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百年老人

農曆臘月二十七的下午,我100歲高齡的曾祖父農寶田一直用40倍軍用望遠鏡觀察每個從紅河公路橋頭下車的旅人。

橋頭距離我家祖屋大約有日多米,但因農寶田隻有一隻眼睛,而且老花了,他看到的隻是一些較為模糊的形象。

三三兩兩的乘客在那裏下了車,又都離散去了,卻沒有一個是朝農寶田走來的。

一個下午的燎望,他覺得疲倦極了。那隻獨剩的右眼更是覺得一陣又一陣的火辣,渾濁的淚水不時湧出眼窩。

他的孫我的堂叔農才旺多次勸他回屋去暖和暖和,都被他嗬斥走了。農才旺隻好不斷地給他加厚衣服,後來幹脆弄來一個火盆,幫助他抵禦寒冷。

農寶田在進人臘月以來,每天都在盼望他遠在北京和南寧的兒孫們回來團聚。隨著春節的日益迫近,他那種思念的情緒也日漸焦灼起來。尤其是進入二十七這天,他整夜未眠,一大早就起床,坐在火塘邊叨念和想象那些在外地的兒孫們此時的行蹤。午後,當每天從省城南寧開來的車輛陸續駛過去之時,農寶田就叫家人把坐椅搬到門外,穿上棉衣,頸掛那副已經伴隨他半生的法國產望遠鏡,邊坐著邊盯住那些從班車上或小車上下來的旅人。

時近黃昏,過往車輛逐漸減少,而且幾乎沒有一輛在橋頭停頓一下。農寶田沮喪地抬眼看了一下漸漸昏暗的天空,心情開始煩躁。

“農宇 農宇”他扯著嗓子呼喚著屋裏的曾孫。

稍一會,門洞裏射出一個八九歲模樣的男孩,奔到他跟前,問道:“幹什麼?”

這個男孩是才旺叔的兒子我的堂弟。

農寶田眨著可憐巴巴的眼,央求道:“你老祖看累了,你來幫老祖看一下。”

說著,他把望遠鏡摘下來,遞給農宇。平時,農宇是不輕易得玩弄這件寶物的,現在望遠鏡提在手裏,急忙學著電影裏指揮員觀察敵陣的架勢,開始朝遠處的群山亂看一遍。

農寶田氣了:“隻準看一個地方,橋頭!”

農宇隻得老老實實地把目標定在了橋頭的公路上。

“我爸說,四伯爺和三伯爺不回來過年了。說多了你也不信。”

“小孩子別亂說,小心嘴巴歪。”

農寶田和農宇祖孫之間沒老沒小,彼此融洽,說話極其隨便,還時常逗嘴。

“好像又有車來了,是班車。”農寶田肯定地說。他的視力隨著年紀的增長逐漸衰弱,但聽力卻絲毫未減。他還能分辨出公路上跑的是什麼樣的車輛。

“別吵,我看到了。”

“來,讓我看看。”農寶田有些著急。

農宇沒有把望遠鏡給他,嘴裏不斷地報告:“車停了。……下來兩個人。……好多東西啊!……是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車開走了。……嗬嗬,快看哪,老祖,他們抱在一起了,站的。”

“小雜種,別亂嚎。我把你舌頭割了!”農寶田有些氣喘。

“沒意思,你自己看吧。”農宇不高興地把望遠鏡遞還給他。

農寶田舉起望遠鏡,視界已沒有了農宇所說的景象。這時他看到的是那個男的正對著他射尿,女的也在坎下蹲了下來。雖然視線有些模糊,但他還能辨認出那對行為可惡的男女不是自家人。

一群毛色滑亮的鴨子排成縱隊低語而來。

鴨鵝歸家,天要黑了。

農寶田把持望遠鏡的手垂了下來。吊掛在脖頸上的望遠鏡頃刻間變得沉重而冰冷。他緊閉起眼皮,一粒渾濁的液體滾出了眼角。

“公,回屋去烤火吧。沒有車來了的。”

農才旺來到他身邊,低聲地呼喚他。他默然地用雙手支起身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然後一步一顫地走回屋去。

天色已暗淡下來。才旺的妻子秀英挑著豬菜回來了,說:“怎麼不開燈?”

一句話使農宇騰地站起,說:“我要看動畫!”

農才旺有些幸災樂禍地笑道:“早過了,看新聞吧。”

走到一半路的農宇又楚回來。“我才不看新聞。肚餓了,媽,吃飯!”

農才旺說:“吃火鍋。順便下點麵給老祖。”說罷看了看老人。

農寶田一生中直接或間接繁衍了49個子孫,目前健在的有41人。他是三代獨男單傳,到了他這一代終於發狠心娶了兩個妻子,一口氣生了13個兒女。雖然最後隻有四男兩女長大成人,但他覺得已經有了足夠的傳宗接代的能力。

上邊說到的49個子孫還不是科學而完全的統計,而是按照農寶田的家族統計學思想得出的一種結果,這就是外嫁的女輩隻統計到她們自己,她們和別的姓氏男人所生後代不能計人此內。

一家四口圍坐在火塘邊,剛開始吃飯,院門響了。

農寶田的精神又通了電似的振奮起來,急忙吩咐才旺說:“有人來,快去開門。”

農才旺正在往鍋裏下菜,秀英擱下碗,咚咚地推開屋門,出去了。

不一會,秀英領進來兩個掛大包拎小包的男女,說:“來我們家的。”

全家的眼睛都在辨認、判斷,力圖探明來人的身份。還是農宇看出了點名堂,小聲對農寶田說:“是剛才從橋頭下車的那兩個人。”

隻愣了一會神,農寶田就即刻醒悟過來,說:“才旺,還不快點安頓客人!”才旺得了指令,急忙擱下飯碗,奔過去邊從男客人手裏接過東西邊說:“辛苦,辛苦!”秀英也從女客人肩上卸下行包,放到高台上。

來客年紀都不大,約摸二十七八的樣子,連連操著滿口京腔說:“打擾了,打擾了!”“給你們添麻煩了,添麻煩了!”

等不到自家人卻來了遠客,農寶田低落的情緒又興奮起來。他斷定他們這身打扮這種腔調絕不會是縣裏鄉裏那些幹部,於是他頻頻發號施令,讓客人坐到溫暖的火塘邊,然後洗熱水臉,喝上熱茶。過了這些程序,農才旺已經加炒了一碟雞蛋和一碟酸筍辣味魚,還打來兩碗土酒。

來客自稱是我堂兄農盛國的同學加朋友。他們能夠一口說中我曾祖父的身份和名字,使老人高興異常。然而真正能夠引起農寶田興趣的是我大伯農才君和他的兒子農盛國為什麼不回來過年。

男客人告訴農寶田,說農盛國正在考托福,很緊張。

“什麼是托福?”農才旺隨口問道。

“就是考外語,盛國要出國留學就得先學好外國話。”女客人口齒伶俐地解釋道。

男客人說他姓高,叫高昌建。女的叫劉潔。他們來自北京,而且和農盛國是同事。盛國還托他們帶來了親筆信和年貨。

盛國說他和他父親以及別的家人都思念老祖,也想回老家來過年,隻因父親不久前剛做了手術,他自己又忙著為出國作準備,就讓二位同學和朋友替他回來看看。

他還說這二位沒有到過南方,這次順便來考察考察,還希望曾祖父給他們擺擺古。

農寶田聽才旺念完信,臉上出現了笑容,說:“他們不回來算卵,你們就當是我的孫子,不客氣,一家人。明天早起和才旺一起殺年豬。”

我大伯農才君生有一男一女,男的就是忙著要考托福出國的農盛國。盛國從小就隨父親在軍營裏生活,後來隨父親轉業進了北京城。

農才君是我三公的大兒子,在部隊時他隻是一個管後勤的團級幹部。因為他愛人家居北京,且是某副部長的女兒。轉業時他很順當地成了北京市民繼而成為了一名處長。

不管怎麼說,農才君的官職相當舊時六品而且住在京城,這已經夠光宗耀祖了,他是曾祖父的驕傲。每當有人向他提起才君一家人的時候,他就眼放異光地說:“北京,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麼?是皇上住的。不是狀元進士哪裏輪到你挨邊啊!”

高昌建和劉潔給農寶田帶來了農才君一張新的全家福。他將照片在眼前伸縮端詳許久,才說:“多了一個後生,是農林的男人吧?”

“他是農林的男朋友,是本留學生哩。”劉潔說。

“農宇,幫我拿放大鏡來。”農寶田伸出枯稿的手,在半空劃了一下。

農宇兔子般地蹦了出來,摸回一隻紙盒。農寶田慢慢地打開,取出一隻小碗口大的放大鏡,又仔細照看了一陣,問道:“他真是日本人麼?”

劉潔說是日本名古屋市人。

“真的和日本鬼子搞上了,嗯。件逆啊!”過了一會,又似自言自語地說,“小日本小耳朵,沒什麼大出息。唉。”

劉潔來了興趣,問道:“農爺爺,你會看相吧?”

農寶田眨了眨眼,用手背拭了一下那隻瞎眼,說:“會是會點,不過,看這種東西折壽,不劃算。”

高昌建知道農寶田是有意搪塞,是對農林交了個日本的男朋友不滿意,就轉了個話題,說:“老爺爺,南方最冷的天氣也是像現在這麼冷吧?”

“唔,民國三十年下過一場雪,山裏的黃掠(鹿)野雞啦死了好多。六八年下了一次,武裝部劉部長的小汽車翻下紅河……嗯,那年村裏那幫笨卵子,以為魚凍死了,潛到河裏去看,冷得卵都落。嘻嘻……”說到興處,他就禁不住笑起來,眼窩也溢出了淚。

高昌建在短暫的接觸之後,就感覺到農寶田是個很有趣的人物。他業餘時間喜歡寫點小說,手裏頭少的就是素材。

說話間,才旺和秀英在屋裏小聲地爭論著什麼。農寶田稍一留意,就扯嗓門對裏邊說:“城裏人說是朋友,也就是可以一起睡了,還論什麼?”

高昌建急忙附和道:“對,對。我們早就是小兩口了。”

劉潔羞得小拳頭輕輕擊在高昌建的頭上,嘴上說“沒門”,身體卻依了過去。

隻有農宇一個人目不轉睛地在看電視。劉潔這時才注意到了電視機的存在,高興得拍手道:“真不錯,還有彩電看哩,不愁看不到春節文藝晚會啦。”

“怎麼樣,和城裏差不到哪去吧?”

“就是。”農寶田說,“別看這裏山溝溝,空氣好,人也長壽,我那幫孫子住在北京,南寧,專區,縣城,都想要接我去,我才不幹呢。城裏人,死了還挨燒成灰,慘啊!”

高昌建說:“你老真有福氣,壽元這麼長。我們這一代怕是沒法比了。”

“你們?你們把幾代人的福都享完了。”農寶田輕蔑地說。“我們紅河邊的人也是怪,哪個越清苦壽命越長。河上有個老藍,自己幾多歲都不懂了,他兒子差不多有我這把年紀了。你說他吃什麼?住什麼?說起來都不是人吃的住的啊!”

說到這,又一汪濁淚溢出了眼眶。他哆哆嗦嗦地揩了一把,又吃力地咳出一口痰,吐到火裏,磁地冒起一股煙。

農寶田有些氣喘了,呷了一口茶,頓了一會,又說:“前幾年,那些卵患硬逼老藍,說他有藥方,長生不老,要他獻出來。我因為有才君在部隊,沒人敢動我。不過那時我也不算老。”

我還小的時候,就曾經聽父親多次說曾祖父時常受到村裏人的騷擾,原因主要是曾祖父娶過兩房老婆,還有一副來曆不明的望遠鏡。

緊張的時日,不時有曾祖父告急的信息傳來。我父親農才昆自身難保,而且鞭長莫及,因此也沒有什麼解救的辦法。後來隻得把任務交給了我堂叔農才君。

農才君性情比較火爆,回到鄉裏不由分說就一個一個地揪那些人的胸口,然後說了一些警告的話。那些人都沒吃過硬,被嚇得屁滾尿流連聲求饒,從此沒敢再來找農寶田的麻煩。不過,他也不再明目張膽地擺弄那副望遠鏡了。

“農爺爺,聽盛國說你們家到現在已發展到四十多口人,是真的麼?”高昌建是個喜歡掏別人隱私的人,和人家相處不到一個小時就想把人家的身世和家底摸個清楚。那些世界級的球星影星以及國內一些有點小名氣的人物他都知道誰誰是他或她的妻子或丈夫,誰誰又是誰的情人,他們幾時又在哪裏出了麻煩,人稱星探。

有人關注自己的家庭,農寶田覺得是一種榮耀,他以炫耀的口吻答道:“是啊,還不算女的哩。”

農寶田告訴他們,1949年時他隻剩下五個兒子和兩個女兒。活下來的老三,就是才君的父親,六一年得浮腫病差點死了,現在跟才君的弟弟才文住在縣裏。老四生了才立、才昆和才生,住在南寧。老六,就是才旺和才成的父親,七二年搞水利挨炮炸死了,屍首都不全,留下兄弟倆,都在村裏過。才旺成氣點,我方跟他過;才成呢,是個混賬來的,別提他了。老七興發才真正是個苦命人,五一年去朝鮮打美國鬼,都說他死了,光榮了,不想前兩年突然從台灣過來了,單身寡患,沒兒沒女不說,連個伴也不找,唉!我這班患,都七十來歲的人了。孫子大的也有五十多。我們農家的輩分是寶、興、才、盛、榮、華、耀、祖。我是寶字輩,我兒子是興字輩,孫子是才字輩,下去盛輩,再下去是榮……輪完了再轉回頭,一茬到一茬,世代相傳。我們家也有些不賢不孝的,你看,我還沒蹬腿,他們就反了,把輩分打亂了,什麼農明呀,農田呀,農宇呀,農衛東呀,農革呀,全亂套了。以後怎麼算輩分?酶,一個家庭就這樣,一個省一個國家就沒得說了!

高昌建是個油頭滑腦的家夥,見農寶田越說越來勁,就一個勁地點頭稱是。直到農寶田說得胸滿氣短、連聲咳嗽了才止歇。

劉潔的小拳頭又捶了他一下,說:“你真壞,看爺爺都喘不過氣了。”

“不要緊的,隻要你們想聽,我慢慢擺。我這輩子都是故事。不過,今晚你們先休息,好好睡一覺,明天起來和才旺殺年豬。”說著從袋裏掏出一隻磨得光亮的小鐵盒,小心翼翼地掀起蓋,鉗了一粒綠豆般大的東西,扔進嘴裏,吮含起來。

高昌建有些好奇,便問:“這是什麼呀?”

“是止咳藥,有鴉片在裏邊的。”

劉潔雙眼瞪圓,誇張地說:“金三角毒品,小心中毒!”

夜深人靜。躺在床上的農寶田聞到了紅河的氣息,遠在1000多米外的紅河浪濤湧動的節拍如絲如氣地鑽進門的縫隙,和著屋裏某種躁動的氣息在輕輕地拍打著他的耳鼓。

這是一種久違的氣息,熟悉而遙遠。

這種氣息把他牽引到了當年的木船上。船在波浪中穿梭,劈波斬浪,所向披靡。船被無形的手湧托起來,時而搖蕩,時而吸附。農寶田覺得自己就是那條幸運的船,隨著河的喘息而從容,而激越,而疲倦。最後他如一條受傷的船趴躺在岸邊的砂石上,氣喘籲籲。

此刻那個健壯的北方小子高昌建就像當年駕船的農寶田,他被一條滾燙的河流吞噬了。那條河發出了勝利者的歡悅聲,她咆哮,她顫栗,她啼哭,她微笑。

她的每個細微的表現都幻化成一種特別的氣息,在屋裏縈繞、傳播。雖然隔著一堵磚牆,還是讓同屋的一個老年的軀體接收到了。

隨著這種氣息的平靜,農寶田的神思卻愈來愈清醒,喉管也逐漸變得燥熱。他忍不住又一陣劇烈喘咳,一朵朵金星在黑暗中閃爍。

這是撞到哪路的鬼喲!他合裏罵了一句。

咳定之後,他用一隻手認真地觸撫了自己冷得沒有生氣的麵頰,又將手插進褲內,在軟縮幹癟的陽具上摸捏了一會。當他覺得這些動作毫無意義之後,就感到尿泡有些脹了。他拉亮電燈,緩慢地爬下床,走出房間。

在經過廳堂時,他忍不住地膘了對麵廂房一眼。那裏麵住著兩個年輕人,剛才那種令他躁動不安的氣息就是從那扇門溢出來白勺。

每天晚上,他都要起夜兩三次,認真地撒幾滴尿,否則,很難挨到天亮。才旺一家住在樓上,任他在樓下怎樣折騰,也互不相擾。其實,撒尿對一個年邁的男人來說,也不是一件易事。

寧靜的夜空中不時傳來幾聲夜鳥幽長的啼鳴。農村好幾年沒有狗了,自然也沒什麼狗叫。

還沒有到雞啼的時辰,他還得鑽進被子裏去。一躺下來腦子裏就會浮起一些很久的人事。

他又一次想起了我那兩位早死的曾祖母,兩個人的麵孔和身姿不停地交替出現在他的腦海裏……

這是紅河水清石瘦的季節,一大一小兩隻迎親的船泊在岸邊。一陣燎亮歡快的瑣呐聲從山寨裏的木樓傳出來,隱隱約約地,還夾著一陣輕柔的哭聲。在鞭炮的鳴響中,新娘依月頭蓋紅綢被人攙扶著走出閨房,送上了轎。發怯得滿臉通紅的農寶田身穿一身鮮亮的衣服莽莽撞撞地向嶽爺老行了禮,然後從旁人手裏接過火銑,匆匆趕到了前頭。

新娘的哭聲一直響到她熟悉的渡口,上了船之後就隻有噴呐的口鳥唱‘了。

我曾祖父年輕氣盛的年代,八百裏紅河沒有一座橋梁。因而沿河村上最出色的漢子都成了船工,我曾祖父就是其中的一個。

迎親船隊順流而下。農寶田手握槽把,矯健的軀體不停地隨著水流順勢而變換成各種姿勢,他的目光沉著而堅定。這時候,有一位坐在新娘身旁的姑娘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她就是新娘的妹妹依達。依達的長相很像依月,他隻是不經意地瞥了她一眼,兩個人的目光便撞到了一起,他不敢再往她們身上看了。

半年後的一天,農寶田被人從渡口上叫回家來,他看到了哭成一個淚人的姨妹依達。妻子依月也在一旁泣不成聲。

原來,依月依達的父親他的嶽父也是船工,半夜裏被一幫搶劫歸來的土匪喊起,強迫他把擄掠來的財寶渡過紅河,他死活不肯,結果被盛怒的匪首一槍打得半死,又差人把他扔進狂濤洶湧的紅河裏。依月出嫁後,依達和父親相依為命,如今沒有了父親,自然是悲痛欲絕了。

農寶田聽了情況後,即刻和幾個鄉親,沿河找了50裏,哪裏還有嶽父的身影!

孤苦伶仃的依達未曾婚配,被姐姐和姐夫接來住到一起。不久,依月生下了一個男孩,19歲的農寶田當上了父親,自然是喜不自禁。姐妹倆也如同一個人般地聯手悉心撫育孩子。

那時候,農寶田的父母都還健在,他們的兩個女兒―農寶田的姐姐和妹妹都已相繼出嫁,自然也把依月和依達視為自己的女兒一樣看待。對於農家的厚愛,依達從內心裏感激不已。

於是就發生了這樣的一件事。

這天傍晚,村裏的男人們捕獵到一頭大野豬,農寶田被邀去酒肉一頓,半夜歸來,已是迷迷糊糊,分辨不出左右。第二天早起,他走出房門,朦朧中卻見依月正擔水進門。他驚恐萬分地重回房,顫巍巍地點亮油燈,一照,手裏的油燈便從他手裏跌落下地。原來,和他相擁而睡了一夜的竟是依達。她的旁邊,還睡著他那可愛的兒子。

他僵直地站著,渾身是汗。天哪,這分明是他和依月的房間啊!他使勁地猛搖了搖頭。

外邊的依月聽到響聲,急忙進來。床上的依達平靜地穿起外衣,一聲不吭地走出門去。

見依月進來,他立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低頭不語。依月趕緊將他扶起,輕聲地說,“孩子他爹,你不要這樣,是我們姐妹願意這樣的。和爹媽說,娶依達做二房吧。”

就這樣,依達和她的姐姐一起雙雙成了我的曾祖母。如果沒有依達那果敢的一覺就不會生出我祖父農興邦,當然也就沒有我父親農才昆和他的兄長農才立以及我的叔叔農才生,就更沒有我們幾個了。

每當向後輩人講述這件事時,農寶田總是半炫耀半調侃地說:“女人把心計用在男人身上時,誰都逃不脫的。”

依月和依達從不發生大的爭吵,她們生育的孩子相貌酷似,小孩們混在一起,農寶田還真認不出誰是誰生的呢。每天,他起早貪黑地一頭紮在渡口上,極少照看孩子們。偶爾,他一聲呼喚,一群孩子就擁向河邊,盡情地玩耍,有兩兄妹還被無情的河水衝走了。依月和依達多次強烈地反對讓孩子們到河裏去戲水,可他沒有答應。

姐妹倆總共為他生了13個兒女,姐姐7個,妹妹6個。最後,真正長大成人的隻有6個兒女。

1939年春天,42歲的農寶田把杆交給了三兒子農興良。之後,離開妻兒開始了他半是流浪半是苦力的趕鴨生涯。這種生活使他每年隻有兩次和妻兒相聚的機會,而且每次機會都不足兩個月。

他永遠記得每次歸家的情景,依月和依達都表現出了賢妻的品質,都把久別重逢的丈夫催進對方的屋裏。每次麵對她們時,他的心中就升起深深的負疚感。

這種尷尬的關係一直維持到1950年。從那時開始依月和依達其中的一個將被迫和他解除關係。

那情景至今仍使他驚心動魄。兩姐妹相擁而哭,就像生離死別。後來,姐姐依月說不服依達,依舊和丈夫過。而妹妹依達則另立爐灶,把屬於她的孩子領到了另一間屋子裏。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農寶田經受不住依月的催促,悄然潛進依達的屋裏,結果被民兵暗哨發現,把他逮住了。為此他被遣送到公社的勞動營幹了一個多月的苦活。此後,他隻能把思念的痛楚壓在心底,即使在路上相遇,也隻是相視而過,不敢多說一句話。

村裏的一個窮光棍看上了依達,每天上門糾纏不休。農寶田也希望她有個歸宿,便不太理會,卻被她唆使兒子把光棍佬整治了一頓。

第二年的夏天,紅河漲水,渾濁的河水洶湧而來。依月和依達站在河邊,手持柴鉤不停地鉤撈上遊漂流下來的浮柴。不料依達鉤脫失足,掉進河裏。依月見狀,便不顧一切地躍人急流中,無情的河水即刻吞噬了姐妹倆,從此不再回頭。

一直坐在遠處叢林中用望遠鏡觀望兩姐妹勞作的農寶田看見了這一令他撕心裂肺的一幕。他驚呼著,奔跑著,直到趴倒在紅河邊的亂石灘上,渾身傷痕,鮮血斑斑。

時至今日,40多年前那悲慘的一幕仍然清晰而令他哀傷。多年來,依月和依達的影子總在他難過的時候出現。每當看到孩子們的容貌時,他就禁不住從中捕捉他們母親的形象,同時也會勾起一些往時的細節。

困倦在農寶田的懷舊與躁動中悄然來臨,他安然地睡著了,這一晚沒有夢。

農曆臘月28日清晨,紅河邊上的農家寨早早地就從寒冷和沉睡中蘇醒。在村子的一些地方升起一縷縷散發出濃重氣味的炊煙,在屋頂和樹梢上縈繞,然後與紅河上不斷升騰的濃稠的水汽混到一起。

先是在一個地方響起了酷似汽笛的聲音,那是豬的垂死的嚎叫。繼而又有三兩處地方響起,再後來,村中的每個角落都響遍了,隻不過是音調的高低不同罷了。

在許多地域的農村,豬的嚎叫就意味著過年的序曲已經奏響。

這一天是農家寨肥豬的末日。它們以自己的哀鳴換來了人們的喜氣。

從前過年能夠宰豬的人家寥寥無幾,通常一個村子隻有一個捅刀子的人就夠了。每到這天,捅刀子的臉龐就興奮得紫黑。他把衣袖高高挽起,手握一柄一尺多長的尖刀,邁著羅圈腿在村巷裏串。

捅豬脖子的時候,一些沾親帶故的男子就聚攏來,七手八腳地將豬哄出圈,然後按倒。捆紮了長嘴後,抓腿的,揪尾巴的,扭耳朵的,一起將豬提到高台上,給它淋個冷水浴。這時候,稍遠處的女人、孩子和男人們的目光就凝聚在捅脖子的身上。隻見他半弓著腿,一手極準確地將五指罩在豬鼻子上,另一隻手握刀子,先用刀在一隻未被抓住的前腳猛力一擊,而後在前腳與脖頸之間的那個柔軟部位將刀尖刺進去。

他的動作連貫而從容不迫。隨著尖刀的挺進,血漿即刻順著刀柄噴湧而出。早有一個手持大盆的蹲在地上接住嘩嘩而出的血。刀尖的目標是豬的心髒,刺中心髒時豬的嚎嚎就到了極點。

此時一些老練的人才察覺到他罩住豬鼻子的手已有兩指插進了豬的鼻孔。

豬在歇斯底裏的嚎叫中逐漸軟和、平靜:、漢子們都鬆了手,眼看著捅刀子的把尖刀慢慢地抽出來,他的臉上、手上和身上及衣服都被一些血跡私住,點點斑斑。

整個過程大約隻有十分鍾,一年中最令農戶興奮、緊張、激動的時刻就過去了。

捅豬脖子的又被等候在一旁的另一家人叫去。

現在的村子人口多了,門戶也比以前成倍地增,而且幾乎每家每戶都有年豬。原來那個捅刀子的也年事已高,沒了手勁。於是便有許多新捅刀子的後生迅速成長起來。

一般地說,鄉村中並不是每個男人都可以充當捅豬脖子的角色。除了必須的膽量、手勁之外,還有一種老人們常說的煞(殺)氣。有這種氣的人一站到豬圈旁邊,或者手觸碰到豬的身體時,豬就即刻發休,不願意作反抗的努力,隻得眼睜睜地被人放倒捅死。

我的堂哥農盛文就是那種被認為身上帶有煞氣的人。他和我同一個祖父,是我父親的兄弟農才立的大兒子。這天大早他特別忙碌,在農才旺去請他之前,他已經幫人捅死了五頭豬。他當過兵,退伍後在派出所工作,後來因為多生了個兒子就被開除公職成為村民。

農盛文三十三四的年紀,全身上下都是以前穿過的製服,舊了,顏色綠中帶黃,黃中帶白,白中帶黑。大冷天裏也扛著個泛著青光的光頭。他身骨架子大,手臂很粗,指骨頭短而糙,殺豬刀提在手裏像拿飯匙一般輕鬆。此時,他雙手高卷起袖子,腳蹬一雙變形而滿是裂口和褶皺的皮鞋,提著尖刀,走進農才旺的院子,徑直朝豬圈走去。

農才旺已經在院子的一角安好鍋並煮沸了水。

這時候高昌建已經洗漱完畢,他看見一個光頭漢子在豬圈邊不停地用一把血紅的刀子默默地朝豬比畫,那肥豬抖瑟著縮到一角,恐懼地瞪著他,不禁想笑。

農才旺說:“小高,來,一起殺豬。”

高昌建應著,走過去,朝光頭農盛文點頭說:“你好!”

農盛文轉頭看他一眼,額額首,算是應了。高昌建忽然覺得此人麵熟,轉而一想,覺得他很像北京在台上躥的搖滾歌星,也有點像光頭時候的薑文。

“這是盛文,我侄兒。小高,北京來的,盛國的朋友。”農才旺欲掏煙包,被高昌建製止。高昌建摸出一包硬殼中華牌香煙,分別送給二人。農盛文送到鼻孔前嗅嗅,又眯眼看看,說:“沒見過。”

"20塊錢一包。”高昌建欺燃了火機,伸過去幫他們點燃了煙。

“媽的,好吃的都讓城裏人吃了。”農盛文陶醉地噴了一口煙。“一包煙錢夠我們吃一年的鹽巴啦。”

高昌建說:“那些大款,一頓飯就吃了一部汽車哩。”

“不說了,我們命裏不帶。動手吧!”

農才旺一聲令下,農盛文即從腰上取下一把一尺半長的鐵器,一端有鉤。他把尖刀擱到桌子上,一手持鐵鉤,叫才旺把縮到一角的豬趕出圈。

這頭重約300來斤的肥豬試圖抗拒著不肯出來,農盛文到一邊,說:“畜牲還知道害羞哇。”

他看見了站在屋簷下梳頭的劉潔,問道:“盛國也回來了?”

高昌建說:“沒有,忙吧。”

農才旺總算把豬半推半哄移到圈門口,豬才露出半個頭,農盛文手上的鐵鉤就呼嘯著刺中了豬那柔軟的下領。

被勾中的豬失去了掙紮的氣力,忍著劇痛乖乖地在農盛文的拖拽下移出了圈門,來到較為開闊的地方。它嚎曝的聲音嘶啞而顫抖。

在通常情況下,製服並捅死一頭300斤重的豬沒有幾個幫手是不成的。而如今,農盛文把持鉤的右手換到左手,在往上一扭一提的同時,身體一躬,右手立即鉗住了豬的一隻前腳,往外拉扯時,低聲而有力地對愣在一旁的農才旺和高昌建說:“抓住後腿!”農才旺撲了過去,扯住了一隻後腿,豬的身體開始搖晃。

高昌建猶豫了一瞬,也學著他們的樣子抓住了另一隻腿,豬失了平衡,終於被扳倒在地。農盛文即刻像預備射擊一樣,將一隻膝蓋頂壓在豬的前腳上,另一隻腳則踩住鐵鉤,令豬不能動彈。他又從腰上扯出兩根繩索,扔給農才旺,叫他把後腿和嘴鼻捆牢,然後將豬抬廠木桌。

殺豬刀又操在農盛文的手上。

當豬的嚎叫逐漸低微時,他說:“以前食品公司那個肥婆一個人就殺一頭豬,我服她了!”

“那是她的職業啊。”高昌建附和道。

農才旺笑說:“那種女人真可怕。”

“是啊,來脾氣了不把老公扔下床才怪哩。”農盛文說。

從將豬拉出圈到殺死,整個過程不到10分鍾的時間。農寶田倚在門上目睹了農盛文的整套動作。他心裏暗暗驚歎他的手腳和氣力,心想,若是農盛文在兵荒馬亂的年月,必定是個獨霸一方的人物。

把死豬抬上木槽,農盛文就對高昌建說:“有空去我家喝兩碗。”說完提起殺豬刀走了。

“他家的豬還沒殺呢。”農才旺說。

剝光毛,白白肥肥的一頭豬就被農才旺以嫻熟刀法剖開肚,然後肢解。骨肉被高昌建提回廳堂,放在一張竹墊上。農才旺夫婦則忙於理弄那堆內髒。秀英神情淡然,機械地做丈夫的幫手。辛辛苦苦養大的豬,說殺就殺了,作為女人,自然是沒什麼值得高興。

時近中午,籠罩著村子的霧氣慢慢地移開了,太陽若隱若現,溫和的陽光照在大地上,抽絲般地勾起了一絲絲一縷縷的地氣。

幾碟冒著熱氣的豬肉端上桌,吃中午飯了。

剛上坐,門外露出一個詢樓的身影,一打照麵就笑嘻嘻地說:“喲,動作真麻利,都熟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

“別滿嘴油了,要吃就自己打飯,不吃就滾卵蛋!”農才旺沒好氣地說。

“嚷,哪有見肉不吃的?”來人邊躍進門邊從袖筒裏掏出一雙手,味哈味哈地搓著。

高昌建見他模樣有點像農才旺,便猜想他也是家族裏人,趕忙起身讓座。

農才旺擺擺手,說:“你坐,你坐。他自己來。”

來人就是我曾祖父前麵提到過的那個“混賬”,農才旺的胞弟我的堂叔農才成。

農才成自己拿了張凳子欲坐在高昌建旁邊,被農寶田嗬了一聲,急忙又點頭哈腰地坐到農宇旁邊,農宇厭惡地皺了一下臉,又埋頭吃飯。

“你別老是這麼好吃懶做。才旺忙緊需要幫手你躲到哪裏了?煮熟了你又曉得來,鼻子比貓還靈。”

農寶田一句一頓,顯然是生氣了。

農才成夾了一塊肉,送進嘴裏,筷子又伸進菜碗,喉嚨裏含糊地說:“起不來,沒辦法。”

“件逆啊,件逆啊!我農家怎麼會生出這種混賬呢!”農寶田神情無奈地搖頭慨歎,又對高劉二人說,“吃肉,吃肉。”

高昌建早已想引開話題,覺得老把話題針對農才成一個人不妥,被責備的農才成雖然擺出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樣子,但作為客人卻有些不自在,就說:“老實說,我們在城裏哪裏能吃到這麼新鮮的豬肉?”

農才旺說:“城裏人不養豬,鮮豬肉當然就沒有吃了。”

農寶田認真地咀嚼一塊豬肝,咽進喉管,才發表意見:“還是臘肉好吃。”

農才成幹脆地把碗放到桌上,對才旺說:“哥,拿酒來。沒有酒白白殺死一頭豬了。”

和煦的陽光使天地間變得明亮而溫暖。

我曾祖父農寶田沐浴在冬日的陽光裏,他斜坐在竹椅上,手裏擺弄著那副外表斑駁而光滑的法國望遠鏡,不時舉到眼前,毫無目的地向遠處觀望。

屋子裏,農才旺手持快刀,在肉堆上遊刃,一塊塊豬肉被從骨架上分離出來。那些肉塊將被擦持上鹽、酒、花椒、草果之類的東西,然後醃進缸裏,三四天後再掛到火塘上用煙火熏幹,數月後仍可食用。而豬骨頭則被搗爛,配以鹽巴辣椒薑粉酒和花椒,放進石雄裏春成骨泥,然後裝人瓷罐,數月後食用,味道香辣可口。辣椒骨成了我老家方圓不大的一小片地域的一種風味。

午飯時飲酒過量的農才成倚靠在火塘邊的牆上,蔚聲起伏,涎水如絲。秀英和農宇正忙著灌製紅腸,他們把豬血和糯米飯及一些香料拌勻後灌進豬的小腸裏,煮熟後也別有一番風味。我敢說我家鄉的人們恐怕是人類最善於把豬這種畜牲製成多種食品的群落了。

紅河邊上活躍著一群女人,她們有說有笑,有的在洗滌衣物,或在石頭上拍打質地粗厚的衫褲,或往清澈的河裏倒掉變了顏色的浮滿泡沫的汙水:有的忙著擦洗棕葉,一束束翠綠的大葉子晾在她們身邊的木杆上。

高昌建和劉潔沒有加人村人的行列,他們選擇了一處僻靜的河灣,先是洗衣服,然後下河洗澡。高昌建還遊到河對岸,爬到一塊突兀的岩石上,邊曬太陽邊搓身子。在老渡口上洗滌的女人們看見了他,都驚奇地呼叫起來。

這時候農寶田的望遠鏡裏出現高昌建模糊的裸體,他從那高挑而白誓的身坯上就斷定是高昌建。今天農家寨已經沒有能人在寒冬臘月裏下紅河遊泳。現在人血比老輩人冷了,皮膚也薄了,冬天下不得水了。心中感歎之時,岩石上的身影一閃,一個漂亮的魚躍,消失了。

望遠鏡的目標又盯在紅河大橋的公路上,盡管高昌建和劉潔的到來已經使他對北京方麵的孫子們回來過年的希望變得渺茫,但還有在南寧的縣裏的以及地區的兒孫們還有回來的可能。有時候,這種可能一直延續到大年三十晚。於是,他又繼續昨天下午的觀察。

醉醉醇的農才成扶著門框一步三搖地走出來,打了個酒隔之後,嬉笑道:“阿公啊,你、你這是沒事找、找事。呢,他們不回來才、才OK呢。人、人少好過年,人多好種田……是不是?嘿嘿。”

洗浴回來的高昌建一眼就看見了農寶田手裏的望遠鏡,便有些好奇地過去問:“農老爺爺,您看什麼呢?”

農寶田說:“看見你遊到河那邊去了。”

“是嗎?”高昌建誇張地瞪大眼道,“那我現醜了。”

高昌建叫劉潔獨自去晾衣物,搬了張凳子坐到農寶田旁邊,問道:“能看看你的望遠鏡嗎?”

農寶田很樂意地遞給他。“我都玩得有五十年了。”

“是軍隊用的吧?”

“不是軍隊的哪個敢玩這個。”

“那麼,你當過兵吧?”

農寶田的獨眼眨巴了幾下,眼神裏透著滄桑,凝神片刻,才平淡地說:“當過半個月的紅軍,仗沒有打,後來又轉移了,一個找不到一個,幹脆不幹了。”

高昌建說:“如果繼續幹,說不定都上中央去了。”

“我這幫孫子也這樣講,嘿嘿。”他笑得有些勉強。誠然,這是一段不怎麼光彩的曆史,但他並不想要隱瞞,現在老了,無所謂了。

高昌建操起望遠鏡,在遠處河對岸層層疊疊的山巒上巡膠,森林的石山交錯在一起,莽莽蒼蒼,他暗自驚訝這副用了幾十年的望遠鏡仍然是那麼清晰、靈便。他仔細地辨認製造商標的標記,卻已經模糊不清了。

“這是法國貨。”農寶田說。

“我以為是美國造的,美國送給國民黨不少槍,也有不少望遠鏡,打共產黨打不贏,等於白送了。”

“不是的。”農寶田說,“在我們這裏,沒有打過什麼大仗,都是冤家打冤家,國軍共軍都插不上手。”

“農老爺爺,還是說說你這副望遠鏡吧。”

高昌建的興趣又回到望遠鏡的話題上。

農寶田其實也是很樂意聊聊望遠鏡的,這是他的驕傲,也牽係著他的榮辱。於是,在將要敘說望遠鏡時,他的神色就變得深沉起來。

“我四十二歲那年,忽然不想渡船了,想出去闖蕩。反正我兒子也長大了,我就把漿和竹篙交給他們。那時候,我還種有兩畝多嬰粟,在森林裏,開花的時節啊,真醉人。一年收十多斤大煙沒問題,留我父親抽點,其餘就拿去換鹽巴和火藥,我也交給家裏管了。我跟一個外號叫山毛驢的去了滇東南,從紅河邊往西走兩天,就到了那裏。

“山毛驢比我小幾歲,沒有固定的家,老婆也不娶,可是他有很多女人,還有人幫他生息。他經常過紅河,跑貴州,就認識了。他很義氣,每次過渡總給我點鹽巴火柴什麼的,火柴那時叫洋火。那時鹽巴火柴缺得很,還有點燈的洋油,紅河邊隻有大戶人家點得起,我也搭幫他點了。熟人熟麵,又是朋友,我就跟他去了,依月依達也很放心。滇東南和桂西北一樣也是山,那裏有一條河,叫西洋江,河下是越南,到越南了就叫錦江,再流下去也叫紅河。西洋江不大,但小火輪可以上來,洋人開船上來,就叫西洋江了。

“錦江邊的森林裏,住有一個叫羅二炮的中國人,他領一幫弟兄在那裏幹什麼,開始我們不懂。隻是那幫人特別愛吃麻鴨,你知道麻鴨嗎?是我們桂西北紅河邊才養得出的一種鴨,個不大,肉又細又嫩又甜,比雞肉差不了多少。那個羅二炮和他那幫手下就是吃這種鴨,那地方水土不出真正的麻鴨,就從這邊趕去。麻鴨也怪,用人挑到那裏,瘦了,骨頭紮嘴,沒那種味了。就用趕的辦法,在這邊快養成了,趕二十來天,每天十來裏,到了不早不晚正合適。山毛驢就帶我去幹這個。

“西洋江河麵寬,水也不急。兩岸多半是山林,有一些村寨稀稀拉拉也沿河撒下去。田不多,寨子都不大,多的二十來戶,少的幾戶。男人都上山做匪或者種大煙去了,留下女的種田。沿河都有檳榔,那東西很怪,你嚼了一次,第二次就上癮了。久不久有洋人開的小火輪上來,拉來鹽巴洋油洋火換大煙,換虎骨察香。押船的洋鬼子都有很厲害的武器,彈頭大,打得又遠,一串過去,鬼都跑不掉。還有一種很厲害的東西,就是望遠鏡。”

那時候我曾祖父農寶田正值壯年,他第一次遠離妻兒,遠離故土,踏上了去滇東南之路。

他用一杆舊洋炮(火銑)換取了一匹老公馬,跟隨山毛驢爬上了山路。騎著一匹炭黑公馬走在前頭的山毛驢頭戴一頂黑禮帽,上下一身黑色綢衣綢褲,土製的白襯衫打底,腳蹬一雙洋皮鞋,顯得威風凜凜。

他屁股下麵的座鞍下,一左一右插著兩把二十響駁殼槍,隨時隨地都可以拔起來左右開弓,向敵人射擊。

和山毛驢的裝束打扮相比,農寶田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農夫。他光著頭,袒著胸,腰上綁著一隻布包袱。馬沒有鞍,屁股下墊的是一件蓑衣。行進時,他必須雙腿夾緊馬的身體,還要用手抓住馬鬃。他本是玩水的命,馬背上的功夫比較欠缺,每到陡險的路段,他緊張得差點摟抱著馬走。山毛驢讓他背一隻二十響的殼子,用以迷惑人眼。他不會使用二十響這樣的槍,上山當那半個月的紅軍他用的武器是一根自己帶去的洋炮,那洋炮時常打啞,但在那半個月時間裏他沒有機會放過一炮,怕暴露目標。

山毛驢像個黑色幽靈跳蕩在前邊,帶領著農寶田在山林中穿行。一隻雀鷹不時在他們的頭頂和前方盤旋,它是山毛驢馴養的幫手。它體積小而靈巧,總是在主人背後作偵察飛行,一旦發現情況,就警覺地鳴叫,然後飛石般地撲向敵人。這時候山毛驢就可以贏得準備的時間。有這隻鷹,他逃過了幾次暗算,多次化險為夷。他時常單槍匹馬闖蕩在盜匪出沒的山林裏,除了有一手好槍法之外,靠的就是這隻鷹了。

農寶田騎著老公馬跟在山毛驢後邊,翻山越嶺,穿村過寨,經過一天的旅行,他們已經走出廣西地界,來到雲南的一個村子。傍晚時分,山毛驢把他帶到離村子不遠的一家獨戶住下。

戶主是個五十出頭的男子,沉默寡言的,不時大聲地嗬斥惟一的啞巴兒子。女主人顯得比男主人還蒼老,身材矮小,滿臉皺紋。

山毛驢叫啞巴把兩匹馬拉到小河裏洗飲,啞巴隻牽住山毛驢的黑炭馬,對農寶田的老公馬撇撇嘴,表示輕蔑。農寶田從包袱裏摸出一隻油炸糯米把給他,他接過去咬了一口,便拉馬走了。

山毛驢看著啞巴的背影,笑著說:“別看他是啞巴,心眼細得很哩。”

農寶田也笑道:“他不大看得起我。”

“你要露一手絕活給他看,他才服你。”

農寶田心想,就住一個夜晚,服不服沒有什麼關係,何況是一個啞巴。

山毛驢叫男主人做雄哥,農寶田也跟著叫。吃晚飯時,雄哥的酒量把農寶田嚇怕了,他和山毛驢每人都喝了五碗。啞巴不停地給他們斟酒,見農寶田隻喝得三碗,啞巴又撇撇嘴表示輕蔑。

雄哥還是不說話,他吃的鴨肉幹淨利落,不吐星點骨頭。一頓飯的時間總是蹲著,不坐板凳,農寶田就疑惑可能是一種功,卻又不敢問。雄哥那雙鷹一樣的眼睛從不輕易直射別人,一般都停留在酒碗裏,似乎酒碗裏有他看不完的景色。

吃過晚飯,山毛驢對農寶田說:“你先歇吧,我出去一下。”

農寶田想問他去哪裏,可話到喉頭又咽了回去。啞巴過來拍拍他的肩頭,詭秘地笑笑,又做了一個下流的動作。他似乎什麼都明白了。山毛驢三十五六歲了,卻未曾婚配,他四海為家,對所有的年輕女人都懷有情義。他曾經多次在農寶田跟前讚歎依達的漂亮可人,還嘻皮笑臉地說如果依達不是他的老婆他就不會放過她。農寶田先前隻是隱約地感覺到他是個風流種,沒想到剛和他上路他就留情去了。

夜裏,村上傳來幾聲槍響,農寶田被驚醒了。他爬下床來,卻見雄哥已站在門外,觀察著遠處的動靜。

兩鍋煙的工夫,一陣腳步聲自遠而近,山毛驢氣喘籲籲地提著槍回來了。一進門就把駁殼槍啪地慣在八仙桌上,惱羞成怒地說:“娘賣的,差點挨那個老雜種的收了,一顆子彈就擦著我左耳邊過。”

啞巴想點燈,被雄哥攔住。

農寶田知道他惹了禍,就有些驚慌地說:“他們會不會追來?”

雄哥說:“怕是不怕,不過你們不能等到天亮才走。”

山毛驢打了個哈欠,說:“我得眯一下眼,雞叫第四遍時叫醒我。”

話是說給雄哥聽的,農寶田又躺下睡了。黎明時分,他們被雄哥叫醒,這時兩匹馬已經吃飽,雀鷹站在馬鞍上半醒半睡。要離開了,農寶田才發覺啞巴的背上也綁了包袱,正和母親打著手語。

農寶田有些納悶,忙低聲問山毛驢:“啞巴要去哪裏?”

“雄哥要他跟我們走。”

“行嗎?”

山毛驢鼻子裏哼了一聲,說:“你別小看啞巴,鬼精得很。”

農寶田倏地又想起了啞巴做的那個手勢。

天亮時,他們已經走出十來裏路了。農寶田舒了一口氣。他們開始騎馬,啞巴沒有馬,上坡的時候就拽住山毛驢的馬尾,咚咚地小跑在後邊。

農寶田總弄不明白雄哥拿什麼做膽敢單門獨戶地住,就問山毛驢。山毛驢一臉敬佩地告訴他,說雄哥以前手下曾經有過百把支槍,隻是後來他得了麻風病,才解散了隊伍。

“什麼,雄哥是麻風佬!”農寶田差點跌下馬來。

山毛驢笑道:“早就醫好了,可人家都怕染,沒人敢近他,也沒人敢惹他。”

“我很怕看他那雙眼睛,好像能看透五髒六腑一樣。”農寶田說。

“你信不信,眼睛也分成幾種。有的是專看男人的,就像雄哥那種,你心裏想什麼、打什麼鬼主意,他一下子就能識破。有的是用來看女人的,我差不多屬於這種,就是眾人們說的色眼。不過我也跟雄哥學到一點,要不昨晚我就死在女人懷裏了。”山毛驢大言不慚地說。

農寶田心裏說你山毛驢遲早會栽在女人手裏,人說打魚的死在河裏,獵手死在山裏,你也將是同樣下場。但嘴上卻說:“老弟你這輩子比別人活得還值,就是現在死了你也夠了。”

山毛驢聽後一陣浪笑,說:“娘賣B的,就是老死了,我這條雞巴也不能爛掉。”

中午下了一場雨,雨中夾帶著冰雹,三個人急忙拉著馬鑽進樹林裏。李果般大的冰雹砸穿茂密的枝葉,不時打在樹上彈中人馬。山毛驢和農寶田各自鑽到馬肚下邊,縮瑟著身子,嘴裏不停地罵罵咧咧。雀鷹早已貼附在主人的懷裏,微閉著眼睛養神。貼在樹幹上的啞巴把包袱扣在頭上,哇哇直叫。農寶田見他可憐,就把蓑衣遮住頂,衝過去把啞巴拉到老公馬的肚皮下麵。

雹雨肆虐了半個時辰,終於止住了。雨過天晴,熾熱的陽光照在積於地麵草間的冰雹上,迅速地融化成水,山道變得泥濘起來。

兩匹馬走走滑滑,蹄子時常滑陷進泥窩裏。山毛驢憐惜腳上那雙洋皮鞋,沒有下馬。農寶田的老公馬原先沒有釘掌,加上路滑,走路的氣力都差點沒了,他隻好下來走路。啞巴見三人都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禁不住味味地笑。

雀鷹在低空中展翅飛翔,時而掠過樹梢,時而穿過林間。越在樹高林密的地方.雀鷹的飛行越頻繁,似乎不知道疲倦。

無數的蟬成片地鳴噪,一直連向遠處,沒有邊際,蟬鳴的聲音單調重複,極易使人感到困倦,走在前頭的山毛驢抗拒不住,便在馬背上打噸。

啞巴個頭不高,長得精瘦精瘦的,他不久前剛剃過頭,頭發茬剛發黑,汗流在發根上亮晶晶的。他回過頭,對農寶田做了一個口渴想喝水的動作。農寶田抹了臉上一把汗,朝往山坳緩緩斜上的山路瞥一眼,無奈地搖搖頭。

突然,雀鷹鳴叫著落到山毛驢的肩頭上,他從昏沉中驚醒過來,雙手即刻操起兩把槍,翻身上馬,低聲地朝後邊說:“有情況!”

說著將一把槍扔給啞巴‘,他低喝一聲,黑炭馬就站著不動了。一聲惚哨,雀鷹又騰空而起,向前飛去。就在這時,前麵左麵右麵先後響起三陣鼓響。山毛驢意識到這是遇上苗匪了。

“快把你的獵鷹叫回去,不然我要打死它了!”

一個漢子的聲音從前邊的樹叢裏響起。果然是苗匪,他們的土銳是可以把鷹打死的。山毛驢一聲惚哨,雀鷹隻得飛回來。

“過路的客人,現在有十二支槍對準你們,別亂動!”樹林裏又有聲音喊起來。

苗匪一般不先把人打死,因為他們都是附近寨子的人,很怕別人報複。他們通常是先把路客攔住,然後談條件,如果能夠滿足他們的要求,就可以通過他們設下的關卡。

農寶田以往隻是聽說苗匪如何如何,如今親自撞上了,不免有些緊張。倒是啞巴沉著老練,他聽到喊聲,立即甸甸在地上,依在一棵樹下,看著山毛驢如何動作。

“喂,老同,我是山毛驢。我們什麼也沒有,手下留情吧!”

山毛驢雙手合成肉喇叭,亮起嗓子喊。

四周寂靜了片刻,先頭那個聲音又說話了:“我不管什麼毛驢騾子,你有本事上來和我們比槍,比輸了你們那兩匹馬就留下,贏了你們夾卵走!”

一聽是要比試槍法,山毛驢鬆了一口氣,從容地從灌木叢中走出來,高聲說:“好吧,怎麼比法?”

“你們往前走,到坳口就曉得了。”

三個人兩匹馬排成一條線,小心翼翼往前走,農寶田偶爾斜眼朝旁邊的樹林裏偷窺,確實有些人影也隨他們前進的方向移動。心想這下就看山毛驢身上長的是不是真本事了。

曾祖父已經無數次地向我祖父幾兄弟及我的父輩和我們講敘他的故事,每次他都會激動得眉飛色舞。

他說那天黎明離開雄哥一家西行的那一時刻他就有點後悔了。他首先覺得山毛驢是個隻管拉屎而不擦屁股的家夥。半夜裏他去睡人家的小老婆差點丟了性命,後來又帶啞巴同行,他認為這個啞巴遲早是個累包。因此,這一路上他總思忖該不該跟隨山毛驢到滇東南去。

苗匪的出現打斷了農寶田的思路。他們幾乎是被押解到坳口的,幾個苗漢站在一棵粗大的鬆樹下迎候他們,其餘的人都躲在暗處,每個人都有幾支槍口在瞄準。啞巴拿的那支駁殼槍被暫收繳,隻留下山毛驢那支,但彈匣被卸了下來,隻留膛裏的那一粒子彈。

開始比槍。

一個苗漢朝林梢上放一銑,又當著他們三人的麵往槍筒裏灌上火藥和一粒指頭大的鐵砂,裝上發火帽。隻聽他吃喝一聲,站在一旁的一個漢子倏地將一個物體拋上空中,叭喇喇幾聲,原來是一隻斑鴻。那鳥振翅高飛的刹那,持土銑的漢子雙手一個橫甩,隨著一聲轟響,空中炸開了一簇羽毛,中間的重物璞然落地。農寶田看得目瞪口呆,山毛驢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屑的笑,說:“你們可以放一隻麻雀。”

“不!”

兩個漢子一左一右挾持著啞巴,將他背靠在一棵樹上,雙腿並攏,啞巴急得哇哇亂叫。剛打過鳥的漢子又喝令山毛驢站到離啞巴二十步遠的地方,叫他朝啞巴膝蓋上麵的兩條大腿中間打。

這是一個惡毒的遊戲。山毛驢知道那地方隻有一根手指的寬度,困難的是啞巴穿著褲子,萬一打偏了不僅使啞巴傷痛,還會給這些強盜帶來借口,惹來更大的麻煩。

這時候的啞巴倒顯得很鎮定,他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用眼神鼓勵著山毛驢朝他打。農寶田不安地看看啞巴,又看看山毛驢,目光最後落在了山毛驢身上,他是不願看那個將要倒黴的啞巴‘了。

這時刻山毛驢的目光注視在啞巴靠著的那棵樹冠的某一點上,或許是一隻林間小雀,或是一隻貼著樹皮的蟬。他的右手緊握著瓦藍色的駁殼槍,槍口朝下低垂。雀鷹停在他的左肩上,兩隻利爪緊緊抓住還有些濕潤的綢衣,它的利嘴半張著,眼睛警惕地注視四周。

在眾人注目下的山毛驢的眉角上有兩條汗線悄然從黑色禮帽下邊鑽了出來,但他顧不上揩去。

忽然,他的目光迅速地從樹頂上移下來,盯在啞巴的褲檔中間,持槍的右手也跟著緩緩地抬起來。隻聽當的一聲脆響,快要凝固的空氣微微振動了一下。所有在現場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啞巴的褲檔上,啞巴的雙眼緊閉著。槍響過後的一瞬間,他有如從噩夢中驚醒,在睜開眼睛的同時,奮力掙脫兩隻被人夾住的胳膊,雙手欲把褲子脫下來,卻被山毛驢喝住了。啞巴隻得一動不動地又背靠在樹幹上,等候雙方的驗證。

山毛驢一步一步地走近啞巴,在離他兩步的地方停住。他做了個手勢,示意一個苗漢走到他身邊來。接著他俯下身扯開了啞巴的褲頭,褲子滑落了下來。,又一扯,短褲也脫到小腿上,啞巴的內褲已被尿濕了一大塊。

山毛驢已經看清了啞巴兩條大腿間的彈痕,彈頭鑽進樹身裏了。他用手指彈了一下啞巴那撮縮頭縮腦的陽具,輕鬆地對跟來的苗漢說:“好好看吧。”

苗漢很認真地湊過去看了一會,汕笑道:“好槍法,好槍法。”

說著,苗漢用苗話大聲地對樹林裏的什麼人交談了幾句,就把原先繳獲的物件歸還給山毛驢一行。

他們過了坳口,就進人了西洋江上遊的低窪穀地。

從高處往前看去,數百裏山丘森林盡收眼底。山毛驢指著遠處一條槽狀穀地說:“那條槽就是西洋江,被山林遮擋了,這裏看不見。”

農寶田在經曆了坳口事件之後,似乎對山毛驢多了幾分信賴。他的思想一直對山毛驢為何槍法這麼厲害而費解,就說:“老弟,以前我隻是聽說你的槍法如何如何了得,今天我算是開眼界了。你怎麼把槍玩得這麼絕呢?”

山毛驢把禮帽摘下來拿在手裏玩弄著,又用手在油亮的大包頭上梳抹了一下,說:“你曉得我打了多少彈?”他伸出一個巴掌,得意地朝農寶田笑笑:“這個數。”

農寶田瞪大眼睛看他,表示不解。

“五籮筐的子彈啊!”

晌午時分,三人來到一個抒鎮。正碰上趕好天,街上倒是擁擠了不少人。市場上各色人等都在忙著倒騰買賣,賣牲畜的,布匹的,洋油洋火的,甚至大煙槍械,都在進行自由買賣。

農寶田還沒有玩過這麼熱鬧的地方,一切都覺得稀奇、新鮮,免不了要東張西望一番。山毛驢讓啞巴牽著馬,自己邁著方步,大搖大擺地邊走邊眼往女人堆裏瞄。

來到馬市,山毛驢對農寶田說:“那匹老公馬留下來也是累包,不如賣了吧?”

農寶田問路還有多遠,他說不遠了,於是就同意賣掉,也不討價還價,賣得了十塊光洋。

然後又繼續趕路,一路上都有趕抒回去的村民。見有女人,山毛驢就像頭發情的公馬,不停地用當地的山歌向她們調情,相互嬉笑怒罵。他還唆使雀鷹去抓走姑娘的頭巾,然後掛到啞巴的脖子上,啞巴樂得手舞足蹈。

黃昏時分,他們終於到了目的地―那個被稱作鴨街的地方。

鴨街,顧名思義就是一個盛產鴨子的地方。這個才五六十戶人家的村子在西洋江上遊,人少田多,數百畝水田分布在江的兩岸。

剛過端午節,西洋江水勢已經很大。見有人到,江那邊漂過來一隻獨木舟。山毛驢卸下騎鞍,把黑炭馬趕過江去,然後三人登上獨木舟,朝對岸劃去。農寶田是第一次搭這麼小的船,覺得很有趣,這是用一根粗大的樹木挖鑿成的,輕巧而牢固。

第二天,山毛驢叫農寶田把他的騎鞍剪割,取出夾在中間的銀元,這些錢將用來收購一批半大的鴨子。他自己則和房東走家串戶,去看鴨子。這個時節,頭水的鴨子一般都已長了一斤半重。恰好長成他們想買的那種鴨子。

不到兩天的時間,他們就收購了四千多隻鴨,耗去了大半銀元。山毛驢還把黑炭馬作抵押,租用了兩隻獨木舟。

幾千隻鴨子被一圈圈的竹欄圍成幾個圓圈,晚上聚縮,白天下田,農寶田和啞巴手持鴨杆,在四周巡視。山毛驢有時跑到村裏去買些穀子用做飼料,有時候也一起到田頭走走,邊跟耘田的大姑娘小媳婦調情,邊察看鴨群。

山毛驢已經有多次販鴨經驗,他說那些來曆不同的鴨子必須有足夠的時間讓它們合群,否則就會形成很多中心,使人難以管理。

在山毛驢麵前我曾祖父農寶田顯得有些沉默寡言,他認為山毛驢無論在本事或者處世經驗上都強過自己。這種差異在於人家走過許多地方,見多識廣。有句老話說,十年讀書比不得一年走廣,意思是說一年遊曆所得到的知識要比讀十年書多。短短幾天,農寶田就開始有所見識,他甚至覺得山毛驢這個人非同尋常。

天空中掠過一道陰影,鴨群頓時一陣驚亂,農寶田和啞巴同時抬頭朝天空看,原來是一隻蒼鷹正悠然地在空中盤旋。這種鷹體積比雀鷹大,雞、鴨和蛇均是它捕獵的對象。它號稱鳥中之王,從來不怕別的鳥類。田裏的禾苗剛剛分孽,尚未返綠封行,捕食的鴨群無遮無攔,所以很懼怕鷹的襲擊。

山毛驢仰躺在田邊的樹陰下休息,鴨群的嘈雜聲驚醒了他。他掀開蓋在臉上的禮帽,以為是雀鷹擅自出去搗亂,卻見它正不安地在樹枝上搖頭振翅,煩躁而無奈。

他終於看見了那隻飛行的大鳥。他掏出二十響並張開了機頭,槍口對準了鷹,緩緩地跟隨它畫了個圓圈。槍響了,天上的黑影歪歪斜斜地栽進田裏。啞巴迅速地向獵物衝去。

幾天後的一個早晨,山毛驢和農寶田、啞巴一起把幾千隻鴨子趕下西洋江,開始了艱難而浪漫的行程。

兩隻獨木舟一前一後,將鴨群夾在中間。啞巴和山毛驢的獨木舟居前開道,農寶田壓後,船上裝著鋪蓋,少量的飼料和大米、竹欄。農寶田的船上還多了一張麻線織的魚網。

“那種魚網現在絕跡了。”今天的農寶田經常不無遺憾地說。“那種魚網用鮮野獸血泡過,再拿去蒸熟,曬幹,網腳是銅鑄的,七十二顆,沒有力氣別想碰它。

“那時候河裏的魚多得老了自己死去。隨便把一群牛趕過河去就會踩死幾斤魚。西洋江的魚肥得很,總是烤不幹,煮在鍋裏湯比人奶水還白,上邊漂著一層油花。唉,好多年沒有嚐到那種味道了。有了那張網,我們的肚子就撐得飽飽的。撒一網下去,少的幾條,多的十幾斤。有些魚拿到岸上砍成碎塊,鴨子很喜歡吃。山毛驢以前不懂這個辦法,都是用穀子喂,成本很大,見我發明用魚喂鴨,他笑死了。

“我們出去一趟要花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的日曬雨淋,把人曬得黑狗一樣。就光山毛驢那個雜種,硬是曬不黑,天天脫光曬也不黑,很怪。白天,鴨群要麼在河灘上找吃,有時也能進人家田裏吃些蟲子田螺。晚上,我們就找個開闊的地方,用竹欄圍成幾圈。快的一天走十來裏,慢的就五六裏。到了河下,鴨子也長成了。

“西洋江沿岸的女人,都喜歡嚼檳榔,見了檳榔就命都不要了。山毛驢是個十足的風流種,袋子裏裝幾顆檳榔就去撩女人。沿河的村子都有他的相好,他人沒有到,女人就先到河裏擦洗身子等他了。那邊的女人,豐滿得跟過年豬一樣,兩隻奶子砸人都疼。有時,見我們趕鴨過去,她們也是光條條地擦她的身子,還嘻嘻地笑你,勾你。有幾次,啞巴看得眼直了,船撞到石頭上,人撲騰進河裏,女人笑得奶都一抽一抽的。山毛驢水性不錯,頭一紮進水裏,幾分鍾不見浮出來,那邊的女人就母雞下蛋一樣又笑又罵。”

我從來沒有聽到曾祖父說過有關女人的情節,很顯然他對別的兒孫也隱瞞了這一點。熱衷探聽別人隱秘的高昌建似乎比我們幸運,因為他是外人,還因為這一天天氣晴好,農寶田的心情忽然變好。於是讓高昌建這樣一個無恥的來自京城的三流作家占了便宜。他邊聽邊打著腹稿,他甚至想好了小說的標題,就叫《風流峽穀》,剩下的隻是考慮先給《當代》或者《十月》了。再往後就是如何巴結張藝謀或者謝晉,拍成一部既能賣座又撈大獎的電影。

在後來高昌建通過購買書號出版的長篇小說《風流峽穀》中,他不經任何添油加醋就使用了下麵的細節。

山毛驢每到一地,就毫無顧忌地去找女人,然後回來向農寶田吹噓那些令人心顫的細節。農寶田雖然純樸本分,但他也是個血肉之軀,是個男人,尤其他們長期遠離家人。於是就有了拈花惹草的念頭。這天晚上,江風習習,天氣格外涼爽,他們露宿在一處平坦而寬闊的河灣上,這裏離村子不到三裏。山毛驢剛丟飯碗就像夜貓子般地鑽進黑夜裏。

半夜,啞巴已經睡熟。農寶田赤條條地到江中洗了個澡,順便摸了一小串油魚回來,一個人撥旺火堆,津津有味地烤吃。不一會,江岸上響起了腳步聲,山毛驢回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年輕女子。

女人見農寶田一個人隻穿一條褲權烤魚吃,就咯咯笑著走近他:“喲,阿哥,見了我都不喊我一起吃,真小氣。”

“我、我不知道你們回來,就隻捉了幾條,都快吃光了。”他有些局促地說。

山毛驢卸下穿戴,也湊過來。“老兄,這位是大名鼎鼎的美人,西洋江邊一枝花阿桃妹妹。今晚我沒有碰過你,是不是?”

“今晚你是條大閹狗。”

“聽見沒有?我是專門給你帶來的。這樣吧,我餓壞了,剩下的兩條先留給我,你帶阿桃再下河去摸。哦,他叫田哥。”

“這……這不好吧?”農寶田夾起兩條腿,將臉轉向暗處。

“我也真是熱了,田哥,帶我去摸魚吧。”阿桃邊解開上衣邊嬌滴滴地說。

“去吧,去吧!”

山毛驢一把奪下他手上烤魚的木棍,把他扯起來推進黑暗裏。

說話間,女人已脫掉了衫褲,隻剩一條褲權。農寶田見狀,隻得硬著頭皮往江邊走去。

她緊跟在他的身後,看著他高大魁梧的身影,不禁心族搖蕩起來。一個近乎裸體的女人這般近地跟在身後,他感覺到了灼熱,他緊張、心跳,腳步也不穩了。

他們走進水中,腳下的石頭光滑得使他們搖搖晃晃,女人趕緊過來,抓住他的左手,說:“滑死了。”他沒有出聲,繼續拖著她往深水裏走。他要找一處水流較緩,不深,有大石頭的地方。那種地方有魚,魚就藏在石洞裏。

“哎喲,疼死我了!”女人抽著手嚷道。

這時他才發覺自己握住她的手攘得太緊了,就急忙鬆開。他幹脆緊走幾步,率先泡進水中,回頭說:“摸吧。”

女人又莫名其妙地味味笑起來。

她也泡到水中,孩子似的朝自己的胸脯潑了幾下水,然後學著他的樣子胡亂地摸。

今晚上的魚特別精靈,手一觸到就不見了。他的手探進幾個石洞,魚都從指縫間溜走了。有一條大點的魚還硬從裏頭擠出來,使他的手卡在洞口,進退兩難。待他騰出另一隻手想要掐住它,它卻槍彈般地射了出來,撞在他的胸口上,濺了一臉的腥水。

女人根本不是摸魚的料,她的心思不在摸魚上麵。此時她坐在一塊凸滑石頭上麵,聽著他發出的響聲,想人非非。

忽然,她啊地驚叫了一聲,帶著哭腔喊道:“我被什麼東西咬了?”

他循聲趕過來,焦急地問:“是什麼東西咬了?是什麼東西咬了?”

黑暗中她伸出一隻手臂勾住了他,聲音柔軟地說:“人家怕嘛,你真狠心,離那麼遠。”說著又伸出另一隻手摟住了他的脖子。

接下去,想像力很一般的高昌建用了很長的篇幅描述了我曾祖父農寶田的第一次外遇。他很露骨地渲染做愛的過程。

我無法懷疑農寶田和阿桃那次風流的真實性,因為農寶田從來不對他的子孫談及這些有傷風化的故事。根據《風流峽穀》提供的材料,農寶田在長達十餘年的趕鴨生涯中,至少在西洋江沿岸交結了九個情人。

使我相信高昌建材料真實程度的原因,主要是他對農寶田那副望遠鏡來曆的描述,因為這部分描述和農寶田對我們說的基本相似。

雨季,西洋江的水位高漲,這時就有些小火輪逆流而上,越過中越邊境,進人滇東南。

這些小火輪是洋鬼子開進來的,他們多是法國人。黃頭發,白皮膚,高鼻梁,藍眼睛以及高大的身材都讓人望而生畏。

這天正午,農寶田他們把鴨子趕上田洞,將兩隻獨木舟泊在江邊。農寶田在沙灘上燃起火,然後砍來三節嫩竹筒,將米和水倒進竹筒裏燒烤。

正在太陽下擦槍的山毛驢忽然豎著耳朵站起來,警惕地說:“洋鬼子上來了。”

農寶田也聽到了一陣低沉的轟鳴聲從下遊傳來,便緊張地問:“怎麼辦?”

“不要害怕,他們不敢怎麼樣。”山毛驢迅捷地將雙槍上好膛,提在手裏。“你和啞巴繼續做你們的活,我藏在蘆葦叢裏,萬一有情況我就放倒他們!”

說完他跑上田邊,對啞巴比畫了一陣,才閃進江邊的蘆葦叢裏。

轟鳴聲越響越大,越響越近,狹窄的河穀頃刻間震蕩起來。農寶田戒備的目光始終向下遊盯著,拐角處,一個高大而醜陋的物體出現了,並且徐徐將身體暴露在他的視野裏。

那是一條小房子般大的木船,在這沒有航道的河流裏航行,它顯得小心翼翼,速度不是太快。笨重的船身在機器低沉的吼叫聲中緩緩上移,船的兩旁掀起了層層波浪。

農寶田把竹筒飯烤熟時,船駛近了,他看到了兩個洋人。一個站在船首,手裏提著一件式樣怪異的武器,脖子上掛著一隻有兩個圓筒的東西。另一個縮在船尾機器冒煙的地方,隻露出半截身體,他們在不停地打著手勢。船體有幾個窗孔,但看不清裏邊是否還有別的人。

站在船頭的家夥長發披肩,赤裸著上身,一片黑麻麻的胸毛爬滿了他厚實的胸脯。

船停靠在離農寶田不遠的淺水裏,船頭那個高大的家夥放下一隻木梯,笨拙地爬下來,跳進齊大腿深的江中,然後一步一步地朝農寶田走近來。

此時農寶田幾乎是僵著身體蹲在那裏,火堆熄滅了,隻剩幾縷搖曳的青煙。他目不轉睛地盯住對方,額上臉上都沁出了密密的汗珠。洋人走出水麵,大步地朝農寶田走來,刷刷的腳步聲一陣陣地壓迫著他的心房。

船首又鑽出一個裝束相似的洋人,他把兩個圓筒套在眼上,不停地朝四周觀望。走近農寶田的那個洋人嘴裏嘰裏呱啦地對他說著話,但他一句話也聽不懂,隻是木呆呆地盯住對方,汗也顧不及抹了。

洋人很懊惱地搖搖頭,轉而對擱在一旁燒得焦蝴的竹筒產生了興趣。他看了一陣之後,便對農寶田做了一個劈開的手勢。農寶田有些張皇地瞥山毛驢藏身的地方一眼,拿起了刀。他真想冷不防砍眼前這家夥一刀,但他顧忌著船頭那個家夥,也不知道船裏還藏有多少人,更不知道山毛驢瞄的是哪一個。

他終於鎮靜住自己,破開了一個竹筒,露出黃香的米飯。洋人驚歎著瞪大眼睛,正要俯身看,船上的那家夥朝他喊了一聲,他遲疑了一下,看看農寶田的臉,又看看他手裏的刀,然後罵罵咧咧地走回船去。

船裏又冒出一個洋人,他隻穿一條褲權。剛爬上船的家夥也脫掉了衣服。兩人甩手踢腿地做了幾個動作,好像是要下水。

不一會,最後從船裏鑽出來的那個洋人擺了一個架勢,很用力地往上遊的江裏扔了一個東西。隨著轟隆一聲炸響,江水騰空成柱,又嘩嘩地撒落。刹那間,略微渾濁的江麵上泛起了一片白。農寶田連眨了幾下眼,才看清楚是一大片的死魚,密密麻麻地堆擠在一起。他第一次看見死了這麼多魚,就急忙扯下衣服,瞪瞪瞪就往水裏跑。不料,一直站在船首的那家夥大喝一聲,用槍口對準他,並示意他後退。他隻好愣怔怔地站了一會,又回到原處。

長發洋人和他的同伴在江中邊遊邊撈了一會,就往船上拖回兩大網兜魚。剩餘的魚如木葉般地向下遊漂去。

洋人的船停泊差不多一個時辰又起動往上遊行駛。這期間,農寶田一直像個木偶似的坐著,不敢輕舉妄動。在蘆葦叢裏憋著的山毛驢咬牙切齒地朝沒有船影隻有響聲的上遊當當地打了兩槍。

“狗日的,多可惜那些魚。”農寶田忿忿然。

山毛驢不說什麼就掄得渾身赤條條的,像條魚一樣躍人水中。不一會,他露出了水麵,雙手各抓一條魚,嘴裏也銜著一條,一一往岸上扔後,又潛人水中。

這次遭遇使農寶田和山毛驢對洋鬼子恨之人骨,他們發誓要尋找機會報複一下。

時隔不久,滿載而歸的洋船終於從上遊返回來。和他們相遇已時近黃昏,洋人走不多遠就會停泊過夜,因為河道太窄,急彎也多,很難在夜間航行。

洋船選擇一處水麵寬闊、平緩的地方拋錨過夜。農寶田和山毛驢吃完晚飯就離開住地,趕往下遊。他們拐了幾個河彎,終於看見了一個黑魅魅的影子泊在江中。為了免遭襲擊,洋船沒有燈火,卻有一些說話聲從船上傳出來。

他們在不遠的岸上計謀了一陣之後,就決定立即動手。他們把帶來的三隻公鴨捆住雙腳,扔在蘆葦叢裏,然後由農寶田先從上遊堯水貼近船頭,山毛驢見他已到位,就當當當地連打三槍。

這三槍不僅驚嚇了船上的洋人,也把三隻鴨嚇得又叫又打撲騰。打過槍,山毛驢早已潛人水中向船尾遊去。

船上的洋鬼子們聽到槍聲,以為是遭到了襲擊,急忙朝岸上打一陣槍。當他們發現沒有被還擊時,才停止射擊。但岸上的撲騰聲和說話聲促使他們繼續長時間地射擊。

緊貼在船頭的農寶田聽出了至少有五支火器在射擊,其中還有機槍的吼叫聲。

正當洋鬼子們不顧一切地射擊時,山毛驢已經從船尾躍起身,摸上了船的另一邊,借助射擊時發出的亮光,他已經成功地從窗口探進去半個身體,先將幾條水律蛇從袋子裏放出來,然後從窗邊摸到了幾件東西,一一裝進袋子裏,然後爬回船尾下水。

這時候,農寶田已經潛人深水,把錨拔了起來,懸掛到錨鏈上。洋船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向下遊漂去。

鬧了這一次,算是給他們出了一口惡氣。他們提著三隻鴨興衝衝回到住地,啞巴正神情緊張地盼著他們呢。

這是農寶田反複了無數遍的一段故事,也是他一生中最為輝煌的人生片斷。在這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他幾乎把自己的一生、自己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告訴給了高昌建。

他敘說得很吃力,不時被一陣陣咳嗽打斷。高昌建像一個貪婪的魔鬼,一邊不斷地為他倒茶,一邊記筆記。不知不覺間,農寶田的眼皮一次又一次地合攏起來,說話也變得語無倫次,最後頭一歪,竟睡著了。

從傍晚到深夜,農寶田都一直不吃不喝,也不叫餓。他坐在火塘邊的竹床上,神情有些恍惚,不時喃喃自語。

火塘邊隻剩下農才旺陪著農寶田,他感覺到曾祖父行為和以往有很大不同,心頭不由得掠過一絲不祥之感。在秀英離開火塘邊時,他就提醒她先別睡,快些出來。

因為農寶田眷戀鄉村,不願到城市生活,而且選擇和他住著養老,農才旺一直感到是一種榮幸,是一種信任。如今看見老人有些反常,他就有些緊張,寸步不離地守候在旁邊。

“阿公,豬腦我給你煮好了,吃吧。”農才旺雙手舉起碗勺,又一次勸道。

農寶田眨巴著那隻渾濁凹陷的右眼,吸著鼻問:“豬腦,是什麼味道?”

農才旺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頓了一會,才說:“很香的,吃吧。”

“哼,留給你兩個奶奶吃,她們姐妹都來了,到半路了。依達和依月來接我了。”

“奶奶她們,已經祭過了。”

農寶田的一隻手在眼前揮了一下,又揮一下,說:“才旺,幫我打死這隻臭蒼蠅。”

才旺睜大眼睛搜索了一會,燈光下哪有蒼蠅的影子呢!可農寶田的手還是不停地揮舞、驅趕。

這時,秀英回到火塘邊,看見老人在不斷重複這種毫無意義的動作,不免有些驚愕。她湊近丈夫的耳邊,細語道:“阿公怕是病了。”

才旺放下碗勺,把秀英拉到一邊,吩咐她去把在村裏的親戚叫來。她找了一隻手電,就出去了。

“才旺,我的望遠鏡呢?”農寶田的手摸索著。

才旺趕緊把掛在他身旁的望遠鏡遞到他手裏。他抖索著把望遠鏡舉起來,說:“扶我出去看看。”

才旺大聲地告訴他說天黑了,他不相信。“剛才還有太陽,現在就沒有了?哄我吧!”

才旺隻得替他拿著望遠鏡,又攙扶他走到大門口,打開門讓他朝外看。他麵對黑夜默立良久,說:“帶我去拉一盤尿。”

農寶田由農才旺撐著在黑暗中站立了10來分鍾,卻沒有拉出什麼來,就從喉嚨裏滾出一聲罵人的話,盡管聲音含糊,但才旺仍然聽出那意思很下流。

約二十多分鍾,秀英回來了。她用力搓著臉,說:“冷死人了。才成又喝醉了,恐怕起不來。”

才旺聽了即刻鐵青著臉,顯然他很不願意聽到有關才成的這類消息。

“別的人呢?”他對其他親戚的姍姍來遲也感到有些不滿。的確,年老多病的農寶田曾經多次發出病情危急的通報,可大家一湊到一起就又轉危為安了。有幾次還驚動了遠在南寧北京的家人,大家千裏迢迢地回來,他卻又好起來了。如此多次的告急,大家便不再當成什麼火急的事,一般都不是馬上就趕來,而是磨磨蹭蹭地來,或者罵罵咧咧地來。

“三伯也回來了,三父子還吃宵夜呢。盛軍也叫到了,說馬上來。”

三伯即農才立,我父親的親哥,我的伯父。原先在南寧一個劇團拉二胡,六十年代初期精簡機構,下放回來,如今在鎮文化站做事。

過了一會,農才立才和盛文、盛章打著手電進來。

“阿公不要緊吧?我黑了才到家,說吃了夜飯來看阿公的,農宇媽就去叫了。”

臨近退休年齡的才立穿著一件有些髒膩的呢大衣,不坐下就過去用手摸摸農寶田額頭,又用電筒照看他的眼睛,又把了一下脈。做完這一切,才坐下說:“脈搏有點弱。”

農寶田神情木呆,眼睛盯住火塘裏跳動的火苗,兩片嘴唇不停地張合著,似是在小聲地和什麼人交談。

“這種情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農才立的雙眼時刻注視著農寶田的臉。

“他和小高談了一個下午,後來睡著了。醒來大約是九點鍾,什麼也不想吃,說話話頭很亂,不過什麼人的名都記得下來。”才旺說。

農才立聽了又用手掌在農寶田臉前晃了下,試看他的反應。

“我看得見的,我的眼睛厲害得很,不用望遠鏡也行,嘿嘿。”農寶田天真地笑了。

正說著,又一陣皮鞋響進院裏,農盛軍推門而人,緊跟著躍進一條大狼狗。狗一進門就想四處亂竄,卻被主人手裏的皮繩牽製住。農盛軍將狗綁在門邊上,嗬斥一聲,狗便老老實實地趴在地上不動了。

“嗬,叔回來了。老祖又生病了?”農盛軍撕開一盒紅塔山香煙,邊問邊將煙一一遞給大家,隨後視線落在農寶田的臉上。

“這次好像病得和往常不一樣。”農才立說。

盛軍從大衣袋裏掏出個精致的紙盒,遞給農才旺。“這是一支老參,托朋友從東北搞來的,給老祖熬點湯喝吧。最好馬上熬。”

“以前皇帝吃的都是鹿茸人參,也沒有見幾個長壽。”盛章是小學教師,凡事都喜歡論理,這時又不冷不熱地說話了。

盛軍天生有一股傲氣,見盛章抬杠,自然放不過,就笑眯眯盯住盛章的臉,說:“弟,枉費你是個抓粉筆的,你知道皇帝有多少老婆麼?皇帝哪一晚不和女人睡?他們能長壽麼?”

“我是說不要迷信藥物,還是靠抵抗力,身體素質。”

“那你認為這五百塊錢一支參就和蘿卜幹一樣了?”

“行了,行了,都什麼時候了,還爭這個高低幹什麼!”農才立有些不耐煩地揮揮手。

農盛軍是我的堂兄之一,他是我三公的二兒子農才文的大兒子,雖是晚了一輩,卻和農才旺差不多年紀。他是一個小有名氣的農民企業家,是我們家族中的首富。

畢竟是有一把年紀的人,農才立比起在場的其他人顯得更有處理經驗。他一邊吩咐盛章找來藥罐熬參湯,又一邊叫才旺把香爐搬出來,燃上香,準備為農寶田祈禱一番。

……天要亮時,農寶田吃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夜裏喝過參湯,覺得來了些氣力。他把望遠鏡掛在脖子上,試著站起身子,搖搖頭,甩甩手,見沒什麼異樣,就走出門去。

屋外一片乳白色,看不見天空,也看不到遠處。這麼濃的霧,準又是個大晴天。想到天晴,他的心情就開朗起來。好久沒到紅河邊去看看了,那裏有渡口,有他的老屋址,還有依達和依月落水的地方。

他的視野裏是一片白的混沌,但他還記得路。這些走了幾十年的村道在他心目中像一根根清晰的絲線,不斷導引他前行。

我曾祖父農寶田邁開記憶的腳步在農家寨高低不平曲曲折折的村道上緩慢地移動著。上百戶人家的村子,在清晨裏走動的人很少,也幾乎沒有人認出他來。因為霧氣太濃重了,或許沒有人想到一個百歲老人會在這種天氣出門。

家裏人和高昌建他們都以為農寶田是躺在床上休息,沒有人去驚動他。此時,他正吃力地行走在一處殘垣斷壁中間。這裏是他遺棄多年的老屋址。 自從依月和依達被河水卷走,這裏就成了凶煞之地。他住不下了,也沒有人再敢來住。

老屋址前不遠處就是紅河,漲大水的時候洪水就漲到屋前的坎子腳了。那種情景,紅河流動的聲音低沉得屋裏水缸都鳴叫起來。

屋旁是個老園,種有幾棵棕桐。幾十年了,棕桐高得讓人爬不上去,幹枯的葉子上麵是翠綠的葉,像一把把雞毛撣子。農寶田仰臉朝上看時,一股淚水湧出了眼窩。他覺得,這些棕桐就是幾支長燃不熄的香火,為依月和依達存在,燃燒。

她們的衣冠墓就在棕桐樹下。

她們被洪水卷走以後不久,他就帶領孩子們壘起了兩座墳,把她們各自的用品人鹼,埋在土下。

現在,他來到她們的中間,左看看,右看看。低矮的墳頭長了些枯草,他忍不住俯下身,欲拔去那些草,但他扯不動。他轉而一根一根地撫摸著,就像是撫摸她們的秀發。

在笨拙而溫柔的愛撫中,他睡著了。

第一個發現農寶田不在屋裏的是農興良。這時候已是下午的四點多鍾。

農興良被農盛軍用桑塔納轎車接回來,就直接去看望他的父親農寶田。他進了才旺的家門,就徑直進人農寶田的睡屋。可是蚊帳裏並沒有農寶田,床上隻有一堆淩亂的被褥。

農興良大聲地把農才旺叫進來,問他:“我爹去哪裏了?”

才旺便有些張皇失措,說:“我還以為在屋裏睡哩。是不是盛文他們接去了,我去看看。”

“望遠鏡也不見了。”農宇說。

農興良有些悻悻地到火塘邊坐下,對農盛軍和秀英說:“你們也去找找,不會走得太遠的。老人身體不舒服,還讓他東走西走。”

約摸半個小時過去,幾個人都惶惶然跑回來報告說找不到農寶田,農興良的臉色倏地變得嚴峻起來。

聽說農興良回來,又聽說老祖不見了,親戚鄰居都聚攏來了。大家又在屋裏屋外地翻找一遍,哪裏有農寶田的影子。

高昌建和農興良沒有參加找人的隊伍,他們坐在火塘邊,一邊傾聽各方麵的消息,一邊猜測。

高昌建說:“今天天氣特別,他是不是迷了路呢?”

“他沒有必要到山野上去,在家門口就能看見大橋和河邊的。”農興良說。

“會不會是去了河邊?”

農興良搖搖頭。“去河邊有一裏路,又穿過村子,不會沒人看見。”

高昌建沉思一下,突然啊地叫了一聲,說:“很有可能是去了這兩個地方,一處是你們家的老屋址,一處是當年他看見兩位老奶奶落水的地方。”

“試試看吧。大家到河邊去,仔細找。”

農興良說著無力地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屋裏靜悄悄的,連他自己的心跳也聽到了。

這時候天色已近黃昏,農寶田正趴在我的兩個曾祖母的衣冠墓中間酣睡。夢境中他赤身裸體地躺在紅河的水麵上,兩側分別是一絲不掛的依月和依達,他的雙手把握著她們酥柔而碩大的乳房。他已經分不清誰是依月誰是依達了。他們三人一起漂浮在水麵上,一忽而平緩,一忽而狂濤洶湧,但他始終緊緊地摸住她們……轉而他又夢見自己累壞了,睡在一棵不知名的小樹下。不知不覺間,他被無數的螞蟻搬來黃土,一點點地堆積在他的旁邊,慢慢地將他掩埋……天空烏雲翻滾,雷聲隆隆。下雨了,蟻們成群結隊地走了,泥土已埋到了他的半身,埋了他的望遠鏡……

是才立和盛軍、盛文幾個找到了農寶田。才立把他抱在懷裏,擦去他嘴邊流淌的唾液,搓揉著他死灰的臉頰,又捏掐他的人中穴。他緩緩地睜開了那隻混濁的眼,有氣無力地說:“打雷了,快回家吧。

幾個人輪流把他背上斜坡,穿越村子。他則不停地用微弱的聲音催促說:“打雷了,快點!”

在縣裏做官的農才文也回來了。他像個戰地指揮官,敞開衣襟,雙手叉腰不停地在院子裏走動。

見大家背著老人回來,他急忙奔過去,問道:“沒有事吧?”

有人說沒事。

“在哪裏找到的?”

有人說是在老屋址。

農興良聽到嘈雜聲,也走到門口,默然地看著眾人簇擁著他的老父親走過院子,走過他跟前,最後在火塘邊被放下來。他叫人把睡屋裏的棉被拿出來,鋪墊在椅子上,讓農寶田坐上去。火塘裏的炭火也被加旺了。

“爹,我是阿良啊,你認得我麼?”

農興良湊近農寶田大聲地喚,但農寶田似乎沒有聽到他說的什麼,茫然地掃視著他滿堂的子孫。

“打雷了。”農寶田認真地說。

“阿公聽不見了。”農才文判斷道。

“可能是耳鳴。”農才立站在另一旁說,“好像眼力也不行了。”

“要不要送醫院看看?”高昌建操著京腔說,把一屋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農才文覺得奇怪,就問才立:“這個人是誰?”

才立如此這般地介紹了一番,才文才和高昌建握手道:“歡迎你來我們農家做客。農村條件很差,不像城裏。”

又說:“我阿公是老病的,恐怕去了醫院也未必能治好。”

“那怎麼辦?”高昌建問。

“等他休息一下,再征求他的意見看看。他願意去,才去得成。不願,就算了。”

在場的似乎是農才文說了算,大家都聽他的。也許大家都習慣了。

農寶田經過這番折騰,神情比原先憔悴多了。 目光變得呆滯、木呐,嘴巴微張開著,嘴角的涎水不斷下滴,雙手不時毫無目的地晃動。農曆二十九日的夜晚,是我們農家一個非同尋常的夜晚。

火塘邊上已經臨時搭起了一個床,農寶田被才旺和盛文輪換著抱在懷中,左右坐著才立和才文,農興良坐在火塘的另一邊,平靜地看著他的父親。

才立多次試圖從農寶田簡短的話語中套出一些詳細的情況,但都被農寶田岔開去了,於是都有說不出的惋惜。大家都相信他說的絕不是胡言亂語。

“天不打雷了,太陽要出來了。”農寶田繼續說道。

“老七回來沒有?”

農才文說快回來了。

“要給老七娶個女人,生兒個息。”

說這句話時他眼睛盯住了農興良,似乎是把任務交給了他。農興良急忙說:“爹,你放心吧。”

很顯然,在這一時刻農寶田已經恢複了一部分視力和聽力。聰穎的農才立即刻用電筒照看了一下農寶田那隻睜圓了的右眼,然後不聲不響地走過來扯了農興良一下,農興良會意,跟他來到門外。

"白,阿公快不行了。有什麼話快去問他吧。”

農興良難過地低頭沉思片刻,說:“你們問吧,我有點不舒服。”

農才立回到床邊,農寶田忽然問道:“我真的要死了麼?”

“阿公,你還好著呢。”農才文說。

“我早該死了。”農寶田平靜地說,“我死了,不要埋了,放下紅河。”

農才立問他有什麼要交代的沒有,他呆愣了許久,才說:

“我累了,困了,想睡覺了。”

說著,農寶田的眼皮聾拉下來,粘到一起。農才立急忙解開他的衣襟,將手探進他的左胸,隻感覺到那跳了100個年歲的心髒急速地鼓跳了一陣,便停息了。

靜默中,不知是誰率先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涉過紅水

巴桑蹲坐在河旁的岩石上,他的視線透過時濃時淡的晨霧,落在河心一塊突聳出水麵的礁石上邊。平靜無聲的水麵抽絲般不斷搖出一縷縷蒸汽。

每天清晨和傍晚他都蹲踞在這塊岩石上,注視河心那塊苔垢斑駁的礁石。

他的麵部表情木然如塑,凹陷的眼眶裏深藏著一對灰暗渾濁的瞳仁,卻能夠清晰地看到水位線在礁石上的變化。

每當他坐到河邊的這塊岩石上時,就聽到了水麵緩緩上升的拍律,這時候他的心房就陡然間加快了鼓動的節奏,血液的流速也加快起來。

半個月前,巴桑是不會有這種感覺的。 自從有關方麵來了通知說下遊的大壩已經下閘蓄水,並要他們盡快搬遷以後,他就感到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在一天天地擠近自己。

遠處傳來了一陣春礁聲,他用枯搞的手拭去了額發上的露水,站了起來。他仰望河對岸灰白相間的山頂,一道道滾動著的雲流在霞光中如同紅色的瀑布,那洶湧澎湃的瀑布正以排山倒海之勢將紅水傾瀉到紅河裏。

每天早上,他都是被這種意境壓迫著離開的,還有時斷時續的春礁聲。

他赤腳涉人水中,俯身掬了把水抹到臉上,又將雙腳在水中互攪了一陣,然後踏上岸來。他的這種用紅河水洗臉洗腳的習慣已經持續多年,在他開始習慣這種洗臉腳的方式以後,他就不再使用臉巾了。盡管汛期的紅河水中摻有大量泥沙,他也是始終如一。

在河邊與房舍之間,有一片較為開闊的玉米地,約三畝多。這是巴桑一家惟一的耕地。如今的玉米地裏已經長滿了齊膝高的玉米和少許的高粱。一看見這些蔥綠的植物,巴桑的心就倏地增了幾分沉重。

地中間,聳立著一隻尖削的豬屁股,在玉米稈中不停地扭動。他認出那是自家養的母豬,它正專注地拱刨地裏殘剩的薯根。

母豬警醒地傲了一聲,昂起頭來,傲視著他。當它看見他赤手空拳時,又低下頭去刨。它身邊的幾隻豬怠則忙碌地吮吸它肚皮下那些癟長的奶頭。他對這頭母豬曆來沒有好感,當年它的生母發情,一時找不到情郎,就鑽進林子裏,幾天幾夜不歸窩。後來竟生了一窩野豬息,小野種形態怪異,頭大嘴闊,靈巧如狸,見人就跑,還不滿月,就差不多全逃上山去了。因為腳傷,這頭母豬才沒跑到森林去。可是,它那些惡劣的習性和醜陋的模樣很使他憎惡。有幾次他想殺了它,卻遭到了家人的反對。

巴桑所處的地方,確切地說還不能算是一個村子,因為這裏隻住著他們一家,離最近的村莊有十多裏路。當年他在這裏住下來之初,曾經和一群紅毛野豬鬥得你死我活。後來他就對外邊來的人說這裏叫野豬窩。

野豬窩的地形像隻巨大的木梳,前麵傍河,三麵靠山,全部麵積不足五畝地。

巴桑沿著地邊走到屋前,他年邁的妻子在一跳一跳地踏踩木雄的橫梁,不時發出尖厲的撞擊聲。見他回來,妻子就喊:

“巴桑,來幫我一下。”

他漠然地朝那邊瞥了一眼,卻不動身。

“板央呢?”他嗓子裏發出一聲隻有她才聽懂的叫聲。

就在他蹲在河邊的時候,板央已經上路,找丈夫魯維去了。魯維是他和合社惟一的兒子。

合社懶得答腔,繼續一跳一跳地春礁。巴桑不再言語,進屋倒騰一會,拎出兩隻瓷壇。剛走到簷下,就被合社看見,她棄開腳下的活,跳珊著奔過來,氣急敗壞地拽住他的手。他被迫擱下壇子,吼道:“幹什麼?”

她大口喘一會兒氣,才放開手說:“你、你都搬去裝了那、那些死鬼,拿什麼裝米裝水?你不想活了?噢喲―”

他用勁操了她一下,又拎起壇子走了。她被推到一邊,嘴裏嘟喃著,木呐地盯著他拘樓的背影。

許多年以前,她被水衝到這裏還沒有死,他把她救了起來,並且娶了她。那時他還是個年輕人,而她則差不多是老太婆了。他還給她起了個名,叫合社。這個名字很別扭,聽起來像是一個地名或者一座山坡。但她沒有爭辯,也不願把自己原先的名字告訴他。他們彼此都不願意把自己的過去告訴對方,就這樣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如今她都快八十歲了。

巴桑沿著玉米地與山腳的邊緣往河下走,來到一塊地坪的坎下,他感到兩隻胳膊又酸又軟,腰也直不起來。他停住喘了一會氣,努力直一陣腰,全身的骨骼咯咯地響了一陣。真是年紀不饒人啊!想當年他用砍刀劈野豬,那真是不可思議的情形,他砍死了一頭兩百來斤的大野豬,還一個人扛到河邊去開肚。想起輝煌的過去,他就有享受不完的快感。而現在,還不到七十歲的他就連提兩隻空壇也邁不開大步了。

他先把一隻壇弄到坎上,又摸下來搬另一隻壇子。這時候他感到體內的氣更虛弱了。他實在想不起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如此蒼老,隱隱約約像是兩年前。那回老張來,說河下的水電站快要建起來了,這一帶的河穀都將淹沒,大約有幾萬人數十個村莊都將遷離紅河邊,包括他們。在這之前他隻是從魯維嘴裏知道一些皮毛的傳說,那時候巴桑總不相信有人能把這麼大一條紅河給攔腰截住,就是能攔起來水壩也不會高到把百多裏外的上遊都淹了。“你知道紅河是多少條小江小河彙成的麼?”父子倆爭論的時候巴桑時常這麼問。魯維當然是說不上來,可又說不服父親,就是拿報紙來念仍是如此。巴桑從不正眼看報紙,說:“報紙也是哄娃息的,那年說一畝田能打十三萬斤糧食也是報紙說的,吹牛皮!”是那次老張來了親口說的,巴桑才當真。老張是公家人,早年就背兩支二十響進紅河邊來剿匪,那次被逼跳下紅河,是巴桑將他撈上岸來,將他藏到地頭河邊的石洞裏。他現在是負責大壩淹沒區前後工作的頭頭。

坎上的地坪不足半畝,原先是巴桑的老屋基,後來他在玉米地上邊起了新屋,就空出了這一片地。巴桑曾經問過老張,庫水會不會淹到地坪,老張叫技術員拿出圖紙,仔細測算之後說平時不淹,紅河漲大洪水了就淹到了。老張的話使巴桑有好幾天心思異常地沉重。

巴桑的跟前擠挨著十餘隻壇罐,壇口被一塊塊的薄石片蓋住,上邊罩著雨布。這些壇罐都已裝進了骨骸,這是巴桑前幾天工作的成果。

地坪上尚有幾堆大小高矮不一的墳壟,它們呈一字排開,靜臥在山腳下,其中最高大的一座墳頭上立有一塊大石碑,沒有字。巴桑十分清楚地記得這些埋在墳裏的屍骨當時是怎樣被他埋葬的,他甚至記得這些溺水的死鬼當時的模樣和安葬他們的時間。盡管他們死的方式和被紅河送來的時間各有不同,但巴桑都按年齡和性別的不同給他們編排組合,成年的被結合為夫妻,年幼的被搭配給夫婦們當兒女。這樣,這些亡靈從被巴桑從紅河裏撈起來的那天起,便又有了新的家庭,他們在陰間或許就沒了孤寂和落寞,或許比他們在陽間的時候更有幸福和歡樂呢!

他還給這些鬼們起各種各樣的名字,他們被他打撈上來的日子就是他或她的名字,於是就有了甲乙丙丁庚申癸亥之類一長串的鬼名。每年的三月初三或清明節,巴桑都要來給他們修墓鏟草,插香祀祭,貼上些紙錢,豎起白蟠,以示悼念。

巴桑支起白紗布帳慢,罩在一個叫卯的墳頭上,劃火燃了支香,恭敬地插在墳前,嘴裏呢喃道:“嗚呼卯啊卯,陽間和陰間都時常有搬家遷屋的事,如今政府在紅河修建的水電站馬上要淹過來了,我不能讓你的屋子被水淹沒,我現在就打開你的房屋,為你搬家,搬到一處龍脈寶地去,讓你天天看見紅河,讓你和你的朋友們都保和保安。你就當睡著了,讓我搬動你的身體吧!嗚呼!”

說著他就揮動鋤頭,開始動土。

卯是個中年男子。他順水流來那天,紅河水並不飽漲,濃漿般的濁水在陽光下奔騰而下,散發出泥土的腥味。當時巴桑和少小的魯維正在玉米地裏除草,忽然間魯維就對著河大聲驚詫起來。

巴桑也看見了一顆豎立的在水中顛簸而行的頭顱,那頭光如葫蘆,在明淨的陽光下泛著青光。兒子說:“爹,那人肯定還活!”他二話不說就穿過玉米地直奔河邊,扯下褲權就躍人急流中,向那顆頭顱奮力遊去。

因上遊百餘米處有一壁岩石從河岸伸人河中,這裏的河麵就形成了一個不大的河灣。枯水時節,河灣風平浪靜,水流平緩。而眼下,這裏就成了一塊巨大的磨盤,強大的漩流把上遊流來的浮物都攬進圓圈裏,旋轉數圈後才被甩到主流,然後東去。巴桑在那顆頭顱漂近漩渦的中心時抓到了他,並拚命地向岸邊遊來。

拽到河岸,他才發覺溺水者已經死了,他被五花大綁著,全身赤裸,身上布滿了傷痕,被繩索綁成跪的姿勢。死者瘦骨嶙峋,但膚色白哲,手細指長,不像是做慣重活的人。他的肚子並沒進水,顯然是先被弄死後才扔下河的。

像卯這樣的死態和他順流而下的架勢,巴桑就認定他是個硬漢,就連死了在水裏浮流也是立著的。通常,是男性屍體總背朝天麵朝水,而女性溺水者則都是仰麵朝天躺著流來。

算起來,卯埋在這裏也有三十來年了。要是還活著,也差不多有巴桑這般年紀。巴桑不知道陰間的鬼是不是也會增歲。人要是不會老該有多好,像他,就可以永遠守候在紅河邊,把那些落水者和隨水漂來的死鬼都打撈上來,給他們找塊好點的墳地。大約在十年前,他就沒有力氣從紅河上把溺水者撈上來了。記得最後的一次,他差點遊不出河中的那個漩渦,隻好舍棄了那個穿著妖豔的年輕女屍。從那以後,巴桑就默然坐在河邊那塊他常坐的岩石上,目睹浮物擠擠撞撞地從眼前流過,偶爾,他還看到一些在水中掙紮撲騰的落水者。始初,他每次看到在浩蕩渾濁的河麵有溺水者流過時,都難過得暗自落淚,漸漸地,漂過眼前的景象多了,情感也日漸淡漠了。他還想,紅河是一條有生命的河流,它當然有權利吞噬包括人類在內的一切生命,要不,這河水為什麼紅得像血一樣呢!

巴桑一鋤一鏟地將泥土挖開,烏黑蓬鬆的泥土裏不時竄出一些長條狀的地蟲,肥軟而滑亮,活蹦亂跳的,一眨眼就又消逝在泥土裏。是卯養著它們的,是卯用自己的體氣飼養它們的,巴桑想。

估摸要碰上卯的遺骸了,他將鋤頭扔到一邊,蹲到土槽裏,用手細心地將泥土刨開,然後一鏟一鏟地掀到身後。沒有風,頭頂和四周被帳慢包圍著,加上卯蘊養了那麼多年的陰氣熏得他目眩頭昏,惡心欲吐。

他仰靠在槽壁傾斜的泥土上,休息一會,待症狀稍好,氣出均勻了又繼續幹。他終於又看見了卯,卯的骨頭真白啊!那時候卯是被用一張竹席卷起來埋的,掩土之時天空中忽然滾過一陣悶雷,然後浙浙瀝瀝地下起了太陽雨。為這事巴桑抑悶了好些日子,當時他隻覺得卯不是個平常的人物。

他用粗硬的野豬毛刷將豁附在骨頭上的泥土清剔出來,一件件地擺在壇子裏。裝遺骨一般都要用一種叫做金壇的特製的壇子,但巴桑沒有,就隻好用這種普通的瓷壇。即便是這樣,他想卯他們是會理解、原諒他的。

巴桑雙手欲捧起卯的頭骨時,忽聽到顱內一陣水響,隨即覺得有動物味溜一聲,落到地上。他注目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竟是兩條蠕動不止的泥鰍。

莫不是卯的兩隻眼變成的吧?他急忙鑽出帳慢,回家要了一隻玻璃酒瓶,盛上水,然後將泥鰍撿進瓶裏。

看到這麼肥美的泥鰍,他就不禁想到了另一種東西,那是一些肥美的通體透明的河蝦。那時候他還小,有一段時間裏他所在的小鎮的菜市忽然有人賣出一種當地人少見的河蝦,那蝦個大肉鮮,味道絕頂。但好景不長,後來的蝦又是原先的蝦了。那種蝦隻能讓那些飽過口福的鄉紳大戶回味不已。過後不久,還是漁家自己說漏了嘴,把肥蝦的來曆端了出來。原來,在鎮子下遊三裏外的紅河上,泊著一具沒人收拾的屍身,死者名叫韋昂。韋昂原是紅七軍的一名戰士,是著名將領韋拔群的親侄子。隻因他背叛並出賣了韋拔群,把傷病中的叔叔殺了,提著首級去找白軍邀功請賞,不料,還不等他開始享受什麼榮華富貴,就又有人把他的頭割了。想不到韋昂的腐肉吸引了大量的河蝦,蝦們吃得出奇地肥碩而鮮嫩。

巴桑記得,當時鎮上所有吃過那種河蝦的人都嘔得膽汁都出來了,就惟獨他的父親沒有嘔。他父親是紅河邊的一霸,一個頗有名氣的保安團長。

夕陽將巴桑臥石般的身影投射到河麵上。他又蹲坐在原先的那塊岸石上,雙眼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河心的礁石。

晚風沿著河穀吹上來,平如鏡麵的河水立即鋪排了一層波紋,一顆顆白亮的氣泡在碧綠的河麵上浮遊。河水在無聲地上漲,巴桑眼裏的礁石上有水漬的新印在不斷地往上延伸。

河麵上又投下了一個細長的影子,他知道兒子回來了。

“爹,怎麼還不動手收拾東西啊?”魯維遞給父親一支煙,語氣裏掩藏不住埋怨的情緒。

巴桑將煙在手裏揉搓了一會,然後折斷扔進河裏。問道:“壇子買了麼?”

“買了,四隻。”

“不夠。”巴桑搖搖頭,站起身走了。

在山的陰影裏,板央正挑著水桶,在給剛爬藤的南瓜苗澆水。

“回去吧,過幾天水都淹了,淋水有什麼用呢?”魯維說。

板央不搭理他,徑自挑起水桶又往河邊走去。魯維環視四周,綠油油的玉米地,一簇一簇的瓜苗菜秧,都是她的汗水澆的。她是個勤勞的女人,公婆老了,地裏的活和一家人的穿著都是她一個人承擔。丈夫在十多裏外的村子教書,兩個大點的孩子都隨他去讀書了,還有個小的跟著她。

晚上,魯維覺得很有必要讓家裏人知道搬遷已迫在眉睫,不能一拖再拖了。於是,一家人圍坐在火塘邊,聽魯維說話。

巴桑抱著水煙筒,一嘴一嘴地抽,抽了就咳嗽。合社顯然對話題沒多大的興趣,橫抱著孫兒不停地搖晃,不停地打噸。板央則在忙針線活,夏天要到了,一家人熱天穿的衣服要準備好,這是她的責任。

麵對三個興趣不高的聽眾,魯維這副小學教師的口才也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一爹,媽,明天我們就動手吧。”

巴桑咳畢,一雙眼移到了兒子臉上,說:“該搬什麼,你和媳婦主張就行,我的活還沒完呢,我的事你們就別管了。”

“老張讓人帶話來了,過些天他要親自帶車來接你呢!”

“你能不能請假兩天,回來收拾收拾。”

魯維搖頭說:“不行的,我哪能停課呢!”

“不行就罷了。”巴桑打了個嗬欠,站起來說,“睡覺,睡覺,天塌下來的事也是明天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