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用自己的方式行走?(1 / 3)

桑城十月的某個清晨,馮小明踏上了沿資江徒步探源之旅。

為他送行的,除我以外,沒有第二個人。

我倆在城外的資江邊上,默默走著,河風吹過來,掀起他蒿草一樣的頭發,像一麵出征的戰旗。

“你不用送了,回去吧。”他停下腳步。

陽光照在他的眼鏡上,我看不見他的眼睛。但我從他臉上的表情裏,似乎讀到了這次旅行對他的誘惑,以及因此而產生的亢奮。

我知道他去意已定,無法改變。我緊緊握著他的手,希望把我的祝福傳達給他。他抿了抿寬厚的嘴唇,笑笑,也加倍握緊了我的手。

他走了,迎著十月和煦的陽光,義無反顧地走了。匍匐在他腳下的身影,很長很長,就像後來許多未知的故事。

我和馮小明是小學的同學,而且還是鄰居。不過我住在院子裏麵,他住在院子外麵。我要到他家去並不容易,要穿過一條鬆樹掩映的小徑,走過一片葡萄架,通過一條窄窄的巷子,再沿著長長的圍牆拐過去,才能到他家。

小時候,馮小明喜歡捉蟋蟀,因此大街小巷,屋前屋後,空坪閑角裏,到處可見他那瘦小的身子。他捉蟋蟀,完全是自娛,並不拿出來找人格鬥。有一次我捉了一尾“梅花翅”,與四鄰同學的戰將鬥,從來都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隻因為沒有和馮小明的“銅頭鐵臂”交過手,夥伴們就一直不肯把我的“梅花翅”尊為“蟋蟀王”。馮小明的“銅頭鐵臂”據說十分厲害。

後來一放學,我就找馮小明,纏著要與他的“銅頭鐵臂”比試一番。馮小明總是淺淺地在嘴邊掛上那麼一絲微笑,然後目中無“蟲”地走開。我小小的胸脯氣得不停地起伏,我真恨不得在那與他瘦小身子極不相稱的碩大頭顱上猛擊一拳。

我當然沒有這麼做。不過我並沒有死心,一有機會,我就找他磨。

也許是經不起我的胡攪蠻纏,有一天,馮小明終於答應與我的“梅花翅”格鬥。我好不興奮,臉龐紅噴噴地把“梅花翅”放進鬥罐裏。馮小明表情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一個蛤蟆跳,隨隨便便地在草叢裏捉來一尾,投進鬥罐。我仿佛受到莫大侮辱,站起來,揪著他的衣襟。他拂開我的手,冷冷地說:“你不好自己看麼?”

我一看,馮小明那隨手捉來的“草寇”,竟騎在我的“梅花翅”上,咬著它的頭部,展翅高鳴。三五個回合,我的“梅花翅”敗下陣來,垂頭喪氣地呆在旯旮裏,噤若寒蟬。

馮小明不願找人格鬥,自然是因為他的蟋蟀沒有對手。但我常常看見他一個人伏在江邊草叢裏,把自家的蟋蟀趕到鬥罐裏,托著腮幫,舉著雙腳,看它們昏天暗地、飛沙走石地鬥。隻有這時候,他臉上的笑容,才具有孩子般的率真和稚氣。

我們的友誼發端於一次意外事件。

為了找到“銅頭鐵臂”一類的驍將,隻等馮小明遊蕩野外,四處捉蟋蟀時,我便悄悄跟著他走,希望從他那裏找到什麼竅門。這自然有甘隨人後之嫌,但那時的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光彩。

有一次,我隨他來到一座古宅邊。這古宅的牆壁斑斑駁駁,地上是東一塊、西一塊的青苔,發出陰晦古怪的氣息。這樣的地方,自然是喜陰好濕的蟋蟀們極好的棲息之地。

馮小明沿著古宅四周,偵探似的尋尋覓覓。走幾步,他忽然側下身子,豎著招風耳,貼著牆角,在聆聽什麼。聽著聽著,一朵笑在他少年的臉上燦爛開放。

他隨手在地上拾起一根竹棍,跪在地上,用棍子探進洞穴,引逗蟋蟀出來。他正幹得起勁,忽然,從洞穴裏竄出來一條凶悍的銀環蛇,一口咬著他那握著竹棍的手。他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我本來躲在古宅的另一側,聽見叫聲,便奔跑過去。這時,那條歹毒的蛇從馮小明的身邊,箭一樣索索爬過,一瞬就不見了。那蛇黑白相間,十分美麗。

我驚呼救人,但古宅四周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隻有屋簷下的麻雀嘰嘰喳喳。我慌了,懵頭懵腦地從古宅邊跑開,在大街上狂奔。我像無頭蒼蠅似地跑著,這時,一輛吉普車“吱”地一聲在我身邊停了下來。

從車上下來一個人,那是我父親。我仿佛一下子崩潰了,無力地倒在他的懷抱裏。好久好久,父親才從我斷斷續續的話語中明白怎麼回事,於是把我抱上車,驅車趕到古宅邊。

馮小明終於被送進了醫院。

出院的那天,馮小明把他的“銅頭鐵臂”給了我,從此我們成了好朋友。

馮小明的父親是個在資江上漂泊的水手,嗜酒如命,我每回看見他,總見他眼睛紅紅的,一身熏人的酒氣。

馮小明的父親不僅是酒鬼,而且還是色鬼,三天兩頭地帶著野女人回家。他帶回來的女人,要麼黑如煤炭,要麼壯似肥豬,但他仍樂不可支地周旋於這些醜女人之間。

馮小明的母親則是一位俊俏的女人。這麼俊俏的女人,居然陰差陽錯,嫁給了那個放蕩的船夫,這真是一個謎。左鄰右舍的男人女人們,於是就生出許多的無端感慨。

但馮小明的父親一點也不曉得珍惜,一有時間就打老婆。馮小明母親挨打時的哭泣聲,時時越過圍牆,飄進我家的院子裏,像陰雲一樣經久不散。

後來,馮小明的母親,那張俊俏的臉就不再俊俏了。眼窩深深地陷進去,顴骨高高地凸出來,就好像一株被秋風秋雨掃蕩之後的銀杏樹。

馮小明的母親,大病一場,然後又無聲無息地死了。那是我們上高中的時候。我記得當時馮小明沒有流一滴眼淚,隻把目光投向遠方,那虛虛的地方。

死了女人的父親,撇下了馮小明,繼續漂泊在資江上,還斷不了喝酒和找女人。

高中畢業後,我被安排在父親所在的單位,馮小明則進了一家工廠。

走向社會,我自然就結交了許多新朋友。我學會了很瀟灑地抽煙,很氣派的喝酒,學會了和長發披肩玩藝術的朋友出入展廳,音樂會;學會了邀認識和不認識的女孩子上舞廳或咖啡屋。日子因此多了許多滋味。

但馮小明依然故我,沒見有多大的改變。他每天上班之後,便貓在家裏,牛啃草似的看書。各種各樣的書,他都讀得極其認真。起先,我以為他準備再高考,但我托朋友,朋友又托朋友給他找來一大疊一大疊的複習資料,送到他家裏,他隻淡淡一笑,便扔到了某個角落裏。

他當然不再玩蟋蟀了,卻迷上了一黑一白的圍棋。他下圍棋,也不改玩蟋蟀時的古怪風格,從來不找別人下,而是盤著腿,參禪似地坐在床上,左腦與右腦下。一下就是好幾個鍾頭,紋絲不動。

有時候,我真擔心他悶在家裏會癡了,呆了,便邀他去看電影,或者去聽歌。

馮小明不願結交朋友,但我們有過生死之交,他從來也沒有對我的到來表現過不快。我也喜歡到他那裏玩,一則是因為他古怪,二則是因為我可以從他的嘴裏,聽到許多似懂非懂的玄談。而他的這種古怪和玄談,與另外的朋友相交,是斷然得不到的。

那天傍晚,我吃過飯,洗好澡,又到馮小明家去玩。這個傍晚有風,有夕陽,十分美麗。這樣的好天氣裏,我想他是不會拒絕到外邊散步或者聊天的。

我正為自己如何把馮小明叫出來,找一打一打的理由,這時,我看見一個年輕女子,款款地朝馮小明的家走去。這女子穿一件紅色裙子,遠遠的看去,仿佛一團火。走到馮小明的家門口,她停下了腳步,捋了捋頭頂那如雞冠花一樣怒放的頭發,邁了進去。

我好一陣驚訝,想不到馮小明這樣憨呆的人,居然會有人來找他。而且是女人,一個時髦女人。

我連忙走過去,踮著腳,朝窗戶裏望去,窗玻璃上糊著一層白紙,裏麵朦朦朧朧的,什麼也看不清楚。也沒有聲音。

我終於放棄了準備窺探點什麼的企圖,在隱私權越來越被人看重的今天,刺探人家的秘密,實在有些欠文明。我想。〖

第二天我到他家,進門,見他照例在自個兒跟自個兒下圍棋。我悄悄溜進去,正準備開口,他眼睛落在棋盤上,手卻忽然伸出來,朝我擺擺,示意我不要作聲。他有一個怪癖,走棋時,不願與人搭腔。當然,你如果和這樣的人交朋友,就必須容忍他,包括他的怪癖,奈何不得的。

棋盤上,黑白雙方對峙著,出現了一個“生死結”。誰贏了這個“結”,誰就贏了這盤棋,因此氣氛十分凝重。

等了好久,馮小明才從棋盤上的風雲變幻中踅過來。他抬起頭,尷尬地朝我一笑。

“好嗬,瞧你呆頭呆腦的,還有一手嘛。”我對他煞有介事地說。

“什麼有一手呀。”他做出一副丈二和尚的樣子。

“昨天晚上那個小姐來做什麼?”

“她是我師妹,來借書看。”

“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什麼醉翁不醉翁,我棋還沒下完,她就走了。”

我想起了他的怪癖,就說:“你呀,你呀,真是一塊木頭。人家姑娘來了,你不笑臉相迎,笑臉相送,還走什麼鳥棋,人家不走才怪呢。”

馮小明眨巴著眼睛,像是不認識我似的,看了我一眼,然後盯著天花板出神。

馮小明在桑城一家大型紡織廠的水站工作,是製冷工。這個工種夏天事多,冬天事少,平常一到冬天,多餘的製冷工被分到各個車間去做普工。但現在紡織品在國際市場上滯銷,工廠生產不景氣,其他車間就不需要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