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維對父親的漠然與麻木感到沮喪,他實在不能理解他這種對河水節節上升步步逼來的形勢不痛不癢的態度。當著老張的麵,甚至在前一段時間巴桑對於搬遷還是懷有極高的熱情,可如今是怎麼搞的了?對於父親和母親,魯維確實知道得太少,甚至連自己的妻子板央他也是獲知甚少。在這個家庭裏,他了解最多的還是自己。從他懂事的時候起,在他的印象中父母親都從來沒說過他們自己,也沒向他說過對方的往事。但從他們沉默寡言和缺少笑容的生活裏,他感覺到了他們以往的沉重和滄桑。

第二天早起,當魯維從屋裏走出門外的時候,就看見父親蹲在岸石上的背影和妻子在玉米地裏忙碌的身影。這時候崖頂上的太陽豔紅如血,它的周圍被一個光環圈著。

“你幫我提兩個壇子上去。”巴桑對兒子說。

“留一個裝米吧。”合社說。

“我還要買哩。”巴桑頭不回就拎著壇走了。

魯一維跟著父親詢樓的背影往墳地走去,那裏的每座墳他是熟悉的,大都能叫得出字號。在他到縣裏讀高中的幾年裏,他曾經幫助過父親打撈了兩個溺水者,那時候父親已沒有能力單獨把死人撈出河來。畢業回來後他就去外村當民辦教師,很少有時間呆在野豬窩。

父子倆來到墳地,巴桑氣喘籲籲的,連聲咳了一陣,魯維聽到了一種類似鋼音的響聲。

“爹,等搬到那邊,你該治一下老毛病了。”

巴桑吐一口痰,說:“治它幹卵,生死由命。”

魯維心一震,瞥一眼父親的臉,很平靜,又問:“爹,卯是昨天起的麼?”

“嗯。”巴桑從壇裏提起瓶子。“卯的頭裏有兩個泥鰍呢。”

魯維接過來,端詳道:“真肥。聽說這東西成藥,成補藥。”

“放屁!”巴桑一把奪過去,滿臉不悅。他默然地操持著帳慢,罩在了一個叫寅的墳頭上。

“爹,根據推算,卯應該是劃右派的時候死的,他可能挨鬥得慘了。”魯維說。

巴桑頓了一會,說:“說不準,興許去惹著什麼人了,被人家沉白勺。”

“那麼寅呢?他們肯定是殉情死的吧?”

巴桑默然。他當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寅是兩個人,一男一女,同一天同一個時辰,摟在一起流來的。

那天,巴桑看見了一個沉沉浮浮、翻滾不止的溺水者。他遊近一拖,才發覺是兩個絞纏在一起的人。他奮力將他們拽拖到岸邊,見是兩個赤裸的男女,他們的四隻手臂牢牢地箍住對方,四隻腳也絞在一起。“風流鬼!”巴桑當時慨歎了一聲。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將他們分開,卻又合葬在一起,取名叫寅。他們生不成對,死了卻得共一窩,這也是巴桑的得意之作。其實,天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風流過了呢!

巴桑那個年輕而又可憐的四媽也是被這麼雙雙沉河死的。四媽也就是他那個當保安團長的父親的四姨太。四姨太姿色出眾,嬌嫩如水,十八歲就被保安團長娶了來。團長平日忙於公務,四處平亂,隻在抽大煙的時候和四姨太親熱一會。她忍不住寂寞,就人了天主教,早晚到教堂裏祈禱、做彌撒。來來去去,就和法國傳教士關係暖昧起來。團長知道後並不聲張,而是授命手下捉雙,捉到雙了就以當地傳統的處罰方式把奸夫娟婦全都扔下紅河。巴桑是二媽生的,和四媽差不多年紀,那時他正在城裏念書。他知道官府曾派員下去調查,欲要興師問罪。但當地人對法國人並無好感,加上團長事先作了布置,於是許多證人都說傳教士是到河裏洗澡時被溺死的。盡管那個季節紅河水深濃濁。

他知道曆史上曾經有不少的法國傳教士不遠萬裏來到桂西到紅河流域傳播福音,發展教業。最早來的人一批批地被當地人殺了,包括那個後來很著名的馬賴。馬賴事件讓法國人當作借口,參與英國一起發動了第二次鴉片戰爭。還讀書的時候他對這些法國佬的精神佩服至極,他們為了事業竟然甘願呆在一個遙遠的窮鄉僻壤,一絲不苟地傳教。當然其中也有不少愛幹壞事的,幹了就會被當地人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殺掉。那是罪有應得,就像馬賴。

魯維忙他的活去了,巴桑開始一鋤一鏟地挖開寅的墳。合葬寅的時候巴桑是按男左女右來擺布的,他現在挖的應該是那個男的。寅的運氣不錯,他們都裝上了兩口杉木板棺材。板雖然腐爛了,但骨頭卻是整潔的,樣子很規矩。

巴桑有意將寅他們一起裝到同一個比較大的壇子裏,卻又有些犯難,他不知道這對男女的骨骸如何擺好。男的不該放在下麵,卻先把男的挖出來了。女的也是不該總是被壓在下麵的,那樣她會永遠受苦受壓。他幹脆走出帳外,摸出支煙來抽。坎下的玉米地裏運動著兩個影子,一個是母豬,另一個是板央,她正在低頭給那些植物培土除草。屋那邊,合社躬著身子,一跳一跳地春礁,發出尖厲而單調的響聲。魯維一會出一會進,很像他年輕時的身影。紅河極靜,泛著鱗片樣的光點。

站了一會,巴桑就整回帳慢,他想了一個妙計。就按照寅流來的姿勢裝壇,不分上下,不論左右,一起裝進去,讓他們分不出彼此。這樣的情形活人是做不到的。

他把男的骨骸堆放到一邊,又動手掘開墳的右翼。掀開泥土,露出一副完好的棺木板,這一發現使巴桑暗自吃驚。

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將棺板撬開,這一開,卻把他嚇呆了,棺材裏的女屍依然是完整的一副屍身,直挺挺地躺在那裏!眨眨眼再看,女屍肉皮未爛,飽滿如初,當時人鹼穿的衣物還是原先的顏色。女屍麵容安詳,如睡著一般。

他以前也聽說過某某大官大戶的祖墳裏有不腐爛的屍體,但那是經過地理先生找給的真正的龍脈寶地,像這種荒丘野墳也出現這樣的情形是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愣過之後,他趕忙燃了三支香,插在墳窩裏,嘴上呢喃一陣,又將棺板蓋上來。然後回屋,把情形和妻子兒子說了。

魯維說:“爹,你不是看花眼吧?哪有埋二十年不爛掉的肉體呢!”

“我還沒有糊塗到那個地步,這種事你當我未曾聽說過?不信問你媽。”

合社似乎沒什麼興趣,抱起半籮玉米就往外走。她的背景是一片寶藍的天空,對岸的崖頂上夕陽黃澄澄的。

父子倆一起來到墳地上,帳慢裏有一種輕微的腐黴味,魯維忍不住捂住鼻子。

“剛才不見臭的。”巴桑說著又撬開棺木板,口月兒子看。

魯維伸頭看了一眼,說:“真像睡著了一樣。”

父親把棺材蓋了,鑽出帳外。

“爹,好像你埋的這些死人頭部總是朝向河上的,為什麼呢?”

“他們都是河上人歎,是鬼了也一樣想家鄉的。”

“那麼,我們的故鄉在哪裏呢?”

巴桑沉默一會,淡淡地說:“河上。”

兒子不知道多少遍這麼問他了,可是他的回答總是一樣。說到故鄉,巴桑深邃的目光裏總閃爍著不安與慌亂。

“爹,這座墳還搬不搬啊?搬到哪裏好呢?”

巴桑操起一把鏟,鑽進帳慢中,將一些泥土撥到棺材上。這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陰暗下來。

天還沒亮,魯維就起床要走。十多裏的山路,要花個把小時才走到,幾卜名學生在學校裏等他,他不能不回去。

父親的影子立在門外,麵向紅河,一動不動。

“爹,我要回去了。你們要抓緊點,過兩天我再請假回來。”

“不用,你把心放在學校裏吧。有時間,打個電話給老張,叫他有空來看看。”

魯維應聲,捏亮手電筒奔上了屋旁的山道。

兒子走了一會,巴桑忽然又想叫住他,可是已經看不見電筒的亮光了。他想告訴兒子不要再打擾老張,老張如今可是個大忙人,公家的事忙不完的,哪能分他的心呢!

那時候,老張還是個又高又瘦的年輕人,操著一口外鄉口音,大半的話巴桑聽不懂。他被水衝下來那天,天剛蒙蒙亮,巴桑到河邊的沙井裏提水,卻見到撲在水邊的一堆黃色的衣服,過去扯了一下,才見是一個人。他把他背到山嘴旁的岩洞裏,把他身上的駁殼槍卸下來,把濕衣服剝光換上幹的,護理了兩天,人活回來了。之後老張時常進出野豬窩,和土匪周旋。後來他當了區長,想要報答巴桑的救命之恩,要把他帶出去工作,但巴桑死活不肯。老張曾經失去音訊幾十年,前些年又冒出來了。他說他一直在幹著紅河的事,這一次是最後一次了。

老張那麼忙,我怎麼能叫他來呢?巴桑邊責備自己,邊朝河邊走去。

天空被一塊厚黑的雲層占據著,而且愈壓愈低,接著怒吼幾聲,下雨了。這時候巴桑正坐在岸石上,他緩慢地朝家走去,渾身被淋個透徹。合社站在屋簷下,她的目光穿越雨霧,無聲地看著他。

這是一場人春以來下得最大的雨,從早晨一直下到中午。巴桑始終垂著手,在屋簷下走來走去。而板央則滿臉悅色,不時伸出個頭來看那片在雨中搖曳的玉米地。合社默默地在灶邊做飯,一副天崩地裂也無關的漠然。

吃過午飯,雨停了,巴桑看到原先一河的碧綠如今變得黃渾渾的,心裏煞是難受。他拎起最後兩隻壇子,走走歇歇,來到墳下。土墳淋了半天的雨,看上去有些陳舊,腳板剛踏上去,卻味溜一聲,他整個人連同手裏的壇子滾跌在地上。

他隻得回屋來取把鋤頭,把土坎挖成幾級台階,然後把壇子一隻一隻地提上去。這時,幾縷陽光破雲而出,投射到野豬窩上,格外鮮明。有兩道黑影掠過空中,巴桑認出那兩隻棲在木棉樹上的喜鵲。他的目光從樹冠收回到墳地時,一股惡臭連同一個熟悉的物體觸動了他。

倒塌在地的帳慢上,母豬正翹著屁股將粗陋的大嘴戳進寅的棺材裏。天啊,這隻該殺的東西!

下午有陽光,他把掛在壁上多年的獵槍取下來,先將火藥和發火帽攤開暴曬,隨後把油燈裏的煤油倒出來,潤濕碎布,仔細地擦拭槍身。

擦畢槍,他抓起一小撮火藥放在手心上,將煙頭一點,啦的一聲,一股青煙躥起,掌上不留丁點渣跡。

接著是往槍管裏灌火藥,放彈丸,置火帽。一切都操作得準確而迅速。他做了幾個出槍的動作,盡管緩慢而笨拙,卻是讓人看出老到而嫻熟。他跟許多紅河邊的槍手一樣,都是橫操著槍,用兩手調節射擊角度,不用三點成一線就能擊中目標。

於是,合社從屋裏走出來的時候,聽見了一聲轟鳴。

轟鳴聲在河穀四周撞了幾個來回之後,野豬窩死寂了一陣,合社倏然聽到了一種坍塌的聲音。

她急忙往木棉樹下趕去。

巴桑傷勢不重,他隻是被震昏了。半個時辰以後,就蘇醒了。

“你想死麼你?你想丟下我們先走麼你?”合社喃喃地瞪著他。

“我、我是怕那個雜種皮太厚,打不穿它,就、就多灌了點藥。”他張口咽下了一大口藥酒。其實,這麼使槍也是他的脾性,每次對付大的野物他都是這樣超量地填放火藥。“要麼不打,一打就要兩邊倒。”這是他的口頭禪。他使用的這種老式英國造獵槍後坐力特別強,人不倒,野物也不會倒。

傍黑,天空又布滿了黑沉沉的烏雲,空氣異常地沉悶,天邊電光閃閃,蟲蛾漫天飛舞。巴桑爬下床,佇立在門前觀看天象,心情也跟著沉重起來。

他瞞珊著步子,穿越地邊,來到河旁。昏暗中他看見了河心那塊礁石又被淹了一截,黃濁的河水在漫不經心地舔食著石麵。水啊,慢些上來吧,我還沒辦完事呢!他心裏祈禱著,坐到了岸石上。

這種天氣,有點像他初到野豬窩的那天傍晚。那天黃昏,巴桑靠著一點殘存的力氣遊近岸邊,抓住了一塊伸人水中的礁石,但他沒有爬上岸的力氣。他的下半身泡在水裏,上半身擱在石頭上。

那晚的烏雲如蓋般扣住了四周的山頂,震耳欲聾的雷聲在空中滾碾著,空氣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透過昏暗的光線他看見了一群悶瘋了的野豬,它們先是在坪地的草叢間追逐撕咬,而後向河邊竄來。

他看見那些紅毛白牙的野豬嚎嚎著一頭頭躍人水中,亮遊一陣後又爬上岸,抖水的響聲此起彼伏。一頭在水麵搗騰夠了的野豬從他的近旁上岸,它似乎聞到了他的氣息,便順著大嘴猶猶豫豫地靠近他。當它試圖接近他的手時,他忽然屏足力氣,大叫一聲,野豬被嚇得落荒而逃。他自己也昏厥過去了。

當他再次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夜裏已經下過大雨,上漲的河水將他托上更高的岸邊,從此他成了野豬窩的主人。

巴桑是糊裏糊塗跟父親跳下紅河的。他是他那個保安團長父親六個兒子中的一個,因他的相貌醜陋而備受冷落和歧視,自小不送他識字大了也不讓習武。兄弟們有的到城裏讀書有的在父親手下吃公晌,就惟獨他沒有什麼出息,整日扛杆火銑帶隻狗和長工們去巡山。

他父親是桂西有數的地頭蛇,明裏是保安團長,暗地卻幹著鴉片生意,和另外兩股煙匪勢力相當。平時各占營盤,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無事。不料,當時的廣西省政府委派大員坐鎮桂西,嚴令禁煙,剿滅煙幫毒匪,並任保安團長為禁煙剿匪司令。從一個毒嫋變成了司令,這下可難為了團長,但無奈軍令如山,他隻得硬著頭皮去執行公務。他和大員密謀,準備請求上級增兵,一舉剿滅另外兩股煙匪。誰知自己窩裏藏著內奸,把軍機漏了出去。還沒等他動手,兩股煙匪糾集了數百人槍,趁著一個雷雨之夜包圍了保安團。

毫無防備的保安團來不及交手,就被收拾在被窩裏。殺人不留根的煙匪趁機掃蕩了巴桑一家,雞犬不留。當時他父親和兩個衛兵且戰且退,往紅河邊逃命。在河邊,他們遇上了自顧逃命的巴桑。河邊沒有船,河水滿盈盈的,濤聲如雷。眼看上中下三股追兵漸漸逼近,父親忽然看見了幾截壘在河岸上的木頭,便吃喝衛兵和巴桑一起動手,把木頭滾到水中,然後一人抱住一截,順流而下。

年老體衰的保安團長肯定是藏身魚腹了。麵對滔滔河水之時巴桑的心裏曾經無數次地掠過這個念頭。即使他還活著上岸也不會活到今天。他們那個龐大的家族就隻剩下巴桑一個人了,所有的親緣都死在那個雨夜的混戰中。

巴桑總覺得他的父親是個矛盾而神奇的人物。他一麵厭惡臉孔不像人樣的巴桑,又一麵認別人更醜陋的孩子做幹兒子。他那幾個惡犬般的衛兵中就有兩個這樣的幹兒子。他一麵當保安團長,又一麵和遊擊隊長大胡子往來。這就是他的父親。

到半夜了雨還是未下,巴桑摸黑回到屋裏,剛要躺下,在屋外納涼的合社就嚷起來:“瞰哩,巴桑,你來看,快看哪,你那些死鬼跳舞了。他們拿起火把跳舞了!”

巴桑撐著身子出到門口,往坎上的墳地望去,隻見一團綠油油的亮物正在墳地上遊移、跳蕩。那東西一會兒高躍,一會兒低滾,一會兒大,一會兒小,飄忽不定。顏色也是忽暗忽明,像隻不停眨巴的綠眼睛。

他踉蹌著奔到屋角,骨碌一聲跪在地上,閉著雙眼,兩股熱淚湧出眼眶。

他又楚回屋,摸出幾根香,湊到油燈上燃著了,然後走出門去。屋簷下的合社和板央都默默地看著那點暗紅一顛一顛地向墳地移去。不一會,她們視線中的那團亮物在不斷地變小變淡,最後墜落人地。

魯維是在深夜十一點鍾時和老張通電話的,白天老張總不在辦公室。他先是告訴魯維說他不能親自來一趟野豬窩了,事情多得脫不開身。之後是在電話裏發了大通牢騷,抱怨淹沒區的搬遷工作進程遲緩,交通部門抽不出足夠的車輛,公路凹凸不平,沒有人管……

“我這個顧問,放屁不響了,操他個娘的!”老張到桂西幾十年了,仍就鄉音未改。魯維是第一次知道他已經從在位領導變成了顧問的。顧問是個動嘴巴的角色,說話管事當然今不如昔了。

老張還告訴魯維,根據氣象信息預報近來紅河水上遊連降大雨,要敦促家裏盡快撤出野豬窩。

放下電話,魯維的心情就像被石壓住了似的急切。他安頓好兩個孩子睡上覺了就立刻提起雨衣和手電上路回家。

這條山路,他走過多少趟了,他自己記不得了。反正,這十餘裏的山道多半是他走光滑的,路邊的草木也是他砍的。平時,每到星期天學校放假他都要兩頭跑,從學校到野豬窩,從野豬窩到學校,這樣簡單重複,往往來來,周複一周,年複一年。扳著指頭算,也有十五年的光陰了。

紅河邊的村寨缺人才,那時十八歲的魯維從縣城高中畢業回來,就被上級吸收為民辦教師,一幹就是十多年。他教出來的學生有的當了幹部,有的從師範畢業了,可是,這所學校仍就隻有他一個老師,他也仍就是民辦。 上級說,這村子隻有十多戶人家,人口太少,讓他在這裏,也是照顧他。

巴桑並不知道教師還有公辦民辦之分,反正兒子當上教師比他有出息,他就欣慰。魯維是個五官端正的男子漢,不像父親那般醜,模樣就像當年生龍活虎的老張,他高興自己能養出這麼個兒子。

這夜是出奇地懊熱,以往這種時節在這山裏走,涼毗灘的風會吹得人都冒不出汗。走到野豬窩,他已是一身的大汗。老母親還沒睡,一個人坐在門前的竹椅上,拿一把趕蚊草不停地搖晃,上身赤裸。

合社見兒子回來,說:“你爹把豬幹死了。”

魯維說:“為什麼呢?”

合社不語,頓一會,才說:“那肉是吃不得的。”

魯維把父親推醒,一麵揩汗一麵把老張關於天氣的話說給他聽了,他愣了半天,說:“怪不得這天色不好,像我剛來那夭的天氣。”說完,又睡去。

魯維急了,又搖醒他,說:“爹,你不能老讓人家老張操心呀,他又催你快點走了。”

巴桑搓了搓眼窩,說:“你忙公家的事吧。等我埋了那些骨頭,就走。”

“你的動作能不能再快點,不然水真的要來了!”

他默默扳動兩根指頭。“明天,後天,大後天可以走了。你今晚不要回去了吧?”

“我明早八點還有課呢。”

隔壁的睡屋裏,傳來了板央的咳嗽聲。

那塊壓在野豬窩上空的厚雲不知移到哪裏去了,雨沒下成。河穀的一切沐浴在鮮亮清新的陽光裏。整個上午,巴桑把寅的墳瑩修整加固了一番。既然是個好墳地,就讓他們永遠埋在這裏吧。他垂手肅立了一陣,滿眼淚花。

在這些死者當中,形狀最為悲慘的要算酉了。

酉被水推來的時候紅河並沒有發大水,河水的顏色隻是一種淡黃。時是秋天,肆虐了一夏的紅河正將擴張的軀體收縮回河道裏。酉是個肥胖的中年男子,肉體白哲,四肢粗壯,隻是他的腹部被剖開了。河水衝擊的緣故,所有的內髒已被掏空,創口的兩邊是肥厚而透亮的脂肪。遺憾的是酉的麵部已被烙得模糊難辨。

巴桑小時候曾經目睹了一幕慘劇。那次他父親幾經周折終於抓到了死對頭黑老虎。

黑老虎也是一方霸王,與巴桑一家是三代世仇,結冤甚深。那時候巴桑的父親還沒有成為威震紅河邊的保安團長。黑老虎仗著深居山林,神出鬼沒,多次伏擊巴桑父親的馱隊,搶走大煙和綢緞鹽油,還把趕馬人全部殺死。在此之前黑老虎的祖父為了一個女人而把巴桑的曾祖父的陽具割下來喂狗了。為了不讓巴桑家日後發跡,黑老虎的父親請來風水先生,多次搗毀巴桑家的祖墳,用狗血把墳地淋得一塌糊塗。

對黑老虎恨之人骨的父親決定要為祖輩、為自己複仇雪恥。他叫人把赤裸的黑老虎五花大綁在一根柱子上,然後又差人用炭火烘烤一些石塊,擺上一張小八仙桌,桌上有酒壺酒盞。

父親奇特的處罰方式引起了巴桑的興趣,他掩藏在窗後偷窺。刑場被家丁持槍數層警戒,哨樓上的兩架機槍朝外張著大嘴,一些有臉麵的族人分別站在父親兩旁觀看。……

酉的墓穴被一種根係發達的野藤所包裹,盤根錯節的草無孔不人地插進石縫和泥土裏。巴桑花了大半天工夫才清除了藤根,挖去表土,這時候他已經筋疲力盡,鋤頭都舉不起來了。

他默坐一會,燃根煙,鑽出帳外。一陣晚風吹來,他感到精神了許多。西邊的山頂上紅雲如血,在夕陽的餘光中,巴桑看見一些飛翔的影子不斷地從四麵飛到屋後的竹叢中,那哨音般的啼鳴彙集到一起,就變成了歡快的奏鳴,這是一群無優無慮的山雀。 自從巴桑親手種下的竹子成林,這些雀兒就從山野裏聚居到這裏來,度過一個個安全而甜美的夜晚。過不久,這竹林也要被淹沒的,竹叢沒有了,雀兒就會散去。想到這,他的心頭就有些沉重。

他掩蓋好那些裝有骸骨的壇子,又加固了帳慢,才走下坎子,穿過地邊,向河邊走去。

老張不來了。巴桑禁不住又想到了這件事,他麵對那塊泅有新鮮水漬的礁石,心裏有些沮喪。五

板央醒來的時候,對麵廂房裏的鼻息聲仍一起一落,公婆還在酣睡。她知道天快亮了,若是往時,公婆是比她先起的,老人總睡不踏實。可是今天有些反常,他們竟睡得這麼香甜。

她給小兒子掖好被,就穿衣下床。窗戶上透進來微白的晨光,射在兒子寧靜的小臉上。這個孩子,是她最後生的。為了他,她和魯維都付出了代價。她被結紮,還被罰了超生款。魯維也因此把公辦的指標讓給人家。早先,板央和魯維都不想生了,隻是拗不過婆婆,礙不過她的臉,看不得她的眼淚,於是就生出來了。生孩子的事巴桑是不聞不問的,他認為是女人的事,男人隻管想自己想的,幹自己想幹的,別的都去他媽的。

隻是苦著了板央自己。丈夫出門在外,公婆又都老了,家裏的地裏的活都是她一個人擔。除了縫衣種地,還有日常的砍柴挑水。好在她是個吃得苦耐得勞的人,從小就習慣了逆來順受,忍辱負重。 自從自己尋死不能,被這家人救起來後,她就做好了吃苦受累的準備。

她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凡事不聲不響,生性還有些倔強,想要幹什麼別人也不輕易說服。比如這一地的玉米苗和四周的南瓜葫蘆藤,都說要搬家了,水要淹了,種下來也是沒有收獲,但她偏要一棵一莞地種,白天除草培土,早晚擔水澆淋。經她侍弄的莊稼綠油油的,惹人疼愛。真的就有些瓜苗紅米菜之類的菜蔬給吃上了,她的心便有些欣愉。

她在河邊的沙井中挑回一擔水,燃了灶火,給婆婆和小兒子熱洗臉水。公公是從來不用溫水洗臉的,而且從來不使用毛巾洗臉,每天早晨他都是掬一把河水擦在臉上,然後是搓搓腳杆。魯維曾經形象地比喻父親這種洗漱方式叫做貓洗臉。

板央把部分熱水舀到一隻桶裏,剩下的催火煮沸,然後開始煮玉米糊。她躬身立在灶邊,一手往鍋裏撒玉米麵,一手用木勺不停地攪動。不一會,半鍋黃燦燦的玉米糊就做成了,這便是一家人一天的飯食,誰餓了誰舀吃。

做完這一切,天已大亮,公婆也已寒卑起床。她出到門外,往玉米地裏看去,不由得大驚失色,在前天被打死的母豬周圍,跳躍著無數的烏鴉,黑壓壓的一片。河穀上空尚有一些滑動的黑影,不住地朝玉米地攏來。

烏鴉們沉默著,無聲無息,一起撲向死豬。這時,走到門口的巴桑也看到了這一情景。但他並不驚訝,而是沿著往常的道路,從玉米地旁邊走過,來到河邊。烏鴉群對他的出現並不驚慌,照樣旁若無人地搶食。

野豬窩上出現這樣眾多的烏鴉群並不多見,平時它們都是沿著河穀飛行,尋覓那些順水流來的各種動物的屍身,極少停留在這裏。看見烏鴉的時候巴桑總會生出一絲親切感,它們也是紅河滋養的一群生命,和自己一樣。

河水已經盈到岸邊,成堆的泡沫和浮物漂遊在渾濁的河麵上,河心的礁石所剩無幾,像一頂雨帽。巴桑無心再坐下來觀看,洗了臉腳就往坪地上走。

原先蔥綠的玉米地裏滲進了一些黑色之後變成了一種沉重的色調,騰躍不止的烏鴉在死豬的四周竄來竄去,它們舞蹈、歡叫,輪番享受著美餐,巴桑估摸那頭瘦得皮包骨的死豬如今可能隻剩下一副老骨了。

他上到墳地的時候,忽然聽到玉米地裏傳來一陣嘈雜聲。是烏鴉們在互相搏殺了。它們大概有的還沒有吃到美餐,而先來的卻腹脹如鼓,於是就發生了戰事。

合社和板央同時出到屋簷下觀看烏鴉們的廝殺。看見那些嫩綠的玉米苗被鴉們糟蹋得一片狼藉,板央急得胡亂撿起一些石塊往玉米地裏擲,企圖嚇跑那些邪物,但她愈扔石頭,鴉們愈咬得凶。合社則平靜地觀望著,仿佛是鴉們在為她唱歌跳舞。她也沒見過這麼大群的烏鴉聚在一起,更沒有見過這種為食而戰的慘烈情景。

巴桑隻看了一會,就轉身去繼續昨天的事。他想每隻烏鴉都有這麼鋒利的嘴和爪子,那原本就是用來撕咬的!

一眼茶杯口粗的洞一直從墳頭深人到棺木中,滑亮而幽深。老鼠們竟然把窩築到酉的棺材裏了,巴桑恨死了這些尖頭尖腦的東西,一捉到就剁成肉醬。

扒完土,他輕輕撬開了黴腐的蓋板,正要尋找老鼠的影子,卻聽到呼的一聲,冒出個扁彎的蛇頭,醜陋的頭部正對著他,身子急速地滑動。他感到一陣眼花,頹然坐地,那蛇不見有威脅,又把頭縮回去,繼續盤在酉的骸骨上。

待巴桑清醒過來,他首先意識到的是要把蛇趕走。若是往時,他就會將它捉住或者打死,然後拿去煮吃。隻是,現在他手腳不靈便了,捉住一條生猛的毒蛇是十分困難的,弄不好還被咬了。要打死它也並非易事,會傷著酉的。他忽然想到了煙,就摸出煙盒,站到高處,把煙絲撒進墳窩裏。一會,那條手腕般粗大的蛇就不安地蠕動起來,終於緩緩地滑出酉的屍骨,向草地裏遊去。

烏鴉的爭鬥持續了半個上午,它們在玉米地上留下了一層黑色的羽毛,在玉米克上染了些血跡。幾隻傷殘得不能飛行的烏鴉在玉米地裏撲騰了一陣之後,竟都爭相躍下紅河,淹在水裏死去。

板央愣站在玉米地裏,目光落在墳地上。在白布帳慢旁邊,有一塊青灰色的墓碑,她隻看到那塊碑的頂尖。

正午時分,巴桑從帳慢裏鑽出來。他一眼就看見兩個熟悉的人影,一個是玉米地裏的板央,另一個是合社。

合社正立在粗大的木棉樹邊,撈起一邊褲腿。他在聲聲知了的鳴叫中,聽到了一陣清晰的尿響。巴桑一直對合社站著撒尿的姿勢恨之人骨。他始終無法接受一個女人也能像男人一樣站著排尿的事實。早在她剛成為他的妻子的時候他就發覺她有這種惡習。

更令他反感的是,合社時常無所顧忌地當著他和其他家人的麵站著行便,還偶爾弄出些響屁,或者和別人嘮叨。

隻是如今他們都到了這把年紀了,這種年歲的人心都麻木了,臉皮也厚了,一切都無所謂了。

但是,巴桑並不因為她的這種惡習而嫌棄她。她是個疼愛別人勝過疼愛自己的人,尤其是對兒孫。

許多年前的一個黃昏,在玉米地裏勞作的合社忽然感到肚裏的小生命一陣蠕動,她來不及趕回家來就蹲在地邊的木棉樹下把孩子生了。當巴桑從山上回到家,才驚奇地發現多了一種聲音,那是孩子的哭聲,這種哭聲陌生而又親切。這個孩子就是他們惟一的兒子魯維。

初時,和她睡到一張床上的巴桑並不奢望已經四十幾歲高齡的她還會給他生個孩子。就連後來她的肚皮一天天地隆起,他也還不敢相信裏麵真是個孩子。

合社生下魯維以後,乳房隨即幹癟了,孩子缺奶,每天嚎哭不止。巴桑每天潛人渾黃的河裏,專逮一種鱗皮黑厚的肥鯉魚,拿回來熬成濃白的鮮湯,讓她喂養幼小的兒子。她自己則時常背著孩子翻山越嶺,到十多裏外的村子去找哺乳期的婦女幫奶孩子。每當孩子生病,她都急得落淚,緊緊地將孩子摟在懷裏,徹夜不眠。

魯維大了,又有了孫子,當奶奶的合社對孩子的愛心不減。除了晚上睡覺和哺乳的時間,她都陪伴著孫子。後來,又添了個孫女,她仍覺得不夠,不滿足。當她知道板央再次懷孕的時候,便唆使她把孩子生下來。為了逃避計劃生育工作隊,她帶板央藏到溶洞裏,一天一隻燉雞給她送去。媳婦受到了婆婆的鼓舞,真的為她生下了第三個孩子。

一般地說,疼愛孩子是母親的天性,但是像合社的這種愛法卻實在少見。巴桑也無法揣摸到她的內心裏深藏著的怎樣一種東西。

巴桑走過地邊,瞥了一眼板央,她正在給折壞了的玉米苗扶正,就說:“下午,你帶孩子先走吧,我和你媽明天就離開這裏。”

“不,不。要走一起走!”她的神情有些慌亂。

巴桑又說:“你看,河水快要淹到地腳了,別為地裏的東西費心了吧。”

她棲惶地看了平靜的河水一眼,又將目光收回到跟前的玉米克上,繼續原先的動作。巴桑隻好搖搖頭,向屋裏走去。巴桑第一次看見庚是一九四五年秋天。

那時候抗日戰爭剛剛結束,全國人民沉浸在喜悅之中。國共兩黨還沒有騰出手來交戰,局部地區還出現了握手言和的態勢。有一天,保安團長忽然命令手下宰殺三牲,設了八桌大宴,說要宴請貴客。家人和手下都感到納悶,說請客卻沒有客人的影子。

直到日頭西斜,酒肉上席了才有手下察報:遊擊隊長一行已到城北門。保安團長精神大振,隨即換了一身便裝步出大院,立在門樓下恭候。

遊擊隊長是個身材瘦小的漢子,簡直是副璋頭鼠腦的模樣。他一身土布衣褲,腳登草鞋,兩把二十響有節奏地拍擊著細瘦的大腿。能夠鎮人的隻有他那兩腮賴胡和一雙不停溜轉的眼睛。他的出現吸引了鎮上的人們,大家站在小街兩旁,靜看隊長和他的二十來個隊員從街心走過。人們隻是都摸不透昔日刀槍相見水火不容的一對仇敵怎麼會坐到一起來喝酒了,都以為打倒了小日本紅河邊也真的會從此太平。

後來巴桑才聽說大胡子隊長原先隻是他家的一個佃戶,在一次與同伴開玩笑的時候把主人家的兩匹馬的尾巴綁到了一起,然後抽鞭,結果主人家老爺最喜歡的那匹大黑馬拉脫了馬尾,主人興師問罪,他被迫逃離了家鄉。那時他隻有十六歲。

許多人都以為遊擊隊大胡子隊長這次下山肯定落人了保安團長的圈套。其實不然。在席間團長笑眯眯地和大胡子連按紅河邊的習慣喝了三杯交杯酒之後,說:“這次請隊長下山,目的有三。其一,都說你使槍能百發百中,想看看你的槍法;其二,想看看扯斷我的馬尾巴的小夥子如今長成什麼樣了,他憑什麼敢和我作對;其三嘛,如今天下太平,我們也學學人家大人物嘛。”

大胡子嘿嘿一笑,大聲道:“老爺,這三條都好說。第一條我很容易滿足你。第二條其實也簡單,你看見了我這臉胡子你就該知道我為什麼敢當這個隊長了。第三條麼,我們是真心實意地希望從此天下太平才來的!”

團長笑皺了老臉,連聲說說得好,大家又幹了一杯。

到夜,團長欲留大胡子一幹人在他家過夜,大胡子不依,硬要回到山坡腳自家的茅草屋住下。他們整夜輪番和衣而睡,卻不見有什麼動靜。

團長手下有支八個人的手槍隊,手上提的都是清一色的二十響駁殼槍,也是天天練打竹節眼百發百中的。這批人都有個奇怪的發型。他們理發的時候隻需用半邊葫蘆往頭頂上一罩,剪刀在葫蘆殼以下的地方一剪,然後剃刀刮過。看起來像朵蘑菇,而當地人都謔稱為馬卵頭。

第二天大早,紅河邊的沙灘上就圍滿了人。團長手下的幾個馬卵頭出夠了威風,他們以各種嫻熟的姿勢將子彈擊在同一棵岸竹上。一輪過後,竹子攔腰截斷,栽倒下來,眾人一陣歡呼。團長也一臉得意。

輪到大胡子了,他叫人把一隻秤陀掛吊在伸向河中的一棵牛奶果樹上,中間是一根細麻繩。他站在五十步之外,輕輕地舉起槍。觀眾以為他要打那秤陀,不想砰的一聲,秤陀被人剪了繩似的直落河麵,濺起一朵水花。眾人又爆出了一陣更大的歡呼聲。當時在人群中的巴桑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大胡子就佩服得五體投地。

團長為了表示敬意和大度,竟給大胡子送了一匹好馬。

好景不長,隨著重慶談判桌上毛澤東和蔣中正的破裂,保安團長也不顧年老體弱,親自進山清剿大胡子。打了半個月的仗,保安團死傷占半。在一次戰鬥中,團長的大蓋帽被子彈打飛了,彈洞正中青天白日。他知道這一槍是誰打的,也知道這是對他的警告,於是就帶著殘兵敗將撤下山來。

巴桑知道父親的那頂軍帽是國軍的一個團長送的,帽子被大胡子擊中的消息在家人中間悄悄傳揚。

打完那一仗之後據說遊擊隊轉移了,加入了更大的滇黔桂邊縱隊。接下來就發生了任命保安團長為禁煙剿匪司令並被另外兩股煙匪襲擊而全軍覆沒的事件。

許多年後的那個陰雨綿綿的庚日,波濤洶湧的紅河忽然發出一種異常沉悶的響聲。巴桑從屋裏出到屋簷下往河心看去,隻見河水已淹到了玉米地的地腳,把所有的岸石都埋人水中。河麵上鋪排了無數的木頭,在河灣上緩旋,上遊的河麵不斷地有一些新的木頭加入到這個碩大的旋流裏。

巴桑想有這麼多木頭流人紅河肯定是哪個地方遭了洪災,這麼好的木頭讓洪水推走實在叫人心痛。他沒有力量去打撈這麼多的木頭,也用不著再打撈木頭。於是他長久地站在那裏,觀看那些木頭怎樣被旋流吞進,又如何吐出去。不時有些木頭被擠夾在一起,有的直豎起來,不停地旋轉搖晃;有的像門土炮斜插在河裏。倏地,在挨擠的木頭中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物體。盡管隻見到局部,但他敢斷定那是一個人或是一具屍體。

他按捺不住自己跳蕩不止的心律,就一頭插進雨裏,衝向河邊。

在漂浮著木頭的水麵打撈溺水者他以前沒幹過,弄不好被木頭撞著或壓到水裏,救別人不成反而丟了性命。但他並不猶豫,野豬般撲進渾水中,一會兒亮,一會兒潛,·會兒爬,終於接近了溺水者。但當他觸到了目標時,他便斷定這人已經死了。

巴桑實在想不到自己撈上來的竟是當年那個大胡子隊長。盡管被水長時間地浸泡而肉色青白,但他的容貌和蓬勃的胡子已經準確無誤地證實了他的身份。

他仔細地察看了死者的身體,除了一些皮肉外傷之外並無什麼致命的傷口,從那鼓脹的肚腹上看出是落水而死的。

巴桑破例地要合社和板央為大胡子縫製了一身衣服,他想要好好地安葬這個曾經喧囂一時的英雄。

可是當巴桑第二天早上來到河邊要為大胡子人鹼時,卻發現屍體已不翼而飛。細看周圍也看不到水位上漲的痕跡。所幸的是大胡子沒有被水推走,屍體仍然夾在緩緩挪動的木頭中。

多年來巴桑一直被這件有些蹊蹺的事困擾。

巴桑一家為大胡子舉行了隆重的葬禮,還為他鑿了一塊墓碑,但沒有字,因為至今他仍然不知道大胡子的真實姓名。巴桑相信大胡子是這些死鬼中當得最大的頭兒,因此庚的墓就壘得特別高大。

他花了大半天的時間,終於把庚的骸骨移到最後一隻瓷壇上。這樣,除了不願離開這塊墳地的寅之外,所有的死鬼都被轉移到堅實的新居裏。

巴桑鑽出帳慢的時候忽然感到有一陣被抽去筋骨般的勞累感,身體搖晃幾下便癱坐在地上,立即昏睡過去。

厚雲中不時投下幾縷陽光,熾熱而鮮明。隨著雲層的移動,那些明亮的色塊在陰暗的大地上迅速地晃動。不遠處有一個人的目光一直注視著墳地和巴桑,她就是板央。

她那雙滿含仇恨的目光越過巴桑的身體和白色的帳慢,落到那隻裝有庚骸骨的瓷壇上。她的思緒穿越時空,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那時候,大胡子是紅河邊的一縣之長,出遠門有美式吉普車,出近門有高頭大馬,腰裏別著槍,身後跟著好幾個人。他走到哪裏,百姓翹首相迎,敬之以好酒好肉。他講一句話說一件事,就會有多少人忙死忙活。他說要男女老少齊上山,種鬆造林,全縣幾十萬大軍就毫不猶豫地住到山上。大胡子是個頂呱呱的好縣長,據說上級想要他去當專員,他不幹,他說自己文化低,管幾十萬人都難,管不了幾百萬人,上級隻好依了他。

大胡子住在寬敞的小樓裏,卻有內心承受不盡的苦痛。他的夫人―當年生龍活虎的遊擊女戰士,變成了一個整天臥床不起的病人。每當看到女人那病愜低的苦臉,他的頭就如壓石般地疼痛。她給他生了兩男一女,把最後一個孩子生下來不久,她就病倒了。他曾經送她到省裏的大醫院去治,也有無數找上門來的土醫中醫,可還是治不愈。

這一切,都是媽說給板央聽的。媽曾經是大胡子縣長家的保姆,是她親手把他的三個兒女帶大的。

每當母親回憶起縣長和他的家人時,她都是滿臉的黯然神傷。

板央漸漸大了,卻看到了自己的父母親經常地沒完沒了地爭吵,甚至扭打在一起。她也時常無端地受到父親的辱罵和體罰。不少大人和孩子都恥笑她,說她是縣長家的小姐。其實,那時候的大胡子縣長已經常被人戴上高帽,牽到各處遊鬥。母親也早已離開了縣長家。

在一個風雨之夜,板央終於痛苦地麵對母親。母親平靜地說,她真是他的骨血。

母親的死是在和大胡子一起遊街之後。使母親絕望的不是革命群眾的羞辱,而是因為板央的養父把幼小的她推到人前,目睹親生父母的屈辱。

母親也是跳的紅河。

母親死後,板央作為私生的狗息子,繼續承受著大胡子帶來的羞辱。多年以後,板央敲開已經回複了堂皇的生父的家門,被生父年輕的後妻逐出門外。

就在那天,板央呼喚著母親,跳進了紅河。

板央沒想到天地如此之小,紅河又把大胡子送到她跟前,朝夕相處了幾十年!七一股腥涼的河風吹來,巴桑醒了,此時已是黃昏。他蹲坐在坎子上,驚異地發現板央仍然站在原處,用一種少見的目光朝這邊射來,他和她相視了一瞬,便不由得打了個寒襟。

他將目光投向寧靜而渾濁的河流,又一次感到了河水膨脹的節拍。西邊山頂上漏撒下來的一縷斜陽也鮮亮異常,其中多是一種慘白。河對岸的崖壁上反射出一些跳躍不止的斑駁,令他眼花繚亂。在崖壁與河水相接的地方,有一些物體正在遊動,有的正朝河這邊遊來,在水麵上蕩出一條條好看的波紋。他揉揉眼,終於看出了是一些惶惑的蛇。

龍過江,水汪汪。水邊的蛇也不安定了,不就是蓄水上漲麼!他心裏嘲笑這些蛇過於敏感了。

看見這麼滿盈的河水,巴桑的腦子裏在極力地回憶往日那條狂奔不羈、勢不可擋的紅河。那時的紅河水是褐紅色的,它洗刷過了雲貴高原的滿身汙濁,浩浩蕩蕩,一路狂奔,一路怒吼,震撼著廣闊雄奇的桂西北喀斯特山區。然而,瘦紅河又是另一種風景了。每到冬天,紅河的水就由褐紅變成橘黃,再變成清澈的碧綠。大多數河段都裸露出兩條長長的河灘,而河水則靜靜地緩流在槽狀的河道裏。兩排長灘礁石嶙峋,從遠處看去,似萬馬奔騰。身臨其間,巨礁和沙槽宛若迷宮。在巴桑的印象中,紅河是條脾氣古怪的河流,一時雄性勃發,一時陰柔如蛇。在河邊這麼多年了,他總覺得還揭不開紅河那神秘的麵紗,總覺得紅河還會有一副他未曾見過的麵孔。這種感覺就如同他剛剛看到的板央的目光一樣。

他忽然想到了不遠處的那個溶洞,那是他早就為這些鬼們選擇的最好的寶地。過些天,洞口就會被水永遠淹沒,而洞裏的一些高處則是水永遠淹不到的。他隻要把這些裝有骸骨的瓷壇搬到那裏置放,就算完成了一樁大事。幹完這件事,要他巴桑上天入地或是當牛做馬也無所謂了。但要搬壇子也得明天,現在他是無論如何沒這個力氣了。

他轉回家來,要了支手電筒,又要出門,合社見了有些納悶,說:“你是昏了頭啦?外麵還有太陽呢,就拿手電了?”

他有些氣惱,他不喜歡在他想要幹事的時候女人東說西說。但他還是答說:“晚飯不等我了,我要去鑽洞。”

出到屋簷,她又嚷道:“拿槍去吧,別讓大老蛇把你吞了。”

巴桑想想也有些道理,那個溶洞常有條大蟒出沒,他幾次想逮它,卻沒那份力。他重回屋把槍裝上火藥火帽。他想這回見到那東西就一槍幹了它。

剛才燦亮的陽光消失了,天空和大地一樣混沌。他顧不及再看天象景物,詢著身子直走。

來到坎下,恍忽中他看到了一個人影。那影子隱到木棉樹的背麵去了,他便猜想肯定是板央。

就在他愣神的當兒,她便出現在他的視線裏。當他看清了她抱著的是一隻瓷壇之後,便有一股說不明的東西在他的體內炸開了。

“站住!”

巴桑大喝一聲,雙手迅捷地向她伸出了槍。

她蒙了一瞬,但並沒看他,自顧朝河邊繼續走去。

他急了,快步緊跟過去,氣呼呼地說:“板央,你……你要幹什麼?”

板央不語,她像聾了似的毫不理會巴桑。他斷定她是在幹一件危險的事,就決意要阻止她。於是,他跑到了她的前麵,用槍口對準了她。她隻得站住了,卻仍死抱住瓷壇不放。

巴桑認出了她抱的是裝大胡子的那個壇子。她的臉憋得紫紅,胸脯也一起一伏的。

他的臉變黑變歪了,一雙老眼緊盯住她的臉。她沒有看他,目光越過他的頭頂,落在對岸的山崖上。

“你為什麼要害他?嗯!”他憂傷地問。

板央不說話。巴桑從她渾濁的眸子裏看到了仇恨。

“板央,為什麼?”

巴桑依舊沒聽到板央的回答。他沉沉地歎了口氣。人生就是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謎底,如同腳下這紅河水。人到老時他已不再有探究的興致。他隻是明白了,當年是板央把大胡子的屍體推下河的!

“板央,人死百了!”他說。

然後,他哀傷地掂了掂槍,疲憊而又堅定地說:“我不會讓任何人碰他們。你放下他,走吧!”

兩股珠子般的淚水忽然盈出了她的眼眶,滑落臉頰,泊淚而下,仿佛多少的辛酸和苦痛都隨著這淚水傾瀉殆盡。倏然,她哇地大哭一聲,把瓷壇擱在腳前,跑過玉米地,進家,邊哭泣邊背上孩子,然後走出屋角,拐上了山路。

合社佇立在屋簷下,目睹了這場衝突的全過程。板央走了好一會,她才喃喃自語道:“老天爺,怎麼不來場雨呢。”

一夜未眠的巴桑和合社就手提電筒和一捆未燃的火把走出屋來。

這是合社的主意,她建議把碎布纏在一些木棍上,澆上煤油,就可以做照明用了。因為經過差不多一夜的爭論,兩人達成了一致,即黎明時分下葬是最好的時辰。

紅河靜靜的,河穀蛙聲成片。巴桑將手電往玉米地裏一照,不由大吃一驚,河水差點淹到地頭了!河麵升高了一截,他忽然感到一陣氣短。再上半個人高,就平到屋腳了。

他們踩著水邊,爬到坎子上。不歇一會就開始把一根根的火炬布往溶洞。水位還沒進人洞口,他們都舒了一口氣。

溶洞口高過人頭,往裏走十餘米就突然寬闊成廳,沿廳拾級而上十多米,就有一個平台,足夠那些壇壇罐罐陳擺。這裏就是當年老張養傷躲匪的地方。老張說水不會淹到那裏,水隻是淹過洞口和石級的一半,將來就成了名副其實的水下宮殿。

從溶洞內點燃一個個火把,回到老墳地,立即照出了一條路。火炬在夜風中搖搖曳曳,引來了無數的蟲蛾。

巴桑彎下身抱起庚的瓷壇的時候,合社便也想抱一個走,但抱不起來。巴桑說:“你不要抱了,幫我亮手電好啦。”

於是巴桑在前吭味吭味地走,合社在後邊緩緩地跟。進洞,出洞。出洞,進洞。

水位悄無聲息地漫上來了,他們不時踩到水裏,濺起一些水花。

“歇會吧,我都累了,你不累?”她說。

他想吱聲,卻被什麼東西硬在喉頭,說不上話。但還是不停地來來去去,去去來來。

一根火把倒在水裏,曦啦地冒著煙火,一晃一晃。水已沒到小腿肚,漫進洞口。

準是漲水了,巴桑想。這時天色已經微明。

“巴桑,我好像聽到一種聲音,瞰,是紅河的聲音。”在洞裏,合社說。但他沒聽出來,開始抱那些瓷壇他的耳朵就渾然一片。他還是默然。還有兩隻瓷壇,把它們搬進來就大功告成了。

一些火把相繼倒在水中,不過此時已能夠看清路線,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齊膝的水中行走。河中間,從上遊推下來的漂浮物在緩緩往下遊流動,隨著水位的不斷升高,河灣已不存在,河麵變得坦蕩而寬闊。

“你留下吧,在這裏等我。”他的喉嚨滾出一串聲音,渾濁而細微。但她聽得明白,卻說:“洞裏還要亮呢。”

“我熟路了。”

她還是隨他而去,水裏的土皮很滑,一步一個踉蹌。他的喉嚨又冒出一串聲音,她抓住了他的褲腰帶,嘴裏卻味味地笑起來。

忽地,他的腳底一滑,整個人坐到水裏,她也被拽到水裏。這一摔,卻有了重大發現,瓷壇竟在水上漂浮。他趕忙爬起來,她也爬起來,兩人一同推著壇子,往洞裏蕩去。

最後一趟,巴桑執意讓合社呆在洞裏等他。她已經累壞了,不停地咳,喘息的聲音很粗重,耳朵裏也是渾然一片。

洞口的水位已齊大腿根,有些路段就到腰部了。巴桑看到木棉樹孤立地撐在河裏,如把巨傘。他雙手不停地劃開浮物,一步一步地前行,渾水在他身後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小漩渦。

站到老墳地上,他看見水麵已平齊那間他住了幾十年的房屋的門檻。他猜想屋裏頭已有些東西漂浮起來。

最後一個了,他心裏呢喃著。就留寅了,他已經給寅壓實一層石塊,再大的水也衝不走的。他把最後一隻瓷壇抱下土坎,涉進水裏。然後把壇子浮在水上,推向洞口。

這時候他確實地聽到了一種清晰的轟鳴聲,有如滾雷。這種聲音一直伴隨著他進人洞裏。

“巴桑,我又聽見那種響聲了。”合社說。“我的頭轟轟地又疼又脹。”

他和她一級一級地抬著壇子,往上移去。

置畢瓷壇,巴桑也開始有了合社說的那種感覺。他們隻好相依而坐。

霎時,溶洞裏的轟鳴聲即刻劇烈起來,如雷貫耳。巴桑的雙手下意識地摟緊合社。一會,劇烈的轟鳴聲過去了,溶洞裏漂蕩著一種輕快的呼呼聲,酷似一陣風響。兩人的意識又清醒了。

借助殘存的火光,他們發覺洞裏的空間比剛才小多了,已找不到剛才的洞口。他們都意識到失去了退路,出不去了。兩人都開始沉默起來。

很久了,火把已經燃盡,合社德亮電筒,說:“巴桑,你想聽我說說我自己嗎?”

沉默良久,巴桑說:“還說幹嗎哩。”

“我想說給你,這一生我一共生了九個孩子。”她說。

“就魯維活著。是麼?”

“你怎麼曉得?”

“我看出來的。你太愛孩子了。”

合社笑起來,說:“狗日你個醜巴桑,真鬼精。我不說了,你都曉得了。”

頓了一會,她又說:“我們會死麼?”

“你怕啦?”他說。

“我怕?哈哈,我怕了我還跳紅河?我們都死過一次了,不是麼?”

他又一次摟緊她,還把手電弄滅了。溶洞裏回蕩著一種舒暢的呼呼聲,那是紅河的聲音。

在側麵的山崖上,站著魯維和板央。

他們注視著吞沒了野豬窩和溶洞口的紅河水,滿麵槍然。回家過年

人一清閑了總愛東想西想些事情來做,來緊張自己的生活。比如我們單位,比如過年。

我們單位的工作比較清閑,剛進人農曆臘月,搞行政的同誌就開始供應和瓜分年貨。先是供應每人十斤植物油。為了掩人耳目,供應辦法采取了由單位印發加蓋單位大紅公章的內部供應券,各人自己到指定油坊取油,零星進出,影響不大。有點小問題是一些家庭和單身戶以往極少一下子買這麼多油,都為沒有盛油的容器發愁。於是這部分人就比別人多了到商店買小型塑料桶或找可口可樂飲料瓶子的環節。過得三五天,大家對油的緊張與興奮剛過,單位又開始發糯米。這次是各人到單位行政科去領。沒有誰為容器的事犯愁,隻是一些內行的相互打聽了一下這些糯米是哪個地方的特產,是大糯還是小糯,是香糯還是一般糯,這種糯最適合做什麼食物。有的剛領回來,當餐就摻進了一些糯米,都說飯特別香特別可口,結果飯不夠吃了。有的幹脆煮的全是一餐糯米,先飽一次口福。糯米激起的興趣剛淡下去,單位又著手發糖了。糖是白砂糖,這次的供應辦法又有所改變,單位發有價證券,然後各人自己到本單位招待所開的小賣部去兌換,錢直接由財務轉給小賣部,肥水不外流,內部流通。

就這樣,單位隔三差五地發水果,發衛生紙,發香腸或者粉絲,讓大家總感到年關一步步逼近,過年的氣氛愈來愈濃。然而,最使大家感到有點心跳的是在臘月二十二那天,單位居然發給每個職工一百五十塊錢。多得了一個月的工資,大家當然高興。發錢的指令是一個傳給一個的,人們都故意壓低聲調:“哎,那邊(指財務室)叫過去一下。”神秘兮兮的,進去的都有點緊張,出來的臉上掩飾不住竊喜,回到座位上又都故意不議論錢。會計出納特別吩咐最好莫對外單位的人講。一些平日裏講究言談舉止且很注重身份的領導進了財務室也表現出孩子一般的天真興奮。錢能給人帶來輕鬆活潑,同時也給人帶來快感。

日曆上的大年三十離得尚遠,可是過年的氣氛早被單位密鑼緊鼓地煽動與撩撥,搞得濃濃烈烈了。人們開始遲到早退,無心上班。一些社團和民間組織也相繼散發請柬,開座談會,總結會,茶話會,忙得不亦樂乎。

這天下午我下班回家,剛準備人廚,妻子推門而人,用一種異樣而悅耳的聲音說:“你看,這是什麼?”我轉身回頭看,見妻從一個紙盒裏掏出兩盤圓形的鞭炮,每盤差不多有銻桶口那麼大。

“我們單位發的。”妻興奮地說。“每個職工還發五十塊過年錢。”

我說:“發這個給我們有什麼用,還不如發幾斤粉絲。”

“過年燒歎。炮竹廠給我們單位是出廠價。你不是很愛燃鞭炮麼?”妻子顯得有點掃興。

“我是說我們帶不回去,這種東西不讓帶上車。”我走過去把鞭炮接到手裏掂了掂,說,“喲,是排炮呢,怕有五千頭吧。”

“這麼說,你是又要回鄉下過年了?”妻有點黯然神傷地問。

都怪我,這些天光顧關心單位上發什麼東西,沒跟她好好商量在哪裏過年的事。現在隻好擺開來談了。就說:“媽在農村,孤身一人,我們應該去陪她老人家樂一樂。說真的,老人沒法和我們比,還能過幾個年呢。”

妻嘟著嘴,眨動眼皮說:“三哥二哥他們呢?他們不是你媽的兒子?再說家裏還有大哥嘛。”

看她那想哭的樣子,我心裏確實不好受,我們結婚四年,年年回老家過。農村條件艱苦,且路途遙遠,比不上在城裏過好。但是這年不能不回去過呀。我說:“三哥昨天來說,單位裏有事,脫不開身。二哥雖然在縣裏工作,但又是幹派出所的,過年也是走不開的。大哥嘛,人家早早晚晚照顧老媽,也夠辛苦了,你說是不?”

“唉,要不你自己回去,我和牛牛母子倆在這裏過,或者回我家過。”

我連忙說:“這怎麼成!人家海外僑胞台灣同胞跨國過海還回來和家人團聚呢,何況我們!”

妻子語塞,無可奈何地瞪了我一眼,說:“唉,人為什麼要過年過節呢!”

我笑了笑,表示讚同她的感歎。每次,她說不過我,一唉聲歎氣就表明她已接受了我的意見,我們就接近一致。我見自己的想法占了上風,就趁熱打鐵說:“今天二十幾了?”

“臘月二十五。”

我抬腕看了一眼表,以商量的口吻說:“回去總得提前兩天買票吧?這樣吧,你煮飯,我去買火車票。”

妻說:“不用急,明天我托在火車站的那個同學買就得了。”

我說:“行,買後天的。”

妻說:“我煮飯,你去接牛牛回來吧,怪想他的,都快要過年了,還讓孩子呆在保育院裏,心裏真難受。”

我應說:“好的。”就出了門。

回來的路上,牛牛說:“爸爸,我真不想回家。”

我問:“為什麼?”

“因為和爸爸媽媽睡覺,總是風大大的。”牛牛嘟著嘴說。

我聽了,不禁失聲笑起來。牛牛吃驚地回頭看我,兩眼圓圓的。

夜裏,我們剛上床,妻就說:“我真想不通,你媽為什麼要一個人獨住呢?”

妻子總喜歡在背後稱我母親為“你媽”或者“你們老媽子”,而不是她媽。我媽為什麼不願和兒女們一起住的問題她不止一次地提出來問我,我也好像每次都作了解釋,可還是不清楚,說得不令人滿意。現在她又提出來,無非是跟“我們為什麼要回去和媽一起過年”有關。我說:“這個大概是國際問題了,聽說連戈爾巴喬夫的母親也不願意和她兒子住在莫斯科,而是自己在農村獨居呢。”

“那是外國人,我們是中國人。你看,她不願到南寧來跟我們和三哥住,也不願到縣城去和二哥住,總可以和大哥住在一起嘛,可她偏偏要自己一個人住。你們兒女好幾個,老人都住不到一起,人家會怎麼說我們?我們中國人是有傳統美德的。”妻愈說聲調愈高,句句都有道理。

這種時候,我總不願多說,隻是默默地聽,看我的雜誌。

“我真想不通,是她當媽的有理還是你們有理。反正,這樣過法我心裏難過。要是我爸我媽也這樣,我、我就跟他們吵個沒完。”妻子喘氣的聲音越來越大,我知道她是真的來氣了,又忍不住說她一句:“那你這次回去就和她吵一輪吧,吵通了我謝你。”

妻賭氣說:“又不是我媽,我不願在農民麵前破壞我的形象。”

“那就得了。每個人都有選擇居住方式的權利,何必要跟什麼傳統美德聯係在一起呢!父親去世那年,我和三哥都買了車票,要接她到城裏住,可她卻不願意。現在年年養一頭豬,年年等我們回去殺。還說,我不在家,香火斷了,你爸的鬼魂回來鑽哪個門?你們從大老遠回來又鑽哪個門?真是死鬼活人都想得周全得很哩。”

妻子說:“其實我是可憐她,都過七十的人了。唉!”

她歎了一聲,表明問題應暫時擱置起來,討論、爭執停止。這時候,我照例該講一件有趣的事或者笑話,以調節情緒。我想了想,就把牛牛那個關於風大的意見講給她聽。

上午妻打電話告訴我,她那個在火車站工作的同學出差沒有回來,托另一個熟人去幫買,說車票特別緊,明天後天都沒有座號了,站票要不要。我的天,要站五個多小時。我猶豫了一下,問道:“大後天的有座位麼?”“大後天?那麼到家不是三十晚了麼?”妻子反問。我說:“那就買明天的站票吧。”那邊吧嗒一聲,擱下話筒了。我脫口罵了一句難聽的話。

“喲,這是罵誰呀?”

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轉頭一看,原來是我的頂頭上司,我忙朝他歉意地點頭一笑。“想回老家過年,車票很緊,連找熟人去買,提前三天也沒買到有座位的。”

頭啊呀一聲:“真那麼難買麼?我有個關係,他準能買到有座位的,不過他昨天已經回老家過年了。”

我們頭總是經常這樣既給人希望又同時讓你失望。剛才這句話的前半句我剛要高興,後半句又讓我高興不起來了。

“呢,你還沒請假就走麼?”頭笑眯眯地問我。

我說:“我哪敢這樣無組織無紀律呢。我是想訂好了車票就正式向你請假的。哦,我馬上給你寫假條。”

“免了,免了。記得過了正月十五元宵節就回來,等你回來了我們到一些地方去轉轉。”頭邊說邊拿起了話筒,注意力已轉到電話裏了,我喜憂參半地退了出來。

中午妻真的得了兩張無號的火車票回來。她的臉色不太好看,說單位隻給她十天假,原先隻給六天,後來她多爭得了四天,整十天,光往返路上就得花四天。真正是吃肥走瘦的倒黴差事。可後來她又說:“不過十天也滿夠了,呆在那種鬼地方久了也會憋死人。”

“我們領導批給我有二十天假呢,怎麼辦?”我說。

妻不屑地斜了我一眼。“你們單位算什麼單位?軟、懶、散!你呆在鄉下一年也沒人問起你。我可必須按時回來,不然下回別想再請假。”

吃過中午飯了,就全家出動去采購。這是妻的意見。她說下午逛街的人多。

其實,妻的判斷也不全正確,我們從中午逛到下午,人都是那麼多。人流如水般泛動在街道、商場和店鋪,人聲鼎沸,好像整個城市的人都從家裏擁到街上來了。其實從口音和穿著上看,有大半不是本城的居民,從外地來的,從鄉下來的,都步履匆匆、神情不定地采購貨物。

我們抱著孩子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擁擠著,妻吩咐我把牛牛抱在胸前,壓住裝錢的衣兜,防止扒手下手。牛牛鬧著自己走,妻不同意,接著他又吵著買變形金剛。妻又堅決地否定說,不行,都兩歲多了,該買些幼兒讀物給你看看了。牛牛立即哭了。我說:“這樣吧,先買書,然後再買一把打得響的左輪。”牛牛破涕為笑道:“先去買左輪槍。”妻瞪了我一眼:“都是你慣壞的啊,家裏快成軍火庫了。”

我們在緩慢的人流中蠕動。買畢牛牛的東西,竟花了一個多小時。我說:“該買媽的東西了。”妻說:“急什麼?先買你的皮夾克吧。今年是夾克年,你不想趕時髦哇?”我瞥了一眼眼前的百貨大樓說:“就上百貨大樓買吧。”妻死活不同意,說百貨大樓的東西貴,還是到商場買合算。我拗不過她,就由她牽著走。商場較遠,人又是這麼多,碰碰撞撞的,懷裏的牛牛又死沉,壓得我的兩隻胳膊酸酸的,可又不可能找個地方歇一歇。

在我們肩挨肩擠進去的那個商場,妻把我帶上三樓,這裏的商品都不標價,而且一揮一裸地壘起來。妻說這是批發市場,整層都是服裝,大部分是從福建石獅或者江浙那邊來的,一般顧客都隻在一二層樓轉,殊不知批發價和零售價相差很大。我問了一套燕子領毛料黑西裝多少價,回答說一百八,真要還可以講價。我記得在外邊擺攤的標價是二百八。心想確實不一樣。妻和我同時看中了一件台灣產的仿皮夾克,買下來隻花了四十八元,她說這種衣服在市麵起碼得花六十五。我心裏佩服還是女同胞會買東西。

給媽買了一些禦寒物件和一張電熱毯,又去年貨市場轉了一圈,當我們滿載而歸的時候,已是下午的下班時間。

“一共花了一百六十二塊錢。”妻說,“還沒買魷魚呢。”

我說:“媽不愛吃海味,特別是魷魚。”

“什麼都是你媽你媽,你心裏還有我媽沒有?”妻向我鼓了一眼,沒好氣地把東西慣到沙發上。

電視裏的新聞聯播剛完,三哥就來了。三哥把一個中等塑料包放到沙發上,說:“你們帶點東西給媽,不重的。”

我說:“是些什麼東西啊?”

“糖果糕點,還有一雙棉鞋。”三哥很持重地坐到沙發上。

妻邊給牛牛擦身邊說:“三哥你真的沒有多少家鄉觀念,你好像有幾年沒回老家了。”妻用眼斜了我一下。“不像他,一到年關就光想回家過年。”

見她出言不遜,我立即反駁說:“你怎麼這樣不理解人呢?哥大小是個單位的領導,手下有幾百號人,人家過節他們忙哩。”

三哥苦笑道:“我的情況的確有點特殊,有些事實在脫不開身,我也想回家過個安然的春節,我也想媽,但是,唉,忠孝畢竟很難兩全哪。”

我聽得出三哥內心的沉重,似乎有許多無法言明的苦楚。父親去世的那年,我們一起回家過年,也一起力勸母親離開農村,到城裏來安度晚年,但均未如願。後來他當單位領導了,就不再有機會回去。老娘時常叨念他們,甚至有點埋怨。親戚中的一些人則說他怕花錢,不想老人,不是孝子。我如何解釋都沒用,老家人就這麼固執。其實,三哥除了工作上的原因外,嫂子也是個因素。嫂子是城市人,吃不慣農村的食物,聽不懂老家的話,住不慣家裏的泥屋,過不慣鄉村的新年。嫂子還不喜歡讓侄女和村裏的花臉孩子們玩,嫌他們髒、野蠻。總之,嫂子不願回老家過年。我深知三哥內心的矛盾與翻櫥,也理解他為人之子為人之夫為人之父的尷尬。

三哥坐了一會,要走了,從西裝衣袋裏掏出個信封,說:“給媽點過年錢。你回去順便了解一下,看媽有什麼想法和要求,回來告訴我。”

他的語氣很像領導,我立即感覺到他的成熟。我說:“你放心吧。”

送走三哥,我和妻馬上吵了一輪。我責怪她不該用這樣近似惡毒的語氣對三哥說話。她則辯解說三哥是個隨便而豁達的人,這樣說有一半是開玩笑。另一方麵他和嫂子理應受到一定程度的抨擊和譴責,媽是共同的媽,不能因為她在鄉下就不去探望。如果你媽是在香港、新加坡或者廣州呢,他們不先去才怪,還輪到我們?她的邏輯愈拉愈長,甚至有點離譜,我有些氣憤了,嗬斥道:“夠了!你再有理也不能這樣對待兄長,知道麼?”

這場爭吵的結果使氣氛變得很壞。妻不理睬我,假裝很平靜地和牛牛小聲說話,然後上床陪牛牛睡覺,那神情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我心裏不禁有些著急,行裝一點未撿,屋裏的廚房的東西也要收拾妥當,今晚不搞清楚明早就來不及了。

牛牛剛剛人睡,我又不便驚擾他們。妻的雙眼佯閉著,把一個很有曲線的脊背對著我,顯然是一副看你怎麼辦的架勢。我隻得自己先動手把所有年貨裝進一個硬紙箱裏,然後收拾廚房裏的廚具,關好煤氣,再收拾內房。後來我打開了衣櫃,把要穿戴的衣物一件一件地疊在沙發上,取了我的,又取牛牛的,再取妻的,三個人一人一堆。在我將要把衣物裝人旅行袋時,妻悄然爬下床來,慎道:“誰讓你裝那件呢大衣了?回來不成麻布袋了!”

我終於感動了“上帝”。借機想緩和一下氣氛,就說:“我見你穿該件大衣更合身可體一些。”

她鼻子裏哼一聲,說:“我才不願展覽給那些鄉巴佬看呢。”

我笑著說:“不給他們看,給我和牛牛看也不行麼?”

“稀奇!”

妻說著就動手重新挑選衣物,連我的也由她重新揀過。

我忽然想到該把電視機收起來,就說:“哎,你說電視機收不收好?我怕這門鎖保不住。”

“誰願偷就偷好了。”妻說。

我疑惑地看她,平時惜財如命的人說出這種話真讓人驚訝,就試探性地警告說:“難說,有些家電冰箱抬不走還把壓縮機拆了去呢。”

妻的眉宇忽然飛揚起來,說:“你真是雞腦,我們家不是搞了財產保險麼?偷了好,我另外買一台平麵直角遙控的大彩電,冰箱也該換台名牌的。”

我說:“就憑你的這個想法,才不會有人來上當呢。”

這晚上她終於向我丟來一個嫵媚得有點妖冶的目光。

農曆臘月二十七早上,妻第一個爬起來,並把我搖醒了。我一看表,才六點半,就翻了個身,說:“忙什麼?”

妻邊穿衣邊說:“起來煮早餐。”

“我收拾好廚房了,等下到粉攤吃粉得了。”

“反正我睡不著了。”她打了一個很響的哈欠。“每次要出門我總是很興奮,上了路又打磕睡,真沒法子。”

我懶得答腔,轉而又迷糊睡去。

這期間妻重新檢查並整理了住房和廚房的一切,然後不知從哪個角落找來一副鎖扣,擰到臨樓梯的門上,再到樓下的街邊打來一大碗米粉,便叫醒我和牛牛。我看表已七點二十五分,默算了一下時間,覺得不緊不鬆正合適。

臨出門,我剛要提起行包時,才發覺多了一件東西,沒法提,我一個人根本對付不了三大件,而妻則要全麵關照牛牛。見我一籌莫展,妻說:“我提一件,你提兩件,讓牛牛走路。”牛牛聽見要讓他走路,立時歡呼雀躍。妻在後麵關門,加上一把明鎖,頓覺安全了許多。

到公共汽車站大約有三百米,按照這樣的行進速度,至少得花十多分鍾。妻主張叫一輛人力車,我一眼望去,哪裏有人力車的影子,猛然想起,這條道路是人力車的禁區,不讓通行。我說幹脆叫一輛的士,直達火車站。妻說一下子就花十塊八塊,劃不來。於是拉拉扯扯地朝公共汽車站走去。

久不提重物,手勁較弱。一邊是一紙箱年貨,約有二十來斤,一邊是衣物,雖不算太重,但包大,走起來一橫一晃的,很吃力。牛牛走不到一半路就耍賴了,妻邊哄他邊挪步,在後麵磨磨蹭蹭,好不急煞人。

我先來到公共汽車站,這時剛好有一趟車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地駛進站。我扭頭看那母子倆,他們正停在四五十米開外處,妻的跟前是行包和牛牛,牛牛好像哭了。妻看過來,我急忙招手,示意他們快點過來。妻急忙俯下身,一手抱住牛牛,一手提起行包,踉踉蹌蹌朝這邊跑來。他們還離二十來米光景,車門吱啾一聲關上,開走了。

用煎熬這個詞來形容公共汽車上的擁擠、難受和醒醒是再恰當不過了。而對於我們來說,比別人更多了一個煩躁。因是行車高峰期,車子不得不夾在一長列汽車中間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而腕上的分針正在從容不迫地向九點半移動。我們隻能無可奈何地在焦躁中煎熬。

從公共汽車下來,我朝火車站望去,隻見巨型石英鍾正指向九點一刻,距開車時間還有一刻鍾。我立刻緊張起來,呼喚著妻兒:“快,時間不多了!”說著提起物件就朝前趕,妻一急,一躬身就一手攬起牛牛,夾在腰間,另一隻手提袋子,咚咚咚地追在後麵。這時候我多麼希望妻是個運動健將或是舉重好手。

候車廳門前排有幾路關口,兩旁都有一列戴紅袖章的安全檢查員。我心裏一咯瞪:壞了,過這關也要占不少時間的。邊想邊朝一路穿警服的關口闖去,不料妻在忙碌中卻闖進了另一道關卡,兩邊站著兩溜好像是退休老工人組成的隊伍。我心想分兩頭檢查也好,更快點。

檢查人員鐵著麵孔命令我打開紙箱和提包拉鏈,隨即伸手進去翻撿搗騰。

好不容易過關,滿以為妻子已在裏邊等我,不料她正被兩個老太太共同檢查。長椅上擱著袋子,妻正沉著臉一件一件地往外掏東西。其中的一個老太太正仔細端詳牛牛的那把左輪和妻的化妝品護發素之類。我忍不住喊道:“快點,快開車了!”

一個老太太說:“忙什麼?知道忙就該來早點。”

這時,廣播喇叭傳出一個女性柔和的聲音:“旅客們,開往桂北方向去的91次特別快車即將從車站開出……”我扭頭朝人站口看去,掛有91次車牌的通道已經空蕩蕩的了,偶有一兩個奔跑前進的旅客在朝裏趕去。我急火了,扔下牛牛和行包,衝過去把妻推開,又把老太太的手從袋裏拉出來,不顧她們的嚷嚷,呼啦啦幾下子便把被翻出來的東西全塞進袋裏,來不及拉上拉鏈就把袋子往妻的手上遞去。

我們全然不顧及老太太們的咋咋呼呼,按原先的分工各自拎起自己的物件,急步朝人站口奔去。

站台上已看不到旅客,隻有一些送行的人站在車窗前和裏邊的人說告別話,列車員們筆直地站在車門跟前,等待發車。

我幾乎是小跑著衝進站台,一個穿鐵路製服手持小旗的中年女人朝我們大喊:“快點,快點!”我不假思索地就朝正麵的一個車「1手卜去。妻子在後邊尖聲嚷嚷:“到後邊車廂去,這裏人多!”我不搭理她,快步踏上了那個網狀的台階。

一股沉悶的夾著臭味的氣息撲麵而來,我被人堆阻塞在車廂的連接處,身後便是車門。妻不聲不響地立在我身後的網狀台階上。我聽到了牛牛的一聲呼喚,忙轉過頭看,順手從妻手裏接過牛牛。“上去,上去!”列車員斥責著也踏上了網狀台階。這時列車喘了一聲粗重的氣,輕微晃動了一下。妻上來緊貼著我,列車員又從後邊緊貼著她。我又如在公共汽車上一樣把三件東西堆疊起來,讓牛牛坐在上麵。列車員大聲吼道:“不行,不行,這樣還要不要關門,我要不要進去?”

確實還要關門!前邊阻後邊擠,怎麼辦?這時車站內外正回蕩著那個溫柔的女人的聲音:“……祝旅客們一路平安,順利到達目的地。”列車像條聽話的驢,嘶鳴一聲,緩緩移動。

我不假思索就把牛牛往前頭的旅客遞去,跟著又把三件行包遞去,害得前頭的幾個旅客傲傲怪叫。遞完牛牛和東西,我又轉身將妻緊緊擁在懷裏。這一係列動作都是一瞬間完成的。我終於為列車員關門創造了一個勉強的空間。

關上門,我放開妻,又把物件和牛牛一樣一樣接過來壘上。列車員罵罵咧咧擠擠撞撞地離去了。

熱極,我渾身是汗,便一件一件地剝衣服,塞給妻,她賭氣地扔在行包上。妻的額角上也沁出一些汗粒,臉色徘紅,緊閉著嘴,胸脯一張一縮。我看得出她心裏有氣,隻是還沒到發作的時候,她一定不會放過向我清算的機會。

“我要尿尿。”牛牛不是央求,而是理直氣壯地喊。

妻瞥了他一眼,不理。她是要把問題撂給我。我央求牛牛說:“好牛牛,先忍一忍,等會爸帶你上廁所。”

“不嘛,我現在就想尿了。”牛牛不容分說,把那個小東西掏了出來。我急得眼一瞪:“豈有此理,開車不到二十分鍾,你就鬧了?”

妻看不過眼,隻好俯身將牛牛抱住,又轉過身,指著門縫說:“往那裏屬。”

“牛牛怎麼這麼多尿,早上沒上衛生間吧?”話一出口,我剛要後悔,妻說話了:“你該再多睡會兒哩。”

我壓低嗓子說:“誰知道公共汽車會那麼擠?”

妻說:“隻有你要搭車,隻有你才回家過年。”

我說:“這也不能全怪我。比如剛才你就不該走老太太那個關卡,讓她們耍威風那麼久。”

妻的聲調高了幾度:“誰知道這些假警察比真警察還要可惡呢!”

“好,既然誰都不能預料都不知道就別嘮叨那麼多了。”我也來了氣。

“唉,都怪我倒黴。”妻磋歎了一聲,首先停息了戰火。顯然,這裏也不是我們舌戰的地方,我們都必須麵對現實:擁擠、煙味以及臭氣。

我們跟前擠著一群可能是回鄉下過年的民工。他們或蹲或坐或站在自己的行包上談笑,抽煙,逗樂,全然沒一點沉重和痛苦。更遠處的通道上也都擠滿了人,一個挨著一個。

妻說:“你去轉轉看,有時頭和尾鬆動得很呢。”

“什麼?”我驚叫起來。“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你叫我去轉轉?開玩笑,你去看看。”

妻聽後反而兩眼盯住了我,眼神由驚訝轉成輕蔑。她顯然生氣了。“去就去。”我剛要勸她,她卻抬腿走進了人堆。那幾個民工模樣的男人都瞪大眼睛看她。看著她歪歪斜斜的背影,我的喉管裏像被什麼東西堵住。要是往常,我和她準又是有一場好鬧。

妻這一趟轉,花了差不多一小時,我以為她還要往相反的方向走,但她卻坐到行包上,臉色十分不好地喘氣,許是累壞了。

“怎麼樣?”我問。

妻悶聲許久,才冒出來一句:“中國為什麼不早點搞計劃生育?”

她顯然是有氣無力了。她在那邊看到的並不會比這邊的好多少,所以她回避了我的詢問。我說:“光計劃生育不夠,最好不要過年過節。”

妻橫了我一眼,我看到了一個很白的衛生球。

終於一路站到了我們將要中轉的小城。出站的景況也不美妙,但總算萬裏長征走完了第一步。

這是一座我十分熟悉的小城,我曾經到過無數次。曆史上這裏曾經爆發過震撼全國的革命起義,因而這裏是座名城。如今我們一家就住在這座曆史名城的一家有名旅館的413號房間裏。

一陣門響,一個女服務員闖了進來。我們一時都尷尬極了,妻正在脫衣服準備洗澡,我則正在穿衣服,牛牛在床上玩。

女服務員從容地走到窗前,把一張報紙和兩片香皂放到台上。

我壯起膽子說:“同誌,你要進來敲一下門不好麼?”

她隻平靜地膘了我一眼,又從容不迫地走了,仿佛沒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意思。

“目奸癖!”妻氣琳琳地罵了一聲。我吃驚地看她。她之所以說出了一個這麼時髦的詞是看了我新近購買的一本關於精神分析學的書,想不到在這種場合她這麼恰如其分地用上了,真是近墨者黑啊。我說小地方的服務員缺乏訓練,自然就不太講究這些了。妻鼓了我一眼,很響地關上了衛生間的門。

開往家鄉的班車是早晨6點30分開車,這一次我們都不敢怠慢,首先是我起來,開燈看表:5點半。另一張床上的妻也醒了,她喚醒了牛牛。大家以快捷的動作完成了行前的準備,不到一刻鍾,我們就離開了房間。

樓梯口有一張桌,一個姑娘撲在桌上假寐,我們走到她跟前,她就醒了,不是昨天的那個。我知道要到總服務台交住宿證並換回押金必須從這個服務員手上取回一張小單子,於是就說:"413的。”姑娘並不理睬,操起一串鑰匙就往413號房走,打開門進去。

妻感到迷惑,不滿地嘟濃說:“她要幹什麼?”

我想了想,說:“大概是去看房間有沒有丟東西吧。”

“豈有此理!”妻來氣了。“難道我們會偷那些破爛不成!”

我不出聲,眼睛一動不動地看那邊房門。約半分鍾過去,姑娘出來了。

“怎麼樣,沒丟東西吧?我們沒偷什麼吧?”妻連珠炮地直噴小姑娘。

小姑娘也不示弱,歪著頭說:“你有意見向我們領導提去,我是服務員,照章辦事。”

妻大聲嚷嚷:“你們這是侮辱人格!”

“這是我們的製度。”小姑娘說。

“住宿的時候你們不是驗看身份證了麼?如果真的有人想要你們那些破爛貨也還可以查嘛。這樣做讓人多難受!”妻說。

“你想舒服別出門好了。”姑娘譏諷道。

我見這麼爭執下去沒一點用處,各有各的理,各有各的氣,特別是女人之間的爭吵更是沒個完了。就說:“得了,得了,走吧。”

小姑娘把單子遞給我後又撲在桌麵上睡了。

妻重重地歎了一聲。“真氣死人!”

公路在雲貴高原東南緣無窮盡地延伸。老式解放底盤改裝的班車有氣無力地在土路上爬行,揚起的塵土在車後拖成一條扭動不止的黃龍。塵埃無孔不人地鑽人車內,翻騰,滾動,撲向人的五官,頭發和衣物,把一切都染黃了一層。

我們的座位正在左邊後輪上,我和妻屈起腿,輪流抱著牛牛。牛牛不暈車,卻嗜睡,幾個小時了未曾醒來一次。車子不時搖晃、彈跳,發出劇烈的顫動,令人難受。

司機很年輕,簡直有點乳臭未幹,他一路抱怨車的老舊、路的凹凸,大聲地用下流刻毒的話謾罵著他感到不順眼的一切。

不到兩三個小時,晚開半個小時一個小時的第二第三班車分別從後麵追來,一聲長嘯,超越而去,揚起一路黃塵。“唉,倒黴透了,碰上這輛破車,什麼時候才到啊!”“開這麼慢,早知道我買別趟車還好些。”“是啊,想早點到,倒反落到後麵,怎麼搞的!”怨憨和憤慈之聲從各個角落嚷嚷起來。

年輕司機見大夥的矛頭對著他,自然不肯吃虧,大聲說:“你們怎麼這樣笨,有意見在這裏吵有用啊!有本事找中央找領導提去,哪個不想開新車好車?國家應該多進口日本空調大巴士嘛,你們坐舒服,我開也舒服。”他一席話把大夥的話頭壓住了,車上複歸平靜。

車老停,讓短途乘客上車,不到二三十公裏就停一下,每停一下就擠上來三兩個。車子本來座無虛席,上來的自然就在甫道上站。因上的多下的少,逐漸逐漸就擠到前麵的發動機邊,有的還坐到發動機蓋上。一路上車的多是買年貨的農民,見班車來到了都大喊大叫地要求停車,擠上車來都一律伸長脖頸找地方坐,發現沒有了就都一臉的頹喪,嘴裏罵一聲:“你媽,這麼多人!”接著就心甘情願地擠在一起,目不轉睛地盯住那些昏昏欲睡的長途乘客。

車速因車子負載的沉重更慢了,有幾個長途乘客又抗議司機說:“怎麼把長途班車變成短途公共汽車啦?”

“車子超員超載這麼多,別出事啊,小夥子!”

“哼,真是要錢不要命!”

這回小司機並不生氣,他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大聲歎道:“有什麼辦法,我們是邊遠山區,交通不便,哪裏能像城市那樣去哪裏都有公共汽車?這條路一天就三班,不往車上擠又往哪裏擠?”

提意見的幾個隻得氣往肚裏咽,連喊倒黴。

確實,從搭車人的角度想,這個小司機可是個大好人,心為山區農民著想。我過去也曾經嚐過搭不上車走公路的苦頭,那時的班車司機不是這樣,挺可惡的,即使還有位,他也懶得停車搭人。我有過這種體驗,也就能夠體諒小司機的難處。

可是,漸漸地我就看出了點問題。

小司機和那些短途乘客好像有某種默契。旅客上車,並不急於買票,司機也不要求買票。到站下車,旅客都自覺地繞到左前方司機窗前交錢,有時還討價還價,但大多數的交易都很短促,好像沒見司機撕票,把錢往包裏一塞就踩油門。我觀察了好幾次,終於看出了名堂,原來小司機和農民旅客之間進行的是現金交易。旅客給錢,司機不給票,直接而順當地就進了司機的腰包。類似的做法好像一些報紙也揭露過,這次親眼目睹,卻有種活生生的新鮮感。我碰碰妻,把見到的和她小聲說了,她卻用一種司空見慣的口吻說:“有什麼奇怪的?人家農民又不要車票報銷,這種錢不賺才是笨。”

我說:“這是公家的車啊!”

“是又怎麼樣?現在的班車司機誰不撈這種錢?幾百公裏的路,誰管得他們!”

我不曾想到妻對這種事這麼諳熟,平時我實在是小看了她。我心想,這一路,這小子起碼白撈幾十塊錢,天天如此。怪不得國家職工同國家職工硬是不一樣。

中午,班車開過一個小好鎮,在距小鎮約幾公裏的一個地方停下來。司機高聲宣布:“在這裏吃飯半個小時,按時上車哇!”

我納悶地環顧四周,這裏荒郊野外,前不挨村後不靠店的,哪有什麼地方吃飯?其他旅客都爭先恐後地下車,我站起來,活動一下麻木的雙腿,把牛牛抱起來。出了車門,才見路坎下有一排茅寮,前邊一塊歪歪斜斜豎起的木牌上寫著字跡稚嫩的幾個字:野味香酒家。幾十名乘客鴨子搶食般地擁進茅寮,司機關上車門下來,早有一個老板娘模樣的少婦笑吟吟地迎候在一旁,遞給他一支煙,又用打火機替他燃了,然後司機和少婦談笑著鑽進了茅寮的另一頭。這時我才意識到司機和酒家之間早有預謀,這一車車的乘客都隻得乖乖地讓司機拉到這個野店來讓老板宰了。

妻一看這環境,皺著眉道:“這哪是吃飯的地方啊!”

我說:“還有兩個多小時才到,不吃也得吃。來,你抱牛牛,我去買飯。”

被稱作餐廳的地方擁擠不堪。兩排長約十來米的餐桌是用芒稈紮成的,凳子是幾塊長形的木板,旅客們有的正撲在桌麵上狼吞虎咽,有的正在轉嚕嚕尋找位子,有的抱怨菜少有腐味或嚷嚷找湯喝。菜實在太少,三元錢一份,才有幾粒辨不明種類的肉片。有個學生哥瞪著大眼問:“怎麼才這一點點菜?這幾粒肉就三塊?”掌勺的漢子說:“你當這是什麼?這是野豬肉。在大城市十塊錢還吃不到哩。”我問他幹嗎不弄豬肉,他說快過年了,鎮裏的屠戶收刀過年啦。輪到我時,大盆裏隻剩一攤烏黑的菜湯,漢子把勺子往裏一扔,高聲說:“沒有菜啦,不賣了。”我見一個老者正在一旁的大鍋裏炒東西,就問:“那鍋裏炒的不是菜麼?”漢子瞪了我一眼:“那是師傅的菜。”我生氣地說:“師傅把我們拉到這裏吃飯,為什麼沒有飯吃?不管怎麼樣,也得給我們分一點,還有小孩呢!”

漢子決意不理我了,他自顧將盆裏的殘湯倒進一隻稍缸裏,又把蓋子罩在飯鍋上。

我氣極了,操起案台上的一隻勺子,在空盆上敲了幾下,吸引了所有的目光。我大聲責問:“你們到底給不給我們吃飯?沒有飯你們開什麼店?”

老板娘模樣的少婦和小司機聞聲出來,吃驚地看著我。這時,妻和牛牛娘倆已來到我身後,也用驚訝的目光注視著我。

少婦扯過漢子的衣角,低聲地詢問什麼。之後,少婦變了副笑臉走過來.說:“同誌,實在對不起了,今天三部班車都在這裏吃飯,鎮上又沒有肉賣,所以……”

她的話沒完,我又敲了一下盆子。我想我是一不做二不休了,一隻手不由自主地伸進衣袋,掏出個塑料皮小本子,舉起來晃了晃,說:“我是記者,我要登報揭露這個黑店,你們等著看吧!”

話一說完我心裏也不由一驚,在這種時候我竟然會編假謳人。

眾人一聽,都低聲地議論起來,幾個學生哥還大聲地說好。少婦想不到我會來這麼一手,臉色變得煞白,怔了一會,旋即變了一副賠笑的臉,說:“哎喲,同誌,有話好說嘛,不必發那麼大的火氣,剛才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我是說、是說寧願我們不吃,也要把自己的一份拿出來給客人吃哩!”

多乖猾的女人!我心裏暗罵一聲,見效果已達到,便把皮本子塞進懷裏,退到一個空位上坐下。不一會,少婦笑眯眯地端來飯菜,不僅有魚有肉,還加了一個蛋花湯。我們三人毫不客氣地吃起來。

“媽的,還是記者吃得開,發一頓脾氣就有得吃了。”我對麵的一個小夥子說。

我瞥了他一眼,開玩笑地說:“誰叫你們不發脾氣呢?你們就心甘情願地讓他們坑?就餓肚皮坐車?”

“就是這幫司機壞,他拉我們來,他白吃不算,還能得到老板送的禮或者錢。”一個幹部模樣的中年人低聲說。

“這就叫蛇有蛇路蟹有蟹路,吠!”又有人附和道。

前些年社會上流行一句順口溜,叫做世上三件寶,司機醫生賣肉佬。現在,隨著時代的發展,其中的個別行業雖然不那麼吃香了,但從這一路上的耳聞目睹看,司機這一行當的那個“寶”還是沒有過時,至少在一些特定的環境中還是很“寶”的。

我的這一陣吵鬧,使小司機的脾氣驀然壞起來。路上的短途旅客他連理都不理,發動機和齒輪的尖叫聲表明主人正在把氣宣泄在它們身上,使它們備受摧殘。遇到拐彎或凹凸處,急刹車常常把乘客折騰得磕磕碰碰。我想小司機是真的把我當成記者了。

下午三點鍾,車子到站。我們披著一身泥塵出到站口,大哥的兒子也就是我的侄兒誌雄遠遠就叫了我一聲,他奔上前來,接過妻手裏的包,又把我的一個搶去。

我說:“你怎麼懂得我們今天到?”

誌雄說:“我這是等的第三天了。剛過十五奶奶就天天說到你們,二十六那天就非叫我來不可,結果是撲空兩天。”

我說:“你阿嬸不好請假,車票也特別難買。真是千辛萬苦!”

誌雄把我們帶到站外,將東西放到一輛手扶拖拉機上。牛牛首先不滿起來:“怎麼還要走啊?不是有房子了嗎?”

誌雄摸著他的頭說:“還要走八公裏,你閉一下眼睛就到了。”

誌雄又問我:“你們還要買什麼?我還要買些炮仗,明後天沒時間來了。”

我說我也要買。我們到炮竹攤去轉了一圈,每人抱回來一大擦各種各樣的煙花炮竹。妻問我花了多少錢?我說五十。其實我少報了十塊,怕她心痛。妻一聽,果然心痛了。“這點就五十,我們單位發的那兩盤鞭才十塊,多便宜。真是邊遠山區,人家吃運費了。”

我說:“人家運到這裏不容易,總不能不讓人吃點吧,是不是?”

誌雄也說:“是啊,要想玩就不要怕花錢。過年麼,新衣服沒得穿也得要先燒炮。”

妻見討個沒趣,就悶聲了。

我們到家的時候,母親是躺在床上迎接我們的。我一擱下東西就鑽進她那間黑洞洞的臥室,焦急地問:“媽,是不是病了?”

母親聽到我的聲音,立即坐起來,摸住我的手,說:“沒什麼大病,你們回家我就好多了。這幾天,一到下午我就沒力氣做活了,就想等你們回來。你們要是不回來,我就起不來了。咳……咳!”

我蹲下來要替她穿鞋,她的雙腳已準確地套上了擱在地上的鞋子,站起來,問道:“牛牛呢?牛牛呢?”

我高聲喊道:“牛牛,快來見奶奶。”

母親說:“不了,這裏黑麻麻的,我出去。”她快步走到中堂,步履還相當穩健。也不管牛牛願意不願意,一把將牛牛攬到懷裏,嘴裏說:“寶貝,寶貝,奶想你哩。一會奶煮鴨蛋給你吃。”

牛牛大概是被母親的模樣和陌生感嚇住了。兩眼緊盯住母親的臉,身體卻使勁地往外掙。“寶貝,怕奶了,怕奶了。來,奶抱抱你。”母親說著就抱住牛牛要站起來,但牛牛太重,她抱不動,忽然奶孫倆一起倒在地上,牛牛哇地大哭起來。我和妻立即過去,我扶住母親,她抱起牛牛。妻說:“媽,牛牛都差不多有二十五斤了,當然重啦。”

母親一聽,高興地說:“怪不得奶奶抱不起了。唉,奶還挑得一擔水呢,怎地就抱不起我這個孫孫了。”

樂了一陣,母親像猛然記起了什麼事,拉著臉問我:“老三肯定又是不回來了?”

我點點頭,說:“三哥他……他單位裏有事,脫不開身。”

她垂下頭,神情黯然地望著地上,喃喃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他們不把家放在心裏了。回家要花錢,老婆又不高興,唉,不像我的兒子。”

我見事情不妙,忙說:“媽,三哥真忙……噢,他給你買了很多年貨呢。”我解開了紙箱,搜出棉鞋。“這是三哥特意買給媽的,還有錢哩。”

母親瞥一眼我手上的東西,並不重視,徑自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來,用右手托起右邊腮,定定地不說話。這時我才真正看到母親確實又老又弱,麵色又灰又青,鬆鬆癟癟而沒有光澤。她實在是受不得再大的心理打擊了。

“奶,有四叔他們回來和奶過年就行了。出門的人,身不由己。何況三叔還當領導,操心的事多著哩。”誌雄這麼一說,母親像是想通了,站起來說:“誌雄,你去叫小姑來給四叔鋪床,他們累了,要休息。”誌雄走了,我拎著棉鞋走到母親跟前,要她把鞋換上。她接過去摸摸捏捏,又量了一下,臉上現出悅色,說:“老三很會買東西的,他還記得我的腳有多長哩。現在不忙穿,年三十晚再穿。”

妻放下牛牛,不失時機地說:“媽,我們怕你冷得睡不著,特意買了一床電熱毯給你。”

我問:“現在都有照明電吧?”母親說有。妻說:“這東西一插上電就暖乎乎的,就像烤火一樣暖。”母親接了過去,好奇地摸捏一會,擔憂地說:“怕會漏電吧?那麼多錢。”我說不會,很安全的,城裏的老人一到冷天就用這東西熱床鋪。母親聽了笑道:“城裏人真會享受。”我看見妻皺了一下眉。母親又說:“我先收起來,年三十晚再用。”

年三十,大年三十於母親是何等重要,何等神聖!人們一年的奔波勞碌僅是為了這“年三十”麼!我不禁啞然。

母親極熟練地把火塘燒燃,頓時屋內煙霧彌漫。妻和牛牛被熏得淚如泉湧。後來母親又將一些木炭投到火裏,不一會,火煙散盡,屋裏立時暖融融的。

我放上鍋架,裝滿一壺冷水擱上去,瞬時就噬喳有聲。這是我家祖傳的銅壺,傳熱極快,隻是外表已被火煙與歲月熏烤得炭般黑糙。

妹來了,牽著個比牛牛稍矮小的男孩,我猜想是她的寶貝兒子,去年我們回來,他還沒會走,現在都這麼大了。我要抱他,他卻怯地躲到妹的身後,緊緊抓住妹的褲腿不放。妻捧了些糖果來,問他:“你叫什麼名字?”男孩看看妻手裏的糖果,又看看妻的眼神,不肯接。還是妹替他接過去,妹說:“這個息怕生得很,見講漢話的人都怕。”媽笑道:“小娃娃,還是膽小點好。長大了,跟四伯三伯到南寧讀書,漢話自然懂的。”妻說:“媽說得對,牛牛調皮得很呢,盡闖禍。”這時,兩個孩子已目不轉睛地盯住對方,目光裏流露出警惕與好奇。

妹和姐都出嫁在村子裏,她們基本沒讀過書,自然沒有外出工作的機會。當年父親重男輕女思想很嚴重,隻送四個兒子讀書,後來我們都分別有了工作。大哥原先在縣城的一個工廠幹活,有一年提工資評不上,賭氣回農村當林業專業戶。有時我想,父親一個農民能送四個兒子讀書已十分地了不起,要是再送全部子女上學,那就實在太沉重了。不過我始終沒有覺出姐和妹對父親流露出什麼抱怨和不滿。父親去世,哭得最慘的也是她們兩個。

大哥和姐幾乎同時到來,他們身後跟了一群叫不出名的侄甥。屋裏一下子顯得熱鬧充實起來。這時,母親倏地來了精神,走過去拎起糖果袋,叫雞似的叫道:“來,每個人五顆,接,雙手接。這是三叔四叔買來的。”發過小孩,又發大人。大哥和姐、妹都有些伍憂,最後都接了,一人一抓。小孩們見大人得的多,都擁過來一搶而光,然後轟然散去。

看著孩子們歡悅地離去,母親滿是皺褶的臉上流逸出一種幸福的微笑。母親重又回到火塘邊坐下,望著滿堂兒女說:“好啦,今天二十八,明天殺年豬。明天老二也會回來的。”

聽母親這麼說,我忽然記起路過縣城,應該去看二哥一下,但又覺得眼前的話題應是放在年豬上。於是就極有興趣地問:“媽,今年還有豬殺,大不大啊?”母親笑眯眯地說:“有多大我可說不準,等下你自己去看。”大哥說:“大概有兩百多點毛重。”我說:“想不到媽這把年紀了還養得豬。”母親說:“還不是靠你妹經常送豬菜來。我不養豬做什麼?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養,不然你們回來沒年豬殺就不熱鬧了。”她邊說邊流露出自豪與倔輩兼有的神情,同時還含有母愛的責任感。這時候我驀然覺得自己有點像羽毛絨絨的小雞,老跑不出母親的羽翼。

在母親說話的時候我還注意到了大哥和姐,他們有點不太自然。我笑著說:“媽你其實不必那麼辛苦,沒有豬殺可以買豬肉嘛。再說還有哥姐他們哩,哪家殺豬不一樣熱鬧?”

大哥和姐的臉色又複歸自然。大哥說:“我今年要殺兩頭,人多不殺兩頭不夠吃。”大哥所指的人多是他已經當公了,如今已是兒孫滿堂。

我說:“大哥,你們都殺了麼?”

“全村都是明天殺年豬,早幾天都是豬的忌日。”大哥老成持重地說。

我知道大哥業餘時間學點道學,懂得點佛家禪語之類,還會看點風水,擇個良辰吉日,因而在村裏頗有權威,僅次於支書村長。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妻突然問道:“大哥,鄉村裏為什麼非要殺年豬呢?”大哥說:“也不是非殺不可,有豬才有得殺,沒有殺什麼?”

“我覺得把豬拿去賣,想吃肉了再上街去買,能吃上新鮮的不好?”妻像是很認真地探討這個問題似的,不斷地提出間題。大哥燃了根煙,輕吸了一口,頗有點老師解答問題的氣度:“從風俗習慣上講,我們這個地方以前是富貴人家才殺豬過年,越大越好。這種影響一直傳到現在。現實一點講,一個是殺豬過年,大家都歡樂一些,年的味道濃一些;另外,鄉下農民,哪有天天上街割肉的時間?第三呢,做臘肉、辣椒骨吃風味……好處不少。”

我說:“一種風俗一種傳統的形成肯定有它具有生命力和實用性的地方。”

妻把嘴一撇:“少講這種讓人惡心的套話。”

平時,妻很喜歡爭論,愛鑽牛角尖。我怕她和大哥鑽下去會弄得大家不愉快。其實我也不太讚成非要殺什麼年豬,特別是母親,一個人享用那麼多臘肉,肉留久了並不是件好事。但是誰都知道習俗這東西一旦形成了就不好改,不好改也就不好說三道四。像我家我母親這樣的對象隻能順其自然,隻要她願意,她高興就行,別無他求。

妻洗過頭了要洗澡,這是一個難題。因為居住條件所限,沒有洗澡間。妻問我:“我要洗澡,到哪裏洗哇?”

我說:“來不及圍個地方,明天我一定整一個洗澡的地方。”

妻急了:“我等不到明天,現在就要洗了。水都熱好啦。”

火塘上的銅壺確實在呼呼地噴白氣。我想了想,說:“你先給牛牛洗,到黑了再在屋後洗吧。”

妻皺眉說:“晚上黑麻麻的。”

“我當你的警衛,行了吧。”我向她賠笑道。她又一撇嘴,嘟哦道:“這種鬼地方。’,

這地方把洗澡房看作是多餘的東西,熱天出汗了,就男男女女一起往河裏泡。到冷天,人們一般不洗澡。要想洗,五裏外的山溝裏有一眼泉,水很溫,很適合洗澡。姑娘要出嫁,小夥子要結婚,就到泉邊來洗一洗,泡一泡。往年我說要帶妻去溫泉享受享受,她說說不定有什麼有害物質,比如放射性的。還有那泉不夠熱,剛好適合細菌生長。她這麼一說,我也就懶得帶她去了。一個人要拒絕什麼東西,總是千方百計地去證實它的不是。

剛擱下飯碗,天就黑了。兩個兒時夥伴一前一後踏進門來,讓座遞煙之後,他們便提出想要我去幫他們寫春聯。他們都新起了房子,要請個高手幫弄一下對聯。

妻一聽是他們剛起了新房,就說:“你們的新房有沒有洗澡間和衛生間?”

二位都搖頭說沒有。

妻不屑地說:“那算什麼新房,原始得很。”

一位笑嗬嗬地說:“老人說搞了洗澡房那眼溫泉就堵了。”

“我不信。”妻說。

“我們也不信。可老人硬說民國六年村裏有個在廣州做官的老爺回來,要家裏給他起個圍子洗澡,那眼泉就真的不來水了。他一走,家裏拆了那個圍子,溫泉又有水了。”另一位一本正經地企圖說服妻。

妻聽畢突然神經質地大笑了一陣,隨後說:“那麼我回來的這些年,是不是每一次都堵泉了?”二位被問得有些尷尬,也一齊傻笑起來。

我知道妻是借故用洗澡問題來做文章,達到泄氣和諷刺的目的,便有些惱火,站起來對二位說:“走吧。”

“哎哎……”妻叫起來,“我還沒洗澡呢!”

我說:“我去一下就回來。”

一出門,村巷裏黑洞洞的,二位沒帶電筒。我想回去取,又怕妻拉住侍弄洗澡,就算了。好在他們熟門熟路,七拐八彎好一會,才到新屋。先鑽進廣成的家,隻見一隻一百瓦燈泡大放光芒。我掃視一圈,認出這是磚牆瓦頂、三開間的普通民居,廚房在外。和原始房屋結構不同的是棄去了神台,改用土磚做隔牆,多安了兩個玻璃窗,抹了水泥地板。盡管如此,在村裏也算是夠先進夠出格的了。屋內有一隻錄音機在響,我過去一看,竟是電視上常做廣告的一種音響,還有卡拉OK功能。廣成說:“這裏收不到電視,就買這個解悶。”我問多少錢一台,他說:“六百多。”我又問:“你知道卡拉OK怎麼玩麼?”他說不知道,我說:“過些天有空了我教你。”

廣成剪割好紅紙,取來毛筆和墨汁,一一展開在一張大木桌上。我問:“寫新聯還是舊聯?”“當然是新的啦。”廣成說,“我最討厭什麼‘天地君親師’那種東西。”站在一旁的阿六也讚成廣成的觀點,還說:“你是喝墨水的人,邊想邊寫,要蓋過福山。”

阿六說的福山是村裏一個遊手好閑的同輩,他也讀過高中。前些年他雲遊四方回來,居然會寫一些對聯祀文之類,成了鄉村秀刁‘;、鑄逢村上有紅白喜事,都少不了請他來舞文弄墨。我看過他的墨跡,字還馬馬虎虎,就是糊弄一些土俗壯字,內容也牛頭不對馬嘴,還有,錯字別字不少。這樣的水準,自然不能和我比。隻是見阿六這麼鄭重地提起他,我就笑道:“搞老一套我寧願輸給福山。搞新的嘛,要看你們是不是會欣賞。”

春聯不像新詩和小說散文,它講究對仗平仄,邊想邊寫,也不容易。大門小門,甚至廚房門都要有一副。何況兩家各有各的,不能重複。這無異於創作一篇大作品。我剛要構思一番,廣成解開一卷畫,拈起一張毛澤東畫像,說是要貼在中堂正壁上。一見這幅熟悉的偉人畫像,我的思路有如接通了電源一般,倏然豁亮。

我被一陣豬的嚎叫聲驚醒,一看窗外,天色仍是黑沉沉的。昨夜回來很晚,睡眠不足。打了個嗬欠又想蒙頭大睡,不想,遠一陣近一陣的豬嚎聲此起彼落,人家殺年豬了。我動身下床,妻夢吃般地哼了一聲:“幹嗎了?那麼早。”我附在她耳邊說:“準備殺豬。”