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正要出門,父親叫住了我,他說,你到哪裏去?我說,到外麵玩。父親說,不要去少年湖邊,聽到沒有?他的嘮叨,讓我不勝其煩。但如果不給他一個肯定的答複,我是別想出門的。於是我邊往外走,邊答:知道了,不去少年湖邊。
父親所說的少年湖,就在我們電信局院子的隔壁。說是湖,其實是人們一個比較誇張的說法,嚴格地說,那隻是位於桑城東北角的一口水塘而已。主要是小,頂多隻有一個足球場那麼大。這麼小的一片水麵,大家都樂於把它稱之為湖,桑城人的好大喜功可見一斑。
父親不讓我去少年湖邊,是因為傳說那裏有水怪,水怪常在晚上出沒,把人拖下水,然後吸幹人的血。父親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每年夏天,總有人在少年湖溺水而亡。我就曾親眼看見,人們把一個小女孩從少年湖中打撈上來,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後,那個小女孩濕淋淋地躺在湖邊的石階上,臉白如紙。人們說,瞧,這孩子身上的血全讓水怪吸掉了。這個小女孩是一位副局長的親戚,放暑假了,她千裏迢迢從外省趕來玩,結果丟了小小性命。
少年湖有水怪之說,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不過有人信誓旦旦,說親眼在湖中見過水怪。水怪長著黑黑的毛,身子瘦長,眼睛泛綠,還常把猩紅的舌頭伸在外麵。說得有板有眼,不由你不信。
我們沒有見過傳說中的水怪,但這並不影響我們對它的畏懼。少年湖邊的石階和柳樹林,曾是我們晚上經常出沒的地方。我們在這裏乘涼、捉迷藏、打泥仗,或者談論越南南方的叢林戰,紮伊爾總統蒙博托最近的來華訪問,或者蘇聯婦女買不到麵包而舉行的示威活動等等國際大事。後來,少年湖中有水怪的事越說越玄,使我們不得不警惕起來。畢竟,那個小女孩臉白如紙的模樣,太讓人心驚肉跳了。
不能去少年湖邊,我們隻好在院子裏玩。但院子小,可玩的地方實在是太少了,於是我們就去大街上閑逛。當時桑城還隻是一座灰不溜秋的小城市,街上沒有霓虹燈,沒有高層建築,也沒有這麼多的汽車。大街上的孩子很自然地分成了許多幫派,幫派與幫派之間常常發生鬥毆事件。而我們總是避之不及,因為我們和其他地方的孩子比,勢單力薄,我們采取的是惹不起躲得起的政策。
盡管如此,我們仍然受人欺侮。那些大街上的孩子,仗著人多勢眾,經常搶我們的軍帽,扔我們的書包。稍有不從,就對我們拳腳相加。對那幫家夥,我們恨之入骨,但又不敢與他們正麵衝突。於是我們運用遊擊戰中攻其薄弱環節的戰術,選擇他們當中弱小者進行報複。經過一番周密部署,某個月夜,我們把一個人數相對較少的幫派中,一個叫黃飛的家夥堵在一條小巷裏。當時他不知從一個什麼地方回來,單槍匹馬地出現在巷子裏。我們用一個破麻袋罩住他的頭,對他一頓毒打,然後一哄而散。事後證實,我們這次暗算使黃飛痛失兩顆潔白的門牙,頭上還多了幾個碩大而紅腫的包。
開始他們還以為是內訌或者其他幫派所為,一番雞犬不寧的調查後,他們排除了這兩種可能,於是把懷疑的目光盯住了我們。我們大呼委屈,死活不承認。問題出在劉小兵身上,這家夥為了逞雄,有一次在女孩子麵前神氣十足地把這次伏擊事件給說出去了。結果大家可以想象,此後,那幫家夥見我們就打,直到參與此次行動的七八個男孩,無一幸免地掛彩為止。
更討厭的是,電信局院內的孩子從此威信掃地,誰見了我們都可以把綠鼻涕連同鄙夷的目光甩過來。
這種屈辱的日子,直到張強的出現才算有了盡頭。張強是我們電信局新來的軍代表的兒子。當時的電信部門是軍管單位(據說這是林副主席欽定的),局裏的最高領導首先是軍代表,然後才是革委會主任。電信局不僅實行軍管,而且隊伍絕對純潔。軍管前的電信局,也曾摻雜過一些出身不甚地道的人,軍管後,這些人無一例外地被清除了出去。我就記得,一位富農出身的女話務員,現在在一家雜貨店站櫃台;而原來的一位辦公室副主任,現在操著殺豬刀,在肉食店砍豬肉。這位前辦公室副主任的父親是一個老右派,死了都快十年了,但兒子同樣受到殃及。對此,前辦公室副主任一直憤憤不平,他的不平在麵對他的昔日同事時,表現得尤為突出。我們局裏人在他手上買肉,一般都會皮多肉少。
一是軍管單位,二是根正苗紅,所以電信局的孩子走在外麵,就自覺不自覺地有了一種牛皮哄哄的優越感。可能正是這種優越感,才使我們遭到嫉恨,屢受街頭孩子的侮辱。
張強是東北佬,長得濃眉大眼,虎背熊腰。更重要的是,他極具號召力,是那種“振臂一揮,英雄雲集”的角色。以前我們電信局的孩子群龍無首,一盤散沙,所以缺乏戰鬥力,不敢與大街上的那些孩子抗衡。現在有了張強,我們就擰成了一股繩,天不怕地不怕了。
對大街上的孩子采取行動之前,張強說,我們應該設立一個秘密據點,便於在一塊分析敵情和部署作戰方案。在把秘密據點設在什麼地方這個問題上,我們頗費了一些心思。大家已經知道,電信局是一個很小的院子,可供我們選擇的地方實在太少。那幾天,我們看見張強變成了一個地下工作者,圍著電信局院子四處轉悠。最終,他決定把據點設在一個器材倉庫的屋頂上。我們當即表示反對,原因是倉庫的正麵,修著鐵柵欄,我們不可以靠近。而我們要到那上麵去,必須繞到院子圍牆外,沿著少年湖走上半圈,然後爬到食堂的屋頂上,經過一個澡堂,一間學習室,再輾轉到那個倉庫的上麵。飛梁走壁我們不怕,關鍵是繞少年湖半圈的那一截路,使我們心有餘悸。
我們的反對意見剛一提出來,立即遭到張強的嘲笑,他說,難怪被人欺侮,原來你們一個個都是膿包啊!我說,我們不是膿包,但這裏鬧水怪已經有好幾年了。張強瞪圓眼睛,問我,你看見過水怪?我說,沒有。他又問旁邊的劉小兵,你看見過嗎?劉小兵也搖了搖頭。張強忽然仰脖子一笑,這就奇怪了,一個誰也沒有見過的東西,怎麼把你們嚇成了這個模樣?張強還不肯就此罷休,把這個問題搞得性質十分嚴重,他說,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紅小兵,徹底的唯物論者,怎麼可以信神信怪呢?
他這麼一說,我們立即羞愧難言。
我們第一次到那個屋頂上去,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張強走在前麵,我們緊隨其後。當我們來到少年湖邊時,望著黑漆漆的湖麵,心還是忍不住怦怦直跳。在往食堂屋頂上爬的時候,張強不小心踩落了一塊磚頭,磚頭骨碌碌一滾,撲通一聲掉進了水中。劉小兵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懵了,嘩地一聲慘叫。後頭的人魂飛膽喪,一個個作了鳥獸散。張強對我們的表現大為光火,跑什麼跑什麼?一塊磚頭。真是沒有出息!我們嘿嘿一笑,果真覺得自己沒有出息。
我們爬到食堂屋頂上時,問題又出現了,因為屋頂上蓋的是紅瓦,且年久失修,每走一步都會發出嘩嘩的聲響,極容易被人發現。張強說,脫掉鞋子,我們赤腳走。於是我們把鞋子提在手上,貓著腰,躡手躡腳走在屋頂上,聲音果然小了許多。
走過食堂,走過澡堂,走過學習室,我們終於抵達了目的地。張強之所以看上了這個地方,一是因為倉庫的屋頂是一個平台,便於我們進行活動;二是因為倉庫的旁邊正好長著幾棵梧桐,梧桐樹粗壯高大,枝葉婆娑,幾乎遮蓋了半個屋頂,因此具有極好的隱蔽性。
當天晚上,張強就召集我、劉小兵、周建國、趙大虎、衛豐收等人,在屋頂上開了第一次骨幹會議。我們一致決定,首先必須找黃飛那幫人討還血債出出心頭的那口惡氣。我們就這次活動的進攻時機、方式,撤退的路線等,作了周密的安排。張強說,教訓了黃飛他們之後,我們就去摸摸底,看哪個幫派裏有黑五類的子女,他們應該是我們重點打擊的對象。張強的話音剛落,我們立即叫好,看得出來,張強不僅膽識過人,而且胸懷大誌,政治覺悟高。
黃飛那幫家夥那麼不經打,這是我們始料不及的。那天晚上,我們手持三角鐵、木棒、磚頭,把黃飛一夥圍在一家街辦漁網廠廢棄的車間裏,不由分說就一頓痛打。他們當中為首的那個,我記得小名叫秋茄子,首先就被張強的一木棒擊栽在地,血流滿麵。見頭目秋茄子蔫了,其他嘍羅立即失了主心骨,撒腿就逃。但張強仍不放過他們,宜將剩勇追窮寇,直打得他們喊娘叫爹,屁滾尿流。行動中,我們也表現出了極大的英雄主義氣概和集體主義精神,一個個驍勇善戰,威猛無比。
事後張強對我們說,打架就這麼回事,關鍵是我們必須比歹人更歹,比惡人更惡。
經過這次成功阻擊後,我們已初步捍衛了電信局孩子的榮譽和尊嚴,但張強認為這還不夠,他的理想是,降伏整個桑城東北地帶的各個幫派,進而徹底解放這一帶那些被欺淩和侮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