,使喬臉上的表情倏忽得以放鬆,話也多了許多。喬是一個非常健談的人,他跟我說他的過去,說他在話劇團的事,說他扮演過的各種角色。到底是演員出身,他的一顰一笑,一抬手一舉足,似乎都充滿著戲味。說到激動處,他忽然從床邊一躍而起,站在屋子中央,投入表演。

可憐的湯姆,他吃的是泅水的青蛙、蛤蟆、蝌蚪、壁虎和水蜥;惡魔在他心裏搗亂的時候,他發起狂來,就會把牛糞當作一盆美味的生菜,他吞的是老鼠和死狗,喝的是一潭死水上麵的綠色浮渣……

湯姆在這七個年頭裏,耗子是他唯一的食糧。

忽然,喬顫抖的手停在半空中,嘶啞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的眼睛無神地盯著什麼地方,一線眼淚衝破眼堤,洶湧而來。我記得,這是李爾王那裝扮成瘋乞兒的兒子埃德加,遇見在暴風雨中流浪的父親時,說出的一段台詞。我震驚了,望著仍沉浸在角色之中的喬,心想,二十年過去了,喬居然能一字不落地把大段大段的台詞背出來,這除了說明喬的驚人記憶外,似乎還隱藏著什麼。是留戀自己過去的生活,是忘不了自己曾擁有過的事業,還是借埃德加之口,敘說自己的遭遇?

喬走後,我一夜未眠。

三個月之後,我的那部長篇小說終於完成了。我離開楓鎮的那一天,喬來送我,臨別時他說,這段日子,是我孤獨生活中最輝煌的時刻,我又感覺自己是人了。說完,一顆飽滿的淚,從他的眼睛裏滾落下來。喬的這句話,一直回蕩在我的耳邊。我知道,無論我身處何時何地,再也不可能在心中抹去喬的這句悲愴蒼涼的話,和喬那顆男人的淚了。

第二天一早,我離開旅館,朝醉八仙酒家走去。三寶那恍惚的眼神令人懷疑,我總覺得喬的出走,不會那麼簡單,這裏麵一定藏著什麼蹊蹺。

楓鎮九月的清晨,韻味十足。在晨霧裏,一些商店的主人,趿著鞋,篷鬆著頭,在按順序拆門板。偶爾一條黃狗或者黑狗,從門裏竄出來,興奮地跑在空寂的街道上。我一邊帶著欣賞的目光看街景,一邊想,這樣淡泊寧靜的小鎮上,怎麼會有人忽然神秘失蹤呢?

我正在暗想心事,這時,一個女人從一家雜貨鋪的櫃台裏探出頭,喊著我的名字。我一驚,在楓鎮,還有人認識我麼?我定了定神,這是一個姑娘,年紀在二十歲左右,一條大辮子十分可人。我說你是誰,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姑娘亮著小虎牙朝我笑,你忘了,那次你來楓鎮,日日在喬老板的店子裏吃夜宵。遲疑半晌,我終於想起來了,她就是那個紅衣服姑娘。我甚至還記得,喬稱她歡兒。我說,怎麼,你現在在這裏?歡兒說,三個月前,我就離開了楓林酒家。歡兒的臉一下長了許多,眼睛也圓了。她的表情沒有逃脫我的目光,我想,也許在歡兒這裏,我可以找到一個喬失蹤的明朗的謎底。我說,我能進來坐坐嗎?歡兒的臉山花一樣綻開,她說,可以,怎麼不可以呢?又說,正好主人今天到城裏進貨去了。

我進屋之後,歡兒把手中捏著的長辮子,扔到身後,說,你知道嗎?喬老板不見了。我說,知道一點點,三寶告訴我的。歡兒忽然站起來,顯得十分衝動地說,三寶不是一個好東西。盡管我心裏早有準備,但我還是吃了一驚,我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歡兒長歎一聲,就說開了。

……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喬就懶於經營酒家了。鎮上那些常來白吃的人進店,喬也不理不睬。漸漸,他去買菜,人家會給腐肉和爛魚。他去進煙酒,人家會給他兌過水的酒和假煙。還時不時有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店裏找岔,砸桌子或者敲玻璃。還時不時有各種各樣的罰款單,雪片一樣飛來。但喬仍然我行我素,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夥計們為喬老板打抱不平,但唯獨三寶常常躲在一邊竊笑。三寶凱覦這個酒家已久了,事實上,店裏發生的這一切都與他有關,他是楓林酒家背運的元凶。有時候,歡兒提醒喬,把三寶的所作所為一樁一樁說給他聽,但還不等歡兒說完,喬就把歡兒推到一邊,目中無人的在店內繼續扮演這個扮演那個。經過這麼一番折騰,楓林酒家終於倒閉了。三寶呢,就神氣活現地接管了店子,充當老板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我說那麼喬為什麼離鎮出走呢?這位叫歡兒的姑娘,望著我,搖了搖頭。見我流露出一臉無遮無掩的失望情緒,歡兒又說,喬的母親就在鎮西,你可以去找找她。

照著歡兒指示的路線,我在一條麻石鋪成的小巷裏,找到了喬的母親。我推開她的房門,一股陰晦的氣息撲麵而來。屋子裏比較暗,隻有一束陽光,從亮瓦裏透過來,在牆的一角,印刷出一塊明晃晃的圖案。喬的母親就坐在一條油漆斑駁的椅子上,低頭頷首,一副沉思狀。我走過去,輕輕地問,您是喬的母親嗎?老人仍沒有動,平靜如佛。好久,老人才抬起了她那滿頭銀絲的頭,無神地望著我,仿佛從蒼茫往事中回來。老人張開她那空洞無物的癟嘴,問,你是誰?我說,喬的朋友。老人說,喬走了,一直沒有回來。我說,您知道他到什麼地方去了嗎?老人喃喃有詞,既像自言自語,又像在回答我的問題。她說,我知道,他一定到椿市去了……一定到椿市去了。非常巧,來楓鎮之前,我正好在椿市出差。可是,那時我不知道喬已出走椿市,不然的話,我就可以見到他了。我問,他到椿市去幹什麼?老人瞪了我一眼,把古怪的目光射在我的臉上,我不再問什麼了,故意說一些題外的話,諸如天氣諸如小鎮風景之類。這時,老人忽然說,那年秋天,多死在椿市。我吃了一驚,我說,多是誰?老人說,你不認識多麼,多是喬的第一個妻子。

喬和多的故事,是我花三天的時間,在喬母親的嘴裏,斷斷續續獲得的。

喬和多是上戲劇學院時相愛的。那一年,木芙蓉開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喬領著多第一次來到楓鎮。多的美麗引得睹者如雲,那些和喬光著屁股一塊長大的小夥伴,羨慕得眼睛發藍。而那些姑娘們,則自動以多作為楷模,偷偷效仿她的發式和裝束。多為喬和那守寡多年含辛茹苦把喬帶大的母親,贏得了無比榮光。喬和多畢業後,一同分配在榆市話劇團。婚後不久,團裏由英國導演梅薩隆執導的話劇《羅密歐與朱麗葉》晉京演出,獲得了極大的成功。演出結束之後,許多著名的領導人紛紛走上台,把扮演羅密歐的喬和扮演朱麗葉的多簇擁在中間,合影留念呢。

喬的母親,說到這時,一張皺巴巴的臉上,蕩漾著少女般的笑容。她那黯淡無神的眼睛裏,甚至飄逸出夢幻一般的色彩。可是,老人的這種表情並沒有持續多久,就被幾滴濁黃的眼淚浸沒了。

返回榆市之後,他們這個劇組,應全國許多城市的邀請,開始在各地巡回演出。他們來到椿市時,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首場演出,海報剛剛貼出去,門票就一購而光。還有不少人滯留在劇場門外,懷著僥幸的心情,翹首等待,希望能分到票。臨近演出的時候,演員們離開他們下榻的賓館,朝劇場走去。當時是黃昏,西邊天際,飄動著纖細而又寧靜的紅雲。鴿子在樓群中盤桓,張揚著鳥們的自由。還有風從遠處吹來,帶著桂花的芬芳。喬和多一邊走著,一邊念著台詞,成功的喜悅和椿市黃昏的美麗,一概詩意地寫在他們的臉上。可是,也就在這時,一輛戛斯車懵頭懵腦衝向人群,在一街的尖叫聲中,多終於倒在車輪下了。

這場悲劇,不僅斷送了多的生命,也斷送了喬的藝術生涯。從這以後,喬無論是演羅密歐,還是保爾,是演肖繼業,還是範蠡,隻要另外一個女演員裝扮成朱麗葉冬妮亞林嵐西施站在他的身邊,喬就像首次上台的平庸演員一樣,目光呆滯,動作僵硬,語無倫次了。開始,導演以為喬隻是因為沉浸在失去多的悲哀之中,無法進入角色。但是第一年是這樣,第二年也是這樣,導演痛惜一位天才的隕落,又不得不無奈地啟用那些B角們取代喬。更痛苦的是喬,那些日子裏,喬把自己鎖在屋子裏,揪著頭發,失聲痛哭。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呢?其實我已經用心去演了,我不願失去自己曾經擁有的那一切。可是為什麼我一站在舞台上,麵對著另外一個她,我就才華殆盡,判若兩人呢?

喬找不到答案,誰也不能給他答案。而喬呆在劇團裏,每每遇見導演在說戲,每每聽到劇場裏如雷般的掌聲,每每看見演員們懷抱著鮮花,頻頻向觀眾謝幕,就淚流如洗。喬終於不堪忍受這種鑽心般的痛苦,辭別了話劇團,回到了楓鎮。

回到楓鎮之後,喬有過兩次短暫的婚姻,但很快,新妻就在婚後不幾天,啜泣不止地離開了喬。她們受不了喬的冷漠。女人走後,喬的母親來到喬的房間裏,隻見婚床上還殘留著女人溫馨的氣息,喬卻擁著一張毛毯,坐在另外一張鋼絲床上,形同木雕。老人蒼老地歎一聲,她對我說,其實我知道,任何女人都拴不住他的心,他命該孤獨。

老人說,孩子,你能幫我嗎?我說,您說吧,隻要我能做到。老人伸出她那枯枝似的手,拉著我說,求您去椿市一趟,把喬給我找回來。我說我答應您,可是,您怎麼知道喬一定在椿市呢?老人沉默了一陣,眼淚再一次從她深陷的眼窩裏漫溢出來,她說,他不是在那裏,又能到哪裏去呢?

我又到了椿市。第一次是出差,第二次是尋找喬。路上,我一直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折磨著,我想,兩年前我在楓鎮的出現,對喬來說,也許是一個凶兆。本來他可以認真地做他的生意,當他的老板,在那古井無波的小鎮上,怡然自得地過著日子。可是現在呢,他毀了一切,忽然離家出去了。

我帶著深深的自責,在椿市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尋找喬的蹤影。我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走遍了椿市的大街小巷,可是一無所獲。那一天,我重新徘徊在喬的母親給我描繪的那座賓館和那個劇院之間的地段,這時,一個推著一車糖葫蘆的矮個老人,停在我的身邊。他用嘶啞的嗓音問:買糖葫蘆嗎?我覺得他那頗具曆史感的皺紋裏,或許可以找到一些什麼,我忙遞過錢,買下兩串糖葫蘆,問,大爺,您一直在這一帶賣糖葫蘆嗎?矮個老人繼續推車走著,他說你有什麼事?我說,你記不記得,二十年前的一個秋天,一個女人死在這裏,她是被一輛戛斯車壓死的。我知道我這麼問有一些突兀,但你不可以要求一個黔驢技窮的人,說出多少深思熟慮的話來。

矮個老人抬起頭,望著我說,你是說那個女演員?我眼睛倏然放光,覺得他那一臉皺紋多麼可愛,我興奮地點了點頭。矮個老人忽然喟然一歎,他說,她死了不要緊,卻苦了她的男人。我吃了一驚,連忙說,她男人來過?老人說,來過,這個傻男人年年秋天到這裏來。今年他又來了,癡呆呆望著女人出事的地方,喝酒和流淚。整整一周,勸都勸不走,引得滿城人唏噓感慨。我聽了矮個老人這一席話,心一沉,喬,你這又是何苦呢?沉默了好久,我問,那男人呢,現在在哪裏?矮個老人說,走了,以前他總是在東站乘車,回到他來的地方去。這次我兒子看見他去了西站,乘上開往榆市的班車。我猛可一驚,莫非他要去找他以前所在的話劇團?

經過六個小時的長途顛簸,我於次日下午抵達五百裏之外的榆市。可是趕到榆市話劇團,我才發現劇場內外,已經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鋼材。蘆葦從鋼材夾縫裏竄出來,在風中搖曳,仿佛一麵幡旗。我退到院子外麵,分明看見一塊什麼物資公司倉庫的精致招牌,朗然入目。我一臉驚愕地問一位臂戴紅袖章的中年漢子,怎麼回事,這個話劇團呢?這個值勤人員模樣的人,瞪著一雙警惕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我。他說,話劇團早解散了。我再一次露出驚詫的傻相,我說,那麼,劇團的人呢?那人搖了搖頭,嘻,我怎麼知道?

我依傍著一根電杆,打開了榆市地圖。瀏覽了一遍,終於找到了榆市文化局的所在地。接待我的是一位過早呈現出肥胖態勢的女人,知道我的來意,她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說,我以前就在話劇團工作。我看了看她,果然看出一些風韻,我說,話劇團為什麼解散了呢?這個女人聳了聳肩膀,一絲憂鬱掠過她的胖臉龐,她說,話劇不景氣,無人演,也無人看,不解散,還不餓死呀。木了許久,我問,你認識喬和多嗎?女人說,我分配到話劇團不幾年,話劇團就解散了,以前的事我不清楚。你可以去找言夫,現在他還在榆市。我說,言夫是誰?女人說,以前是導演,現在是華都房地產開發公司老總。

華都公司坐落在市中心廣場附近,擁有一棟氣宇不凡的大樓。我跳上電梯,騰雲般升到九樓,叩叩叩敲開了經理辦公室的門。給我開門的是一位打扮入時的年輕姑娘,我粲然一笑,說,言夫在麼?姑娘亮著紅唇問我,是言總約你來的嗎?聽她的語氣,大概是秘書。我連忙遞過去一張名片,我說不是,但我非常想見他。正在這時,從裏麵一間屋子裏,傳來一個宏亮的聲音,藺小姐,又是喬麼,讓他走!藺小姐說,不是,一個作家。我呆在一邊,一半是喜悅,一半是悲哀。讓他進來吧,那個宏亮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我推開門,一個身材高大,衣著講究的中年男子進入我的視角。我開門見山,言總,喬來找過你?言夫皺了皺眉頭,他說,你是誰?我說,他的朋友。言夫點燃一支煙,朝空中噴出一枚碩大的煙圈,他說,這家夥簡直是瘋了,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忽然冒出來,三天兩頭打電話給我,或者幹脆破門而入。一來就嘮嘮叨叨說上半天。我說,喬來找你幹什麼?言夫一笑,他說他要回話劇團,他說他還要演出,這不是笑話嗎?話劇團早已不複存在了,演員們走的走穴,做的做生意,他還能回哪裏呢?再說,現在這時候,哪裏還有藝術可言,你說是不是?我的心一緊,我可以想象言夫這番話,對喬來說,意味著什麼。我按捺住自己內心的激動,又問,你知道喬還在榆市麼?言夫說,天知道?又轉身吩咐一邊的秘書,藺小姐,以後那個人再來,不要讓他打擾我。藺小姐拋著媚眼,作心領神會狀。

我還能說什麼呢?我真想上前揪著這個家夥的衣領,一拳擊扁他的腦袋。我的喉結一上一下,還是忍住了。我一掉頭,飛也似地逃離這位昔日的話劇導演,站在大樓外麵的陽光下。

我在榆市的街頭,無頭無緒地走著。轉了一個圈,才發現,我又回到了那舊日劇場的外麵。我默默佇立,任一種莫名的悲哀在心底潛行。正在這時,一個人站在廢墟似的舞台上,麵對著冷冰冰的鋼材,手之舞之,大聲獨白——

“親愛的朱麗葉,你為什麼仍然這麼美麗?難道那虛無的死亡,那枯瘦可憎的妖魔,也是多情種子,所以把你藏匿在這幽暗的洞府裏做他的愛人嗎?來,為了我的愛人,我幹了這一杯!”

他揪著自己的胸口,渾身顫抖著,仿佛真的飲盡了一杯毒酒。他把痙攣的手伸向天空,絕望地揮動著,就搖搖晃晃,撲倒在地。我久久呆在那裏,早已是眼淚滂沱了。這個人演得如此投入,如此深刻,如此悲愴,我發現,這是我有生以來,看到的最精彩最出色的演出。

那個孤獨的演員後來瘋了。

他是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